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向海：趣味也有深度，也能崇高

我沒見過鯨向海，只知道他是虔誠的詩的信徒，寫詩，也寫散文，1976年出生，現為精神科醫生，一直以來活躍于網絡。印象中，鯨向海是神秘的，寡出的，少見他辦什么新書發表會或公開演講行程。本以為借由此次訪問，得以親炙，但終究沒能見到他本人。

鯨向海甫于近期出版第四本詩集《犄角》，相繼在其它媒體看見相關報道，也多是采取筆訪形式。“即使我們無法真的見面，我們也因為共同理解了我們永遠都是孤獨的這個事實，而彼此相伴著。”語出鯨向海。既然如此，姑且讓我們繼續在想象的海域里神交吧。

2002年，鯨向海出版首部詩集《通緝犯》，書中收錄之詩，可回溯至最早的《愛斯基摩人》，創作于1997年8月18日，距今整整15年。在該書后記中，鯨向海曾舉一例：在醫學臨床上，幫病人做神經學檢查時，有一個測試病人記憶力的方法，即隨口念出三個名詞，片刻過后再請病人回憶。教科書上舉的例子是“orange、airplane、tobacco”，學長說，可自行挑選三個自己喜歡的名詞，輪到他時，他立刻反射式地說了“歹徒甲、君父的城邦、如歌的行板”，瞬間，眾人都怔住了。于是他訕訕地改了另一組語詞：“零雨、洛夫、卞之琳”，他者猶一臉茫然。這下，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合時宜了，只得暗自喟嘆：“唉唉，我想要是我被做神經學檢查時，聽到這樣的測試，會是多么興奮啊。”

由此可見他是多么鐘情于詩。

對鯨向海來說，“詩是幽靈之間的擁抱，浮動而曖昧。散文則是靈光狂想的焊接，固著意義，顯示清楚的坐標。”相較于完整智識的傳達，他一向更注重氛圍與意境，常見他在臉書（Facebook）上逗留，有時一天能發上幾則短訊，時而是小詩習作，時而是箴言也似的鯨氏語錄，時而引用他人之語，加以重組焊接，兌現新的生命；凡此種種，總能引發不少人的共鳴。

如此頻繁的更新，不免叫人以為，他的創作是信手捻來的，“寫作是原本眼看一望無際的無聊與膚淺，然而只要在任何一處靜心往下挖掘，就可以抵達深淵，往往就這樣意外擴張了的那種深情。”他的創作，更多是來自日常的靈光、角落里的捕獲，發呆空想的片霎，忽而窺見生活的邊境長滿了雜草與花樹。

鯨向海的詩作少有艱澀修辭，多半時候，他的詩們，像是一群活潑野生的鹿，在林地里快樂地奔跑，哀傷的時刻，仍然有光。

傾向“有趣”的那一端

書香：《犄角》中除了新作，還從十年前發行、已絕版數年的第一本詩集《通緝犯》中選摘部分作品，選取的標準是什么？

鯨向海：恐怕沒有什么特別標準，純粹憑著一種直覺。如果有機會再選取一次，可能結果又不一樣。基本上有些詩我放在章名頁重組，大部分的詩則都是原封不動保留著，但改變他們在《通緝犯》中出現的相關次序。至于為何沒有干脆重出一本，是覺得既然要重出同一批詩，不如改一下編排方式比較有趣味，我認為每首詩都是獨立的，他們隨時可以像變形金剛一樣重組到不同的詩集里去，而產生不同的魅力。

書香：在為林達陽詩集《誤點的紙飛機》寫的推薦序中，您曾提到，假如詩風格可以用一條光譜來示意，則一端是以楊牧為代表的“美傾向”，另一端則是以夏宇為代表的“有趣傾向”，若以此檢視您的詩作，您會怎么歸類自己？或者，是否試圖發展出新品種的詩風？

鯨向海：我會希望自己傾向“有趣”的那一端，因為“美”對大多數寫詩的人來說都沒有困難，那是比較穩固的傳統。“有趣”是新的詩種，那需要更多的創意與突破。我更且希望可以寫出優美到很有趣，有趣到很優美的詩，那就更炫了。

書香：楊佳嫻曾在文章中寫道：“鯨向海其實是一個嚴肅的人。”您認同她的說法嗎？如果是，那在您的詩作中處處埋伏看似信手捻來的趣味性又意味著什么？

鯨向海：或許意味著我試圖透過詩句的暗示力量，改變思想的背景，轉化“嚴肅”與“趣味”的既定形象，希望趣味也有深度，也能崇高──這本身，就是一種嚴肅的探索吧。有時是在他者不認真的內容中求認真，有時是在嚴肅的外貌底下使其不嚴肅，于此協調折沖的過程里面表現自己的獨特性。“忍住不笑/就會出現莊嚴氣氛”，因此我寫過這樣的句子。

書香：“鶇”在您的書寫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能不能談談“鶇”意味著什么？您的詩作中反復出現鳥的意象，可以說他們都是源自內心的同一只獸嗎？

鯨向海：藝術上的隱喻，皆是為了把私我的欲望，提升彰顯為普遍性的戀情吧。“鶇”便是一種情人的象征，宛如對天使或繆斯的昵稱。但說“源自內心的同一只獸”也是很好的延伸，它當然也可以有野性的，甚而邪惡的部分。

書香：您曾寫道：“詩對于瘋狂的包容，和精神病院是一樣的。”又說，有時您的詩讀起來像是病人的作品。而寫詩對您而言，一直是年少所為，最誠實之事。這么說來，詩既是病征、是診斷書，又同時具有告解療愈之效。如此，是不是可以說詩形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

鯨向海：這樣的詮釋很好。然而我們對詩的意見總是互相矛盾又互相彌補，我們永遠不可能感到滿足。詩并非封閉的桃花源，它是不斷崩毀又被重建的，這也是“犄角”的概念──你往往必須戳破一些自以為自給自足的禁忌，才能揭露出一個更寬闊，更神圣的世界。

資訊破碎時代的知識重組與焊接

書香：作為一個活躍于網絡、崛起于網絡的年輕創作者，從BBS、部落格一路演化至臉書的網絡書寫時代，網絡的盛行對于您的創作是否帶來了什么樣的刺激？在資訊如碎片一般飄灑的年代，是否有助于您悠游其中，自由捕獲意象，加以重新布署？

鯨向海：大概使我更可以同時反省此時代的時尚與消失的傳統。我喜歡“重組”與“焊接”這樣的概念。如同隱匿的詩：“詩無處不在/只是我們/經常不在”。我認為資訊過多的破碎時代，詩是一種淬取與提煉的技藝；或許以藝術來重新尋找（創造）一種人與科技與自然之間的完整。

書香：在《犄角》序文中，您提到，深刻感受到現下應該是小詩的盛世，而您也一向比較偏愛短小的詩，能否談談小詩的魅力？

鯨向海：我想比較好的藝術都是如此，不能有太飽和的詮釋空間，不然將趨向單調和僵化。因此比較好的短詩，都是未飽和的，留下了夠大的空間讓讀者參與，致令各種讀者皆感覺到一種神秘的誘惑（仿佛“一念之尖/把整個宇宙戳破”）都能找到切入的角度，并愿意獻身其中。

書香：提到讀詩，您自認“簡直就是個溫柔善良的雜食主義者”，能否說說是怎樣的雜食？最近讀了哪些詩？又，讀詩時有無什么樣的癖好？

鯨向海：我的癖好也是經常更換而欲求不滿的，每隔一陣子就熱衷于一些創作與閱讀形式。如我最近在臉書偏愛把我有感覺的詩句湊對，譬如，把木心的詩句和廖偉棠混搭在一起讀，又如把波特萊爾和張棗并置等等，再看看底下的例子——敻虹：“不敢入詩的/來入夢”，胡適：“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如此兩首名詩，截句湊在一起，居然也生出另一種穿越劇的妙趣。這便類似古代采用前人詩句，重組創造一新詩境的“集句詩”之樂。因此便也可像底下這樣互溽了古今中外：

張可久：“回首天涯，一抹斜陽，數點寒鴉。”

雨果：“生命最大的快樂，就是確信有人愛我們。”

書香：在閱讀上，你亦屬雜食，除了純文學作品，亦不時見你引用班雅明、羅蘭·巴特等偏屬文化研究領域的大家作品，日前，傅月庵才在臉書上寫道：“千萬別以為鯨向海只搞笑只靠才情寫詩。他讀書的，且新舊皆入目。網絡上看他與張大春‘一枝長一枝短’，講得不亦樂乎，宛如張無忌碰上洪七公（若碰得上的話），即可知小子很讀了一些書，常時在窮理，詩心燦然，遂得材趣兩兼。”能否談談這些閱讀經驗如何助你開展思考的理路？

鯨向海：科技發達，知識取得容易，并未帶來預期中掌握未來、智慧增長之安全感；反而由于資訊爆炸失控，更形緊張。我在意的不是知識的收藏，而是如何轉化為創意。拘泥于知識之表象是無法寫詩的。重點是那些知識的重組焊接，用武俠小說來講，就是要嘛像是獨孤求敗的飛花落葉皆可傷人，要嘛就猶如張三豐的太極劍術直到所有招式都忘記了才能僅憑著劍意真正展開自己的理想境界。

我有不被發現的快樂

書香：“詩意”一詞被廣泛使用，帶有高度禮贊的意味，對你而言，“詩意”意味著什么？能否從近日的日常生活中，列舉二三你覺得詩意的事物或片刻？

鯨向海：最直接地說，詩意并不意味著什么，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曖昧的感覺。

譬如你是否曾經有在高速公路上開車突然肚子絞痛想要上廁所的經驗呢？那時你便能體會陳克華的詩：“發覺肛門只是虛掩”。

例如當我們猜測，或許有一天在網絡上不經意的打屁與唬爛，都將變成永恒的文獻與掌故……卻又什么都難以確定的時候。

又如想你的時候就讀你的詩，幻想它們都是為了我而寫的時候。

書香：如果有讀者向您請益如何引誘戀人或友人讀詩，您會傳授哪些招數？

鯨向海：呃，我寫的情詩其實并不總是那么浪漫，反而經常有種“不守規矩”，“偷吃人豆腐”的嫌疑。如果有那種比較大膽，想要挑逗對方的需求，我的招數會比一般情詩有用。譬如底下這招《害羞》：

“像是拉霸游戲一般

同時間

你拉下了你的

我拉下了我的

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書香：保持神秘感對您而言是重要的嗎？又或者真的只是出于生性害羞所以選擇掩面秘密交往？（其實只是想要知道您是否傾向筆訪勝過面訪，理由是什么？）

鯨向海：呃，傾向筆談是因為我比較相信文字更甚于說話。總覺得說話太快了，經常不假思索。反復思量的文字感覺比較可靠些。我寫過一段自白：“我總是希望雷聲小但雨點很大。我習慣于沉默。我是一個沉默的人。沒必要的時候，盡量保持安靜，連開車都幾乎不按喇叭。從小就這樣，低調隱身在人群中。我讀金庸小說，最欣賞的不是張無忌在光明頂上一戰成名，而是神功初成斷腿躺在雪地中無人知曉他身賦絕藝。我也喜歡cosplay叫花子時的黃蓉，或裝成傻蛋的楊過。我偏愛隱瞞自己，卻同樣希望擁有實力。”

至于神秘感，也是孤僻造成的吧。我比較喜歡抽象的事物更甚于實體，樂于心靈溝通更甚于肉體相見──拜現代科技所賜，透過網絡各種媒介也能傳遞情感與知識，是不是一定要親眼所見就比較隨緣，不強求了。套句覃子豪的詩：“孤獨的旅人，并不寂寞……我有不被發現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