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正義論》中的“原初狀態”

1971年，羅爾斯發表了《正義論》，此書一經面世，就引起了西方學者關于正義問題的大討論。其原因在于西方思想家一直追求著自由和平等兩種基本政治價值，在通過霍布斯、洛克和康德等思想家的努力，特別是密爾的《論自由》和《代議制政府》兩本著作的論證后，自由的問題已經基本得到了解決。但在正義問題上，西方學者一直沒有建樹。羅爾斯《正義論》之所以能產生重大影響，就在于他把政治哲學的主題由自由變為平等，開啟了西方政治哲學的新主題。《正義論》在西方政治哲學領域產生的重大影響，使西方政治哲學家認為要么接受羅爾斯的契約論，要么就要給出反對的理由。而原初狀態作為《正義論》中的重要概念，一直貫穿了他的整個思想體系，它不僅是羅爾斯新契約論的起點，更是為引出兩個正義原則提供了保證，本文通過對原初狀態的分析，展示出原初狀態在《正義論》體系建構中的重要作用。

原初狀態的引出

在羅爾斯的《正義論》之前，在政治哲學領域主要存在兩種理論，一種是古典契約論，另一種是功利主義。

古典契約論開始于霍布斯，一直以自然法為基礎，自然法以天賦人權為出發點，而天賦人權又與人性相關，這樣以天賦人權為出發點的自然法就把生命、財產等視為目標，這樣自然法就預先設定了目的，雖然這種目的論是隱藏的。如今，人們不再相信依靠形而上學建立起來的古典契約論，也不再相信自然法，而把古典契約論建立的國家制度看作是理想的東西。

古典契約論沒落后，功利主義取代古典契約論成為政治哲學的主流。19世紀以來，西方國家特別是在英語世界國家，功利主義一直在政治哲學領域處于統治地位。因此，一直以來，羅爾斯的最大敵人就是功利主義，功利主義理論具有直覺的特征，它只遵循“最大幸福原理”這一唯一的原理，一般來說，功利主義常常對目標進行量化，然后以量的大小為標準進行選擇，這樣可以很好的解釋個體選擇的情況，可當功利主義者在進行社會選擇時，就會產生了問題，因為功利主義者在進行社會選擇時，會為了社會整體的更大利益，而犧牲一部分個體的利益，這就侵犯了個人的權利，存在著安全上的隱患。另外，功利主義雖以追求幸福為目的，但它難以對幸福進行明確的解釋，存在著相對主義的隱患，所以，功利主義也存在著各種明顯的缺陷。

可以看出，古典契約論和功利主義均屬于目的論，而且自身都存在著不同的理論缺陷，羅爾斯反對這種目的論，他認為依賴于形而上學的古典契約論是武斷的，并且以經驗主義為基礎的功利主義是偶然的。羅爾斯贊同康德道義論的觀點，即人是自由和平等的，并擁有選擇的能力。羅爾斯打算沿著道義論的方式克服古典契約論和功利主義的缺點，吸收他們的優點，以此來建立自己的體系。

原初狀態的內涵

鑒于以上兩種理論，羅爾斯認為要建立一個可靠的正義理論，就必須建立在一個可靠的起點之上，羅爾斯繼承了契約論的傳統，把他理論的起點稱為原初狀態，原初狀態這種設想來源于古典契約論的自然狀態，但又與自然狀態有了明顯不同。羅爾斯把原初狀態定義為“是一種其間所達到的任何契約都是公平的狀態，是一種各方在其中都是作為道德人的平等代表、選擇的結果不受偶然因素或社會力量的相對平衡所決定的狀態。”原初狀態是一種純粹的理論假設，它“不可以看作是一種實際的歷史狀態，也并非文明之初的那種真實的原始狀況，它應被理解為一種用來達到某種確定的正義觀的純粹假設的狀態。”原初狀態這種純粹假設的狀態就把影響人們選擇政治觀念的不相關的因素排除出去，人們就可以在這種狀態中達到選擇的一致，這種一致才能體現出契約的正義和公平，選擇出最為合理的正義觀。原初狀態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客觀環境——適度匱乏

羅爾斯認為原初狀態應處于資源的適度匱乏狀態。在這種狀態下，資源與人的需求存在一定的差距，所以每個人的欲望都不能完全得到滿足。羅爾斯的這種適度匱乏，既可以避免霍布斯自然狀態里資源匱乏引起的人對人是狼的狀態，又可以避免洛克契約論中，每個人都可以占有豐富的物質，而失去了合作的可能性的狀態。羅爾斯認為人們的目的是為了獲得更多的好處，這種利益上的一致引出了人類合作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而資源的適度匱乏又使人之間存在沖突，這種沖突會加強合作的必要性，所以在這種資源適度匱乏的狀態下，人們才有訂立契約和合作的可能。

·知識限制——無知之幕

羅爾斯為了“以某種方法排除使人們陷入爭論的各種偶然因素的影響，引導人們利用社會和自然環境以適于他們自己的利益。因而為達此目的，我假定各方是處在一種無知之幕的背后。”羅爾斯認為在這種無知之幕中，“首先，沒有人知道他在社會中的地位，他的階級出身，他也不知道他的天生資質和自然能力的程度，不知道他的理智和力量等情況。其次，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善的觀念，他的合理生活計劃的特殊性，甚至不知道他的心理特征：象討厭冒險、樂觀或悲觀氣質。再次，我假定各方不知道這一社會的經濟或政治狀況，或者它能達到的文明和文化水平。處在原初狀態中的人們也沒有任何有關他們屬于什么世代的信息。”毫無疑問，羅爾斯的無知之幕是一種虛構的、超現實、超歷史、超社會的設計，但他試圖利用這個假設找到關于社會的永恒的合理設計。

·主體條件——相互冷漠的、平等的理性人

羅爾斯認為處于原初狀態中的人必須是平等、相互冷漠并且是理性的人。這些人應該是復數的眾多的個人，而且它們之間是相互不同和有差別的。人們之間這種區別使個人之間存在不同，為達成契約提供了條件。這種個人是理性的和相互冷漠的，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是只關心自己利益的利己主義者，他們只是盡量可能的增加自己的利益，但并不損害他人的利益。人們不為偶然性和社會任意性

所影響，不受欲望所決定，他們的選擇是自由的，不受外在對象和必然性的影響，他們具有自由選擇的能力，只服從自己的理性。這樣，相互冷漠的、有理性的個人具有了平等選擇的環境，他們在深思熟慮后，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來實現和維護自己的利益。

·選擇的動機——基本善

當無知之幕掩蓋了各種信息之后，人們仍然需要對正義原則進行選擇，這樣人們就需要知道一些東西以具有必要的選擇動機。羅爾斯“認為人應該知道并想望的東西是基本善，它主要包括權利和自由、權力和機會、收入和財富等等。”我們之所以把這些因素稱為基本善，就是因為不論處在何種狀態下，每個有理性的人都向往這些因素。這些基本善也是社會性的，因為它們受社會基本結構的限制，從而可以被人們平等或不平等的分享。

由此可見，“羅爾斯采用契約論方法，將正義原則視為理性選擇的對象。他提出，如果人們能夠排除偶然性和任意性，在理想的‘原初狀態’中進行選擇，那么人們所達成的任何契約論都將是正義的，無論是什么。而且，羅爾斯認為這種新契約論既超越了功利主義，也超越了康德的義務論。”

原初狀態下選擇的結果

上一部分已經介紹了原初狀態中的各種因素，現在，相互冷漠的、有理性的人在適度匱乏的無知之幕的環境下，聚集在一起，懷著各自的動機，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各種條件、在社會中的地位和處境，所以個人在選擇制度時，會遵守“最不利者的最大利益”原則，即人們會在各種最壞的結果中，選擇最壞結果中的最好結果，而不論這些結果中的最好結果是什么。在各種情況都不明確的情況下，理性人是不會拿自己的未來的命運來冒險以獲取好的結果，因為，他們有可能獲得最大的利益，也可能遭遇更凄慘的結果，并且他們不知道在進入社會、成為某一階層成員后的成功概率，所以他們會選擇一個相對安全的方式，而不選擇冒險。于是，在純粹程序正義下，原初狀態下的理性人一致同意的選出了兩個正義原則，他們嚴格遵守這兩個原則，并用這兩個正義原則來規范自己的行為。這兩個原則分別為：

“第一個原則 每一個人都擁有和其他所有人的同樣的自由體系相容的、最廣泛平等的基本自由體系的平等權利。

第二個原則 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應該這樣加以安排，以使他們：

1、 適合于最不利者的最大利益，并與正義的儲蓄原則相一致；

2、 在公平的機會平等的條件下，使所有的職務和地位向所有人開放。”

可以看出，原初狀態在羅爾斯的理論中體現為一種選擇機制。在原初狀態這種非現實的、抽象的環境下，在排除了各種偶然因素的情況下，最終達到正義原則，原初狀態作為一種公平的背景設計，為羅爾斯的公平觀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原初狀態”遭到的挑戰

羅爾斯的《正義論》發表后引起了巨大的影響，既有很多人贊同，也有不少人提出不同意見，在這之中有很多西方學者對“原初狀態”及其相關假設并不認同。這些批評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代表人物。

·諾齊克對原初狀態的質疑

與羅爾斯新自由主義思想不同，“極端自由主義者”諾齊克的思想更接近洛克的古典自由主義，他是在自由主義內部對羅爾斯批判最為強烈的學者。諾齊克認為羅爾斯在原初狀態下遵循的“最不利者的最大利益原則”，并沒有可靠的根據。他在《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中發文“為什么原初狀態中的個人會選擇一個與其說是關注個人，不如說是關注群體的原則呢？”諾齊克的理論比較保守，傾向于維護既定的事實，因此，他認為羅爾斯的原初狀態過于注重“社會基本結構”、“整體”等宏觀因素，而忽視了“社會的部分”、“個人”等微觀部分，這就過于抽象，忽視了實際生活中個人的權利和選擇，并不能說明各種歷史現象的復雜性。另外，他認為羅爾斯企圖用無知之幕來保證公平社會的起點，其實抹殺了個人之間的差異，以至于侵犯了個人的權利，破壞了“個人權利神圣不可侵犯”的西方社會一直以來的根本價值觀念。

·桑德爾對原初狀態的批判

桑德爾批評原初狀態既距離經驗太近，又距離原初狀態太遠。一方面，他認為原初狀態距離經驗太近，沒有完全脫離開人的需要和欲望，這種觀點主要針對“善的弱理論”，認為“善的弱理論”還是太強，這樣會失去公平，以此來批評羅爾斯的基本善的觀念；另一方面，批評原初狀態距離經驗太遠，抽象程度過高的原初狀態就過于遠離現實生活，人們從這種狀態引出兩個正義原則就不是必然的，以此來批判無知之幕的觀念。更重要的，桑德爾認為經過無知之幕的過濾，人成為單一的主題，人們之間不再存在多樣性，選擇也就無從談起，正義原則就根本不可能產生。

·哈貝馬斯對原初狀態的批判

哈貝馬斯認為，即使羅爾斯對在設計原初狀態下提出的原初目標進行了修正，但這樣做仍會帶來一些不利的后果。對此，哈貝馬斯提出了三點質疑：“（1）原初狀態下的各個派別能否僅僅依靠合理的利己主義便能理解他們委托人的最高利益？（2）基本的權利能否等同于基本的善？（3）無知之幕能否保證判斷不偏不倚？”更主要的，哈貝馬斯認為，處于羅爾斯原初狀態中的人，并不具備道德上的自主性和正義感，缺乏普遍準則所要求的自律的理性形式。原初狀態要達到兩個正義原則就需要公平、自主和協商的觀念，羅爾斯設定的“互不關心”和“無知之幕”并不具有理性普遍形式，因而不能必然引出普遍有效地兩個正義原則。

·內格爾對原初狀態的批判

在對羅爾斯“原初狀態”的批評中，最有力的是托馬斯·內格爾，他的批判主要集中為三條：第一，羅爾斯設定的“原初狀態”和“無知之幕”都是假定，在這種假定的條件下，人們的一致選擇出的正義原則，并沒有道德上的保證。第二，原初狀態本意是為了給人們提供一個公平的環境，但無知之幕過濾了道德上相關的信息，人們在選擇正義原則時，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討價還價，所以，原初狀態不能證明正義原則。第三，內格爾認為，羅爾斯的原初狀態對待善的態度不是中立的，而是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因為基本善對于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結語

關于原初狀態這種設計的合理性，是《正義論》發表以來最受爭議的問題之一，由此，可以窺出原初狀態在羅爾斯契約論中的重要地位。對于以上各種批判，無非集中批評以下幾點：原初狀態的非歷史、抽象性是否能引出現實中的社會正義問題；無知之幕與理性人之間的矛盾，無知之幕到底過濾多少信息適宜等等。可是，這些批評都是在羅爾斯思想體系的外部對原初狀態進行的批判，他們不能理解羅爾斯正是為了要尋找一個公平、可靠的起點，才設立了抽象的、非歷史的原初狀態，在《正義論》體系外部對原初狀態的批判，對原初狀態是幾乎沒有殺傷力的。他們的批判并不意味羅爾斯的觀點是錯誤的，而意味著所有理論都會包含某些偏見，都存在著關注點與起點的不同。因此，單從羅爾斯的思想體系看，原初狀態是純粹程序正義的基礎，在這種公平的程序中，任何一致的選擇就必然是正義的，原初狀態圓滿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在這個意義上，羅爾斯對原初狀態的預先設計是合理而且必要的。

（作者單位：東北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