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被視為“朦朧詩”后最重要、最有影響的詩人之一,當代詩歌中“知識分子寫作”的主要代表性詩人。他從朦朧詩時代開始寫作,幾經變化,逐漸形成了成熟的風格。對于選入人教版七年級語文教材第一課的詩歌《在山的那邊》,作者王家新說,“是我在二十多年前寫下的一首詩,那時我還是一個從邊遠山區來到大學校園不久的大學生。因此,對我來說,重讀這首詩,猶如翻開封存多年的老相冊,重又看到了那個不無稚氣、卻讓人感嘆和懷念的早年的我”。
雖然,“不無稚氣”的《在山的那邊》在選入教材的時候,編者曾經“略有改動”,那也只是針對原詩的個別詞句,比如把原詩的“登上”改為“爬上”,“沒料到”改為“沒想到”,“根”改為“深根”等細微處的略作改動,力求詩歌語言更口語,更精確,更易為十二三歲學生誦讀、接受。
因此,細讀詩歌《在山的那邊》,對于第二節詩句“是用信念凝成的海”所處的位置,筆者想談談個人淺見,以期與讀者一起來推敲推敲,也請大家批評指正。
詩人王家新的《在山的那邊》表達了一種信念,一個哲理。詩人取象于群山和大海,用大海比喻理想,用群山比喻重重困難,用爬山比喻艱苦奮斗。只有歷盡千辛萬苦,戰勝無數的艱難險阻,才能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才能抵達嶄新的理想境界。
下面,先來看看作者王家新在《山那邊的海——關于<在山的那邊>》一文中,對于詩歌主題和思路的有關解讀:
“詩的第二節所主要揭示的,就是這種對‘海’的信念。……而這時的‘海’——這個童年時的夢也被提升到整個人生的層面來重新理解,它已和第一節中的海有所不同,它已具有某種人生理想的象征色彩了。‘是的,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過/當我爬上那一座又一座誘惑著我的山頂’,也許任何理想都是一個誘惑的圈套,任何理想都可望而不可即,然而正是在這艱難曲折的求索過程中,人生被提升和充實,人生被賦予了希望和意義,‘那雪白的海潮啊,夜夜奔來/一次次漫濕了我枯干的心靈……”
“在我的同代人中,有許多人歷盡磨難而依然保持著理想主義的精神,但也有許多人到后來心如死灰,變得非常迷惘。正是基于對同代人的這種了解,我在這首詩的后來這樣寫道:‘人們啊,請相信——’,這是對我的同代人講話,但同時也是對我自身的激勵:相信人生存在著一種更高的境界,相信在翻過無數座山后終會攀上這樣一個峰頂,相信在歷盡磨難后那‘最終的海’終會照亮我們的眼睛和生命……”
結合詩人的相關解讀,細讀文本,走進文本,大致可以這樣梳理出詩歌的情感脈絡:
第一詩節,敘述一個山區少年面對群山伏在窗口“癡想”:山那邊是什么。媽媽告訴他是“海”,于是這位懷著一種“隱秘的想望”的少年付諸行動,一天終于爬上了山頂,而山那邊的“山”,鐵青著臉給他的“幻想”打個零分:山那邊還是山。少年的疑問依然未泯:“媽媽,那個海呢?”這里,失落的情感襯托出了現實殘酷的真實性,也引發了讀者思考“海”這一意象的內涵。
第二詩節先用一句過渡:“在山的那邊,是海!”這里承接上節,抒情主人爬上一座山頭,他明白,山外有山,更明白山外一定是“海”,這時的“海”已具有雙重意義了,既是自然的海,也是抽象意義的“海”,象征意味雖不十分確定,也足以說明詩人在爬山過程中漸漸有了自己的人生感悟。這人生感悟就是“從小飄來的種子”扎下的根,就是第一詩節的“癡想”“想望”“幻想”長出的嫩芽,而它一旦扎根終將會綻放成精神的花朵。
以下的詩句就是“精神”的物質化再現,就是“人生被提升和充實”的具體行動:“是的,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過/當我爬上那一座座誘惑著我的山頂/但我又一次次鼓起信心向前走去。”就會誕生理想的渴望,就會滋長出“人生被賦予了希望和意義”:“因為我聽到海依然在遠方為我喧騰/那雪白的海潮啊,夜夜奔來/一次次漫濕了我枯干的心靈……”
寫詩如燒開水。水在加熱時,“詩眼”浸其中,當“詩眼”一出來,這水就燒開了。當詩人用這樣的設問句“燒出”自己人生思考:“在山的那邊,是海嗎?/是海!是用信念凝成的海”。這時,詩人參悟出的“信念之海”,就該熱氣騰騰,沸沸有聲了。
最后,“人們啊,請相信——”,詩人推己及人,把個體的認識傳遞給群體,升華了主題。不停地翻過無數座山,一次次地戰勝失望,終會攀上這樣一座山頂!終會發現“最終的海”!“相信人生存在著一種更高的境界,相信在翻過無數座山后終會攀上這樣一個峰頂,相信在歷盡磨難后那‘最終的海’終會照亮我們的眼睛和生命……”這便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從意脈上講,《在山的那邊》出現三個“海”:山那邊自然的“海”,用信念凝成的“海”,“一瞬間照亮你的眼睛”的“海”。感情逐層深入,意象漸成佳境。
同時,詩句顯性的遞進式詞語“小時候”“今天啊”“人們啊”也層次分明,一目了然。
因此,詩句“是用信念凝成的海”這一人生感悟,不宜出現在“媽媽,那個海呢?”疑問之后。因為“信念”的形成是在“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過/當我爬上那一座座誘惑著我的山頂/但我又一次次鼓起信心向前走去/因為我聽到海依然在遠方為我喧騰”之后。“信念”是雪白海潮夜夜奔來,一次次漫濕我枯干心靈的“花朵”,不是“從小飄來的種子”。
再者,“在山的那邊,是海!”這一獨立成節的過渡句,更使情感和結構張弛有度、有致。
第一詩節最后一句“在山的那邊,是海嗎?”寫爬山尋找行動失敗后反思,既是反問媽媽,也是質問自己。而第二節的開頭一句“在山的那邊,是海!”作為反思的初步成果,既呼應了前一句,也為后面“一次次鼓起信心向前走去”點亮了航標燈,寫出人生感悟成長的過程。還為下面“在山的那邊,是海嗎?”形成思考作鋪墊。更為最后詩人噴薄而出的人生感悟、堅定信念“而在這座山的那邊,就是海呀/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蓄勢張本,升華情感。
最重要的是為讀者留下思維和情感的空間,從而使情感結構充滿張力。
而在結構形式上,“在山的那邊,是海!”獨自與第一節的問句“哦,山那邊是海嗎?”“媽媽,那個海呢?”承上呼應;與第二節的“在山的那邊,是海嗎?”“而在這座山的那邊,就是海呀”等句啟下呼應。使得整首詩歌情感線索清晰而有梯度,虛實相間和諧自然。
因此,“是用信念凝成的海”一句宜放在后面詩句“是的”之后,“人們啊,請相信——”另起一行。如此以來該詩調整如下:
一
小時候,我常伏在窗口癡想
山那邊是什么呢?
媽媽給我說過:海
哦,山那邊是海嗎?
于是,懷著一種隱秘的想望
有一天我終于爬上了那個山頂
可是,我卻幾乎是哭著回來了
在山的那邊,依然是山
山那邊的山啊,鐵青著臉
給我的幻想打了一個零分!
媽媽,那個海呢?
二
在山的那邊,是海!
今天啊,我竟沒想到
一顆從小飄來的種子
卻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深根
是的,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過
當我爬上那一座座誘惑著我的山頂
但我又一次次鼓起信心向前走去
因為我聽到海依然在遠方為我喧騰
那雪白的海潮啊,夜夜奔來
一次次漫濕了我枯干的心靈……
在山的那邊,是海嗎?
是的!是用信念凝成的海
人們啊,請相信——
在不停地翻過無數座山后
在一次次地戰勝失望之后
你終會攀上這樣一座山頂
而在這座山的那邊,就是海呀
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在一瞬間照亮你的眼睛……
當然,第二節開頭原詩句“在山的那邊,是海!是用信念凝成的海”,有人會認為是詩人運用了穿插技巧,即詩人跳出客體的描述,回歸抒情的內心,進行自白式話語插入。但是,插入意味著提升,恰當地插入獨白,能將詩歌提升到更高的層次,提升到一個全新的高度,往往是全詩的靈魂之所在。關鍵是看是否需要插入,是否需要如此提升。如果插入,造成變換突然,使上下節之間缺少必然的邏輯關系,使詩歌情感脈絡阻隔,造成讀者思維上的脫節和理解上的困惑,不插入,豈不更順暢,更符合創作和閱讀心理?
在詩歌寫作中,通常表現出兩種不同的寫作思維模式:一種是循著慣性的、直線型的思維活動向下延伸的直線型寫作思維模式;另外一種是在詩歌表現主旨的統領下,跳躍度極大的、非直線型的寫作思維模式。王家新《在山的那邊》在詩歌內在結構的思維上,表現出線條單純而又小有波瀾,但整體上還是直線思維模式。因此,為了使本詩“心理節奏”呈現更自然恰當,更符合七年級的詩歌閱讀教學需要,調整一下“是用信念凝成的海”句子的位置,想來王家新教授也是能夠理解的。
文本閱讀的本質在于意義的探尋與建構。《語文課程標準》指出:“提倡多角度、有創意的閱讀。”就是說在閱讀教學中,激發學生的創新欲望,發展學生的創新思維,訓練學生創新能力,當然,也包括對經典文本和名家之作的某些約定俗成解讀的質疑、批判乃至顛覆。“詩人”,在希臘文里的意思就是“創造者”,詩歌教學一項重要的任務就是培養學生想象力與創造力。因此,師生攜起手打破傳統思維,轉換思考角度,往往會帶來更深層面的理解,找到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天地,發現一個“照亮你的眼睛”的“全新的世界”。
[作者通聯:江蘇邳州市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