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是人教版選修教材《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第五單元的一篇小品文,也是蘇軾懷人散文中的名篇。在備課和教學過程中,我發現一些學生很不喜歡這篇文章,追問之后才知道,他們覺得寫的比較“散亂”“隨意”,有的段落無關緊要,情感的氣脈似乎不易把握,這成了教學中的一個疑難。事實上,這正是蘇軾在敘事藝術方面的獨到之處。
一、竹子里的世界
竹子是本篇敘事文里出現的重要物象,是開啟文本的引線,是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劍拔十尋者”“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等句子看似閑閑一筆,其實寄意豐厚。在自然界萬千植物中,竹子可謂最得中國文化神韻了,它被賦予了極為豐厚的精神內涵。“寧折不彎”的堅韌和“中通外直”的挺拔一直代表了中華民族的理想人格。現代畫家李苦禪有云:“未出土時先有節,縱凌云處亦虛心。”古人還將竹之品質概括為七德:正直、奮進、虛懷、質樸、卓爾、善群、擔當,它已然成為中國審美文化中的君子化身,成為一種不滅的古典精魂。文與可常年畫竹、寫竹、詠竹,日積月累,人與竹互相感染,彼此熏陶,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種心性的默契、心靈的會意和情感的共融。“其身與竹化”“渭濱千畝在胸中”,從而使得筆下的竹子“無窮出清新”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竹之姿即是人的貌,清瘦淡雅,竹之神即是人之品,凜然高潔,在竹的映襯下,文與可的氣度和風骨已經初現。
由竹子說開去,有自然竹,有畫論,有詩文,有典故,這就是宕。主要表現為選材和行文方式的靈動多變,散文的選材應豐博,思路撒得開,放得遠,不拘一格。正如劉勰所云:“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 謝有順也認為:“它(散文)要求隨心,自然,不苛不飾,有時越是能沖破俗套、多一些旁逸斜出的東西,就越能顯出散文的神韻。” 如果開頭直接破題,題旨立現,中規中矩寫來,則如一馬平川,一望即知,缺少了散文的自由度和靈活性,失去了散文的本色。“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透過水銀瀉地的文字,我們漸漸讀出這樣一層意思:竹子是他們的共同喜好,也是友誼的絕好見證。
二、尋常事中的本真和雅趣
蘇軾的散文是極其生活化的,他不追求重大和高遠,著力于開掘尋常事,在小事中寫人記趣。縑素作襪、寒梢萬尺和失笑噴飯,表現文與可作為一介畫士的志趣和情趣。而真正窺見人物性格的是兩個細節:罵和笑。四方之人慕名而來,上門求畫,與可不作也罷,為何要破口大罵呢?有的學生閱讀比較膚淺,認為文與可太傲慢,不通情理,不近人情。我在授課時及時點撥引導學生品味“初不自貴重”和“足相躡于其門”兩句,讓學生比較文與可對自己的認識和士大夫求畫的心態,原來世人中不乏沽名釣譽之徒,附庸風雅者,而與可“不自貴重”,生性淡泊,率性而為,毫無顧忌,不茍同于流俗,正有一種名士風流。文與可筆下的竹子,也必定是傲霜斗雪、勢沖霄漢、卓然自立的形象。
在“世間有無萬尺竹”這一問題上,兩人有不同意見,這是討論還是爭論?“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文與可面對蘇軾的索絹之言,自知難為,勇于承認自己的“妄言”,不詭辯,不托辭,與可那憨厚的性格也就躍然紙上。當蘇軾為萬尺竹作解釋、給好友打圓場時,與可愜意地“笑”了, “蘇子辯矣”這一句筆墨節省,卻蘊藏著文與可的語氣和表情,既有對朋友聰慧的贊嘆之情,也有為蘇軾的善解人意而感到的快慰之意。細品這個“笑”字,我們終于知道,兩個文士在一唱一和、一應一答的互動中表現得那么真誠又充滿諧趣。一個恬隱君子,一個逍遙書生,因為知心,所以親密無間,能開玩笑,誰也不會計較,“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他們的志同道合,坦蕩如砥,為我們演繹了又一段知音的佳話。而文與可的嬉笑怒罵,無疑是他最本真的流露。“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真、正、直是文與可最大的特點,蘇軾以一種直抵人性的方式表現好友的可愛,以平常如話的語言展現交談的融洽氣氛,“以見與可與余親厚無間如此也”就不是懸空之辭,而是最耐讀的一道友情秘符。
三、流淌的情感之河
好的散文內容雖然龐雜,但是一氣貫注,這就叫斂,斂是收攏聚合,主旨情意和思想旨歸是散文的主心骨,能用一根線將散落在外的思緒收回。文章融議論、敘事、描寫、抒情于一爐,學生在各個板塊之間極易迷失方向。其實,我們應該教會學生牢牢抓住情感的滋味,這是主軸,是終點,也是落腳點,其它的都是起點和過程。作家的寫作思路具體說來就是:以竹子引出故事,以故事寫人物,以人物寫人性,以人性見真情。這種情感的氣脈有時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它在無形中支配著作家的思維方式和語言表達。
蘇軾與文與可的關系有多重定位:表兄弟,師生,畫友,詩友。不同身份不同角色的疊加,使得兩人的情誼愈加深厚。初讀前兩段,好些同學認為平淡無奇,既沒有大起大落、曲折入勝的故事,沒有奔騰巨流的情緒,也沒有炫目華麗的詞藻,表面上沉靜、內斂、隱忍、淡然,其實文字背后卻蓄滿了一種強大的情感張力,流貫成一條暗河;到了文章結尾,這種情緒才從幕后走向前臺,暗河有了一次小小的爆發,如水石激蕩,甚至是驚濤駭浪。我重在帶領同學品析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宣泄方式:“失笑”和“哭失聲”。從失態的笑到失聲的哭,其中經歷了從歷史到現實、從生到死、從歡聚到永別的漫長而坎坷的心路,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世事滄桑!有多少人情冷暖與人間涼熱!笑的肆意是對昔日歡娛往事的美好沉醉,而哭的慘淡則是今日凄楚落寞心境的真實寫照。以笑襯哭,痛定思痛,倍增其哀。作家試圖用精簡而不乏節制的細節文字敘寫一種真實的人生,表達一種極為樸素的情感,沒有悲情泛濫,而是于悲悼中顯現出一種文學安妥心靈的溫暖底色和精神亮色,這正是靜水深流、開合有度的抒情藝術。
品析文本段落后,為了進一步體會靜水深流的藝術,我讓學生把本文的抒情特色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的抒情藝術作一個比較分析,學生經過點撥后豁然開朗,總結起來有以下幾點:1.韓文情感是洶涌澎湃的,抒情性極為強烈,而蘇文的情感是沉郁的,節奏比較舒緩;2.韓文重在通過回憶往事來表達失去親人的愴痛之情,而蘇文重在以竹子的形象來映襯文與可的人品與風骨;3.韓愈滿懷悔恨,他認為對于十二郎的早逝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蘇軾則滿懷想念和傾述,有一種世無知音的喟嘆和感傷。
[作者通聯:安徽肥西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