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一次見到沈嫣然是在哈爾濱酒吧。哈爾濱酒吧不在哈爾濱,在上海外灘。
她跳舞的時候,我一直看著她。送酒過去的時候,她讓我在她的包包里找小費。我找到一只安全套,對她尷尬地笑。她也笑,臉一點也不紅,指著我笑彎了腰:“安全套當小費,你要不要?”
她常常這樣,讓我在她包包里找小費。我找到過唇膏,找到過欠條,找到過她和不同男子的親密照片,也找到她從前的學生證。她才19歲,怎么就這么頹廢?
下班的時候,我踩著單車回學校,看見她在街邊站著。
江風吹起她的衣角,她的衣服似乎很單薄。
2
林落偶爾來酒吧,見到沈嫣然,說:“這個女生長得真妖,她才19歲,看起來卻像25歲那么嫵媚?!绷致涫俏业耐瑢W,她在城市的另一個地方打工。
周末,酒吧外面小巷子里的桂樹開花了,一叢叢黃色的小花。沈嫣然在樹下抽煙,一支接一支,停不下來。她的鬢角,別著一叢桂花。她穿著短短的裙子,看到來酒吧的人沖她打招呼,她仰起臉對他們笑。
酒吧老板拍拍我的肩,嘆氣:“沈嫣然漂亮吧,小學時就有男生追到家門口給她送情書,上初中時父母出國了,她就開始談戀愛,那時候是一場接一場地談,現在是同時談幾場。唉,你是復旦的學生,自己賺學費、生活費,畢業了就有出息了。沈嫣然條件好,卻只念了個大專就輟學了。其實長得漂亮、家里有錢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學好,只會讓父母操心。”
我把酒吧里的空啤酒瓶子搬到小巷子里去,沈嫣然還在那兒。
我站在那兒看她,她也看我,嘴角往上翹。我一個一個數好啤酒瓶子,把裝瓶子的箱子一只一只碼好。
沈嫣然在樹下看我,她一直看著我。
3
我陪沈嫣然去買過東西,知道她一只皮包一萬五千元。我陪她去游樂場坐過山車,她在空中尖叫,落地的時候彎著腰嘔吐,我幫她找包包里的紙巾,發現她包包里每天都有安全套,有時候顏色還不一樣。看見我發呆,她便笑。
遇到了她的前男友,那個男孩的女友告訴我:“這樣的女子,你怎么能和她在一起呢?當初他對她多好啊,他們兩家是世交。她脾氣不好,常常莫名其妙地發火,他都忍了。”
我淡淡地笑,我也不是想和沈嫣然在一起,是老板讓我跟著她。這話我沒說,拉著沈嫣然的手走了。
我們走了很久,才到游樂場門口。沈嫣然不打車,要坐我的單車。她坐在我后面,我騎得很快,車子穿過梧桐樹下的街道,穿過弄堂……不知不覺,我的背濕了。她的臉藏在我鼓起來的T恤里面,好像是哭了。
我停住車,轉回頭看她。她的臉上,有沒干的眼淚。我抬起她的頭,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近過。她的頭發有淡淡的香氣,是那夜桂花的香氣嗎?
我將她擁進懷里,她突然哭得更厲害了,葉子一樣抖。我的心那么疼,也不知道怎么了,胳膊也微微地抖。
我不知道我抱著她,抱了多久。
第二天,她看到我,頭又昂得高高的了,好像沒這回事一樣。再后來,她很少來酒吧。
2005年過去了,我沒有再見到她,她出國去她父母身邊了。
兩年后,我畢業了。拿到外企錄用書的那天,我去酒吧辭職。
老板說,他最開心的事情就是酒吧里常常有來勤工儉學的大學生,而且都很有出息,我是他特別喜歡的一個,因為我最踏實穩重。他看了我的畢業證書,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倪樹。之前在酒吧,大家都叫我的英文名杰克。
老板很驚訝:“你就是倪樹?”
4
2008年夏天,我遇到了沈嫣然。她穿著白色闊腿褲,看起來不再是以前那個畫著煙熏妝、皮膚蒼白得嚇人、永遠像沒睡醒的樣子。
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她對著我笑。
我把車子開到她面前,停下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心酸。這輛小小的QQ,是我和林落想了很久才買的,不過是沈嫣然兩只包包的價錢罷了。
我們沿著那些弄堂,走了很長一段路,也沒有什么話說。后來,她進了一幢高樓,我才知道她在那兒上班。
在后視鏡里,我默默地看著她。
5
最后一次見到沈嫣然,是酒吧老板又開了一間新店,我和林落去賀喜,那時我們已經結婚了。沈嫣然來了,坐了一會兒匆匆走了。
沈嫣然的父母很早就開始做買賣,賺了許多錢。從小受父母溺愛,沈嫣然有很多壞習慣。她不愛念書,父母去國外后,剩下她和保姆。為了讓父母回來,她變本加厲地墮落,變著法地交男朋友。在國外的父母比較開放,拿女兒沒辦法,只好讓保姆每天往女兒的包包里放一個安全套。
沈嫣然覺得父母的做法很是可笑,常常把安全套扔掉。她做了那么多出格的事,其實都只是裝裝樣子,不是真的墮落,只是希望父母能夠回到她的身邊罷了。
我想起當初辭職時,老板看了我的畢業證后說:“有件東西,或許應該給你。”那是沈嫣然留下的一封信,她出國前曾讓老板把信轉交給“倪樹”。當時,已經兩年過去了,老板問我還看信嗎?我突然想起沈嫣然包包里那些五顏六色的避孕套,說算了。
新店賀喜時,我問老板:“那封信寫了什么?”老板笑:“已經過了4年了,你還看???”他把信給了我。
我打開信——
“倪樹:
我想明白了,我這樣嚇唬父母其實很沒種,要是他們因為忙不能回來陪我,我為什么不去找他們呢?其實,我不是那么壞的女子,你了解嗎?
桂花樹下的那夜,你為什么不走過來吻我呢?如果你愛我,等我兩年好嗎?等我讀完學業,變成像你一樣獨立、穩重、聰慧的人,我會回來找你,你一定要等我哦?!?/p>
我沒有看到信,所以,沒有等她。
6
我走出酒吧,小巷子里依舊像往常一樣,桂花還沒有開,我記憶里卻有花香的味道。
我蹲下身,把頭深深地埋在臂彎中的時候,我的臉濕了。
編輯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