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蕾：以記者之眼，看香港

“香港農業式微，但全心全意去做好一件事，永遠不會過時。看見農夫對著土地埋頭苦干，那種耐性和韌力，會感動：香港原來除了地產，還有農作物出產，而香港人除了炒股票，竟然也有種田的。我想寫的就是這些——從一條粟米、三粒蒜頭，看到香港的好。”《香港正菜》一書的自序中，陳曉蕾這樣寫道。

《香港正菜》是一本通過對香港本地農夫專訪，重新發現香港四時特色蔬果，分享有機種植心得的書。書中所呈現的香港人的生活，讓許多人訝異，原來城市化程度這么高的香港，也有傳統自然的一面，香港也有貼近自然生活的可能。

《香港正菜》、《剩食》、《有米》……身為獨立記者，陳曉蕾接連寫出有關社會議題的書籍。獲2011年“中國時報開卷好書”、今年“香港書獎”的《剩食》，關注的是廚余。內容包括從產生到展示生活中各式各樣的“剩食”，以及香港環保團體及鄰近地區對廚余的處理方式，并分享許多處理廚余的經驗和可操作案例。八萬五千字對城市垃圾的關注，不但在香港引起關注，也在臺灣獲得好評。最新出版的《有米》，陳曉蕾繼續關心香港鄉郊生活。從氣候入手，思考為何香港沒有了春天，而沒有春天對港人的生活有何影響。此外，延續《香港正菜》，她再次對焦選擇“另類生活”的人，搬到新界居住的年輕人、知足變通的獨居老伯、自耕自足的農耕人、崇尚環保生活的情侶，讓讀者看到，這些香港“核心價值”以外的香港人如何在這里生活。

我只是一名記者

很多人把這一系列城市可持續發展議題的書寫簡單地歸類成環保書籍。《香港正菜》在書店上架時，被歸入“園藝類”，陳曉蕾也因此被貼上“香港低碳生活的推動者”、“環保作家”等標簽。這樣的稱呼讓她覺得“有點尷尬”。“我并不把這幾個題目當成環保議題。‘環保’這兩個字，很容易被當成吃飽沒事干，或者很有錢、很有理念的人才會去做的，脫離普羅大眾的事。可是我所寫的，都是這個社會非常重要的事。可能很多人覺得像‘選舉’這種的才能稱得上大事，但就像每天上廁所對一個人很重要，一個城市的垃圾怎么處理也同樣是大事啊。”

2004年，當時陳曉蕾還在報社工作，上班的地點就在將軍澳，香港最大的垃圾堆填區對面。看到滿坑滿谷的垃圾，她不禁問：香港的垃圾有這么多嗎？于是動念書寫《剩食》。可是在周刊工作，雖然可以寫深入報道但仍會受限于字數。她索性以“獨立記者”的身份，深入調查自己感興趣的重要議題，出版成冊。

后來為什么又去看香港種田的人？想寫的其實是香港房地產。陳曉蕾看到香港現在處處都在發展房地產，好像人工作一輩子就只是為了去買一套房子，房子儼然成了在這座城市生活的人生命中最重大的事情。“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這個事情，土地除了蓋房子還能種東西嗎？如果能種，香港的泥土到底能種出什么？”

沒想到書出來之后，一個個都跑來問她怎么種菜。“我怎么會知道怎么種菜？這些真的是很重大的社會議題，可是好奇怪，就變成環保了，可我真的不是那種環保大師。寫完《剩食》，吃剩東西自己也覺得好丟臉，因為大家一直問我是怎么生活的，還有朋友寄給我他吃東西一點不剩的照片……我覺得好尷尬，我只是一名記者，你想要我怎樣？”

所有這些不過是一名記者對她所在社會的觀察。無論是體驗式的，還是社會調查式的，陳曉蕾一直在做一名記者在做的事。“我覺得尷尬是因為我只是在做報道而已，這是一名記者要做的事情。我做采訪，然后遇到想不到會在香港這片土地上遇到的人和事，就把它報道出來，想讓香港人知道，生活除了買東西、買房子之外，也可以有不一樣的可能。”

采訪慢慢改變生活

雖然陳曉蕾一再強調自己不是環保生活的推動者，我還是問她如何理解環保。“就是生活。”她脫口而出。一開始做政治記者時，她謹慎自己的言行，一再告誡自己做記者要客觀、要中立，所以什么社會運動都不參加，“很潔癖的樣子”。久了之后才覺得，沒有絕對的客觀，一個人對一件事情采訪得越深入，了解得越多，就會有自己對事情的看法，這個看法自然而然就會影響到生活。

“我問自己，采訪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當然要認真地看待，生活上也就慢慢會有改變。還沒寫這些書之前，無論是穿衣服，還是對食物的態度，都和普通的上班族一樣。寫了《剩食》之后，東西會盡量吃完，盡量少產生垃圾，盡量物盡其用；在《香港正菜》之前，因為寫了四本《低碳@香港》的書，會去算生活中碳的排放，看大氣中二氧化碳究竟有多高的資料。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你不理它，就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可是當你認真去看溫度的變化、氣候的改變、冰川的融化，就很難不把這些當回事。不過這些想法都蠻個人的，我沒有想過把采訪的議題當成是自己的生命，或者推動什么，變成什么典范。”

陳曉蕾現在住在新界的鄉下。一畝姜花田，四周青山綠樹，田野的盡頭有一排古老的青磚屋，姜花田旁邊的小山丘上有一排鐵皮屋，其中一間就是她現在的居所。除了那間鐵皮屋，還有一間小木屋，兩屋中間一片數百尺的空地。如果不是因為采訪農夫，哪能找到這樣一個理想之地？可搬家終究是件大事。

“一個年輕人剛剛生出來一個小孩，25年以后，這個孩子大學畢業，他面對的是一個平均溫度升高了2度，北極冰已經全部融化，非洲開始饑荒，全世界的水資源開始不足的世界。” 在《低碳@香港》一書中，陳曉蕾寫下這樣的擔憂。她更擔憂的是，這個孩子在過去25年中所接受的教育，足不足以讓他應對未來的那個世界？她反問自己，是否相信自己所寫的東西？“如果答案是肯定的，25年后的世界就會是那樣，我要怎樣改變自己的生活？要做什么去面對那樣的未來？”當然可以選擇在山上買一套房子，生活在一個一直開著空調的房間，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有燈，可以一直保持光明，這當然是一個可以長期工作、生活的環境，可是維持這樣的環境，又要消耗多少資源？

“如果我覺得要開始了解大自然，就要知道它的運作規律，那是不是應該搬到一個比較可以了解自然的地方居住？”于是，她搬到了鄉下。

從城市到鄉村的體驗式寫作

如果只是從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生活，只需要知道公共交通怎么搭乘、銀行在哪里、去哪里吃飯、政府怎么運作，就可以很好地在當地生活。可是搬到鄉下，大自然不再只有想象中的美好。

“蚊蟲已經很恐怖了，可是會有老鼠，還會有蛇。”老鼠和蛇，都是不曾在陳曉蕾生活中出現過的動物。在陳曉蕾的經驗里，老鼠是同學口中一種很可怕的動物，所以她特別害怕。可是到鄉下居住，她才發現，比起老鼠，她的鄰居更害怕蛇。“我的鄰居都知道老鼠不會咬你，可以蛇會，所以他們看到蛇會很害怕。我看到蛇不曉得害怕，我不了解它會怎樣，會走過來嗎？還是不會？就只是站著沒有反應。”我的腦海里，馬上浮現一個都市女子面對蛇時不知所措的畫面。聽起來很搞笑，陳曉蕾自己講的時候也覺得搞笑，可是生活在其中卻不那么好笑。在享受大自然美好的同時，也時常要感受它的殘酷和變化無常。那個時候就會真心地感慨一句：這真的就是大自然！

可是，陳曉蕾還是好喜歡這樣的生活。租約沒有時間限制，只要四周的風景不會因為房地產項目而變化，她大概會一直住下去。對她來說，鄉下的生活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她拋棄既有的經驗，從頭開始學習與自然相處，感受自然的奇妙，寫出來的文章也會更加生動。

因為住的是鐵皮房，太陽照射的時候好熱，太陽一下山，又好涼快，晚上完全不用開冷氣。而太陽，原來真的會改變位置。夏天照進屋子的位置和冬天的完全不一樣。夏天的時候，可以不用拉窗簾，這兩天卻開始要拉窗簾了。陳曉蕾知道，當自己要開始拉窗簾的時候，冬天就要來了。“這對我來說，是非常神奇的事情！以前在城市住那么久，雖然知道太陽的光線會改變，可是完全不會有這樣切身的體會。”

“我想起碼要花三年時間去適應鄉下的生活吧。第一年，東西南北都搞不清，太陽的位置對生活會有什么影響也都不知道；第二年，開始懂得大自然的運作規律，但是天氣會變化；第三年，在既往的經驗里，開始知道哪些事情該怎么處理才是最合適的。”

此前，有美國記者親身體驗《離開中國制造的一年》；也有美國專欄作家開啟“臥底報導”先聲，交出《我在底層的生活： 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這種體驗式新聞寫作的方式在歐美國家見慣不怪。我問陳曉蕾：“你的這種寫作很像歐美記者的體驗式寫作？”她爽快回答：“對呀，這是理由當然的事。就好像廚余要怎么變成堆肥，要去試才知道能不能成立，不可以寫一些我不知道對不對的事情，不是嗎？”

不過也不是什么題材都要這樣來寫。2007年，她的教育體驗寫作就宣告失敗。因為對教育改革有很多看法，她去學校當了一年老師，可是當自己成為老師之后，發現很多自己之前想當然以為可以解決的問題，實際上錯綜復雜，枝蔓糾結。她也因此在教育這個問題上謹慎發聲。

下一站，寫水以及死亡

無論寫什么題材，一脈相承的都是陳曉蕾在看香港，這座她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

接下來，她要寫香港的水以及死亡。

“香港的水浪費也蠻嚴重的。我想從東江水開始寫起，從江西寫到廣東然后寫到香港。也會寫香港的海水是怎么從日本流到香港。這本書也會很好看。還有死亡，這其實是就在我們身邊的事。生與死都是人生的必然，如果要生孩子，有一堆書教你怎么生養，可是怎么樣死去，沒有人告訴你，我們對它知之甚少，頂多是在一些媒體上看到特殊群體的死亡。這個議題現在還在收集資料的階段，會和不同的團體，不同的專家、學者談論這個話題，整本書會是一個旅程的樣子。這樣的書，應該不算是環保了吧？”陳曉蕾反問。

她真的很介意曾經被冠以的那些標簽。

“所以還是記者啦，我一直在做的就是一個記者在做的事情。”她再次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