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特別在意書名,選這本書作介紹時,跟編輯小姐打趣說書名也(再次)夠我寫一段。我指的明顯是得向不諳粵語的廣大讀者講解一下什么是“揦西”,不過后來我發現更有意思的其實是大家都好像看懂讀懂的“設計”。“設計”到今天已被濫用,日常各種場合里提到的“設計”許多時候其實可以用“款式”、“花樣”之類的字眼代替,然而真正的“design”指涉的絕非單純賣弄色相的把戲。這個萬事萬物的創作行為,我們不妨想象一下它當初為什么選擇與“設計”共諧連理,根據互聯網上的蛛絲馬跡,今時今日儀表堂堂的這個“設計”,似乎屬于那一系列經由日本人撮合西洋概念,于清末民初之際大量反借回國的白話歸僑,我沒能耐深入考證,只是盡我所長根據其外表去揦西附會,除了計謀計算,“計”字還讓我想到廣州話里的“諗諗計”(想想辦法),是否提醒著我們“迪賽恩”的核心其實是“解決問題”,美與不美只是皮相,技術、思維模式才是神髓?
對了,我不能避開不講“揦西”。這個形容詞,有人考究一點寫成“俹簁”,不管怎樣寫,反正不是好東西,意思是“草率地應付事情” (例句:這篇書評寫得真揦西)。可作者用在這里卻絕無貶義,乃系啟發自十九世紀工藝美術運動代表人物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提出的“Lesser Art”概念,引申出“Lesser Design”,好與商業社會美學主流所崇尚的“專業設計”作對比。許多人談論設計,除了那種濫用了的定義,即使有探究背后思想,總離不開有名有姓的大師手筆,史家無疑會偏好劃時代的偉大點子,作者珍而重之的卻是默默貢獻社會的隱世創意,“Lesser”意為次要、較低,譯作“揦西”,取其發音之余,作者為的是替欠缺理論包裝、從未正式報品的民間方案仗義執言,它們盡管粗疏,但勝在靈活即興,實驗精神更不容忽視。
實驗之重要,作者重覆提到設計界的試驗雛型 (prototype)概念,我很自然地就想到由來已久的那一輛“閉門造車”,不查不知,這句成語后面原來還有一句 “出門合轍”,就是說一切按本子辦事結果將會令人滿意,與現在慣常的理解完全顛倒,事實到底如何,大家心知肚明。本書的例子還真的是從車講起,話說市面上現成的四輪手推貨物車,許多款式的把手以下沒有遮擋,作者留意到一些使用者會不約而同地自行在支架上編制繩網,避免物件往后掉。這種為方便作業而用于物品工具上的臨時補償措施,做的人未必一定意識到自己正在設計,也不講究美觀,卻自然地流露出饒富興味的亮麗智慧。
敏銳的設計師應懂得認真對待這些看上去平平無奇、揦揦西西的行為,因為開物的浩繁過程果真幾可媲美生命誕生,依靠天才石破天驚不是沒有,但主要還是通過家家戶戶的點滴累積。簡單如一個衣架、一個紙杯,都可能經歷了漫長的“演化史”,才成為手中眼前的樣子。對于一項用品的概念萌芽,許多是我們根本無從確定那是源自祖師爺靈光一閃抑或大眾約定俗成,但必然可以觀察到同一類器物因應材質結構特性、生產技術、使用場合以至一些偶然因素發展出來的多款規格差異。論推動革新的作用,不帶章法的率直嘗試與按部就班的刻意策劃貢獻并無二致,甚或只有更為刺激,畢竟沒有人能確切預計最終是怎么樣的設計會脫穎而出,影響后世。最經典的例子,莫過于鐘表指針的走向原來不影響報時功能,卻不知是誰為著什么原故抑或隨機開了風氣之先,現在凡要形容旋轉運動,“順時針”、“逆時針”就成了理所當然;紙杯本身作為杯的變種,代表的不只是既有事物換上不同材料,其真正革命性的地方在于開啟了“用完即棄”的概念。
當然,在講求環保的年代,“用完即棄”又有點反革命了,于是現在我們又關注循環再生,將物料打碎歸零重新投產損耗還是不少,效益更佳的做法是根據本來面目借尸還魂提升神采的“upcycling”,老土一點叫“廢物利用”。這種“揦西”精神人皆有之,設計師的專業任務是建立持續的作業系統,令這種二手出品更精美完備,書中就介紹了一位英國人如何將塑膠瓶切割分類為各種部件,組合為高檔燈飾。再進步一點的設計師,可能會在塑造作品時,已經考慮到器物完成主要任務后如何平安轉世。
人多少有點戀物,如此說“設計為了取悅”無可厚非,但并非以淫巧伎倆生成欲望循環,而是以回應人真實需求的體貼關懷,通過仔細觀察人的生活習慣、了解人對事物的認知模式,優秀的設計師善于以這種說不出口的語言溝通,并能發掘當中盲點,引導人以更新穎更妥善的方法去看待問題,從而延長了生命擴闊了價值的不限于物件,更可以是傳統。傳統不是打造一些表面備受推崇,實際在稱呼上已透露其被死亡、僅僅置于旅游景點服務虛擬體驗的“文化遺產”,設計師必須認識一種工藝的內涵,才能在不偏離其技術特性、尊重既有的營運操作模式的前題下,依照匠人的作風和應付能力合作開發符合現今生活需求的新產品,使大眾得以活于一度被遺忘的傳統,街匠得以在社區經濟網絡里找回自己的有機位置。
本書作者身為“民間博物館”(www.hkcmp.org)計劃召集人,行文秉持著一份設計師的社會責任,不過反過來說,行外的社會人士對設計也不應無知,不懂設計沒所謂,至少要學會不被設計。看過本書,你會感受到巴士站的海報欄和大廈外場大型廣告牌如何借設計之名行使“不義”;又會發現一些本應為視障人士而設的道路設施根本沒跳出視覺主導思維而淪為裝飾。而我則想起了朋友那個用賣不掉的胸罩改成的小手袋,胸罩的原來款式明顯已不是重點,我記得的是縫上拉鏈后揦揦西西的樣子,一邊充斥不受束縛的無窮構思,另一邊盛載惜物的溫柔細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