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本來沒有名字

摘 要：劉震云一直致力于敘述普通民眾的說話藝術，強調說話對于平民生活的意義和價值。而其新作《一句頂一萬句》更是將蕓蕓眾生的“說話”情結敘述的淋漓盡致。三十萬字的小說，敘述了諸多人物的各種關系，卻又能不多一句廢話，干凈利落地把各種事情的原委都說明白了，這不僅僅是作者敘述說話功力的厚積薄發，更是對中國普通老百姓生存狀態的深深感悟，而不得不借此書傳達出來以引起更多蕓蕓眾生的醒悟和共鳴。本文以小說中作者去歷史去政治的回歸底層生命個體的精神探索作為解讀的角度，試圖走入作者思想的高地，以探求蕓蕓眾生最渴求的生命體驗以及生命本真的意義。

關鍵詞：去歷史；生命個體

作者簡介：于茜茜（1988-），女，安徽淮北人，安徽大學碩士研究生，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5-0012-02

讀完整本書，給我帶來最大震撼的不是作者劉震云每句話每個字構成的言說的藝術，而是作者能夠除去歷史和政治的宏大背景，將筆觸始終緊貼著賤如草芥的底層人民，耐心地去訴說每個靈魂孤獨的存在狀態，并在這訴說中透漏出一抹抹溫情。

一

從小說的敘述中我們可以得知，小說上下兩部跨越了二十世紀中國近乎一百年的血雨腥風的歷史。前半個世紀的中國處在各種社會矛盾尖銳的時期，農民與地主、國民與外來侵略者、國民與軍閥之間都有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國人民處在三座大山的壓迫之下，農業遭到嚴重破壞，農民生活極其悲慘。所以，自現代以來的鄉土文學敘述中，這種宏大政治歷史的意識洪流總是臨居于農民意識之上的，即使如《一句頂一萬句》中的這些從事各種民間手藝的手工勞動者也沒有說話的權利。他們都很自然地被作為知識分子啟蒙的對象，沒有人會在意他們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心聲是什么，他們就像是魯迅《故鄉》中的閏土一樣，在喊出“大爺”之后，便與知識分子有了天壤之隔。他們就這樣被歷史埋沒，悄無聲息。

可喜的是，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中把這些被層層歷史洪流掩埋的鄉土賤民從厚厚的灰土中挖掘了出來。寫出了那個時期賤民的意識，甚至作者完全規避了宏大的歷史政治，小說中的一切人物故事都與國家的革命歷史相脫節。于是，作為個體存在的生命就那樣直挺挺地豎在讀者面前，每個人的喜怒哀樂，每個人的孤獨都一下子撲面而來，帶著愛恨情仇，帶著曲里拐彎，容不得你喘氣。

這種看似脫離了宏大歷史的鄉土敘述似乎是很不真實的，但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對歷史真實的回歸？作者構建了人的歷史，而不是歷史中的人，以一種新的方式回到了歷史本真。小說上部“出延津記”可以說是楊百順的個人史，下部“入延津記”可以說是牛愛國的歷史，作者在有意呼喚個體賤民的生命意識。楊百順的名字后來改為楊摩西，又改為吳摩西，最后改為羅長禮，三易其名正是其個人對自身也是對外部宏大歷史的超越。在這里，人在歷史之上，人駕馭歷史，書寫歷史。沒有人便沒有了歷史，人不再埋沒于無邊的歷史荒野之中，即使人的歷史也是破碎不完整的。

小說中的人名大多為“老”字加上一個姓氏，比如老楊、老馬、老曹、老曾、老馮、老汪等等，這種對名字的不確定性的書寫也是一種對宏大歷史的超越，這超越背后更是對無確定名字的個體生命歷史的重視。這些不確定名字的賤民各有各的歷史，卻又都指向一個主旨，那就是作者在小說中所宣揚的人生存的首要意義即“說到一塊兒去”。當代著名哲學家周國平曾在其散文中說“生命本來沒有名字”，正是對這種無確定名字書寫的呼應，對小說主旨的呼應。是的，生命本來沒有名字，我們降生在世間的時候，沒有名字、階級、頭銜、職位，沒有身份、財產?？墒?，當我們被冠以一個不同于別人的名字之后，我們便有了這些，也有了各種差異，甚至生活就為這些而纏繞，生命之花在不斷萎縮，無論對己對人，個體生命本真的意識都日趨麻痹。在長期沉溺于瑣碎的雜事之中和不斷地追名逐利之后，個體利益的得失較量就會無意識地成為自我行為的首要標準，于是，即使是朝夕相伴的親人伴侶之間，也難能以生命本然的狀態相待，也會有無盡的冷漠和傷害。所以，我們便可以理解小說中的楊百順為什么無法跟自己的親生父親、兄弟說得上話，無法跟自己的老婆吳香香說得上話，而卻跟一個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女兒巧玲能說得上話。也可以理解了曹青娥為什么不能跟自己的兒子女兒說得上話，而卻能與自己的孫女說得上話。那種純粹的生命與生命的相對狀態，單純而溫暖。

所以，除去了宏大的歷史，生命個體得以凸顯，而對那些無確定名稱的書寫，又更突出了對個體生命意識的形而上的回歸。它們的出現，無時無刻不在直指著小說的主旨，即每個人雖然都有曲里拐彎的事，卻都只為尋找到能撥開層層迷霧說得上話的人，希望自我存在的被理解和被認可，自我生命的存在得以證實和更高層次上的心靈溝通的愉悅，也就是不再孤獨。

二

這種對去歷史化的個體生命意識的書寫，不僅讓我們看到了個體生命的孤獨之源，更讓我們懂得了喊喪、噴空、手談、不倫戀等世間百態存在的更為貼近生命本真的意義。由此也使得我們對“人們的善與惡，崇高與渺小，再也不能以歷史理性為價值尺度，就是鄉土生活本身，就是人性自身，就是人的性格、心理，總之就是人的心靈和肉身來決定他的倫理價值?！盵1]

楊百順不愿去繼承祖輩傳下來的賣豆腐的手藝，而一心只羨慕喊喪的羅長禮，似乎很奇怪。喊喪這種行為是一種代替死者安排生者祭奠和告別死者的行為，喊喪的人受眾人的敬畏，因為他似乎是亡靈的附身，眾生都要聽他吩咐，而這就是楊百順羨慕的。楊百順年少時，父親整日打罵自己，兄長又通過欺騙的手段搶去了自己去縣辦延津新學的機會，沒有人能跟自己說得上話，他內心的孤獨幾乎無處安放。他羨慕的正是羅長禮這種能扯著脖子地喊出聲來指揮眾人，并且喊得驚天動天地的人。這里“喊”即為“說”，正是一種釋放自己孤獨的方式。而眾人都聽羅長禮的安排，一個“聽”字也便是一種心靈的撫慰。這一“喊”一“聽”正是楊百順內心對有人能和自己說得上話的極度渴望。楊百順后來愛舞社火，因為舞社火也如喊喪一般，你在那里表演，然后會有眾人的回應，甚至是歡呼雀躍，這就是一種交流，一種生命本然地釋放。

小說中還寫到了楊百利與牛國興的“噴空”，牛國興之所以不愿楊百利離開自己，就是因為兩個人能噴到一起去。“所謂‘噴空’，是一句延津話，就是有影的事，沒影的事，一個人無意中提起一個話頭，另一個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語，把整個事情搭起?！盵2]換句話說，就是兩個人一起編瞎話編故事，吹牛。但是，這可不是簡單的吹牛，它要說的人得有興致，有豐富的聯想能力，還要有互相接話的能力，雖然看似很虛，但卻如喊喪一般，你說后會有人能聽懂，并且做出接話的回應，而且是不斷地互相回應。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在世上能找到一個“噴空”的伙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此坪芴摰膰娍?，卻能讓兩個人變為知己，劉震云曾說“你可能跟這個人是好朋友，但是在一塊未必能說得上話，其實比‘人找人’更不容易的是‘話找話’”，所以，楊百利為了能跟牛國興“噴空” 而在延津鐵冶廠看大門，能夠“噴空”就行，至于做什么以什么謀生到并不重要了，因為“噴空”正是其孤獨靈魂釋放的方式。

縣長老史喜歡約在錫劇中扮演男旦的蘇小寶一起下棋，兩個人圍棋下了一整夜也不做什么，只是圖個說話，但奇怪的是，他們說話并不用嘴，而是用手談。所謂手談，就是要求蘇小寶穿著戲服不卸妝地和老史一起下圍棋。手談不為個輸贏，講究的是個“意”，只為手拉手共去一個過去沒有去過的地方。為了一盤棋，兩人竟會共同大放悲聲，直哭到哽哽咽咽，抽抽噎噎，兩人才能哭到深處。這實際上是一對同性戀的交流方式，他們只有通過手談來說出這無法說出的真情實意，也只有他們之間才能在這手談中達到靈魂的互融，獲得一個生命被另一個生命領悟的溫暖，一種暖入人性根底的深深的感動。這手談與老史而言，就如同楊百順向往的喊喪，楊百利熱愛的噴空，都是為了說得上話，釋放自我在現實生活中孤獨的靈魂。

再比如牛愛國的妻子龐麗娜最后竟然跟自己的姐夫老尚私奔了，這是不倫的戀情，是為世人所不齒的戀情。但是牛愛國不但不怪老尚，反而佩服老尚，這是為什么呢？因為牛愛國與自己的老婆說不上話，而與朋友的老婆章楚紅說得上話，但是卻做了縮頭烏龜沒能最后帶章楚紅一起私奔。而老尚竟然有勇氣拋下妻子親人帶龐麗娜私奔，牛愛國深深地明白這兩個人之間不定多說得上話呢。是呀，就是這種心靈的互相慰藉互相溫暖，這種無話不談的兩心相悅，使得龐麗娜與姐夫老尚的私奔也變得突然崇高了起來，所以，牛愛國會佩服老尚。牛愛國最后要去找章楚紅，不是為打聽幾個月前章楚紅最后要給他的那句話是什么，而是要給她一句自己的新話，這新話雖然沒有在小說中說出來，但我們可以猜測，那便是要章楚紅跟自己一起私奔，自己絕不會再回頭。牛愛國兜兜轉轉一大圈，終于堅定自己去找那個能跟自己說得上話的人，去說那句說得上的話。就是那一句話，便可頂與別人的一萬句話，便可使兩個孤獨流浪的靈魂得以溫暖的慰藉，散發出生命本真的光彩。

由此可見，無論是楊百順向往的喊喪和舞社火，楊百利熱愛的“噴空”，還是縣長老史跟戲子之間的手談，龐麗娜跟姐夫的私奔，在他們自己看來，那都是消解自我孤獨的方式，都是為了自我孤獨靈魂的得以慰藉和釋放，便也是自我人生首要的意義了。因而他們追逐，他們向往。

結語：每個生命降生在這世界本就是偶然，在這無限的時間與空間中，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的相遇便是一種難得的機緣，那么，能夠說得上話的兩個生命之間該存在著多么令人感動的因緣?！爱斠粋€生命，一個陌生得連名字也不知道的生命，遠遠地卻又那么親近地發現了你的生命，透過世俗功利和文化的外觀，向你的生命發出了不求回報的呼應，這豈非人生中令人感動的幸遇？”[3]所以《一句頂一萬句》中的“一句”指的正是那“說得上話”的一句，那一句就是對個體生命的珍惜和體悟，也正是一切人間之愛至深的源泉。為了那一句，每個人都在尋找，否則將是無盡的孤獨靈魂的暗夜。

參考文獻：

[1]、陳曉明：“喊喪”、幸存與去歷史化——《一句頂一萬句》開啟的鄉土干敘事新面向，《南方文壇》2009年05期。

[2]、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53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3月版，。

[3]、周國平：《守望的距離》，東方出版社，1996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