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基督山伯爵》的宗教情結

基督教作為西方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影響著西方人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特別是對西方文學創作起著舉足輕重的影響，這種影響既包括西方文學作品在意象、人物、題材、母題等方面直接從基督教的教義《圣經》中取材，更包括大量作品或明確或隱蔽地體現出基督教的精神，毫不夸張地說，“歐美各國幾乎所有重要詩人、作家都與圣經中的觀念和意向緊密相關”。法國作家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從表面上來看似乎僅僅是一部以情節生動取勝、講述報恩復仇的故事，但在其通俗易懂的背后，也隱含有濃郁的宗教情結，特別是在表面的復仇故事下表達了基督教的愛，從主人公復仇時行為思想的變化，體現出了其愛的精神從舊約精神到新約精神的轉變。

因信得救

《基督山伯爵》講述的是一位年輕踏實的小伙子愛德蒙·鄧蒂斯將由“法老號”上的大副升職為船長，也將變成一個美麗姑娘的丈夫。他為人正直勇敢，心地純潔善良，受人尊敬和愛戴。可他卻遭三個心懷不軌的奸人的嫉妒與陷害，在自己的婚禮上被捕。未經例行程序的法庭審理就被投入大牢伊夫獄堡。蒙受了不白之冤的他在獄中沉溺于痛苦與絕望，想以死解脫時，一位法利亞神甫神奇地出現在他身邊，給予他希望和力量，傳授他知識與學問，并用智慧幫助他揪出了這場冤案的幕后黑手。當他和神甫的越獄計劃尚未真正實施時，神甫絕癥復發，在瀕臨死亡時，又透露給他一筆巨額財寶的秘密。他偽裝成尸體，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成功越獄之后，挖出了埋葬于基督山島的金銀財寶，變得富可敵國。此后，他改名更姓，花費大量的時間與金錢，經過周密的部署與計劃，展開了他的報恩和復仇的行動。

在蒙受冤屈之前，鄧蒂斯的生活看上去一切都不錯，那時的他也沒有強烈的信仰，所以在他蒙冤入獄后，他一度陷入絕望，此時的他才轉向了上帝，他想起了母親教會他的祈禱，從前在順境中覺得禱告不過是空洞詞語的堆砌，而現在卻從中品出他從前不解的涵義。他開始篤誠的祈禱，放大嗓門，聽到自己的聲音也不再膽戰心驚了，他覺得向上帝禱告的語言是多么的崇高神妙。無數次禱告以后，上帝好像終于聽見了，并且憐憫他所遭受的巨大苦難，于是用一種奇特的聲音阻止了他走向死亡的腳步，而且為他送來了法利亞神甫，后來也正是法利亞神甫使他獲得了重生的機會，不僅傳授他豐富的知識，開啟他智慧的大門，贈給他無盡的寶藏，幫助他逃出黑暗的伊夫獄堡。在作品中，法利亞神甫其實就是一個上帝的化身，正是鄧蒂斯經過苦難考驗走向信仰后才出現的，正如基督教所宣揚的因信得救，“你們得救是本乎恩，也因著信，這并不是出于自己，乃是神所賜的”（以弗所書2：8a）。思想上的轉變成了鄧蒂斯命運轉變的契機，“信上帝”也成為后來基督山復仇的基調。整個《基督山伯爵》呈現出的“蒙難——神恩——拯救——永生”結構采用的正是與耶穌受難的故事相似的結構模式。

復仇背后的愛：從舊約精神到新約精神的轉變

《基督山伯爵》講的是一個復仇報恩的故事，鄧蒂斯化身為基督山伯爵后的復仇構成小說的主要部分，但是細讀作品會發現，巴蒂斯復仇背后也體現出基督教的愛的精神，并且前后期他對愛的理解在悄悄的從《舊約》式的愛轉變成《新約》式的愛。

《舊約》與《新約》都是基督教的教義，它們在宗教的基本教義上并沒有太大的矛盾與對立之處，它們都倡導“愛上帝”、“愛人”但在“愛人”的內涵的理解上是不同的?！杜f約》倡導的是一種愛朋友、恨你的敵人的“愛”，“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經文在《舊約》中多處可見，比如《出埃及記》說“若有別害，就要以命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以烙還烙，以傷還傷，以打還打”（出埃及記21：23），另外《利未記》里也說“以傷還傷，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怎么叫人的身體有殘疾，也要照樣向他行”（利未記24：20）?！杜f約》里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等值賠償精神并不是一味提倡報復，實際上一個民族對生存苦難的應對。眾所周知，猶太教的創立者即猶太民族是一個苦難深重的民族，他們生活的迦南地區是三大洲交界處、兵家必爭之地，從猶太人的祖進入迦南地區開始，他們就飽受外族入侵，慘遭殺戮，最后失去家園。因此猶太教一方面倡導同族之間的愛，一方面也倡導對敵人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而《新約》倡導的愛的精神是超越了民族界限的博愛與寬恕。在《新約》里，有兩條教義是最基本的，一是愛上帝，另外就是愛人如己。這里的“人”既包括朋友，也包括敵人。正如耶穌基督告訴人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去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兩里路；有求你的，就給他；有向你借貸的，不可推辭。著名的《登山寶訓》中也有記載：“我告訴你們，要愛你的仇敵，并且為迫害你們的仇敵禱告?！薄缎录s》中的這種愛人如己，愛你的朋友也愛你的仇敵的博愛思想和《舊約》里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對等報復在基督山伯爵身上都有很深刻的表現，在他實施報復開始，《舊約》里的對等報復，通過復仇的整個過程表現得淋漓盡致，但到基督山伯爵復仇的最后，他的思想則由“舊約”式的愛向“新約”式的愛轉變。

鄧蒂斯自從法利亞神甫為他分析了冤案的真相以后，他就在心里埋下了復仇的種子，立誓要奪回被人奪走的幸福，要懲罰殘害他的仇人。在懲罰的方式上，他不愿意一槍打死仇人，因為他認為“死亡也許是一種刑罰，但并不能贖罪”，他宣稱原始民族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報復是最符合法律的，并把報仇懲惡視為世界上最美麗、最高貴、最偉大的事情。他說：“如果有人以慘絕人寰的方式，長期折磨并殘害了您的父親、母親、情侶，總之，從您身上奪去一個親人，給您留下永難填補的缺陷，永不愈合的創傷，而兇手最后受到懲罰，上了斷頭臺，以幾秒種砍頭的痛苦抵償多少年的精神痛苦債，您認為社會給您的這種補償夠嗎？”他通過這種責問的語氣強烈表達了必須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方式來復仇。在他看來，以決斗的方式達到報仇的目的，簡直是在開玩笑，“一個人奪走了您的戀人，引誘了您的嬌妻，玷污了您的愛女，使您蒙受奇恥大辱，終生憂心慘切，痛苦莫狀，無權享受上帝造人所賜予人的那份幸福，難道您一劍刺穿那人的胸膛，或者一槍擊中他的腦袋，就認為報仇雪恨了嗎？卻想不到，真正的勝利者往往是他，在世人的眼中，他洗刷了罪惡，在上帝的心里，已是抵罪的了”因為他的仇人們毀掉了他的美好前程，奪去了他美麗的妻子，使他的老父饑餓而死，自己也正當新婚典禮時被抓入黑牢，所以他有權也應該讓他的仇人們也遭受到同樣的報復，主張要報負一種遲緩的、深切的、永恒的痛苦就應該以同樣的痛苦來回答，這就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然而這種對等的報復，是要進行復雜細致的準備和籌劃的，需要很大的資本。幸好法利亞神甫把各種知識都傳授給了這個受教育很少的下層青年，使他披掛上周旋于他的仇敵的社會中的全套甲胄。最后，還用一筆巨額財富，武裝了他，使他掌握了當時那個社會中能所向披靡的武器，于是他憑借他的知識、智慧與財富，花了十年的時間織出了一張天羅地網。當初奪走他未婚妻的菲爾南、如今的貴族議員馬爾塞夫伯爵，讓他賣主求榮的惡劣行徑揭露于人前，受到世人的鄙視，妻子和兒子也以他為恥，匆匆棄他而去。當初害怕累及自身，耽誤錦繡前程的代理檢察官私自銷毀證據，未經審判就把人投入大牢，自以為是法律的化身，就讓他通奸和殺害私生子的隱私在法庭上當眾被揭露出來。由于兒子被投入黑牢，失去唯一依靠的老父被活活餓死，所以丹格拉爾被判饑餓罪。

既便是在鄧蒂斯一心報復的時候，他心中都有強烈的愛，對好人的愛。他在報復同時也在報恩。在鄧蒂斯成功越獄之后并擁有了數不盡的巨額財富后，他首先就用這筆財富的一部分來報答他的恩人莫雷爾一家，當善良的莫雷爾先生卻面臨著破產，“法老號”也遇難了，鄧蒂斯于是就化身為水手山巴挽救了他的公司，并送給他一個全新的“法老號”，因此挽救了想自殺的莫雷爾先生，也使其女兒朱莉獲得了終身幸福。后來鄧蒂斯還保護莫雷爾先生的兒子馬克西米連，并為了他盡心盡力的挽救仇人的女兒瓦朗蒂娜，最后把他的全部財產留給了馬克西米連當作結婚禮物。鄧蒂斯既不放過一個壞人，但也絕不忘記任何一個好友，小說中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為生活所迫的走私販雅各布，也因自己的善舉獲得了回報。當初在鄧蒂斯剛出來寄身于海船時，雅各布曾經幫助過他，后來變為基督山伯爵的鄧蒂斯把雅各布收為自用，給他提供安定的生活和穩定輕松的工作，使他再也不用冒生命的危險去走私了。

鄧蒂斯心中對上帝的愛以及對好人的愛，正是他后來轉變的契機。愛自己的朋友，對敵人以牙還牙是他從一開始就奉行的行為準則，他也一直都是按照這個準則行事的。但在復仇的過程中，他的思想和精神慢慢地發生了轉變。其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就是他深愛的梅色苔絲放下自尊來請求他，不要向自己的兒子報復，他決定犧牲自己，讓自己的血去澆灌大地，就連精心籌劃十年的復仇計劃也拋諸腦后了。顯而易見，在這里他選擇犧牲自己來成全曾經的摯愛，放棄整個復仇計劃，就是因為他的精神已開始隱約地轉變，他出于對梅色苔絲的愛才會舍棄支撐他的報仇計劃，倘若他心中不再有愛，只有仇恨，就算十個梅色苔絲也阻擋不了他復仇。何況此時他的復仇眼看就要到達終點，取得最后的勝利了，在如此關鍵的時刻，毅然決定剎車，是需要有多么驚人的動力，而這個動力就是鄧蒂斯心中巨大的愛的力量?？梢钥吹剑藭r愛的力量也壓倒了仇恨。盡管此時他還沒真正做到正寬怒他的仇敵，但已經能感受到他的思想由“舊約”式的愛向“新約”式的愛轉變，這個過程的實現就是通過對其他兩個仇敵維爾福和丹格拉爾的復仇來完成的。對維爾福的復仇已使他感到自己好像做得太過分了，已超出了限度，所以他原本計劃讓丹格拉爾饑餓而死，但最終卻饒恕了他，寬恕了這個陷害他的敵人，甚至另外還給了他五萬法郎。到此刻伯爵是徹底完成了從舊約精神到新約精神的轉變，而透過這個漫長的復仇過程，我們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基督山伯爵的內心的痛苦與懺悔；而當他寬恕了敵人，選擇與愛人一起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間時，他才真正地擺脫了痛苦。

在佳作林立的歐洲十九世紀文學史上，常被人歸為通俗文學的《基督山伯爵》既沒有對恢弘歷史的全景展示，也沒有對社會真實的細致描繪，可是直到今天它依然沒有被人類遺忘的大海淹沒，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就是作品所體現出來的深層的宗教情結增添了人物形象的豐富性與作品的厚度。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