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社會中,違約行為常常會給債權人造成財產損失,承擔違約責任的最常見方式是賠償財產損失,但不容忽視的是,在各國的司法實踐中都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債務人的違約行為不僅給債權人的財產造成了損失,而且債權人的精神利益也受到了一定損害,甚至較之于財產損失要嚴重得多。在這種情況下,合同法對當事人所遭受的精神損害應否予以救濟?傳統理論認為精神損害賠償只存在于侵權領域,而對于違約領域的精神損害一直持否定態度。從司法實踐上看,違約中的精神損害是現實存在且巨大的,僅通過侵權與違約的責任競合很難對受害人的精神損失進行有效救濟,因此,我們有必要引進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
對否定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觀點的評析
對于違約能否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我國《民法通則》、《合同法》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均沒有明確規定,學者們爭論不休。肯定說與否定說交鋒之下,否定說暫時占了上鋒。其最有代表性的觀點是:“因為精神損害是合同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難以預見的,同時這種損害又難以通過金錢加以確定,因此,受害人不能基于合同之訴獲得賠償,但受害人在責任競合的情況下,為了獲得精神損害賠償,完全可以基于侵權行為提起訴訟,而不必提起違約之訴。以下,我們將分析拒絕對違約受害者給予精神損害賠償的幾項因素,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論證違約受害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不可預見性
不可預見性是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反對者們看似最強有力的理由。這種觀點認為:因為精神損害是合同特別是商事合同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難以預見的,因此根據合同法第113條關于合理預見規則的規定,理當不賠。
實際上,在一般的商事合同中,由違約產生的精神損害的確不在締約雙方預見的范圍之內,但日常經驗表明,在有些合同中,雙方當事人完全能夠預見到這種損害,甚至可以說比財產損失的預見更為容易。如果合同標的或合同目的包含了精神利益,那么精神損害肯定是可預見的,如在以提供休閑、娛樂及精神安慰為標的的合同、旅游合同中,提供服務的一方應當能夠預見到對方當事人簽訂此類合同的目的不在于獲得財產,而在于獲得精神享受。西方學者也認為:那些與人類感情至關重要的合同:婚禮、葬禮、照顧嬰兒和老人、危險產品等等,以及心靈的寧靜和擺脫煩惱是交易的一部分,而且被告十分清楚,如果被告違反了這些合同,被告就應該為作為明顯后果的痛苦付出代價。因此,在不同的合同中,對預見的范圍及程度是不同的,這需要法官根據理性和經驗做出判斷,這種認為違約引起精神損害是不可預見的觀點以偏概全,忽視了生活的真相。況且,只要法律有限制地肯認了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那么該賠償自當適用可預見性規則,而當事人在簽訂合同時自然會對精神損害有所預見。
·估算和證據上的難度
“違約發生后,即使存在精神損害,也是難以以金錢計算的。由于沒有科學的方法解決這樣的問題,如果允許給予非財產損害賠償,將導致各種真的假的、大的小的非財產損害未經審查一擁而入,法院就會出現‘訴訟爆炸’,當事人亦會不堪訴累。”
這種觀點把精神損害賠償自身的缺陷列為違約中精神損害賠償的反對理由,把共性列為個性,毫無說服力。即使在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的侵權案件中,賠償數額難以計算的問題也同樣存在,證據上的確認也非易事。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0條已經列出了侵權案件中精神損害賠償數額確定的六個參考因素,第11條又做出了“受害人過錯可以使侵權人精神損害賠償責任減免”的規定。在違約案件中確定精神損害賠償的數額時,完全可以參考這些因素,如違約方的主觀狀態、違約行為的情節、違約所造成的后果、違約人的獲利情況、違約人承擔責任的經濟能力、受訴法院所在地平均生活水平、遭受精神損害的締約方有無過錯。
·競合理論
《合同法》第122條允許合同當事人選擇提起違約之訴或者侵權之訴,有學者認為“這樣受害人可以基于侵權來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完全可以使其利益受到保護,法律目前不允許對違約責任適用精神損害賠償是合理的,未做出規定不屬于法律漏洞。”
其實,僅僅用競合理論來保護受害人是不完全的。首先,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有許多不同之處,對兩種責任的不同選擇將會極大地影響當事人的權利和義務,產生完全不同的法律后果。其次,從違約與侵權責任的競合范圍上看,存在競合的“空白地帶”。責任競合理論能夠解決違約產生的精神損害賠償的前提是所有產生精神損害的違約都存在侵權,但是,精神損害的產生并不和侵權產生必然聯系,而精神損害賠償是一種獨立的民事責任方式,那么,當某一違約行為造成了精神損害但未構成侵權時,受害人將無法通過責任競合來提起侵權之訴,并進而獲得精神損害賠償。
曾世雄先生曾就旅客運送合同中的人身傷害舉例說,“試想同為一人,坐在車內,依違約責任之原則,體傷之非財產損害,無法獲得賠償;行在車外,依侵權責任之原則,體傷之非財產損害,可以獲得賠償。如此之民法體例及通說明顯有所偏失。”所以,我們質疑現行法律在處理違約精神損害這一問題上所持的不公正立場,同時也有突破這種僵化的法律規定的沖動。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理論依據
·人權精神要求違約適用精神損害賠償
對精神損害的物質賠償問題,各國立法一直持謹慎態度。最初,基于對人格商品化和引發濫訟結果的擔憂以及精神損害難以金錢量化的考慮,法律拒絕給予精神損害以物質賠償。但隨著人類自我意識的進一步覺醒和自我價值的發現,人格利益在人類價值體系中的地位日益提升,出現了給精神損害以物質賠償的迫切需要。人們認為金錢賠償非但不會減損人格價值,反而可以提高其被尊敬性。
綜觀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發展歷程,可以看出該制度的適用范圍是逐步擴張的。從物質性人格權到精神性人格權,人格權的范圍不斷擴大,再到身份利益和含有人格利益的特定物,精神損害賠償已經不僅僅局限于人格權的范圍,而是拓展到身份權和財產權領域,法律對人的精神世界的保護變得越來越周密。法律對人的關懷的焦點之所以從物質世界擴展到精神世界,是因為人的本質不在于他的物質性,而在于他的精神性,物質只是為精神提供支持。人所看中的、認為有價值的東西,便是法律應予保護的東西。人的尊嚴、人的精神世界的安寧已成為法律所應首要保護的東西。判予精神損害賠償才能體現法律對人的關懷,同時可以促使更多的人關注別人的內心世界,更為謹慎地履行自己的義務,在社會中營造更好的人文氛圍。正因如此,擴大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權和加強對精神利益的保護已成為近代法律發展的趨勢。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從現有的權利,包括人格權、身份權、物權,到合同中的精神利益;在調整方式上,精神損害賠償由原來的侵權法調整到合同法調整,正是順應這種趨勢的體現。
·合同義務的擴張要求違約適用精神損害賠償
從法史上考察,合同關系也在不斷擴展。人類早期社會偏重于用侵權行為法來調整橫向關系。至羅馬法時期,隨著社會交換活動的發展,契約關系逐漸擴張,與侵權法并峙,乃至不斷侵蝕侵權行為法。近現代以來,若干原屬于侵權行為法調整的關系也受契約法的約束,如締約過失、加害給付。與契約關系密切聯系的合同當事人的人身關系及其它非財產利益,隨著交換活動的發達和合同關系的擴張,被納入合同法的范圍之中。合同義務的擴張已是不爭事實,當事人的意志不再是合同義務的唯一源泉。合同關系的大部分內容可以來源于習慣、公平觀念和政策,而不被局限在合同所明示或暗示的內容之中,這就是社會強加給合同當事人的大量非約定義務,而不再是完全基于當事人意思自治而產生的義務。所以,合同義務的擴張導致非約定義務成為合同義務的組成部分,合同責任已不再是原始意義上的合同責任,而帶有了相當濃厚的侵權責任色彩,也就是原來只屬于侵權法保護的利益滲透到了合同當事人的義務之中,成為合同法的保護范圍,使合同法賠償客體不斷擴大,這使得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成為可能。無論是在英美法系,還是在大陸法系,都已經有了通過違約之訴提起精神損害賠償的實踐。
·完全賠償原則要求對違約精神損害予以賠償
“有損害就應有賠償”,這是現代民法的基本精神。隨著合同的普及,人們越來越希望通過合同之訴來實現精神損害賠償的救濟,而民法中的完全賠償原則是給予法律支持的重要依據。完全賠償原則是指因違約方的違約使受害人遭受的全部損失都應當由違約方負賠償責任。完全賠償是對受害人的利益實行全面、充分保護的有效措施。
完全賠償原則的實質在于回復或填補因違約而造成的全部損害。損害是指財產或法益所遭受的不利益狀態。易言之,損害發生前之狀態與損害發生后之情形相比較,受害人所受之不利益,即為損害之所在。在合同違約導致的損害中既包括財產損害,在一些合同中也客觀存在著精神損害,按照“有損害即有賠償”的原則,不論是財產損害還是精神損害都應該納入完全賠償的范圍之內,也就是說,存在精神損害就存在賠償的可能性,而不管這種損害是由何種不法行為所造成,精神損害賠償與侵權并沒有必然的聯系,它是作為一種獨立的民事責任形式而存在的,同樣可以適用于合同法之中。
(作者單位:解放軍后勤工程學院政治理論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