世界上最艱險的地方
今年9月中旬,記者隨一支科考隊深入新疆羅布泊,慕名采訪這里的樓蘭古城護寶人。
我們乘坐的越野車從新疆若羌縣出發,顛簸8小時后,來到320公里外的羅布泊。無垠的鹽堿地坑坑洼洼,如同凝固的波濤。溫度高達六七十度的鹽堿地,白花花的如雪地一般反射出強烈的光芒,一旦打開車窗,人就像跌進了巨大的烤箱。
一望無際的戈壁荒漠,沒有一棵草和一條溪,天空不見一只鳥,夏季最高氣溫達80℃。那種毫無生命跡象的荒蕪,簡直令人絕望。
但就在方圓數百里荒無人煙的羅布泊深處,卻有幾座灰色的低矮建筑,和一面在獵獵風塵中飄揚的國旗!在幾聲犬吠之后,我們面前出現了4個像是剛從泥土里刨出來的土陶般的人。直到看見他們與我們打招呼時露出的潔白牙齒,才敢確信他們真是活生生的存在。
樓蘭保護站附近除了一條干枯的河床和到處可見的枯死的、被鹽堿銷蝕的蘆葦,就只剩下滿眼戈壁了。樓蘭古城的守護者崔友生、高禮濤、楊俊、李鵬飛一下子見到我們這么多人,顯得既興奮又羞澀。他們緊緊抓住我們的手不愿松開,卻說不出來一句話來。
幾眼“地窩子”、平房、水窖、雞舍,是他們基本的生活硬件。“地窩子”類似窯洞,雖然極其簡陋,但卻很實用,也只有冬暖夏涼的它,才能抵擋住羅布泊夏季的灼人高溫,以及冬天零下四五十度的嚴寒。
四個年輕人輪番守護在這里,每隔一個月,他們能輪休返回若羌縣城一次,過上一個月的現代人生活,然后再回到樓蘭工作。這天,正趕上他們交接班。38歲的崔友生剛值滿了一個月的班,他高興地說:“終于能回縣城洗個澡了!”
原來,他們都舍不得用水,水用來洗菜之后再洗碗,最后喂雞。每周能洗上一次臉已經很“奢侈”了,更別說洗澡了,衣服也只能等回縣城的時候洗。一位家屬說,每次回到家,他們都是頭發、胡子如雜草般叢生,不成人樣兒。
守寶人惜水如命的習慣,源于他們有過一次斷水的慘痛經歷。有一年夏天,阿爾泰山爆發山洪,補給車無法行駛到樓蘭保護站。保護站的水早已在高溫下變得黏稠一片,守寶人先讓飼養的雞喝水,證明沒事后他們才喝。正是靠這種變質的渾水維持著生命,他們才沒有葬身羅布泊。
水、大米、白面、土豆、冬瓜等生活物質,會通過每月跑一趟的補給車送到樓蘭保護站,儲藏在守寶人自己挖的“地窩子”里。由于夏秋季節溫度高,即使是冰凍一夜的羊腿,也會在送往保護站的路上腐爛變臭,所以他們很難吃上肉。
一到傍晚,保護站的風就變得特別大,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厲聲尖嘯。我們躺在地窩子里,就如同躺在遠離塵囂的古墓中。
世界上可能不存在比羅布泊更艱險的地方,也沒有比樓蘭守寶人更苦的工作了,自2003年設站以來,很多看護人員都被艱苦的條件嚇退,有的人第一天來了,第二天就跟著補給車回去了,有的甚至連工資都不要就離開了。但崔友生他們4人卻堅持了下來,使這個早已消失的王國再次有了雞犬之聲,重新升起了炊煙。
與盜墓賊斗智斗勇
4名守寶人分別來自寧夏、四川、河南,平均年齡26歲。樓蘭文物保護站之所以青睞外地人,是因為當地的小伙子有親戚,有牽掛,在保護站呆不了幾天就要回去。崔友生他們剛來時,月薪只有幾百塊,如今已經漲到了2600元。
保護站距離樓蘭古墓群8公里,而古墓群和樓蘭古城直線相距25公里,保護站所在的小道,正是盜墓賊到達古墓群和古城的最佳路徑。守寶人的工作主要是對樓蘭遺址和古墓群進行巡邏,發現異常情況要馬上向縣文物局匯報并等待增援,不過如果情況緊急,他們也會冒險主動出擊。
早晨7點鐘,高禮濤、李鵬飛帶著一條狗,騎上摩托車開始了日常的巡邏工作。樓蘭古墓群方圓100多公里,地形復雜多變。雅丹地貌是古墓群里最常見的地形,這些形狀、顏色幾乎完全一樣的大土堆,很容易使人迷失方向,連常年行走在這里的高禮濤也不例外。有一天晚上,他從保護站看到遠處有燈光,就迅速駕上摩托來古墓群巡邏、查看,但返回時卻找不到原路。已經分不清楚東西南北的他,像遭遇了“鬼打墻”一樣在古墓群里轉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摸到來時的路上。
2009年8月的一天,高禮濤帶領3位北京專家赴樓蘭考察,結果途中迷路,三天三夜沒吃東西,專家們把遺書都寫好了。而就在這時,他們又遇到了沙塵天氣,沙子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大家面對面都看不到對方。若不是同事和縣文物局派人四處尋找,并最終將他們營救出荒漠,恐怕他們將葬身“死亡之海”!
僅靠巡邏是不行的,但他們有自己的辦法——看車印,他們認識保護站摩托車胎的紋路,一旦發現別的車胎留下痕跡,就會順著車印直追過去……由于地域廣闊,而且都是無人區,為了安全,保護站規定外出工作時必須兩人一組,如果路上出現意外,還能有一人返回及時通報。因為在這片蒼茫戈壁灘上手機是沒有信號的。
為了看守樓蘭文物,高禮濤他們還在古墓周圍埋設了很多排釘。不熟悉情況的車輛來到這里很容易踩中“地雷”。盜墓賊的車胎一旦被扎壞,就只有兩種選擇,一是到保護站求救,二是等死。因為如果沒有越野車,人類幾乎不可能闖出羅布泊這片“死亡地帶”。
由于早些年這里的盜墓現象十分猖獗,有的古墓已經被盜墓賊偷空了。走進盜洞,到處都是棺材板和古尸遺體,一片凌亂。其實從這些古墓出土的都是一些木碗、陶片等極具科學價值而沒有經濟價值的文物,盜墓分子在沒有得到金銀財寶的時候,就會對古墓進行大肆破壞。每次看到被人為損壞的文物時,高禮濤他們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和憤怒。
盡管雅丹地貌常使人迷失方向以致喪命,盡管盜取文物會受到很重的刑罰,但仍然有盜墓賊不斷前往,一切都因樓蘭太過神秘了。“在這里,每一座雅丹里可能都有古墓。”高禮濤指著夕陽的余暉掩映的千年土堆說。
2009年12月的一天清晨,高禮濤發現保護區內多了兩道陌生的車印,他們立即四處尋找盜墓賊。下午兩點多時,他找到了兩輛摩托車,但沒有發現任何盜墓賊的身影。這是盜墓賊慣用的伎倆,即把車停在遠處,人員徒步行走到墓地,再讓一個人用望遠鏡放風。這樣即使車輛被發現了,他們還是安全的。
這種招數被高禮濤看透了,但他也怕對方人數太多。“我是赤手空拳,而盜墓賊一般都帶有刀槍”。
為了保證人身安全,他機智地放掉了兩輛摩托車里的汽油,然后趕緊趕回保護站向若羌縣文物局匯報,請求支援。
深夜,當縣文物局與公安干警來到發現摩托車的地點時,兩輛車不見了蹤影。這果然是一伙老手兒,他們事先做了周全的安排,在路上每隔50公里埋藏了汽油和食物,他們找到被崔友生放掉汽油的摩托車時,拿出了事先埋好的汽油逃跑了。
沿著摩托車的痕跡,抓捕繼續進行,盜墓賊故意在各種復雜的雅丹地貌之間穿行,增加抓捕難度,一天的追捕一無所獲。天快黑時大家發現了盜墓賊用光了汽油的摩托車,可第二天再來抓捕時,摩托車又不見了……
抓捕工作在第二天早晨有了眉目——警方發現4個人正駕駛著兩輛摩托車逃竄,當即鳴槍警示,一輛摩托車上的兩個人被抓獲了。而另外兩人還在抵抗,經過幾天的逃竄,盜墓賊身上的食物全部吃光,他們還殘忍地殺害了一只黃羚羊做食物……
又過了3天,4名盜墓賊悉數落網。文物找回來了,雖然辛苦和驚險,但樓蘭守寶人感到十分欣慰。
給遠方的愛人雕刻禮物
談到這些年的“赫赫戰績”,高禮濤和同事們十分驕傲:“我們共抓獲盜墓團伙12個,繳獲盜墓所用車輛3輛,驅趕盜墓團伙5個,堵截非法旅游團隊17個。自從去年派兩名同事進駐樓蘭古墓群居住后,未發生一起古墓被盜事件。”因此,他們也受到了新疆自治區文物局和縣局的一致表彰。
除了古墓群,他們4人還要到樓蘭古城遺址巡邏。進入距離保護站30多公里的樓蘭遺址,一種曠古凝重的滄桑感撲面而來:古城呈正方形,面積約10萬平方米,殘垣斷壁和破敗的建筑遺跡了無生機,地上散布著瓦片、鐵渣,還有嚴重風化的胡楊木……顯得格外蒼涼、悲壯。
一個人站在蒼茫的雅丹間,時間既近且遠。遠時,似乎能看到古代絲綢之路上的駝隊迎面走來;近時,你似乎是世界上第一個人或者最后一個人,帶著人世間所有的秘密,急迫地尋找一個同類傾訴。
雖然樓蘭保護區配備了衛星電話,但是費用昂貴,守護員們除了向上級匯報工作外,每人每個月只能給家里打3次電話。好在2011年,廣東一家企業向他們捐贈了太陽能發電板,讓守護員們每天能夠看兩三個小時的電視。加上養了兩條狗和幾只雞,樓蘭保護站多了許多的生活氣息。
崔友生曾是一名廚師,他放棄了縣城每月3000元的工作,在樓蘭保護站干得很起勁,因為這份“給國家級文物當保鏢”的工作,讓他覺得很有意義。
37歲的李鵬飛是寧夏人,他挖過礦,一整年都在礦山里。所以,現在每個月能返城一次,對于他來說已經夠奢侈了。
楊俊是一名85后小伙子,李鵬飛的親外甥,是舅舅把他帶來這里的,因為“在這里,每月有2000多元錢,不用任何花銷。”
高禮濤是河南人,父母都去世了。妻子在家養護著3歲的孩子,她對丈夫最大的意見是,在家呆的時間太少了。
“我走了,你等著我啊!不要被別人拐走了!”在保護站工作9年來,崔友生記不清對幾個女人笑著說過這話。女人們都半開玩笑地回應:“被人拐走了,你可以再找一個嘛。”
不幸的是,崔友生總被自己的玩笑一次次言中——每次出古城,親友們都會給他介紹一個女朋友,可是等到他再次返回,女友已經選擇了別人。2011年底,37歲的他結識了若羌縣一位離異女子,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一個月內就同床共枕了。在離開縣城的前一天,細心的女人還為他準備了一床新被子,讓他帶到保護站用。
借這次休假一個月時間,崔友生打算把新買的房子裝修好,與她結婚。他生怕再拖下去,自己又會恢復尷尬的大齡單身漢的身份。崔友生習慣把離開樓蘭保護站稱作“出來”,外人多把這理解為“逃脫”,而在感情上崔友生反而更接近保護站,每次返回,他都會不自覺地說成“回去”。
巡邏,睡土窩子,缺水缺電,不時遭遇風沙侵襲,每天面對單調的風景……有人說,樓蘭守寶人的生活比蹲監獄艱辛。但他們最大的感受卻是另外兩個字——寂寞。為了排解孤獨,他們每個人都練得一手好字,幾本從城里帶回的雜志,也早被翻得破爛不堪。
不巡邏的時候,崔友生和高禮濤就會在羅布泊撿些“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的胡楊木,拿回保護站進行一番刀劈斧砍,把它們雕磨成晾衣架、小板凳。他們說這里沒什么特產,只有把親手做的小禮物送給心上人。
今年7月22日,由新疆哈密至羅布泊的哈羅鐵路修成,“生命禁區”無火車的歷史宣告結束。10月初通車后,人們不僅能體驗這里的神奇風光,還有望以游客身份走進極其神秘的樓蘭古城。
如果某一天,你邂逅了孤獨的樓蘭守寶人,無需詢問他們的名字,因為這些年輕人共同的稱謂是“無名英雄”,早已鐫刻在羅布泊的蒼茫戈壁上!
(編輯:木勺 lycyz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