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底,日本時裝設計師山本耀司出席北京時裝周的論壇,面對臺下那些滿懷敬意、期待一睹大師風采的后輩們,他說出自己心底的話,“成衣制作就像是賭博,兩季銷售額上不去,公司就會倒閉,我已經戰戰兢兢地做了30年。”
山本耀司出場時,穿著快到膝蓋的黑色長西服,發型則是利落的中分,不加修飾的灰白雜間則暗示著他的年齡。
他的身形不高,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對于粉絲的合影要求,如果時間允許,大都予以配合,簡直可以用“平易近人”來形容。據說他對寬大服裝的偏好正是源于對自身矮小身材的焦慮。有評論家開玩笑說,正是因為山本耀司年輕時壓根買不到合身的衣服,為了報復,當上了設計師之后,便讓他的模特統統穿著大一碼的衣服,在T臺上“匡啷匡啷”地走來走去。
對于設計,山本耀司始終表示出自己的虔誠,“設計服裝,偶爾會生產出來超出你想象的東西。這是上帝給的東西,是天上掉下來的。偶爾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連我自己都會被感動。偶然之力,就是你要能夠等待偶然的力量。人,很重要的力量就是能等待,要有耐心。”
如今,年近70的山本耀司,依然在等待能夠感動自己的作品。
日本人,再見
日本遭受核彈襲擊的1945年,山本耀司剛滿兩歲。他的父親死于戰爭,寡居的母親是一位裁縫。正是這樣的經歷,讓山本耀司強調,“受傷的東京,是我的根。”
自20世紀60年代末,年輕的山本耀司就開始幫母親打理裁縫事務。那時東京的裁縫們地位低下,必須走家串戶才能接到生意,而且只能走住宅小門。在服裝的裁剪上,也完全沒有自己的主張,只能小心翼翼地照著西方流行的式樣為雇主效力。
為了能讓母親過上有保障的生活,山本耀司考入在日本久負盛名的慶應大學獲得法律學位。但是他并沒有做過律師,有一種觀點認為,是川久保玲激發起了山本耀司內心深處對藝術和設計的渴望,使他毅然在律師之路上止步。兩人在1968年結識,據說還曾是一對志同道合的戀人。但是山本耀司對這些說法不置可否,談到踏入設計界的初衷,他輕描淡寫地表示,自己只是不想像平常人一樣每天上下班,成為社會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年輕的他轉而投考日本文化服裝學院,并且憑借獎學金得到了一個去法國讀書的機會。
70年代初,山本耀司憑借對材料的獨特運用,在日本大獲成功。在公司營銷部的地圖上,代表店面位置的紅釘子,從北海道一直覆蓋到沖繩,基本上每一個大城市都有山本耀司的服裝。
初嘗商業成功的他想去巴黎發展,他的朋友勸他再等等。可是怎樣的時機才算成熟呢?山本耀司只是想在巴黎開一家店,一家小店即可。在開業典禮當天,山本耀司在店里舉行了一個小型時裝展。準備的時候有一個日本女記者采訪他,說有一個酒店也在做時裝展呢,也是個日本人。
沒想到,只是兩位日本設計師開展,就被當地媒體報道為“日本時裝界軍團來襲”。山本耀司對當時的媒體報道記憶猶新,“當時有一家美國的時裝報把我的時裝和另外一個品牌進行比較,然后在我的設計上打了一個很大的叉子,用日語寫上‘沙揚娜拉’,就是說不要你們的東西。我并沒有覺得不愉快,因為不管怎樣,反響都很強烈,這讓我很開心。第一次到法國就有這樣的經歷。”
山本耀司的設計顛覆了傳統的西方審美,據《衛報》時裝編輯 Brenda Polan 回憶:“在那之前巴黎從沒有過那種黑色、奔放、寬松的服裝,它們引起了關于傳統美、優雅和性別的爭論。”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山本耀司和他的“不合身服裝”都面對著巨大的爭議。他喜歡回憶那些當年對他出言不遜的人,好像正是那些傷害讓他變得更加強大,“1985年左右,有一個美國男記者在采訪的時候跟我說,美國人不愿意坐日本人的車,穿日本人設計的服裝更是不可能的事。他特意和我約了采訪時間,結果是把我罵了一通,這不就相當于讓我滾出去嗎?另外,有一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記者還和我說,我挺理解你的。我說,我用不著你理解我。你想來就來,我不想尋求你的理解。她的意思就好像‘腦子里可能明白,但心里不接受你’。我經歷了各種各樣反對的聲音,才走到今天。好多人都批評我,但我卻獲得了法國的勛章。之后就有人管我叫大師了,我突然就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該做什么。開始從事音樂工作,還有一些我不愿意回想的事情。”
“我的成功和你不同”
20世紀末是山本耀司的黃金時期,截止到巔峰的1999年前8個月,旗下8個品牌的銷售額已達約120億日元,此后便開始一路走下坡。2009年,在金融危機的影響下,他破產了,山本耀司選擇在巴黎公布這一消息,等模特走完T臺,他扔下這樣一句話:“某種程度上,我就跟《皇帝的新衣》里那個裸體的皇帝一樣—但為了讓日本時尚文化不輸給世界,持續現在的工作是我的宿命。我將繼續為服裝設計事業鞠躬盡瘁。”
作為一個商人,山本耀司并不算成功。他也沒有憑借自己的設計才能獲得巨大財富。“說得好聽點,我一直以來在生活方面是一個做減法的人,比如說我只要有一個學生住的宿舍,有一張床,所有的工作都可以在床上完成,比如說上面有電視,能夠看書、抽煙、喝水,這種生活對我來說是一種理想的生活。如果對這些地方厭煩了,我可能只要一個包就能夠搬走。說得小一點是一種習慣,說得大一點是一種思維方式。如果擁有一些東西,你可能反而被它所掌握,你會為你所擁有的財富所擔心,所有的人都會遇到這個問題。”
喬治·阿瑪尼曾邀請山本耀司去看米蘭時裝周,派私人飛機去接他,山本耀司一口回絕,“還是算了吧,這種奢華生活不是我需要的。”
山本耀司愿意講述的是成衣業的艱難。“你生產的時候,并沒有人下訂單。拿到商場銷售,沒有人可以準確預測銷量,這是一個近似于賭博的行為。可真是如履薄冰啊。不過我本人是一個非常懶的人。如果事情沒有一個確定的日期,我會一直拖著,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完成,但時裝周就像一個學期考試一樣,交卷時間是有規定的,所以我覺得這個工作非常適合我。”
去年,英國VA博物館對山本耀司的個人作品進行了全面的回顧展。但是他記住的仍然是那些不盡愉快的經歷,“有一個記者曾經對我說,你根本沒有獲得成功,你一點沒有發財啊。我想說,我的成功和你的不一樣。對我來說,通過服裝表達出自己想說的話,這就是成功了。”
終生反叛
他的設計黑暗,不舒適,反主流,他坦言,過于完美的和諧是最無趣的。即使到現在,山本耀司依然會把“反叛”作為自己的第一標簽,“我很反叛,如果不是設計師,我可能是個罪犯。”
山本耀司接受這種狀態,“藝術家的作用是什么?就是對當今的現狀、美的東西,提出自己的反對意見,這是藝術家的使命所在。我堅信這一點。并在此前提之下進行我的工作。在我看來,通過叛逆為社會做出貢獻,這才是理想的藝術家狀態。”
每次從東京成田機場入境,山本耀司在職業一欄都不會填上“時尚設計師”,而是用公司高管、法人代表糊弄過去。在他看來,“時尚”意味著當下的流行,“我本人從來沒有創作過流行的東西。我對于流行一直是采取反對的態度,從來沒有走過時尚的陽光大道,一直走的是獨木橋。也正因為這樣,我的作品不可能有一個很大的市場,和讓人愉快的銷售額。我想,生產的產品和服裝,能夠賣出去一部分,夠下一季的時裝買面料,給相關工作人員發工資,只要能維持運轉就可以了。”
在中國服裝論壇的演講中,山本耀司突然講到自己的母親,“我是母親一個人帶大的,而且家里很窮,雖然我感激這樣的境遇,但在我內心深處女性的形象卻歪曲了,愛和憎恨并存在我的心中。女性從正面過來,我不能正視,我必須錯開視線,而她背沖著我走過去的時候,我反而想讓她停下。80%的設計師都喜歡正面,我的設計卻重視背影。我對女性的認識復雜而矛盾。那些女模特的背影非常漂亮吧?你們知道與否都無所謂,反正我總被女性的背影所感動,我對家庭主婦沒有興趣,我只對工作的女性感興趣,對她們稍縱即逝的、瞬間的背影感興趣。”
對話山本耀司
成功并無一定之規
F:在時裝界,建立品牌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在這方面你對新生力量有什么建議?
Y:時尚必定要與商業掛鉤,要考慮市場的需求,所以比起純粹的藝術更加難以掌握。作為一個企業的管理者,如果想把設計師要表達的東西變成暢銷的商品,需要有非常高明的廣告宣傳。現在廣告泛濫,利用新媒體進行口碑營銷是非常重要的。
必須要出奇,不能亦步亦趨的追溯主流。要把流行背后隱藏的魅力找出來,放大并呈現。比起設計師的工作,市場營銷師更難,比起生產,銷售更難。所以要進行創造性的市場營銷,但每個成功都是個案,沒有一定之規。
F:當年你從日本到巴黎,現在更多的設計師也在“走出去”,你覺得三十年過去了,情況有什么變化?
Y:現在日本百貨店依然不會銷售日本設計師作品,精品店也不會采購本土設計,年輕設計師要做生意,就必須組成一個8-10人的組合到巴黎或米蘭,集中作品參展,并獲得訂單。但是現在歐元貶值,歐洲人也買不起了,全球服裝批發銷售出現了結構問題。我想中國的年輕時裝設計師也遇到了同樣的困境。中日要一起攜手去國外參展。
F:日本有許多知名設計師,在這方面,中國還有所欠缺,就你觀察,中國設計師有哪些優勢和劣勢?
Y:中國的設計師完全可以走和日本設計師不同的路。日本設計師自身更加出色、更加時尚,日本人做創作是減法,中國人可以做加法。中國設計師可以把中國傳統的美學,不管是建筑還是其它方面的都結合起來,加上一些中國元素,做出華麗的衣服,這也是一種非常大的成功。
F: 三十年過去了,你覺得時尚的潮流發生了哪些變化?
Y:我很難簡單說時尚是否日趨保守,但基本上時尚總會回潮到固有的習慣當中。否則下一波潮流來臨的時候,人們還是會覺得習以為常,甚至那些最最前衛的設計也被歸類為有那么一點點時尚。我不想看到前衛變得廉價并且做作。但同時,我依舊相信前衛的精神:那必須是一個反傳統價值的聲音。這并不是年輕人才有的想法,我以此安身立命。我通過跟一些事情抗爭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F:你是否想過離開時尚產業不再做時裝生意?
Y:大概六年前,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完了。但是現在,尤其是在東京、紐約和洛杉磯,所有的一切都被快速時尚消費所統治。時尚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便宜,人們開始浪費時尚。突然之間,我發現這當中又有了我可以施展的空間。從一小部分人開始,尤其是年輕人開始懷疑與反思當下的潮流,他們可能在等待一些東西的回潮以及一些更新的東西。所以我跟自己說, 山本你要繼續你的工作。不要為他人改變,堅持自己的態度,繼續自己之前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