鍥子 長街打馬識故人
自金島之案破后,黎斯帶著白珍珠回到了北海,很快進入青州境內。青州定陽縣內,黎斯同自己的部下吳聞回合,白珍珠原先因為師碧然的事一路上心有憂傷,但到了青州后,見識到了青州這方天地里的各種新鮮事物,也就很快好奇高興起來,拉著黎斯逛這逛那。
黎斯對于白珍珠真個服了,這一天黎斯借了個公事在身的由頭把白珍珠推給了無辜的吳聞,暗中囑咐吳聞聯系定陽縣令昆金,派人將小丫頭送回金州,交予軒轅善。
兩個多時辰,黎斯無聊地在大街上來回閑逛,等著吳聞的消息。定陽縣乃青州重鎮,毗鄰北海,銜接青州諸城,可謂水陸相銜之樞紐,當年黎斯拜會青州康王時,依稀記得康王派有大將鎮守定陽,但是哪個將軍,黎斯卻想不起來了。
黎斯正想著,一仰頭,看到一支人馬隊伍。為首兵勇身穿橙紅色甲胄,這是青州康王治下軍隊所習穿的甲色,兵勇之后是一位騎馬的威嚴將軍。這個將軍黎斯先前在康王府見過——驍勇將軍唐九觀。唐九觀臉頰微微帶紫,在軍隊時曾有人送予“紫面豹子”的勇名,二十年前東妖國人偷襲青州時一戰成名。他一連擊破東妖五座王營,逼得東妖王狼狽逃回北海另一頭。唐九觀即得康王周邈賞識,加官晉爵,更被派遣至定陽縣鎮守定陽這一青州東邊門戶,可謂倚重。
唐九觀瞅著黎斯,他也認出了黎斯,當年唐九觀還有另外幾名官員曾邀黎斯喝酒。
黎斯臉上帶笑,這邊唐九觀下了馬,黎斯這才看到唐九觀身后還有兩頂小轎,應是唐九觀內眷,有一名中年婦女和幾個丫鬟侍奉在側。
“黎兄多年不見,怎么突然來了定陽。不過既然來了,就一定得到我府上喝一杯啊。”唐九觀雖然長得嚇人,但還是當年沙場里豪爽耿直的性格。
“我也沒想到會在定陽縣碰到唐兄,不過公務在身,沒法去唐兄府上。只能等交了差,再去唐兄府上討酒喝了。”黎斯聽到不遠處轎子里傳來輕微的咳嗽聲,問唐九觀道,“有病人?”
“內子陪我回鄉祭祖,不小心染了風寒,沒事。”唐九觀緩緩望向那邊轎子里,目光里閃過一抹異樣神色。
黎斯道:“既然唐夫人有病,唐兄還是早點回府吧。黎斯改日拜會。”
黎斯拱手,唐九觀重新上馬,一行隊伍浩浩蕩蕩出了定陽縣。
黎斯望著漸漸消失的隊伍,收回目光。過了未時,不知道吳聞將小丫頭送走了沒有,黎斯看到旁邊有茶社,準備進去喝杯茶,剛走一步,突然感覺到身后一條人影蹦了出來,接著一團白色物體襲向自己額頭,黎斯回手一招風馳電掣捏住了襲來的物件,是一團白紙。再看那蹦出來的人影,不是正在哈哈大笑的白家小姐白珍珠又是哪個?
“你,你不是走了嗎?”黎斯脫口說。
“哼!就知道是黎大哥安排那個小笨蛋捕快想將我送走的,告訴你黎大哥,我不想走,我要留下來。”白珍珠仰著頭,目光堅定地望著黎斯。
黎斯苦笑:“你玩了這么多天也該夠了吧,你堂兄軒轅善也托人送來口信讓我送你回去。白小姐,聽話,回去吧。”
“我……我……”白珍珠小心地偷瞥黎斯,臉頰不自覺一陣緋紅,突然氣嘟嘟地說,“我就喜歡留下,就要留下,沒原因,就是喜歡!”
“捕頭!”不遠處傳來了吳聞的聲音,吳聞遠遠避著白珍珠走來,顯然在這小丫頭手里吃了不少苦,黎斯心知肚明地拍了拍吳聞的肩膀,吳聞一臉委屈地看著黎斯,搖頭說,“捕頭,事我辦不了。這可比讓我捉拿江洋大盜難多了……”
“小捕快,你嘀咕什么!”白珍珠掐腰大喊,標準兇婦姿勢。
黎斯收回手,突然發現捏在自己手心里的白色紙團有紅色印記露了出來,黎斯吃了一驚,打開紙團,但見白紙上只有兩個大字,似因時間匆忙,而寫得十分凌亂——救命!
“救命?”吳聞詫異地念出聲來。黎斯仔細看這兩個字,雖然凌亂,但不難看出字跡秀潔,應該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而白紙上的紅色印記,應該是血,血跡猶新。
“丫頭,你在哪里找到的這個紙團?”黎斯轉向白珍珠,白珍珠也看到了用鮮血寫出的救命二字,不敢再嬉笑,指著長街說:“我從路中央撿來的,但沒看到是誰扔下來的。”
黎斯一時默然,他看著白珍珠指的那塊地,正是方才唐九觀內子小轎所停留的位置,黎斯再想起轎中唐夫人有氣無力的咳嗽聲,漸漸將白紙重新折疊好,放入懷里。
“丫頭,想不想去喝酒?”黎斯笑了笑,問白珍珠。
“好啊,青州牡丹紅最出名,味美香醇。”白珍珠想著,不自覺舔了舔嘴巴,吳聞那邊小聲說:“原來還是個酒鬼。”
白珍珠作勢就要撲上去跟吳聞拼命,黎斯擋在兩人中間,繼續說:“酒鬼有何不好,可知世間多少英雄想成為酒鬼,卻又不敢。”
第一章幽幽唐院魅光影
十月初二,青州定陽縣東郊,唐府。
唐府一片燈火輝煌,黎斯同白珍珠、吳聞坐在唐府花堂之上,酒水已經擺滿了桌子。
“黎兄,久等了。”花堂外傳來了唐九觀爽朗的笑聲,笑聲洪亮,但黎斯似總覺這笑聲并非那么自然,黎斯站起迎接唐九觀,道:“黎某守約而來,呵呵,來唐府討碗酒喝。”
“黎兄哪里話,你來我唐府,就是令唐府蓬蓽生輝。”唐九觀當先坐下,黎斯三人相繼而坐。唐九觀熱情地開始往黎斯同白珍珠碗里夾菜,介紹著青州特產名菜。因為靠近北海,青州菜肴里主要以海魚為主,一道碎粉銀虹,長白的魚身上用特制的如冰似雪的銀粉絲將魚體分割成數十段,每一段的烹制方法都不同,或辣或甜或苦或酸,總之是一飽口福。
白珍珠喜歡死了這一桌子青州特色名菜,大口大口吃著。倒是黎斯吃得不多,他目光一直望著門外——方才分明聽到唐九觀吩咐丫鬟去請夫人同小姐,但一去多時沒有回來。
終于,丫鬟回來了,陪同她來的并非是唐夫人或者唐小姐,而是另外一名綠裙丫鬟。
綠裙丫鬟看到了花堂里的客人,恭敬地行禮,而后悄悄在唐九觀身后說了幾句。唐九觀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對黎斯道:“內子身體依舊不適,怕一身病氣掃了大家興致,就不出來了。我那丫頭唐玲,這會兒正照顧她娘。”
黎斯眼中閃過片刻的失望,隨即面上重新掛帶笑容,同唐九觀痛飲一番。
戌時,酒席散去,唐九觀親自將黎斯三人安排在了唐府東跨廂房,然后才告辭回了書房。黎斯的廂房在院子最里面,往前分別是吳聞同白珍珠的房間。
“捕頭,見不著唐夫人,怎么辦。”吳聞搖頭說,“唐夫人好像一直病著,而唐九觀表面上也絲毫看不出端倪,難道其中有誤會?紙團,也許不是從唐夫人轎子里扔出來的。”
黎斯沒說話。白珍珠仔細看著黎斯,也沒說話,心里卻打定了一個主意:平日里老是被黎大哥照顧,自己就是他的一個累贅,說不定,這次可以幫一幫黎大哥。
唐府內院,乃是內眷休息居住的地方,一般男人自然不能隨便進入,黎大哥進不去,但自己乃是女兒身,沒那般忌諱。即便真被人逮住了,也可以說是迷了路,應無大礙。
白珍珠想好了所有步驟,早早回廂房睡下了。亥時之后,白珍珠偷偷從房間里溜出來,她早早跟黎大哥要來了那寫有救命二字的白紙藏在懷里,這時再摸了摸確認還在,白珍珠踮著腳尖就出了東跨廂房。
先前白珍珠已經打聽了唐夫人居住的院子,這時徑直而來。頭頂昏黃清涼的月光灑下來,周圍寂靜無聲,讓白珍珠一顆心臟咚咚地打鼓,不覺有些害怕,但想到黎大哥,白珍珠還是咬牙繼續往前走。
不遠是一個紅漆拱形門,里面是一個雅致幽靜的院子,拱形門上懸一院匾,上書——蝶戀閣,唐夫人就住在里面。白珍珠輕輕推了推院門,院子里靜悄悄的,白珍珠只看到院子角落里大片大片的黑暗,里面像是涌動著某些異樣的東西。白珍珠小跑來到了院里的正房外,小力的敲了敲門。
“唐……唐夫人?”白珍珠左右看,小聲地對著房間里說,“我撿到了你丟下的紙團,來見你了,唐夫人?”
白珍珠繼續喊了兩聲,但門縫里只看到黑咕隆咚一片,一點人的聲息也沒有。白珍珠越發覺得身后院子里的黑暗里似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她不由回過頭,背靠著門看著院子里,那門竟吱呦一聲向里面開了。
“呀!”白珍珠叫出來,趕緊又捂住自己的嘴,房間里面黑漆漆的,白珍珠心臟跳得更快了,唐夫人就在里面,只要進去就可以問清楚這紙團究竟是不是唐夫人扔出來的,那樣就可以幫到黎大哥了。雖然心中恐懼,但不知怎樣的一股力量支持著這個膽小的少女,她終是走了進去。
先前唐府丫鬟說過,因為唐夫人身體有恙,所以唐九觀一直同夫人分房睡,唐九觀睡在書房,所以這蝶戀閣里的就只有唐夫人。臥房里擺設簡單而雅致,梳妝臺、桌子、古色古香的鼎器和花瓶,白珍珠的目光漸漸適應了黑暗,也大致看到了臥房里的布局,她走向了臥房最里面的大床旁。床上,一個身形纖細的女子正背對白珍珠而眠。
“唐夫人。”白珍珠不敢太過靠前,怕嚇到唐夫人,就站在遠處喊了幾聲,但唐夫人一直未醒轉。白珍珠走到床側,又喊了幾聲,唐夫人還是沒有回應。
這時白珍珠注意到在唐夫人的床頭擺著一個奇異的木盒,盒表面畫著怪異的花草圖案,花草中似隱藏著一張人的臉,自小對任何事都好奇的白珍珠不由將手伸向木盒。
白珍珠抓起了木盒想打開,但轉念想想又覺得不好,如果被黎大哥知道了,一定會責怪自己。于是白珍珠打算重新將木盒放回床上,倏然發現原本側向墻壁的唐夫人竟不知不覺間轉過臉,一雙黑幽的眸子盯著白珍珠。
“對……對不起。”白珍珠慌忙解釋,手忙腳亂,木盒脫手落地。
“啪”的一聲,白珍珠連忙蹲下身想撿起木盒,一雙眼睛卻瞪大了——木盒被摔開了,露出了木盒里的物事,那是一截血淋淋的人手,鮮血流轉在手腕處像是一抹詭異的笑容。
“啊!”白珍珠聲嘶力竭地慘叫,昏了過去。
“砰”!一道人影也沖進了臥房,是黎斯。白珍珠心里打個什么算盤,黎斯早就察覺到了,跟自己要了留有血字的紙團,而且還能早早自個回房睡下,這小丫頭一定有了鬼主意。于是,黎斯注意著白珍珠的舉動,看著她溜出了東跨廂房,又進了唐夫人居住的蝶戀閣,而后黎斯又在門外聽到了白珍珠的慘叫聲這才沖了進來。
黎斯看到了昏迷的白珍珠、瞪著空洞雙眼的唐夫人,自然還有那一截人的手掌。黎斯蹲下身抱起白珍珠,有丫鬟和家丁聞聲而來,不多會唐九觀也來了。
“唐兄。是珍珠在唐府迷路,我出來尋她,走到唐夫人院外時聽到了珍珠的慘叫聲,所以沖了進來,結果……”黎斯解釋著,唐九觀點頭,走到唐夫人身前,呼喚道:“喜娘……喜娘!”
唐夫人名曰劉喜娘,唐九觀呼喚了多次都不見唐夫人醒來。黎斯一旁看著,道:“唐兄還是先請大夫來吧。”
半個時辰后,定陽縣內最出名的幾個大夫都被請來了,幾個大夫先后檢查了唐夫人的脈象癥狀,都是一個勁搖頭。
唐九觀不耐煩地抓起一個老郎中問:“我夫人究竟怎么了?”
“大人,您息怒。尊夫人的病,在下等實在束手無策。”老郎中還有同來的幾名大夫都是這般診斷,老郎中解釋說,“尊夫人身體無恙,沒有任何病狀,而且脈象穩定,但就是醒不過來……老朽等也無能無力。”
“庸醫!”唐九觀隨手將老郎中扔了出去,其余大夫也是狼狽逃出。黎斯對唐九觀道:“唐夫人的病癥倒有些像是我以前聽聞過的一種奇病異癥。”
“什么病?”唐九觀緊張地盯著黎斯,黎斯微微嘆息一聲:“這種病名叫‘死人病’,乃是神亡而肉體尚存,表面同活人無異,可食可睡,就是不會醒來。”
“喜娘怎么可能突然得了這種怪病。”唐九觀猛地搖頭,“哪個庸醫說的。”
“他不是醫生,是個仵作。他也是我的老朋友,老死頭!”黎斯答道,唐九觀卻身體一震——天下第一仵作、第一死醫的老死頭他是聽聞過的,據傳他做仵作前曾拜天下各數名醫為師,俱習得真傳,即為仵作,更是神醫。
唐九觀失落地坐在床邊:“這種病能治嗎?”
黎斯搖頭:“不能,除非是她自己救自己,將消失的心智重新喚回,否則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
“黎兄出去吧,我想跟內子待一會兒。”唐九觀不看黎斯道。
黎斯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話到嘴邊又都重新吞了回去,此時任何話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卯時已近,天色微露魚白。蝶戀閣內,黎斯恍若有了同白珍珠相同的感觸,在這院子一角,似有一雙隱藏的眼睛在盯著自己,黎斯驀地回頭,一點凄白色瞬間消失在了枯樹山石間。
第二章蝶戀閣中藏舊事
十月初三,辰時,天氣轉陰,暗色如同大幕的烏云遮擋在定陽縣唐府頭頂上,讓整座唐府處于一種窒息的環境里。白珍珠昏迷幾個時辰后悠悠轉醒,發現黎斯守在自己床頭,“嚶嚀”一聲撲進黎斯懷里大哭起來。黎斯看著像孩子一樣痛哭的白珍珠,說:“好了,都過去了。”
“我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手。”白珍珠記起昏暗臥房里那只血淋淋藏在花草木盒里的手掌,還有唐夫人空洞幽森盯著自己的目光,不覺整個人顫抖不已。黎斯安慰了好久,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是吳聞,吳聞身后還有一位四十歲上下的美貌婦人,裝束看上去是唐府中人,卻不似一般人。
“捕頭,這位是唐府王總管。”吳聞給黎斯介紹,婦人名叫王翠,在唐府擔任總管一職,起先唐府總管一職是屬于王翠相公的,后來相公病故,唐九觀記掛他的好,于是就繼續讓未亡人的王翠繼任唐府總管。
王翠見黎斯走出來,行了一禮道:“黎大人在唐府內還有何需要都可以來找王翠。”
“多謝王總管周到。不知唐兄現在如何?”黎斯問王翠。
王翠臉上現出難過神情,說:“老爺還是在蝶戀閣里,不出來,也不讓人進去。”
“閃開,別擋我的路。”東跨廂房不遠地方傳來了女子憤怒的喝聲,王翠微回頭看了一眼黎斯,走出跨院。黎斯遲疑了一下,也跟了出來。
跨院外的青石橋上,一名身穿紅色衫裙的女子指著面前兩個丫鬟正在怒斥,王翠走了上去,柔聲說:“小姐,你做什么。”
黎斯心中明白了,這紅色衫裙的女子便是唐府小姐,唐玲。
方才唐玲一直背對黎斯而立,現在轉過身來,黎斯發現唐玲臉上掛著一塊黑色的面紗,遮擋住了臉上大半的容顏,只露出了一雙眸子。唐玲看王翠來了,不再理會丫鬟,直接問王翠道:“王姨,娘病了,為什么不讓我進蝶戀閣里探望娘?”
“小姐,你別著急。”王翠擺擺手,讓一眾丫鬟離開,才對唐玲說,“阻攔你進蝶戀閣的不是這些丫鬟,是老爺。”
“爹?難道他到了今時今日還忘不了那個女人,為了她甚至不讓我去見娘。”唐玲咬著嘴唇,王翠見唐玲面色不對,趕忙說:“并非如此。老爺是怕你見到你娘的病狀會傷心難過才不讓你去見的,小姐,老爺他是想……”
“哼,他如何想,我最清楚。”唐玲轉身下了青石橋,抬眼正好瞅見了不遠處的黎斯,唐玲目光里閃現過一絲迷茫,很快離開了。
“她一定是樣子丑死了,才會用面紗遮面。”白珍珠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黎斯身后,吳聞也跟來。黎斯笑笑不置可否,唐家小姐以面紗遮面雖然怪異,但黎斯并未放在心中。
三人回到了東跨廂房,吃過早飯。吳聞問:“捕頭,唐九觀不出來,唐夫人又得了病,我們接下來怎么做?”
黎斯將寫有救命血字的白色紙團打開,腦子里也在千轉百回。唐家夫人留血書救命,自己隨即來到了唐府,但在當晚,唐夫人便得了不死不活的怪病。一切來得有些過于巧合,還有那一截血淋淋的手掌——誰的手掌,又是誰留在了木盒里?
“等。”半晌黎斯吐出一個字。
“等?”白珍珠此時不想在這唐府待了,“黎大哥,你要等什么。”
“等唐九觀。”黎斯慢慢說,“等他來找我。”
早飯過后,黎斯就一直待在自己廂房里,寸步未離。而白珍珠也不敢一個人待在房間里,跑過來找黎斯,昨夜驚嚇過甚,白珍珠沒過多久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安睡多時后,白珍珠被一陣敲門聲吵醒,黎斯還坐在房間里原來的位置,似許久一動未動。黎斯站起身開門,門外站著的是唐府總管,王翠。
王翠施禮:“黎大人,老爺有請。”
“哪里?”
“蝶戀閣。”
蝶戀閣里已經擺下了一桌酒菜,唐九觀一語不說,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而后長吁說:“黎兄,這酒好辣啊。”
“越苦越辣的往往才是最好的酒。”黎斯言罷,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白珍珠看著兩個大男人一來一去地喝酒,也不多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黎斯。
“啪”!唐九觀將酒杯放下,看著黎斯:“黎兄,昨夜在木盒內發現的半截手掌已經確認了,屬于內子的貼身丫鬟鳳兒。”
“我注意到那半截手掌掌心處有一枚荷葉形狀的青色胎記,可是由此斷定了鳳兒的身份?”黎斯記得這鳳兒的名字,乃是昨天酒席所見的綠裙丫鬟。
“沒錯。”唐九觀眉頭蹙起,“我雖然在定陽境內,但暫時不想讓官府摻和進來,畢竟是我唐府的家事。不過我派人找了一整天的鳳兒,卻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所以唐某有個不情之請。”唐九觀舉杯說,“請黎兄幫我找到鳳兒,解開木盒藏手的謎團。”
“蒙唐兄看重,黎斯定當竭盡所能。”
“多謝。”
窗外的樹影婆娑,像是一只搖曳的手臂。白珍珠似聽到了一陣怪音從外面傳來,白珍珠悄然站起來,來到窗邊。窗外一叢黑樹下,有個白色的影子站在那里,冷幽幽射來一縷冰寒目光。
“啊!”白珍珠尖叫一聲,黎斯一步跨來:“怎么了?”
“樹下有人!”白珍珠指給黎斯看,但只有樹影搖晃,哪里有什么白影。
東跨廂房,黎斯和白珍珠回到了房間,那邊吳聞早就守在房里了,見黎斯來了,關緊了門。
“可有收獲?”黎斯問。
“有。”吳聞說,白珍珠這才知道原來吳聞被黎斯悄悄安排出去打探唐府內的消息,他花了些銀兩從唐府丫鬟、家丁那里打聽來了一個詭異的消息。
“什么消息,你快點說。”白珍珠雖飽受驚嚇,但一顆萬事好奇的心卻永遠改變不了。
吳聞小聲說:“這唐府先前是唐家祖宅,唐九觀二十余年一直住在這大宅里。而唐夫人劉喜娘現在居住的蝶戀閣,幾年前住著的是另外一個人。”
“誰?”
“唐九觀的二夫人,杜蝶。”吳聞停頓一下,繼續說,“這二夫人原本是在唐九觀同東妖國一戰成名后娶回來的,大約是十四五年前。聽丫鬟說,二夫人杜蝶美若天仙,深得唐九觀寵愛,而唐九觀的寵愛卻招來了妒忌。”
“你說唐夫人?”
“嗯。”吳聞點頭,“后來在杜蝶所居住的蝶戀閣里不明不白地發生了一場大火,所有人都安全逃了出來,唯獨一個人。”
“杜蝶。”白珍珠接口說。
“對。”吳聞說,“大火撲滅后在廢墟里找到了杜蝶的骨骸。那之后不久,原來侍奉過杜蝶的幾個丫鬟先后得了怪病,沒幾年就先后離開了人世。
“而這個怪病,跟唐夫人的病癥一模一樣。”吳聞一字字說。
“死人病。”黎斯動容了。
“唐府人暗地里都說那是死去的杜蝶所下的詛咒,詛咒當初害死她的人。”吳聞說完。
“唐夫人也被詛咒了。”白珍珠想明白了其中關系,轉頭看著黎斯說,“那是不是說,害死杜蝶的是唐夫人?”
黎斯沒理會白珍珠的話,他的目光從窗戶的縫隙間瞅到了一個白色的身影,黎斯縱身沖出窗戶,那白影飄悠悠向外而去。
吳聞也跟了出來,黎斯攔住吳聞說:“看好珍珠。”話落,黎斯跟隨白影沖了出去。
白影遠遠近近似指引著黎斯一路向前。黎斯目光如炬,那白影似是身形不大,一轉進了前面拐角的一個院子。
黎斯看到了院門口凄紅的門板,隨即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從院中傳出。
第三章魑魅魍魎詛生死
蝶戀閣,黎斯沖了進去,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少女,少女穿著一襲綠色衫裙,面上圍著黑紗,正是唐家小姐唐玲,方才黎斯跟蹤而來的素裙人影卻尋不見了。唐玲伸手指著前面,不遠處,那一叢黑郁的樹林里,一具尸體懸掛在一棵枯樹上,臉色鐵青,舌頭伸出,尸身隨著夜風微微轉動,轉眼面向黎斯這邊——卻是丟去了半截手掌而后失蹤的唐夫人貼身丫鬟,鳳兒。
“她,她來了!她不會放過我的!”唐玲淚水從黑紗中流出,黎斯靜靜站立了一會兒,走到樹林邊鳳兒的尸身下。
“別哭。”黎斯轉頭,看到了臉色鐵青的唐九觀。唐九觀身后是王翠,王翠的臉色同樣難看得很,王翠扶起了唐玲,又來了兩個丫鬟架著唐玲走出了蝶戀閣。
唐九觀死死盯著鳳兒的臉頰,仰首望著蒼穹:“黎兄,你可相信這世間真有魍魎界?”
“魑魅魍魎乃心生,心生惡魔則地獄無處不在。”黎斯對答唐九觀,同時仔細觀察鳳兒尸體。鳳兒尸體整齊,唯獨少了左邊半截手掌,衣衫左角濕漉了一小塊,上面還沾染著某些白色晶體。
“鳳兒是被人所害,唐兄,應該讓衙門介入了。”黎斯緩緩說,唐九觀微微閉眼道:“好吧,明兒一早我就派人去定陽縣府找昆金。”
十月初四一大早,定陽縣縣令昆金就帶著一眾捕快來到唐府,取證詢問后,將鳳兒的尸首連著半截殘手帶回衙門存證。
唐九觀跟昆金交談過后,就一臉疲憊地回了書房,外面的諸多事務交由了唐府管家王翠。
“王總管,唐府可有冰塊,我這小朋友突然很想吃冰鎮西瓜,真是多事。”黎斯微笑望著王翠的同時,悄悄給白珍珠使了一個眼色。
王翠點頭說:“唐府有一個冰窖,專門用來存放寒冰。”
“好。”黎斯點頭,跟王翠別過。接下來,黎斯囑咐吳聞偷偷跟著王翠。
一個時辰后,吳聞回來了:“捕頭,我看到丫鬟們進了冰窖,沒多會就取出了冰塊。”
“好,記得在什么地方就行了。”黎斯點頭說。
白珍珠一臉好奇又帶點興奮地望著黎斯:“黎大哥,你是不是有了線索啊,告訴我,快告訴我吧。”
黎斯笑而不語,輕輕點了點白珍珠的額頭。
凄紅的院門、黑郁的枯樹、旋轉晃動的尸體,還有那一雙死不瞑目的雙眼……眼光落在自己身上,恍似那慘死的鳳兒睜開了嘴,直挺挺的尸體從枯樹上飄落下來,一步步走了過來。
“啊,不!”唐玲從噩夢中驚醒,這已是昨晚開始她連續做的第三個噩夢了,每一個噩夢都離不開那充滿死亡氣息的蝶戀閣,每一個噩夢里也都有慘死的鳳兒。
唐玲昨晚不顧唐九觀的阻攔,打算趁夜潛入蝶戀閣里探望母親,卻偏偏進去蝶戀閣里就看到了懸吊而亡的鳳兒,唐玲被嚇壞了。現下四周的窗戶和門都緊緊關閉著,但唐玲依舊覺得有冷風滲透進來,吹在自己背脊上,說不出的一陣陣陰森冰寒。
倏然,唐玲感受到了一股氣息,冰冷潮濕地吹打在自己的臉頰上,她一點點回過頭,同床之側,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凝望著唐玲。那張血臉漸漸靠攏過來,還有一只斷成兩半截的人手,鮮血汩汩從斷裂的手掌里流淌,浮動在黑色的皮膚上。
“救命!”唐玲慘叫出聲。
“小姐!”王翠第一個沖了進來,實際上從昨晚上開始王翠就一直守在了唐玲臥房外。唐玲接二連三的噩夢更讓王翠覺得心里不安,現在唐夫人得了怪病,老爺心灰意冷,若小姐再出點意外自己如何對得起唐家。
“小姐,沒事了,那只是個噩夢。”王翠按住掙扎的唐玲,唐玲自始至終臉上都掛著那塊黑色面紗,低低地哭泣。
“是她,是她!七年前她就要殺我,沒有殺成,卻毀去了我的一張臉,讓我無臉見人。現在她又來了,先殺死了鳳兒,又詛咒娘得了那醒不來的怪病。現在,她終于要找我來了。王姨,我好害怕啊!”
王翠眼里也是濕潤,緊緊抱著唐玲說:“詛咒根本不存在。即便有,詛咒也不會落在你身上,它只會找那些罪有應得的人。”
“我是不喜歡杜蝶,但我沒想讓她死,沒想讓她死啊。但她死得那么慘,她一定是變成惡鬼回來報復我們,詛咒我們。”唐玲一個勁地自言自語,眼神漸漸變得慌亂而恐懼。
唐九觀晚飯時露了一面,跟黎斯聊了幾句,同黎斯三人吃過晚飯又回到了他的書房,僅僅兩三天時間,唐九觀已經消瘦了一整圈。
黎斯三人在東跨廂房等到戌時左右,離開了廂房,向著吳聞探查好的冰窖方向而來。
黎斯在路過一個偏院時,聞到了一股煙塵味,靠近了看,才發現是有個小丫鬟偷偷在燒紙錢。丫鬟嘴里嘀咕著說:“鳳兒姐姐,唐府里你對小杏最好,現在你走了,小杏不知道怎么辦才能幫你,只能給你燒點紙錢,讓你黃泉路可以走得順利。鳳兒姐姐,你……保重,也保佑小杏。嗚嗚……嗚嗚。”這丫鬟喚做小杏,小杏說到最后,只剩下了嗚嗚的哭聲。
黎斯沒再停留,沒多會,三個人來到了一座石門前。
石門上掛著一把鐵鎖,卻未鎖起,想來這冰窖內無甚值錢東西。黎斯、吳聞和白珍珠魚貫進了石門后,發現有一間狹小的房間,有簡單的桌椅擺設,然后房間里頭是另外一扇厚重的石門。黎斯和吳聞推開石門,其間還有一扇木門。三重門戶隔絕開了同外面氣息的混雜,保持了冰窖內常年冰寒的冷氣。
木門后就是一條向下的石梯,黎斯三人一直向下,來到了冰窖里。
唐府冰窖自非普通人家冰窖可比,占地左右足有幾十丈,按照冰槽分列,最大冰槽里盛放著人高大小的冰塊,冰槽相接,一眼望去,也有四五十個。冰窖邊緣還擱放著一些精致的冰匣子,里面盛放著各式各樣的冰雕模型。
黎斯對吳聞和白珍珠說:“我在死去的鳳兒衣角上找到了小塊的冰晶,現在這時節衣衫能沾染上冰晶的地方并不多,唐府估計就只有這冰窖可以辦到。”
“啊,那鳳兒一定曾經被關押在冰窖里,衣角才沾染了冰晶。”吳聞明白了黎斯的意思。
三個人分開來,在偌大的冰窖里仔細搜掃。白珍珠跟在黎斯不遠的地方,不多時就對單一的冰槽冰塊失去了興趣,反倒是對邊緣精致美麗的冰雕來了興致,將冰雕一個一個看過,這些冰雕像是為唐府配菜而專門做好的特制底座。
“呀!”白珍珠突然叫了起來,黎斯趕緊過來,卻發現白珍珠只是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一座冰鷹,黎斯再看,也發現了不尋常之處。
在冰鷹展翅的一邊翅膀上有一抹殷紅色,黎斯用手指輕輕沾了一點放在鼻尖,而后道:“血!”
白珍珠看著瑩白之上的鮮紅,不由一陣退縮,拉住了黎斯的手。黎斯拍了拍她的手,轉目在冰鷹附近開始搜找,不多會兒,黎斯找到了一個空置的冰槽,里面有更多的鮮紅色。黎斯望著冰槽:“想來鳳兒曾經就被藏在這冰槽里。”
冰槽槽底角落,一小塊白色掩在白色冰槽里險些被黎斯忽略掉,倒是細心的白珍珠發現了,撿了出來交給黎斯,這是小塊白色的絲料。
吳聞道:“這絲料不屬于鳳兒,難道是兇手不小心留下的?”
“這絲料是干什么用的?”
“嘻嘻,原來黎大哥也有不知道的事。這是白素絲,白素絲只能用來做一種衣服,就是這十幾年來在青州十分流行的白素裟衣,絲裟貼身,很漂亮很好看。”白珍珠說到漂亮的白素裟,眼睛發亮。
“吳聞說得對,這白絲不屬于鳳兒,但屬于誰,又為何留在冰槽里卻要再說。”黎斯將白絲收好,三個人又在冰窖里找尋了盞茶時間,再無收獲。
黎斯三人離開冰窖,穿過木門來到石梯盡頭的石門前,黎斯推門,瞬間臉色變得難看:“門被鎖住了。”
第四章冰天冰地縹緲音
黎斯用外衣緊緊裹住白珍珠的身體,那邊的吳聞臉色也已經變成鐵青色。三個人已經被關在冰天冰地的冰窖里足有三個多時辰了,絲絲冰寒就如同無數的螞蟻涌進身體蠶食著你的意識,即便是吳聞這習有武功的年輕捕快也開始吃不消了。而這邊的白珍珠臉色蒼白得像是一張白紙,意識漸漸模糊,只用雙手緊緊抓住黎斯的衣衫,喃喃說:“黎大哥,我是不是要死在冰窖里了。”
“別胡說。”黎斯心疼地看著白珍珠,漸漸攏出微笑說,“你忘了?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軒轅善的小師妹,你比那個怪物都厲害,怎會死。珍珠,你醒著,一定要讓自己醒著。”
“黎大哥,我覺得好冷,冷得我好想睡覺。”白珍珠話語漸漸沒了力氣,黎斯大驚,將白珍珠坐直,雙掌抵在白珍珠背后命門,將一股股熱力內息傳遞進白珍珠的身體里。黎斯額頭流出了冷汗,他自己心里也明白,這非是辦法,自己的內力也有耗盡耗干的一刻,那時白珍珠如何救?沒有人知道自己三人進入到了冰窖深處,若等到有人發現失蹤,再找來此處,恐怕不是一個短時間可以辦到。黎斯現在真個后悔自己過于大意,方才應該留吳聞守在冰窖外才對。
吳聞也撲通一聲趴在地上,神智渙散,黎斯將他也扶著坐直,同樣將內力過進他身體里。吳聞阻止黎斯說:“捕頭,你不能這么做,這么做你會油盡燈枯的。”
“放心,離我油盡燈枯的一刻還遠得很。”黎斯額頭的汗珠越來越多,“現在你和白珍珠撐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黎斯努力支撐著,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或者更久,直到自己內力空空再提不出一點內息來傳送給兩人,黎斯雙手一落,無力地耷拉下腦袋。
“珍珠……吳聞……”黎斯的聲音有氣無力,他努力地抬高視線想看清楚同伴,但只看到白色冰瑩的一片闖進自己眼前。黎斯一絲內息都凝聚不得,神智也漸漸變得渾噩。
不能睡,不能睡!黎斯無比清楚睡著后的結果,只有一個,死!他咬破自己的舌頭,疼痛讓黎斯恢復了些許的知覺,他抬起頭,看到了面前的兩個同伴,白珍珠和吳聞。吳聞在努力堅持著,而白珍珠卻閉上了眼睛,呼出的氣息明顯弱了許多。
“珍珠,珍珠,醒醒!”黎斯搖晃著白珍珠,耳邊微微嗡鳴間似聽到了一陣奇異的聲音,像是歌聲,卻聽不出唱的什么,黎斯隨著聲音望向冰窖一頭。
緩緩地,從冰白色天地里走出來一個朦朧的白影,黎斯努力想看清楚她的樣貌,但偏她的樣子越來越模糊,黎斯的眼前開始變得氤氳,身旁的冰槽竟也扭曲了形狀,黎斯知道,自己快要達到內力的極限。而耳邊,那奇異的聲音又響起。
白影緩緩從白衣里伸出了一只手,一動不動地指著頭頂,嘴里發出“咿呀”的聲音。黎斯順著白影目光看去,她指著的正是頭頂的石門。
“你想說……門?”黎斯心里一陣劇烈跳動,白影望著黎斯,幽幽安靜。而后她緩緩走上石梯。
白影消失在了門后,黎斯爆發出了求生之力,他猛地站起,用僅存的力量一只手拉著吳聞,一只手夾著白珍珠,一步步走上了石梯。
外面的世界已迎接了第二日的黎明,天氣陰沉帶雨。陰散的光芒射在黎斯三人的臉上,昏睡中極度虛弱的白珍珠緩緩睜開了眼睛:“黎大哥,你救了我。”
黎斯笑笑:“我救了你,我都不知道是誰救了我。”
黎斯三人相扶向東跨廂房走去,走到一半,唐府突然一陣熙攘,黎斯遠遠看見王翠急急從唐玲院里走了出來。黎斯問:“王總管,發生什么事了。”
“黎大人,你怎么會在這里,剛才老爺一直在找你。“王翠目光里透露著難以掩飾的懼色,她抿了抿嘴唇說,“又……又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哪里?”
“還是……蝶戀閣。”
蝶戀閣里,唐九觀面無表情地站在院中。不遠處那片黑郁的枯樹林里,其中一棵高樹上懸掛著一具尸體,尸體似先前鳳兒一般,少了半截手掌。尸體隨風慢慢移轉過面目,黎斯看到了她的面容,不由一驚,竟然是她。
懸枯樹而亡的不是別人,正是昨晚黎斯瞧見偷偷在偏院給死去的鳳兒燒紙錢的丫鬟小杏。小杏的舌頭半伸了出來,眼睛暴出瞪著頭頂,剩下的一只手保持著一個抓人的姿勢,卻不知小杏在臨死前想要抓住的人是哪個?亦或者,根本就不是人。
“已經派人通知了昆金,他很快就來了。”唐九觀轉臉望著黎斯,他的面容冷峻。
黎斯也看著唐九觀:“唐兄,跟我聊聊吧。”
門被關了起來,隔絕了世界,但內外的世界里唐九觀似一如既往地孤寂。黎斯看到桌上有酒,還有空置的酒壇,知道唐九觀又借酒消愁了。
“唐兄,能跟我說說杜蝶嗎?”
唐九觀嘴角先是抽動了一下,隨即緩緩說:“杜蝶是我這一輩子少見的好女人,她美麗、善良,也很愛我。”
“但她死了。”黎斯說。
唐九觀嘴角又是一陣抽搐,不自覺望向了對面墻壁上懸掛著的金刀,那是他馳騁沙場身隨命存的伙伴,但已經許多年,它都沒有殺過人了。唐九觀覺得自己就像這把金刀一樣,漸漸抖落了曾經的鋒芒:“黎兄想說什么。”
“杜蝶死于一場大火,唐兄覺得是有人故意放的那把火嗎。或者說,有人想害死杜蝶。”黎斯道。
唐九觀倏然睜開眼睛,目光暗淡下來:“黎兄,我只能告訴你,我是愛杜蝶,她是我的至親。但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是僅僅有她一個親人,還有更多的人需要我。”
黎斯點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看著唐九觀低垂的左邊肩膀,開口道:“我記得唐兄說過,每逢陰雨天氣,你的刀傷就會發作,一經多年,可好些了?”
唐九觀淡漠一笑,翻開長袖,露出了左邊肩膀,肩膀上有一塊形如黑色蜘蛛的舊刀疤,早已結痂,傷有碗口大小,足可見當時唐九觀所經歷的痛苦。唐九觀輕輕摸著刀疤,道:“這是在沙場對陣東妖王所遺留的傷疤,要它好了作甚。留著它,至少可以讓我記得我留了多少血才有了今天的我。”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黎斯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停住說:“唐兄,你可相信杜蝶會回來報仇嗎?”
“我……”唐九觀欲言又止,終于他說,“我相信杜蝶是個好女人。”
“但現在她已經不是個人了。”
東跨廂房,黎斯回來了,吳聞守在白珍珠身邊,這丫頭身體已無大礙,只是身體疲乏,沉沉地睡去。
“捕頭,唐九觀怎么樣。”
“唐府接連發生的命案還有唐夫人的病對于他的打擊很大,讓他整個人都很頹廢。”
“也難怪,畢竟是他夫人,而且還牽扯到了多年前的另一個夫人,的確讓人難以承受。”吳聞有些感慨地說。
巳時過后,定陽縣縣令昆金又風塵仆仆而來,對于唐府發生的接連命案,他顯得無能無力,唯一從唐府家人口中探聽出來的蛛絲馬跡,竟是關于多年前的一場大火后的死亡詛咒。
昆金心急如焚,找到了黎斯:“黎捕頭,一定幫幫我啊。”
“我幫你。”黎斯點頭,從懷里取出了那一小塊白素裟絲遞給昆金。黎斯望著蝶戀閣,道,“去吧,昆大人。”
沒多久,昆金回來了,臉上寫滿了疑惑,黎斯問:“唐大人如何說。”
“唐大人倒是認得這白素裟絲,說年前特意托人購買了一批,給唐夫人訂做白素裟衣裙。”昆金說。
黎斯皺眉道:“唐夫人?”
“除了唐夫人,還有一個人也有這種白素裟絲。”昆金繼續說。
“誰?”
“唐府千金,唐玲。”
文繡閣,唐家大小姐的閨院。
“我不要!”唐玲面戴黑紗,聲嘶力竭地手持一柄尖刀,瘋狂地刺拉。剛來到文繡閣外面的黎斯聽到唐玲的叫聲,跟昆金使了個眼色,兩人擔心唐玲出事,齊齊沖進了閨房。
唐玲閨房里,王翠和兩名丫鬟拼命地在拽拉著唐玲,但唐玲的力氣出奇地大,拽著幾人用鐵剪刀狠狠地刺劃著幾件純白色細薄如紗的長裙。唐玲大叫著:“我不要,不要這衣服,不要這白素裟衣,不要!”
“小姐,咱們不要了,扔了就好。你趕緊放下剪刀,可別傷了自己啊。”王翠嘗試奪走唐玲手中的剪刀,唐玲猛烈地搖頭,臉上涌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很快笑容變成了哭容。
“惡鬼就是穿著白素裟衣!惡鬼就是穿著白素裟衣。我毀掉了這衣服,惡鬼就不會出現了,不會再來害我娘跟我了,對!我毀掉它,毀掉它。”
唐玲跟王翠爭奪剪刀時,面上黑紗不慎飄下,露出了臉上紅色的傷疤。一道兩道三道傷疤橫伏在唐玲左邊臉頰上,像是幾只血紅色的蟲子。
“我的面紗,我的面紗。”唐玲終于丟了剪刀,去撿面紗,驚慌失措地重新掛在自己臉上。
隨即,唐玲又哭了起來,王翠將她摟在懷里。黎斯和昆金對望了一眼,這個時刻,他們不好在這里,兩人離開了文繡閣。
昆金一個勁搖頭:“唐家小姐現在變得瘋瘋癲癲了,這個如何是好。”
黎斯也沒法對昆金多說什么,只是讓他先將丫鬟小杏的尸體運回縣衙黑屋子里,至于小杏不見的半截手掌,還是沒有找到。
黎斯告別了昆金往自己廂房走,半路上看到了不少丫鬟收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袱正往這邊走來。黎斯走幾步過去問包袱里所包何物,丫鬟們告訴黎斯,定陽縣今年出了水災,相鄰幾個村的村民已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了。而唐九觀本身也是東甌村人,惦念著鄉親,于是這幾月便叫王翠按時給縣衙負責災情的衙官捐助一些錢糧衣物,幫助災民。而這些唐府丫鬟和家丁大多也是定陽人,雖然他們沒多少錢,但還是可以捐一些多余的衣物棉被給災民,于是都統一交由王翠,再轉給縣衙衙官。
黎斯聽著丫鬟講完,回到了廂房。
白珍珠已經醒來,還吃了兩碗王翠送來的燕窩粥,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吳聞也一樣,黎斯看著兩人身體無礙,這才放下心來。
“黎大哥,杜蝶的詛咒真的存在嗎?”白珍珠想著這幾日唐府接二連三的噩遇,不由對那詛咒多了幾分相信。
“說不準。”黎斯笑笑,“人間的事我尚且諸多不知,何況鬼怪魔神。”
未時,昨夜一場落雨后,天空終于出現了太陽,陽光變回溫暖,白珍珠就不肯繼續待在屋子里了,拉著黎斯同自己一起出來散步。
黎斯此時腦子里一團亂麻,想著小杏不見的半截手掌、鳳兒衣角遺留的白素裟絲究竟屬于誰、杜蝶的詛咒是否真的存在亦或者有個比杜蝶更可怕的背后黑手藏于唐府,還有那神秘的救自己三人性命于冰窖的白影人又是誰?她是唐府里的人嗎,她又為何救自己……一條條、一縷縷殘碎思緒將黎斯眉頭擰出一個結。
唐府足夠恢弘龐大,只庭院就有十二三座,亭臺樓榭間美景不斷,兩人在唐府游逛了一整個時辰,白珍珠這小丫頭終于才累了。兩人沿著來路回去,走過唐府后院一個廊子時,黎斯聽到了有人爭吵的聲音。
廊子盡頭是個小院,小院旁邊即是唐府后門。兩個棕衣家丁就站在后門口,阻攔著某人進來,門外人苦苦求說:“拜托兩位小哥,我有人命關天的大事想見唐夫人,求求你們幫我支應一聲,謝謝了。”
唐夫人患了死人病,這個消息唐九觀下了命令嚴禁外傳。兩名家丁互相看了一眼,他們自不能說唐夫人得了死人病,只得說:“我家夫人不會見你的,你回去吧。”
“不,不!”門外人撐住門板,不讓家丁把門關上,哭喊說,“求求你們,就告訴唐夫人是二十年前幫助過她的一位故人想要見她,你們只要這般說,她定然會見我。”
“說了不會見你。”家丁推開門外人的手,想將門關上。
“慢著,放她進來。”兩名家丁聽得身后有人,轉頭,卻是黎斯和白珍珠已經走到了他們身后。
第五章夢魘
門終于打開了,黎斯也看到了門外人的臉,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婦人,面黃肌瘦,穿著一身破爛的布衫。
“你要找唐夫人劉喜娘?”黎斯望著婦人問。婦人偷偷瞧了黎斯一眼,點了點頭。
“嗯。方才你說,二十年前,你幫助過唐夫人。真有此事?”黎斯再問,婦人還是點點頭,黎斯繼續問,“那你跟唐夫人是什么樣的關系,你又幫了她什么忙?”
婦人緊張地望著黎斯,眼神躲閃,似在猶豫,黎斯也不著急,只是等著。終于婦人像是想好了,張嘴剛待要說,冷不丁從幾人身后又冒出來一個人,卻是唐府總管王翠。
王翠看了婦人幾眼,神情突然起了變化,上前拉住婦人道:“張媽,你是張媽。”
那婦人也看到了王翠,臉上現出喜色:“王……王總管,我是張媽啊。”
王翠拉住張媽,握住她手轉臉對黎斯說:“黎大人,這位張媽是我家小姐小時的奶娘。小姐出生時不吃任何人的奶水,當時急壞了夫人,后來多虧了找來了張媽,才解了燃眉之急。”王翠轉臉又看張媽,說道,“這么多年夫人一直想要找你回來重重謝你,但一直找不到你。今日來唐府,張媽可是有事?”
“哎……”張媽先嘆息一聲,“還不是這場大水,家都被大水沖沒了,我也變得無家可歸,還有我那可憐的三歲孫兒,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還請唐夫人看在昔日舊情上,救老奴和吾孫一命。”張媽說著,已經跪下了。
王翠趕緊拉張媽起來,眼睛不覺紅潤了:“夫人從來惦記著你,放心,她一定會幫你。”
張媽跟著王翠去了,黎斯望著兩人離開的背影,久未說話。白珍珠拉了拉黎斯衣袖問:“黎大哥,你想什么想得這么出神?”
黎斯回過神來,看著白珍珠一臉專注地望著自己,摸了摸鼻子笑說:“我在想今晚上吃什么。”
酉時,文繡閣。
唐玲蜷縮在自己的床上瞪著雙眼看頭頂的白色床幔,兩天了,只要她一閉眼就會做那個相似的噩夢。先是鳳兒血淋淋地出現,然后是娘面無表情如同死尸一樣的面容,接著就是一個身穿白素裟衣的女子,站在鳳兒和娘的身后,遙望唐玲。
唐玲看不到白衣女人的臉,卻又覺得她并不陌生。她是誰,她是兇手嗎?是她害死了鳳兒,害了娘嗎?唐玲心中恐懼、退縮,那白衣女子就會逼近,唐玲一個勁地退,退到最后碰到了一面冰冷的墻壁,墻壁里伸出了一雙手,就那么把她拖進了里面,唐玲每每此時驚醒,額頭滿是冷汗。
門外的丫鬟又在一遍一遍敲打著門窗:“小姐,吃飯了,你多少吃點吧,要不身體熬不住啊。”
丫鬟的聲音像是蚊子一樣令人討厭,唐玲抓起床上枕頭扔在門上,大喊:“滾,滾,都滾!”
門外人影晃動,過了一會兒,丫鬟們見唐玲不開門,走了。文繡閣的臥房里重新陷入到一片死靜里,唐玲感覺到了不自在,很不自在,像是有根鋒利的梅花針刺在心口那般難受。
她四下里將臥房里轉望了一遍,終于發現,桌子上放著一樣東西。
七年前,唐玲出了一場意外,從山上滾了下來,鋒利的石頭劃破了她的臉,在她臉上留下了三道無法泯滅的傷疤。此后唐玲變得十分敏感而且自卑,而她的文繡閣里再不允許一樣東西出現,那就是鏡子。唐玲不想看到自己被毀去的容顏。
而此刻,桌子上靜靜放著一面銅鏡。
唐玲發瘋似的從床上跳了下來,抓起銅鏡狠狠扔在地上,銅鏡被摔得變了形,唐玲繼續沖上來用力地踹銅鏡,似要將鏡子踹得粉碎一樣。倏然,她停住了所有的動作。
銅鏡的鏡光里,唐玲看到窗外有一個靜默的影子站在那里。剛剛入夜的寒風吹得人影衣衫翻動,那翻動的形狀跟自己在夢境里所見一模一樣,是她……那個身穿白素裟衣的女人,她終于來了。
唐玲呼吸急促,一步步后退。那薄薄的窗戶似受到了無來由的風力變得扭曲,向房間內凹陷,漸漸出現了裂痕。唐玲幾乎看到了飄動的白衣,終于要來了,那可怕的詛咒終于還是來臨了!
唐玲退到墻邊,再無可退,耳邊傳來窗戶震碎的聲音。唐玲心灰意冷地閉上了雙眼,猝然,唐玲感受到自己被一雙手抓住了,緊緊地。
她低下頭,一雙手正從身后冰冷的墻壁里伸了出來,拽著唐玲,無所阻止地陷入了進去。
東跨廂房,唐府菜席一一上桌,最后上來的是一只白冰雕刻而成的蟠桃,桃口微開,里面陣陣濃郁香氣傳了出來。冰桃里裝下金酥皮鴨,白珍珠已經開始流口水了。
白珍珠用筷子插開冰白桃桃口,一只烤得流油的金酥皮鴨出現在三人面前,白珍珠用筷子再一插,那酥皮鴨的鴨肚被稍微一碰,竟是自己攤開了,露出了肚內白凄凄、血淋淋的一樣東西。
白珍珠只瞧一眼,再也忍不住轉頭大吐去了,房間內伺候的丫鬟驚叫得捂住了嘴。黎斯目光凝結,望著酥皮鴨肚內的東西,那是半截人類的手掌——這是小杏的殘掌!
黎斯用筷子將手掌挑翻過來,問丫鬟:“這道菜你是從哪里端來的?”
“是……是從膳堂直接端來的,我……不知道為什么……”丫鬟說話變得結巴。黎斯正自沉思時,一人匆匆走進了東跨廂房內,是王翠。
王翠一臉焦急臉色,看到黎斯,帶著哭音道:“黎大人。小姐,小姐不見了。”
唐九觀白天去定陽縣城執行公務,還未回來,黎斯先自趕來了文繡閣。文繡閣唐玲的閨房內,一邊窗戶已經被毀壞,房間地面上扔著一把變形的銅鏡,除此,房內陳設沒有變化。
王翠叫來了伺候唐玲的兩名丫鬟。兩名丫鬟說她們從未離開過文繡閣,一直待在文繡閣外室小廊里等小姐出來吃飯,但等了好久唐玲都未出來,后來其中一個丫鬟聽到了摔東西的聲音趕過來一看,就發現小姐閨房的窗戶被毀壞了,人不見了。
若想從文繡閣出去,必經過兩個丫鬟所待的廊子,但丫鬟沒有看到唐玲出去,說明唐玲應該還在文繡閣里。黎斯在唐玲閨房內尋找了多遍,而后站在房間中央,轉臉面對那扇壞了的窗戶,后退著一步步向后靠去,走沒十步,黎斯背脊貼上了一面冰冷的墻壁。
這邊王翠喃喃低語:“一定是她,是她不肯放過小姐。”
第六章夜半無人兇魂現
入夜,唐九觀回來后聽說唐玲失蹤,他立即召集了唐府所有人,搜查唐府每一個地方、每一個角落,甚至連一個老鼠洞也不放過。同時唐九觀派人給昆金傳去口信,讓昆金在定陽縣城內找尋一切可疑人物。
今晚的唐府注定了不平常,就當所有人都在忙碌尋找失蹤不見的唐玲時,一個朦朧的白影出現在了蝶戀閣內,形似幽靈,輕飄飄進了蝶戀閣。
唐九觀已經找尋過蝶戀閣,所以此刻蝶戀閣里沒有家丁、沒有丫鬟,不,或者有一個。唐夫人緊緊閉著雙眼,平靜的呼吸間不知她經歷著一個如何的夢境,亦或者是同自己女兒唐玲一般無二的噩夢。
但現在,在蝶戀閣內,有一個白影就站在她面前,幽怨冰冷的目光凝望著她,嘴里喃喃地說:“劉喜娘,你該上路了。”
白影從懷里取出了一把鋒利的短刀,摸準了唐夫人的心口位置,高高舉起,猛地刺下。
“咚”!這一刀竟沒刺穿唐夫人的胸膛,而是刺進了床板里,原來方才電光火石間,一人飛沖過來抱走了唐夫人,救下唐夫人一命。這人望著白影,輕輕說:“久違了,杜蝶。”
開口說話的人是黎斯,黎斯近前站著一位身穿白素裟衣的女子,雖然面帶紗巾,但通過舉止動作黎斯還是判斷出了她的真正身份。她并非是死后變成冤魂回來報仇的杜蝶,而是裝成杜蝶樣貌衣裝的另外一人,唐府總管王翠。
王翠明白黎斯已經認出了她,她干脆扯下面紗說:“你休想阻止我,我并非王翠,而是代替死去杜蝶來陽間報仇的使者。我要殺死這害人的罪魁禍首!”
王翠又要撲上來,黎斯輕輕一推,王翠被黎斯運帶內力的一推竟沒有推倒,只是后退兩步,又舉著短刀沖了上來。黎斯抱著唐夫人行動多有不便,只得喊:“唐兄,還不出來嗎?”
“住手!”一聲喝聲傳來,王翠手一抖,短刀落地。她轉過頭,門口站著的不是唐九觀又是哪個。
“老爺,老爺……我……”王翠張開嘴,還未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眼淚已經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唐九觀目光轉到黎斯懷里的唐夫人臉上,搖頭道:“王翠,你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啊。”
王翠目光從唐九觀臉上轉開,望著地面上的短刀,咬住了嘴唇開口:“我殺她,你真不知為了什么?”
唐九觀沉默。王翠笑了,淚水隨著笑容滑落:“十八年前的東甄村,你同我說過的山盟海誓都忘記了嗎。九觀。”王翠對于唐九觀的語氣態度倏然變化了,變得柔情似水。
“那年東妖國派余孽滋擾青州邊境,你親自率領一支鐵衛隊擊殺東妖余孽,但不慎在一處深谷里中了埋伏,肩膀被射中了毒箭,后來你同鐵衛軍走散,回到了東甄村。毒傷發作,你摔下馬來昏迷不醒,是誰救了你?”王翠語氣起伏,唐九觀閉眼道:“是你。”
“我為你吸出箭毒,又連夜上山采了外傷草藥醫治你的傷口。第二天傍晚你終于醒了,醒來的你突然拉住了我的手,看著我,然后將我擁入懷里。我當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靜靜讓你抱著,聽著你沉重的心跳。后來的兩個月,你跟我廝守在東甄村,你說這兩個月是你這輩子最開心最幸福的時光,你寧愿用你的生命來替換這短暫的快樂。”王翠盯著唐九觀的臉,慢慢再慢慢地說著,似要將每一個字都說入唐九觀耳里,鉆進他心中,“兩個月后你走了,你說過會派人來接我進府。對嗎?”
唐九觀點頭。王翠凄然一笑:“然后我等了半年不見你來,于是我去唐府找你。我期盼著你可以履行你的諾言,但我等來的就是她,將我趕出了唐府。”王翠手滑落,指著昏迷不醒的唐夫人劉喜娘。
“她甚至沒有看我一面,家丁將我像打發要飯婆子一樣轟了出來。我當時心存幻想,以為你并不知道這些情況,是她不想讓我進唐府。可傍晚,我卻收到了你托人送來的一百兩紋銀。”
“這件事我對不起你,你去的時候喜娘剛有了身孕,我擔心喜娘腹中孩子出意外,所以只能委屈你。”唐九觀面露愧疚之色。
王翠用手抹了一把淚水:“我當時抱著銀子真想一死了之,但想到家中還有病重的爹需要侍養,我不可以死。但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回到東甄村,卻聽聞了爹自殺的消息。還是劉喜娘做的好事,她派了打手去了東甄村,造謠說我是勾三搭四的浪婦,又讓打手打碎了家中所有的東西,我爹氣不過,就……自殺了。”王翠身體顫抖,“我恨啊。我失去了所愛的人,失去了唯一的親人,接下來,我不想輕生了。我要去報仇,我要從劉喜娘手里奪走屬于我的一切。
“為了能進唐府,我委身嫁給了大我二十歲的唐府管家。當我再一次見到你,我的一顆心似要裂開了一般,我以為我不再愛你了,對你只有恨,但偏偏事與愿違,我依然愛你。劉喜娘雖知道有我,但從未見過我,所以我可以安心地在唐府待下去,之后你發現了我,看到我已為他人婦,要求我將兩人的事情永遠藏在心里,爛在心底。我那時得不到你,于是我選擇隱忍。后來相公得了重病,沒過幾年就走了,你感念有愧于我,便讓我接任了唐府總管。九觀,這種種,我可有說錯?”
“沒錯。”
“我安心地在唐府擔任了總管一職,我以為隨著歲月流逝你終會再想到我的好。但幾年后,你卻迎娶回來了一位風華絕代的二夫人,杜蝶。哼,剛開始我也憎恨這個美麗的女子,但后來卻漸漸覺得她有些可憐,因為真正可以在唐府只手遮天的是一個女人,劉喜娘。我那時才知曉,原來劉喜娘的娘家背景牽連到了康王周邈。周邈是劉喜娘后臺,唐府內無人敢將她怎樣,我也終于明白,多年前你之所以那般絕情,是怕得罪了劉喜娘,從而觸動了劉喜娘背后勢力的逆鱗。”王翠繼續說,“了解到你的苦楚后,我似可以預見杜蝶的悲慘結局。果然,大火帶走了她的性命,杜蝶死了,你跟劉喜娘變得更加疏遠。”
“你是個好女人,杜蝶也是,我雖然可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怎奈卻保護不了自己珍愛的人。虛名浮世,又有何用哉!”唐九觀臉上刻畫下了蒼涼和悲感,顯然王翠的話戳中了唐九觀心底最軟弱的那一角。
“九觀,你應當清楚,七年前放火殺害杜蝶的人就是劉喜娘,也是她隔絕了我同你這么多年的情分。此時,杜蝶冤魂也找上了她,要讓她償還當年的血債。”王翠搖頭道,“唐府命案就是杜蝶索命而來,若要救回唐玲保唐府無事,劉喜娘就必須要死!”王翠道完殺劉喜娘的前因后果,黎斯心頭亦感覺到一陣壓抑悲憤,何況此時當事的兩人。
“我知你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不忍下手,讓我來。”王翠撿起地上短刀,撲了上來。
“砰”!臥房門被撞開,吳聞連著定陽縣縣令昆金還有一眾捕快而來,當中自還有白珍珠。
昆金對王翠說:“王翠,你方才已經交代了殺害唐夫人的前因后果,無論原因如何,你就是兇手。鳳兒同小杏的命案根本不是杜蝶冤魂索命,也是你所下的毒手,是不是?”
王翠目光一陣迷茫,看著自己的一身白素裟,突然冷笑起來:“我殺的又如何,她們都該死。”
“你口口聲聲說你所做的都是為了唐九觀,可真如你說得這樣簡單么?”黎斯盯著王翠。
“你什么意思……”王翠迎上黎斯目光。
“真若如此,或許你會想見一位故人。”黎斯轉看向吳聞,吳聞緩緩退開身形,露出了藏在門外的一人,乃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
王翠見這婦人,不由脫口叫出:“張媽?”
第七章是非曲折暗中蘊
張媽有些尷尬地在一群人中間看著王翠,低聲應了一聲:“王總管。”
“初在唐府遇見張媽時,當時王總管也在,說起張媽對于唐家小姐過去的恩情,王總管真情流露,當時黎某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王總管當時狀態就似親身受過張媽恩情一般。于是,我派吳聞悄悄攔下了張媽,并將唐府命案告知張媽,張媽聽后表情驚恐,于是吳聞將其帶回縣府,在縣令大人的協助下,張媽終于交代了所隱瞞的真相,也讓十八年前一樁隱藏至深的秘聞被揭露出來。”黎斯望著王翠,王翠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死死盯著張媽,冷冷說:“張媽,你胡說了什么。”
“我……”張媽支吾著,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王總管方才針對唐夫人所說的舊事,一件件一起起讓人心生憐憫。但在其中一件事情上,你卻說了謊話。”黎斯緩緩講出,“你所做的事情并非單單是對于唐九觀的舊情難忘,更非你所說的對于杜蝶的同情。你所作所為更多的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你的女兒,唐玲。”黎斯將謎底一字一字說出,在場人臉色都一變,即便先前知道真相的昆金同吳聞也忍不住變了色,而情緒波動最為激烈的自然還是唐九觀。
唐九觀像沒聽懂一樣看著黎斯:“唐玲怎么……會是王翠的女兒,這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黎斯道,“這世界上有些事神鬼不可做,人卻敢去做。你如果有疑問,不如問問門口這位張媽。”
張媽頭垂得更低。唐九觀聲音顫抖地問王翠:“王翠,告訴我,你做了什么。”
“哼,紙永遠是包不住火的,多年深埋心底的秘密總會有被人揭開的時候。既然黎大人已然查到了張媽,我也沒有必要再隱瞞了。”王翠迎著唐九觀目光,語氣里帶著一絲埋怨道,“九觀,十八年前我孤身來唐府找你,一個原因是因為對你的思念,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我懷了你的骨肉。”
“啊!”唐九觀腦中一陣嗡鳴,“你為什么沒告訴我?”
“當你將一包袱銀兩交給我時,我就不決定告訴你了。因為即便告訴了你,你也無力讓我進入唐府,就算我生下了孩子,也會受到那惡女人的迫害。我忍辱負重,不能再讓我的孩子飽受欺凌。于是,我想到一個辦法,可以讓我的孩子衣食無憂一輩子,同時可以對那個惡女人報仇。”
“偷龍轉鳳。”黎斯說出四字,王翠點頭:“不錯,當時張媽就住在東甄村,她剛剛生下兒子,就被唐府選中了去做奶娘。九觀你將銀兩托人捎給我時,我得知張媽家中兒子得了重病,需要很多銀兩看郎中。她求我借錢給她,我答應了,但我提出了條件。
“十八年前我腹中孩兒的月歲同劉喜娘腹中孩兒相差不多,于是我提出了一個讓張媽大吃一驚的要求,我要求她將我的孩子同劉喜娘的孩子交換。”王翠終于將一忍心中十八年的秘密說了出來,不由長吐出一口氣道,“張媽最終應允了。當年的八月初十,我先生下了一個女兒,交給了張媽,隨即劉喜娘也生下一個女兒,張媽將兩個女兒替換。”
“唐玲真是你的女兒……那喜娘,喜娘的女兒在哪里?”唐九觀瞪大了眼睛望著王翠。
“你想要找那個孩子?不用費心了。我當年對劉喜娘那么仇恨,如何能讓她的女兒活下來,而且她若活著,早晚會威脅到我女兒的地位。所以那孩子出生后第三天,我將她扔進了月泉河里。”
“你,你殺了我的女兒,你殺了我的女兒!”唐九觀突然跨到王翠面前,一手扼住了王翠的脖子。
王翠吃力地說:“我是殺了你一個女兒,但我也給了你另外一個女兒,我不虧欠你。”
唐九觀望著王翠無懼的目光,手終于漸漸軟了:“你說得沒錯,你沒虧欠我,是我虧欠了你,虧欠了唐玲,虧欠了杜蝶,也虧欠了喜娘……”
“九觀。”王翠看到唐九觀痛苦的神情,心中同樣難過。
吳聞看到王翠身上的白素裟,道:“便是你,穿著這身白素裟偽裝成冤魂不散的杜蝶先后殺害了鳳兒同小杏?”吳聞仔細觀察,果然在王翠所穿白素裟衣裙位置發現了一個缺角,應該便是鳳兒臨死前同王翠糾纏,撕掉了衣裙位置的白素裟絲。
“人是我殺的,但最應該死的卻還沒有死。”王翠望著重新躺回床上的劉喜娘。
“真相大白了,來人,將王翠帶回縣衙,之后過堂定罪。”昆金這一方父母官終于發話了,隨即上來了兩名衙役將王翠連同張媽一并帶回了縣衙。
王翠走了。蝶戀閣里變得靜悄悄,只有唐九觀同劉喜娘,唐九觀貼近劉喜娘耳邊,眼中模糊輕聲道:“杜蝶,她真的回來了。”
唐九觀言罷,蝶戀閣庭院里不知何處傳來一陣低低的聲音,似歌聲,又似某人悲傷的哀鳴。
十月初七,巳時,唐府東跨廂房。
黎斯從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里醒來,夢境里他似又看到了一片冰天雪地的環境,那個曾經救過自己一命的白影人再次出現。
門被人重重砸起,黎斯開門,吳聞沖了進來:“捕頭,王翠在大牢里自縊身亡了。”
黎斯同吳聞來到了大牢里,王翠的尸體已經被放了下來,她的臉色平靜安詳,像是已經等待這一刻等待了好久,終于解脫了的決絕。昆金遞給黎斯一張白紙,是王翠臨死前寫下的遺信,白紙和筆墨是半夜里王翠跟獄卒借來的。
遺信里詳細道出了王翠這許多年來積郁的心結,大致同昨天王翠所講述的相同。除此之外,王翠還交代了如何殺死鳳兒和小杏,又截斷兩人的手掌試圖利用殘掌將杜蝶冤魂殺人的傳聞做實,讓每一個人都相信杜蝶乃是死于劉喜娘手下。劉喜娘之所以患上死人病,竟也是王翠所為,王翠暗中修習邪門巫毒,將種好的金絲蟲繭放進劉喜娘所喝的水中。蟲繭進入體內,慢慢孵化并向上移動,隨之時間推移,蟲繭到達頭部,吞噬掉人的大腦,便是所謂的死人病了。這金絲蟲繭無毒無形,隨血液而流動,所以一般大夫郎中難以察覺出。王翠就是利用巫毒蟲繭害了劉喜娘,遺信最后,王翠寄希望唐九觀找尋回自己的親生女兒,唐玲。但王翠難再面對唐玲,她不希望唐玲知道有自己這樣一個不擇手段、殺人害命的娘,于是,王翠選擇了上吊自縊,離開人世間的是是非非。
黎斯看過遺信,長吁道:“難道一死就可以將所有悲慘的故事終止嗎。”
黎斯囑托昆金將王翠上吊自縊之事告知唐九觀,他自己留在大牢里,望著王翠平靜安詳的臉,再看手中懺悔的遺信,喃喃說道:“總感覺有不對勁的地方,但究竟是哪里不對勁呢。”
第八章心有千般萬般結
十月初七,未時。
吳聞隨著昆金派去唐府通知王翠自縊而死的衙役一起回來了,白珍珠也跟來了。黎斯施施然從縣衙側院走了出來。白珍珠來到黎斯跟前:“黎大哥,你偷偷溜哪里去了?”
“我又不是耗子,不會溜走。”黎斯笑著搖頭,問吳聞,“唐九觀怎么說。”
“他還待在蝶戀閣里沒出來,只是問什么時候可以領回王翠尸體。”吳聞臉上露出同情之色,“他是想親自安葬王翠。”
黎斯嘆一聲,回頭問昆金:“昆大人,張媽在哪里?”
“還在大牢里。”昆金說。黎斯三人來到大牢里,張媽一個人蹲在牢房角落,面對著墻壁,不停地自言自語。
吳聞想要大聲喚張媽,黎斯阻止了,他看著張媽背影:“張媽,莫非你想在深牢中久住,不再見自己幼稚的孫兒了?”
張媽轉過臉來看著黎斯,突然沖到牢門之前,哭求說:“大人,求求你放我走吧。我當年是實在無路可走了,才做的錯事,這么多年來我吃齋念佛只為贖清自己的罪過。我的孫兒還小,我如果待在牢中,他會餓死。”
“真如你所說,你誠心想要贖罪,就要看你是否將隱藏心底里的秘密都講出來。”黎斯盯著張媽的眼睛,張媽的眼睛躲閃開來:“大人,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們了,是我收了王翠的錢。”
“我想聽的不是這個。”黎斯搖頭說,“張媽,你說過的話里藏了不少疑點。第一,你既然十八年前幫助過王翠,那你對于王翠就是大恩情,按常理,今年發了大水,你來找的應該是王翠,而不是唐夫人。第二,王翠給你的一百兩是一筆不少的銀兩,但當年你花費了一半多銀兩醫治你兒子的病,僅余不足半數,但在這十八年里你衣食無憂,更是為兒子建起了新房,你一定有過另外一筆大額的收入。張媽,話到此,你還不肯將真相都講出來嗎?”
“我說,我全都說。”張媽額頭都是汗珠,“大人說得沒錯,當年我過怕了窮日子,收到王翠那筆錢后,為了能讓兒子將來有個好生活,于是,我……我想了一個歹主意。我將王翠偷龍轉鳳的計劃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唐夫人。”
張媽話到此處,吳聞同白珍珠都是吃了一大驚,只有黎斯神情平靜,似早已猜到了一樣。張媽繼續說:“唐夫人聽聞了王翠的計劃后,先是十分生氣,后來竟又不生氣了。她告訴我,就按照王翠的計劃來做事,只是……只是沒有真把王翠同唐夫人的孩兒互換。那時王翠同唐夫人生產僅相差一天,兩人生下的孩兒又有幾分相似,看不出來。于是,我抱走了王翠的孩子,最后又將那孩子抱回來還給了她。”
白珍珠望著張媽,王翠偷龍轉鳳的計劃已是令人瞠目結舌,而唐夫人這招移花接木計策更是高絕,甚至有了幾分可怕的味道。
黎斯三人從大牢里出來,聽聞了張媽口中所講述的驚世駭聞后,三人心里都覺得一陣氣悶,黎斯突轉向吳聞說:“對了,吳聞,讓你找尋的東西找來了嗎?”
“找來了。”吳聞點頭,白珍珠好奇地看著兩人,不知道兩人又賣什么關子,還好,她很快知曉了答案。
三人來到縣衙一間偏廳,吳聞將一個包袱倒空,里面盡是一些破碎的衣衫,白珍珠仔細看,發現這些衣衫都是白素裟。白珍珠疑惑地問:“黎大哥,找來這些殘破的白素裟衣干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黎斯道,不多時衙役送來了一件完整的白素裟衣,是死去的王翠身上所穿的那件白素裟衣。黎斯取出了從鳳兒尸身上發現的白素裟衣殘片,與王翠白素裟衣裙位置殘破的地方比對了一番。
吳聞道:“兩者并不相同。從鳳兒處發現的殘角里有金色的線絲在里面,而王翠的白素裟衣中沒有金絲。”
“而且殘角的形狀也不相同。”白珍珠也發現了疑點。接下來,三人又將那堆殘破的白素裟衣一一進行比對,發現這堆白素裟衣里摻加了金絲,拼接過后,發現有一件金絲白素裟衣也少了一個殘角,同從鳳兒尸身上發現的殘角吻合。
“這堆白素裟衣從哪里找來的?”白珍珠急忙問吳聞。
吳聞長吸一口氣說:“文繡閣,唐玲。”
“唐玲,怎么會是她?”白珍珠突然想到了什么,叫出聲來,“難道殺害鳳兒的真兇不是王翠,而是唐玲……”
黎斯閉眼:“王翠一直以為唐玲是她的親生骨肉,想必她發現了是唐玲殺人,便替唐玲頂罪。”
周圍是凍徹的寒冷,視線里只有一片遮天蓋地的黑暗,都快要忘記自己是誰了……耳邊傳來了一陣古怪的異響,像是某種動物低沉的呻吟聲里混雜著流動的情感……噩夢已經結束了,還是依舊在噩夢里?
唐玲望著狹隘的空間,竟發現自己像被砌在某個空間里,左右都是冰冷堅硬的墻壁。唯獨前面有一條深入黑暗里的小徑,似一條從地獄魔鬼口中伸出的長舌一般鋪展開來。唐玲害怕,但她更不想待在這里,她沿著這條黑色濃郁的小徑向前走。
小徑盡頭竟然有了一扇木門,唐玲遲疑著,還是推開了木門。門后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房間,有桌有椅甚至還有一張床,唐玲覺得整個人都要垮掉了,環顧房間。
房間是灰黃的顏色,不時有空冷的氣息從房間某個角落里涌來,依稀的,墻壁上出現了無數密布的條紋,似是一張張畫在墻壁上的蜘蛛網。唐玲覺得自己就是那只被巨大蜘蛛網網住的小蟲,只等被蠶食的一刻。
求生的欲望讓疲倦的唐玲重新站起,她伸出顫抖的手摸到了那些墻壁上縱橫交錯的痕跡,一點點觸碰下來,唐玲的眼睛亮了,她發現了什么。
門,墻壁里藏著另外一扇門。
這扇門又通往何處?唐玲打開了門,門外幽靜的黑暗里靜靜站著一個人,一身純白,面容似冰石一般僵硬,一陣若有若無的異聲從這純白之人身體周圍發出,唐玲只是瞅著那一身的純白衣。
白素裟衣,噩夢中的那個魔鬼。
文繡閣,黎斯三人回到了唐府,來到了文繡閣。黎斯在唐玲的閨房里,他停住腳步,問身旁的吳聞和白珍珠:“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吳聞同白珍珠互相看了一眼,都搖搖頭。
“黎大哥,唐玲若是真兇,她會對唐九觀下手嗎?”白珍珠在衙門里聽聞唐玲有可能才是真正的兇手,一直困惑著。
“我打聽過了唐玲這幾年來的狀況。自從她七年前墜崖毀掉面容后,就變得很孤僻,先后有四五名丫鬟被唐玲毒打得起不了床。可見,毀容對于唐玲的打擊之大,足以讓她的精神發生扭曲。”吳聞將自己得來的消息說出,白珍珠贊同說:“當然了,容貌對于一個女孩子,尤其是一個曾經十分漂亮的女孩子有多重要,甚至超過了她的生命。”
“毀容,再若加上她知曉了自己的身世。想想,就覺得唐玲會瘋掉。”吳聞搖頭說,黎斯再看唐玲閨房一遍:“也許早已經瘋了。”
“唐九觀武功了得,也不會被一個唐玲所殺吧。黎大哥,你說我們回來保護唐九觀,是不是開玩笑呢?”白珍珠說。
“唐九觀是武功了得,但那是在沙場上。回到唐府,回到自己至親至愛的人身旁,再無敵了得的男子也只是一個有弱點的男人。唐府的種種已經擊垮了唐九觀這位昔日‘紫面豹子’的心境,真要面對唐玲,唐九觀或許已然有了赴死之心。”
“唐玲應當還藏在唐府內某個秘密的角落,所以無論如何,我們要在她同唐九觀正面沖突之前,找出她來。”黎斯仰天一嘆。
亥時,舊的一天即將過去,新的一天馬上開始。唐九觀靜靜端坐在蝶戀閣里,不遠處的床上靜靜躺著自己的妻子,面前桌子燃燒著一根火光微弱的蠟燭。
亥時將近,燭光一陣晃蕩,一個朦朧的人影出現在燭影里,唐九觀淡淡道:“你來了。”
第九章唐孤現身揭假面
蝶戀閣里,唐九觀看著門外隆起一個淺淺的輪廓,一人走了進來。她的目光藏于身后的黑暗里,看不真切,身上穿著純白色的白素裟,手里緊緊地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玲兒。”唐九觀看著似幽靈一般出現在蝶戀閣里,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唐玲,看著她一臉的茫然,難過地說,“玲兒,是爹害了你。”
“爹……哈哈!”唐玲茫然的表情轉成笑意,她大笑著,目光里的神情卻一點點冰冷,“你們,都該死。”唐玲端著匕首,倏然沖向了唐九觀。
唐九觀靜靜閉上了眼睛,冰冷的匕首已經貼近自己的胸膛,唐九觀耳邊聽到了腳步聲,接著蝶戀閣的門被推開,一人大喝:“住手!”
來人是黎斯。黎斯甩出一顆小石子將唐玲手里的匕首打落在地,唐玲雙眼重新陷入迷茫中。唐九觀頹然地望著黎斯:“黎兄,玲兒想要殺我,對我算是一種解脫。我已生無所戀,你又何苦救我。”
“我是捕快,自然不能見到兇案在我眼前發生。再者,唐兄你說錯了。”黎斯先看唐玲,而后同唐九觀四目相對,慢慢說得清楚,“我想要救的人,不是你——而是唐玲。”
唐九觀聞黎斯言一頭霧水:“黎兄所說什么意思?”
“唐兄也是聰明之人,又怎會如此糊涂。”黎斯重新再說一遍,“我說的是,今夜我若不來蝶戀閣,那身赴黃泉之人并非唐兄,而是唐玲。”
“你……你!”唐九觀神情憤怒,“你的意思是說,我會殺了玲兒?”
“我正是這個意思。”
“一派胡言,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如何會殺害自己的親生女兒!”唐九觀雙拳握得咔咔作響,“黎兄,有些話不可以隨便亂說!”
“是,虎毒不食子。唐九觀是寧可自己死也不會傷害自己的女兒,但問題是……”黎斯話語異常緩慢,“但問題是,你根本不是唐九觀。”
吳聞身體一震,白珍珠滿臉驚疑,唐九觀亦是面色幾變,像是極度憤怒在竭力壓制火氣:“好,我不是唐九觀,那你說我是誰!”
“我所說不是玩笑,你應該知道。唐九觀應早已死了多時,而你的真正身份。”黎斯環顧蝶戀閣里四處,長嘆說,“就是蝶戀閣原先的主人,那絕美動人的唐府二夫人,杜蝶。”
吳聞和白珍珠又是大驚,不約而同盯著唐九觀。
唐九觀現出可笑的神情:“黎兄,你難道今晚喝多了酒而來,說的都是胡話。杜蝶早已死了七年,我一個堂堂男兒又怎會成了那亡魂杜蝶。”
“開始我也沒想過同我痛飲烈酒的唐兄竟是女子假冒,直到你自己露出了馬腳。”黎斯清楚說道,唐九觀搖頭:“馬腳?可笑!你說說看。”
“初五早,在這蝶戀閣里,我問過唐兄的一句話。我問:‘每逢陰雨天氣,你的刀傷就會發作,一經多年,可有好些了。’當時唐兄對我說:‘要它好了作甚,留著這刀疤至少可以告訴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才有了今日的自己。’唐兄,可還記得這些話?”黎斯問唐九觀。
唐九觀點頭:“沒錯,你問了,我也這么說的。”
“馬腳就出在傷疤上,那晚唐兄翻開長袖摸著刀疤,讓我發現了破綻。”黎斯頓一下說,“九年前,我同唐九觀曾在景安城康王府內飲酒。當時天氣陰沉,唐九觀醉了,他特意翻開衣袖指著刀疤對我說,刀疤是自己圍剿東妖余孽時不慎中了東妖人埋伏,被射中了毒箭。后來多虧遇到一位故人悉心照料保住了性命。現在想,故人應該就是王翠。唐九觀還同我說,雖然保住了性命,但依舊有殘毒遺留在了傷口內。這殘毒平日不礙事,但遇到陰沉天氣或大雨時,再喝過酒,毒性就會回涌出來,傷口周圍奇癢無比,且有絲線狀的綠灰色出現在傷口表面。不過只要睡一覺,傷口便會回復原狀。就是這番話,讓我拆穿了你的假面目。
“初五早,天氣陰沉,唐兄也飲了酒,傷口位置應當是奇癢無比,且呈現綠灰色,但當時唐兄傷口并無異樣。后來我跟王翠打聽,原來你多年前就停止了服藥,不再醫治刀傷了,這個時間大概就是七年前,正是杜蝶死后開始的。”黎斯緩緩道完。
唐九觀臉色沒有絲毫變化:“我以為黎兄掌握了什么樣的證據,僅僅是這些?好,那我告訴你。我之所以不再繼續服藥,是因為有個游方郎中給了我一個極具療效的偏方,我用偏方清除了殘毒,這也是黎兄沒有看到刀疤變色的原因。用這偏方的時間大概就是七年前,時間過久,偏方的內容我也大都忘記了。這就是其中緣由,黎兄可還有疑問?”
“唐兄少安毋躁。上面所說的破綻,只是勾起了我對唐兄身份的懷疑。我既然愿同唐兄直面對峙,自然還有更有力的證據。”黎斯呼一口氣,“若這個證據唐兄還可反駁,黎斯斷無二話,立馬離開唐府。”
“你說。”
黎斯轉移了視線,對著那邊唐夫人所橫臥的大床側,沉聲道:“該面對的你總該面對,總不可能永遠藏在陰冷的角落里。你……出來吧。”唐九觀瞪大了目光,不懂黎斯在跟誰說話。
劉喜娘身旁白色冰冷的墻壁一陣細微的抖動。倏然,一扇同墻壁混為一色的門戶被徐徐從里推開了。
一個女孩,穿著靜潔的白素裟出現在了蝶戀閣,出現在了所有人面前。她目光幽幽似無盡的寒冰,面容淡然,看不出絲毫的感情流動。她走了出來,同黎斯對望一眼,隨即走到了劉喜娘身旁,伸手輕輕觸碰她臉頰。
“她是誰?”唐九觀分明看到一個八九歲容貌秀麗的小女孩從墻壁里走了出來,身似幽靈停在了劉喜娘身旁。
黎斯的話語變得神秘而難以捉摸:“唐兄,還記得王翠所講述的故事嗎?唐夫人買通了張媽,利用移花接木讓王翠將親生孩兒扔進了月泉河里。但我若告訴你,那扔進河里的女兒并未沉尸河底,而是在今日出現在了你的面前,不知你會有何想法?”
唐九觀搖頭:“你騙我。她真是王翠的女兒,今年應該同唐玲一般歲數,也是十八歲,怎么還會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荒謬至極。”
黎斯輕輕搖頭:“我沒騙你。真正騙了別人又欺騙了自己的不就是你嗎?救回唐九觀女兒的是劉喜娘,雖然她埋怨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還懷了孩子,又從張媽口中得知王翠計劃后更是感到憤怒。于是她一怒下,將王翠計劃將計就計,但冷靜下來后,劉喜娘想到孩子畢竟是唐家骨肉。心中善良的本性讓劉喜娘無法接受因為自己而害死這個孩子的事實,于是她偷偷派人跟著王翠,看到王翠將孩子扔進河里后,就救回了這個命途悲慘的孩子,帶進了唐府。劉喜娘救下了王翠的孩兒,但女人的天性令她決心不再把這個孩子還給王翠,劉喜娘秘密在居住的庭院內修建了密室。后來杜蝶被燒死,蝶戀閣重建,劉喜娘住進了蝶戀閣中,她同樣也在蝶戀閣內修建了密室,養育這個孩子。劉喜娘漸漸愛上了這個孩子,并給她起了名字——唐小小。
“至于為何叫做唐小小,則是因為這個注定了苦命的孩子患上了一種怪病,她的身體樣貌永遠停駐在了八九歲模樣。怪病名曰——斷弧,乃無望無想的意思,患上這種斷弧之病的人因為身體所限,往往活不過二十歲。但即使知道唐小小會夭折,劉喜娘同樣不忍離棄。唐小小住在蝶戀閣密室內,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這期間劉喜娘總覺得自己虧欠于唐小小,受不了良心譴責的劉喜娘最終還是將唐小小的身世以及王翠的所作所為告訴了唐小小。同時,劉喜娘細心教導唐小小說話寫字,但唐小小極少同別人交流讓她性情極其孤僻,不愿意學說話,只學會了寫字。幾天前的傍晚,唐小小無意從密室里聽到了蝶戀閣內兩個人的爭吵,這兩個人就是劉喜娘跟你,原因就是劉喜娘發覺你并非真正的唐九觀。于是,害怕東窗事發的你就利用邪惡的巫毒術將劉喜娘迷倒,讓她患上了不死不活的死人病。
“唐兄,這就是我最后的依據,唐小小。”黎斯迎上唐九觀目光,平靜地說。
第十章蝶戀依依情所鐘,碧落黃泉永無隔。
“其實,王翠坦白罪行后我也懷疑,王翠如何會接觸到邪惡的巫毒之術,想來,應當是你暗中使鬼,讓王翠習得了巫毒之術。還有唐玲的邪惡和瘋瘋癲癲,表面似是因為看到了被吊死的鳳兒而導致了她精神崩潰,其實,也是你利用邪術迷惑了她的心智。”黎斯緩緩說。
唐九觀望著那邊唐小小,道:“黎兄,即便這個女孩聽到了我同喜娘的爭執,知道我不是唐九觀,但你為何認定我就是死了七年的杜蝶?”
黎斯點頭:“我開始并不知道你就是杜蝶,直到今天我重新去了唐玲的文繡閣。唐玲的失蹤始終是我心里的一個疙瘩,一個活人是不可能平白無故地消失的,而文繡閣一側窗戶被毀壞,顯然有人曾經試圖闖進文繡閣,威脅唐玲。這個人,想必就是唐兄了。我在文繡閣里待了好久,終于被我發現了藏于墻壁內一扇混為墻色的石門。我進入石門,發現了密室,原來文繡閣就是唐夫人先前所居住的庭院,里面建有密室。接著我就碰見了唐小小跟唐玲,在得知我身份后,唐小小將她的全部隱秘一一寫于我知。”黎斯看著唐小小,道,“原來,曾經在冰窖內救我們三人的就是唐小小。”
“至于你杜蝶的身份,是唐小小在蝶戀閣密門縫隙間看到你寬衣解帶,知曉了你是個女人。后來唐小小見到了杜蝶的畫像,比照后,唐小小就知道了偽裝成唐九觀的就是杜蝶。”黎斯搖搖頭,“若唐兄還有什么疑問,我還有一個更為簡單直接的辦法,之前因為無證無據不便提出,現在可以了。唐玲、唐小小都是唐九觀的親身骨肉,你如再執意下去,大可以來一場滴血認親。”
“罷了,天意如此。”唐九觀擺手,緩緩踱步走到蝶戀閣一側窗邊,嘆息一聲道,“我的確不是唐九觀,而是杜蝶。”唐九觀輕輕在面上一掃,一張無比精致細薄的人皮面具被掃落下來,露出了唐九觀粗獷面容之后的臉,那是一張傾國傾城的絕色面靨。
“黎兄不愧當世神捕,杜蝶已然心服。”方才還聲色俱厲的唐九觀,轉眼變成了風情萬種的絕美女子,這轉變讓在場每一個人都覺得措手不及。
黎斯也有微微目眩,道:“唐兄,不,杜蝶。若非唐小小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恐怕你真正的面目永遠不會被拆穿。”
“所以我說天意如此,若非劉喜娘當日一念之仁,保全了唐小小,今天她的冤情便不會得以澄清。”杜蝶搖頭,青絲凌亂散下道,“唐小小,你沒看錯,也沒聽錯。七年前的大火,其實是我自己放的,我找來了一具死去的女尸送入火海里代替我,而后我就貼上了人皮面具,以唐九觀的身份重新開始生活。轉眼,已七年了。”
“你裝扮成唐九觀七年,未被發覺已經是奇跡了。”黎斯道。
“偽裝成唐九觀后,因摯愛女子的離世,讓重情義的唐九觀自此不近女色,甚至同劉喜娘分房睡,因為這樣的緣由,我才僥幸避過了七年。這期間,我每一天無不是戰戰兢兢而過,總擔心會被人拆穿。王翠說過的一句話沒有錯,紙永遠包不住火,只是早晚而已。終于,七年后,劉喜娘的丫鬟鳳兒在未經我同意替我整理書房時,找到了我一直隱藏的秘密。”杜蝶望著床上的劉喜娘,眼中流露出悲傷之色,“劉喜娘很快找到了我,她趁我洗澡時沖了進去,發覺了我是女兒身。我拿住了她,送回蝶戀閣。
“而黎兄所猜不錯,苗疆孔雀嶺的巫術的確不是王翠這種鄉野女子所能輕易掌握的,那是我將繪有巫術的圖頁塞入她死去相公的遺物里誘騙她去學習的,也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嫁禍于這個癡情女子。至于王翠、劉喜娘及唐九觀之間的關系,是我派人去東甄村調查后得知的。而王翠對于唐玲的過分照顧引起了我的疑心,因為劉喜娘是王翠的仇人,她不可能如此照顧仇人的女兒,于是我去了張媽家,威脅張媽說出了王翠偷龍轉鳳的真相,但劉喜娘移花接木的計策,張媽卻并未對我提及,我也是從黎兄口中才得知了這曲折之后的真相。
話說得遠了,劉喜娘知曉了我的身份,我就用巫毒之術封死了她的六識,令她變成了一具活死人。而后,我找到了鳳兒,因為她發現了我的秘密,我自然不可以留她。劉喜娘的死人病,鳳兒的死,我需要一個替罪羊,于是我嫁禍給了我自己,也就是慘死于蝶戀閣內的杜蝶。”
“為何殺小杏?”黎斯問。
“鳳兒發覺我的秘密后,告訴了劉喜娘,還告訴了她最好的姐妹小杏。于是,小杏也必須死。”杜蝶平靜地說。
“七年前,那些得了怪病離開人世的丫鬟,也是你下的毒手?”黎斯想到七年前同樣得怪病離奇死亡的唐府丫鬟,問道。
杜蝶點頭:“那幾個丫鬟在我身邊侍候了四五年,對于我太了解了,我若想在唐府喬裝成唐九觀,就必須除掉她們。”
“鳳兒衣角遺留的白素裟殘角,應是你為了嫁禍唐玲而故意留在鳳兒身上的了?”黎斯又問。
杜蝶點頭:“我素知大世神捕的威名,自知那些神鬼傳說蒙騙不了你。得有一個真正的兇手出現才可令你罷手。”
“其實你大可不必那樣費勁,想辦法除掉我們三人便是,就像是偷偷將冰窖門關上。”黎斯言罷,杜蝶輕笑:“沒錯,關你們進冰窖的人就是我。那晚小杏被殺,唐府一片大亂,短時間內不會發現你們三人的失蹤,待發現時,你們也早已經凍死在冰窖里了,這本是我計劃好的。但可惜,往往天不隨人愿。”杜蝶轉頭看向唐小小。
“你先前是將王翠推出來,所以你告知了王翠關于鳳兒尸身上遺留白素裟的事,王翠自然知道唐府內擁有白素裟衣的只有三人,一個是自己,另一個是劉喜娘,再一個就是唐玲。王翠果然就在唐玲白素裟衣里找到了殘缺的一件,各種假象讓王翠相信唐玲就是殺死鳳兒同小杏的兇手。她為了保護唐玲,于是自己跳了出來欲替唐玲頂罪,所以有了蝶戀閣她揚刀欲殺劉喜娘的一幕。”黎斯緩緩道完,杜蝶輕輕頷首:“我就是想讓王翠自己跳出來,這般,于她于我都好。我原本計劃的是先擄走唐玲,然后王翠出來承擔罪責,最后瘋癲的唐玲在唐府某個角落自殺,如此就圓滿了。但偏偏唐玲在文繡閣神秘地消失了。”
唐玲癡癡傻傻地坐著,她轉頭看到了劉喜娘同唐小小,站起身搖搖晃晃走了過去。
唐小小望著唐玲,緩緩伸出手,握住了唐玲的手。
“你為何定要殺唐玲?她本是個無辜的孩子,同你們大人之間的糾纏并沒有關系。”黎斯看著唐玲,突然想到什么,“莫非你有什么秘密被唐玲所知曉?”
“黎兄好見識。”杜蝶說,“七年前,定陽黑石山上,唐玲不巧看到了應當是死人的我。我那時穿了一身白素裟衣,她嚇壞了,我還沒有動手,她就自己滾下了山。然后,唐玲的臉變成了那樣,而且她的腦袋滾下山時撞到了山石,忘記了之前的事,也是我一時心慈手軟,放過了唐玲。本也一切安好,但偏偏最近,唐玲的腦痛頻發,說自己看到一個穿白素裟衣的惡鬼想要殺她。我問了大夫,唐玲越頻繁的頭疼越說明她有可能恢復記憶,于是,我不得不再次將矛頭對準唐玲。”
“還有一個問題,唐九觀呢?”黎斯深深望著杜蝶,搖搖頭說,“我想過很多原因,也還是想不通。我不懂你為什么要殺這么多人,為什么要做這些事?七年前,唐九觀那般珍惜你,你為何要將自己葬送在一場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大火里?而后又假冒唐九觀在唐府待了七年?你裝神弄鬼究竟是為了那般!”
“你想明白嗎?”杜蝶緩緩走到蝶戀閣靠窗位置,柔聲道,“蝶戀依依情所鐘,碧落黃泉永無隔。世間種種皆落寞,此情長寄美人冢。
“這是當時九觀送于我的詩,他說過,他如果一定要死在一個人手里,他希望這個人是我。”杜蝶緩緩轉首,摔碎了墻角的幾個酒壇。酒壇里裝滿的不是烈酒,是一壇壇黑油,杜蝶從懷里抽出了火石,道,“黎捕頭,黎兄,很抱歉,你的問題我最后還是不能同你說明白,或許,將來的某一天,你會從另外一個人口里得知我的故事,一個名叫杜蝶的女人的故事。走好。”杜蝶將金刀橫在脖頸,黎斯無法,只得退出蝶戀閣。
黎斯同其他人退出來的瞬間,一股濃烈的黑火從蝶戀閣內撲騰了出來,黎斯分明看到了那道清麗的身影瞬間湮滅在炙熱的大火里。
“這就是宿命嗎?終究注定了要葬身火海。”黎斯長嘆。
第十一章 世間種種皆落寞,此情長寄美人冢。
十月初八,唐府,唐九觀書房。
昆金正在書房里招呼捕快仔細搜查,吳聞在一旁問黎斯道:“捕頭,你怎么猜出杜蝶有秘密藏在書房里?”
“杜蝶喬裝成的唐九觀往日多就住在書房里,且他的書房從來不讓人輕易進入,而那晚杜蝶說因為鳳兒闖進了書房發現了她的秘密,這才有了之后種種。至于這個秘密,杜蝶多有隱晦,讓我起疑。”黎斯說到這,白珍珠不覺問說:“黎大哥,那鳳兒不就是發現了杜蝶女扮男裝的秘密嗎?”
“不然。杜蝶說過,鳳兒回去之后,劉喜娘撞見杜蝶洗澡后才發現了杜蝶女扮男裝的秘密。況且,若鳳兒真的知曉了唐九觀是假的唐九觀,她還會那么平靜地留在唐府嗎?鳳兒之后所做,只可說明她發現了一個秘密,但并非杜蝶假冒唐九觀。”
“什么這個秘密那個秘密的,黎大哥,你說得我頭都暈了。”白珍珠晃著腦袋說。
“黎神捕,這里有發現。”昆金的話打斷了三人的交談,黎斯三人連忙走過去,在唐九觀平日看書的低榻下發現了夾層。夾層被打開,里面赫然存放著一具人的骸骨。
黎斯看到了骸骨肩膀上一道深入骨頭的傷疤,嘆息一聲說:“這就是真正的唐九觀了。”
“難道這就是鳳兒所發現的秘密?”白珍珠問,黎斯默認地點頭。
“唐九觀死后,杜蝶依然對他不離不棄,不忍分離。如此情深的男女,杜蝶為何要下殺手呢?”黎斯搖頭,想不明白。
“捕頭,這骸骨下面有東西。”吳聞眼尖,一手取了出來,卻是一面鑲著銀邊的令牌,令牌正面是黑色的背景,勾勒著半邊高懸在夜空里的彎月。背面則用晦澀難懂的字體刻出了一個字——夜。
“黑夜?!捕頭,這是……”吳聞脫口而出,黎斯立馬用眼神制止了吳聞,吳聞停止了后面的話。昆金只是遠遠躲在后面,似是對那具剛剛發現的骨骸多有畏懼,黎斯不知昆金聽到了多少,又看到了多少。總之,銀色的“黑夜”令牌被黎斯收拾好了,不久,唐九觀的骨骸被送往縣衙,黎斯三人也離開了唐府。
唐玲、唐小小姐妹連同唐夫人劉喜娘一并離開了那座沉淪著恩怨情仇的唐府深院,白珍珠覺得這兩女一母特別可憐,黎斯心中也自有打算——唐玲和唐夫人的巫毒術有一人或許有法子可解,那人自就是黎斯的老朋友,大世第一仵作、死人醫老死頭。至于唐小小的斷弧之癥,黎斯也只能寄希望于老死頭有奇術妙法,可以幫助到唐小小了。
黃土路上,黎斯回首望著漸漸被湮滅的唐府的紅墻綠瓦。不知多年后,還是否會有人記得這里面曾經住過的人,發生的故事,還有悲惋的愛情。
而黎斯心頭,如巨石橫亙,久而不落。杜蝶至死不說的隱秘似寒冬堅冰在黎斯心底有了一絲化解,定陽縣乃是青州東邊門戶,外面有對青州虎視眈眈的東妖國等諸國。而唐九觀是康王周邈安插于定陽縣這東邊門戶上的一把堅固的鐵鎖,一旦這把鐵鎖裂了、碎了,又或者被一把假鎖所替代了,那放眼定陽縣,若東妖國來犯,則岌岌可危。再論及青州全境,一旦東邊天險門戶有失,青州廣饒的平原則毫無可抵擋東妖上萬賊兵的屏蔽,更無“紫面豹子”唐九觀這般對陣東妖賊兵如有神助的大將可守,那時,所失恐非一城一池這般簡單。
黑夜令牌既在,若杜蝶就是黑夜潛入定陽的那枚毒針,她偽裝唐九觀七年,難道就是在等待機會,等待一個命令,一個足可以震動大世根本的可怕陰謀?!
黎斯停止思想,他不愿也不敢再想下去了。
“黎捕頭,黎兄,很抱歉,你的問題我最后還是不能同你說明白,或許,將來的某一天,你會從另外一個人口里得知我的故事,一個名叫杜蝶的女人的故事。”
“杜蝶啊杜蝶,你心中究竟藏了何等的秘密來讓黎某去猜啊,你可是害苦了我了。”黎斯遙望蒼天,那邊黑色的半月已緩緩飄上,似轉眼就要遮天蔽日。
黎斯目光閃亮,將黑色令牌藏于懷里,腳步堅定地走向了那片黑夜即將來臨的天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