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西周的分封制,如同現代的家族企業;秦漢政府則如同國家壟斷公司;州牧動搖了東漢帝國的根基,藩鎮埋下了唐朝衰落的伏筆。親情與利益的消長,組織與成員的沖突,中央與地方的博弈,游牧民族的沖擊 & &到底是什么因素決定了歷史大勢與組織分合?
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稱“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固然是小說家言,也有幾分道理。作為管理者,則不能滿足于看熱鬧,有必要弄清這個“大勢”是怎樣形成的,怎樣運行的,分與合的機制是什么。讀點歷史,會發現中國古代國家組織的分與合,有不少值得琢磨的地方。
家族公司的分合
先秦時期的分合,以從西周到東周的變化為代表。西周開創之時,周族以原來在西垂岐山的區域經驗,逐漸擴展到整個關中,滅商之后猛然把自己的統治擴展到東方廣大地區。這就好像一個快速成長的小公司,突然兼并了一個龐大卻又老朽的巨型公司。所以,如何整合公司力量,實現大市場的有效管理,就需要費點周折。西周的辦法是實行分封制,設立了大量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子公司,從而使自己成為龐大的集團總部。周王為天下共主,周王的兄弟子孫、親戚故舊,以及在兼并過程中的有功部族,先后被分封到各地開設分號,遠至東南的吳,北方的燕,大大小小有史可查的封國不下幾百,史籍不載的可能更多。例如,上世紀70年代在陜西寶雞茹家莊和竹園溝發掘的 國墓地,就是史籍不載的一個小型異姓封國遺址,依據出土青銅器上的銘文,人們才知道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國家的來龍去脈。西周的組織架構,就是這樣一種靠分封制聯結起來的大型家族集團。
西周比較有名的封國,同姓的有晉、燕、吳、魯、鄭、衛等國,異姓者有齊、楚、宋、杞、陳等國。凡是同姓和功臣的諸侯,帶上自己的家族,帶上被統治的“殷民七族”或者“殷民九族”,在所封的地盤上展開自己的國家經營。封國與總部的關系,靠家族親緣維持。封國多是周王的子弟,少量是對周室立有功勞的異姓,還有一些則是對歷史遺存的承認和對慣例的遵循。由此,姬周分號遍天下,周王也就成為名副其實的天子。
西周的這種分封制,非常像現代的家族企業。把整個組織凝結在一起的是親情和族屬,所以其國家的組織原則也就是“親貴合一”;但即便是父子之親也會有利益沖突,使這種組織產生裂變的破壞性力量就是利益分化。封國同王室之間,少不了互相支持和協助,尤其是出征打仗,這種部族協同對外會產生巨大的威懾力量。然而,親情之間的不計得失,不算成本,對于家族企業來說是極為可怕的腐蝕劑。占便宜的事情都好說,而吃虧的事情即便是一家人也難免不情愿。任何家族企業在經營中,都會遇到這種親情與利益沖突的困擾。從邏輯上講,只有在各個封國都有利可圖,聯合起來會有“帕累托改進”時,這種親情關系才是可靠有效的。在西周早期,不同封國之間多數沒有接壤,或者雖然接壤卻在諸侯之間存在著游刃有余的回旋空間,封國之間能夠優勢互補,所以能夠相安無事。隨著各封國的版圖擴展,尤其是土地和民眾的爭奪,封國開始有了矛盾,而且還會不斷擴大沖突。于是,隨著總部與封國關系的不斷淡化,封國與封國之間的爭奪也日益激烈。到了東周,總部只剩了個空架子,封國誰有實力誰就能號令諸侯,所謂“尊王攘夷”,“尊王”是合法性的招牌,“攘夷”是號令他國的威權,大家族公司的解體就勢在必然。對這種家族公司發展命運的評價,絕不能站在“事后諸葛亮”的角度妄加指責,抨擊周初的制度框架。對于起步階段來說,周初的分封安排是極為明智的。后來的變化,既不能由周初的武王周公諸君負責,也不能說是成王以后的統治失誤,而是家族組織的自然演化結果。在古代的條件下,凡是家族企業,最終都逃不脫分門立戶的命運,只不過是早與遲而已。也就是說,從組織進化的角度看,利益關系遲早會勝過親情關系。從周王的天下共主到戰國的七雄并立,走完了這一進程。正因為如此,所以春秋戰國的先賢才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感慨,再向后,民間干脆形成了“富不過三代”的大白話趨勢判斷。不妨大膽一點可以說,即便在今天,再好的家族企業,也會在三五代之后而生機漸失,走上分家道路。能夠傳承三五代以上并且生機勃勃的家族企業,肯定只剩下家族軀殼而其性質已經轉變為社會公共企業。
國家壟斷公司的分合
戰國七雄的競爭,不是遵循市場交易原則,而是遵循暴力征服原則。群雄并起,競爭的社會成本就太高,于是,實現大一統,壟斷所有資源就是最劃算的,由此中國進入了秦漢時代。如果把西周比作家族公司,那么秦漢就變成了國家壟斷公司。這種國家壟斷公司的走勢,取決于公司的收益分配。秦朝不能善待基層黎庶,迷信當初打天下的暴力,高壓之下帶來的是大澤鄉的反抗和“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祖龍死而地分”的詛咒,自下而上的暴力反作用,使這個國家壟斷公司進入重組,借殼上市,劉邦乘勢調整了公司的運營規則,以“約法三章”的高姿態繼承了秦朝的遺產,建立西漢。漢朝吸取秦亡教訓,以“與民休息”的基本國策走向新的穩定,但以諸侯王國方式認可了反秦戰爭中的軍功集團。這時的諸侯國,與西周的諸侯國完全不是一回事,同親情無關,只是酬勞功臣的方式。很快,功臣被皇帝宗室替代,異姓王變成同姓王。但是,王國與皇權的矛盾隨之顯露出來,帶來了吳楚七國之亂。不過,七國之亂不屬于公司的分合之爭,而是董事會和總經理的人選之爭。即便吳楚各王沒有被滅而且上位,僅僅是換了董事長而已,同公司的性質沒有大的關礙。西漢末年,董事長換成了王莽,并不影響這個國家壟斷公司的性質。人們可以批評王莽這個董事長政策有誤,甚至可以把他推翻,但“新”記王莽政權也新不到哪里去。
對國家壟斷公司來說,真正決定這個公司分合走向的,是公司內部的上下關系。這種上下關系又有兩層含義,一是組織對成員的關系,二是中央對地方的關系。秦朝沒有處理好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秦朝以皇帝睥睨天下的氣勢,把庶民看作可以任意拿捏的面團,導致公司翻盤。漢代在“與民休息”的基礎上,確立了不與民爭利的治理準則,使后來國家壟斷公司在對待庶民上有了雙方都能接受的界線。不過,這種治理準則的轉變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多次試錯之后逐漸形成的。漢初,“天下苦秦久矣”,所以劉邦和文景能夠退到黃老之治。然而,隨著國家實力的增加,財政錢包的鼓脹,皇帝往往會好大喜功,顯擺自己的能耐。凡是這種國家壟斷公司,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實際上是沒有市場制約和社會制約的。所以,如何約束高管是頭等大事。漢武帝狠狠輝煌了一把,把漢初七十年積累的財富折騰光不算,還得加大向社會的搜刮。在農業社會,財富變量較大的領域首推工商。“以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于是,算緡加告緡,國債加捐獻,還在鹽鐵官營方面引發了長期爭論,使西漢出現了不穩定的跡象。最后,漢武帝自己的悔悟,漢宣帝政策的調整,使西漢實現中興,也由此確定了后代王朝不與民爭利的治國基調。
但是,國家壟斷,政權手里又有令人生畏的暴力,所以在不與民爭利的政策實施上,歷代多有折扣。對于明智的帝王來說,這個折扣掌握在不激起民變的分寸上。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缺乏敬畏之心的皇帝,往往超越了這個分寸,從而導致政權易主,公司短命,如隋煬帝。問題在于,即便是清楚這個分寸,但隨著公司的運營變化,開支總會增加。古代不同于現代,開拓邊疆,往往不會得到財政上的收益,只會加大國家的支付。而且像唐代安史之亂后,國家開支猛增,河北稅源喪失,這就產生了維持公司運行的財政難題。對此,經過歷代調試,凡是穩定的王朝,對于農業方面的國家征收,一般都掌控在十分之一二左右,以什一之稅為推行仁政的標準尺度。而工商方面的變量大一些,通常,當國家財政需要時,多采用食鹽官營或專賣、酒專賣等方法,由此也就展開了官府與私鹽販子的拉鋸戰。凡是這個尺寸把握不好的朝代,國家會易主,但多不會分裂。超過了界限與民爭利,就會在下層緩慢積累起改朝換代的力量。
歷史上的國家壟斷公司同現在的競爭性公司相比,有著重大差別。由于國家壟斷公司沒有市場約束,所以,它依賴高管層的自我制約,缺失這種自我制約的王朝,一般會過度使用民力而短命。凡是追求長治久安又能形成制約體系的,除了價值觀的約束外,多靠高層運行中分化出來的派系互相牽制。很多人都對歷史上王朝內部的掣肘十分惱火,殊不知正是這種掣肘才可防范所有高管包括皇帝在內的任何個人或者小群體為所欲為。不管你是英明神武還是奸佞齷齪,幾乎都不能隨心所欲。從西漢的中朝和外朝開始,國家建制中就留下了派系發育的土壤。此后外戚與宦官、士人與宗室、言諫與實務等等,機構分化與群體聚合交織,鉤心斗角,形成古代國家治理的特殊風景。所謂“沒有外患必有內憂”,正是這種派系之爭的寫照。凡是這種國家壟斷公司運行較為正常的王朝,國家沒有分合,而高管的群體分合則時隱時現。一旦高管“緊密團結”,就有可能走上秦朝或隋朝道路,反而是那種派系此起彼伏的朝代,雖不能“久安”卻可以“長治”。
重心移位引發的分合
國家壟斷公司的心腹之患不是上述派系之爭,而是公司內部的上下級關系。戰國形成了郡縣制,經過秦漢穩定下來,此后,中央與地方的博弈,是各個王朝一直未能解決的難題。某種意義上,在帝國的框架里,央地關系近于無解。帝國的分合,主要是這一原因引發的。
西漢的郡縣制,中央要管上百個郡國,為了管理的方便,設立了十二個州作為監察區。每州派一名刺史,“以六條察郡”。中央倚重刺史,郡國巴結刺史,刺史的地位,想不上升都難。沒過多長時間,刺史就由原來的中央巡視員,變成了支配一方的封疆大吏,稱呼也變成了州牧。到東漢時期,州牧要風有風,要雨得雨,具備了與中央分庭抗禮的資本。在漢代的察舉與辟除用人制度下,州牧實際掌握了人事權。察舉是向中央推薦人才,辟除是自行選任下屬,州郡長官長期在位,“門生故吏遍天下”。尤其是在鎮壓黃巾起義的大背景下,中央迫不得已讓地方自行組建軍隊。州牧要干部有干部,要武裝有武裝,下面只知有州牧而不知有皇帝。此時,公司分裂已經大勢所趨。三國分立之前,各位州牧實際上早已自立門戶了。
按理說,有東漢獻帝的教訓,后來的統治者應該對這一問題足夠重視才是。但是,在國家壟斷公司的框架下,誰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東漢是州牧挖了帝國的根基,唐朝是藩鎮掏了帝國的老窩。很多人都批評唐朝設置節度使的舉措,實際是因安史之亂的惡果而形成的皮相之論。節度使的設置在唐代是一個很關鍵的舉措,開元盛世與此大有關聯。周秦以來,歷代都對農業民族和游牧民族的關系感到頭疼。即便像西漢打匈奴那樣,也不可能在農業區和游牧區之間建立隔離帶。唐朝的地方建制以州為主,而各州那點維持地方治安的兵力遠不足以有效抗擊游牧騎隊的搶掠。如果各州都要建立足夠對付游牧騎隊的武裝,軍費將會成為可怕的負擔。開元年間的做法是:從平盧到劍南,沿邊境設立九大節度使,每個節度使統帥一支機動野戰部隊構成作戰單元,九大兵團總計不過幾十萬人馬,卻形成了邊疆地區的快速反應機制和能力。節度使附近各州,變成兵團的補給征發區域。從此,有效保證了廣大內地的安寧。問題是節度使有兵有錢有權,如何保證其服從中央就成為難題。唐玄宗的辦法是讓節度使之間互相牽制。然而,對安祿山的偏信和制約上的失衡,最終釀成大亂,其后戰火遍及大半個中國,節度使也只好在內地廣為設置,形成了幾十個藩鎮。中唐以后,藩鎮同中央的較勁,成為大唐帝國最重要的問題,結果是大唐這一國家壟斷公司分裂為五代十國。
我們不能因為唐代的節度使引發了藩鎮割據就不承認這種制度的合理之處。在防范游牧民族上,它還是很有效的。明代的“九邊”,就存留有唐代節度使的影子。一直到現在的軍區制,還隱隱可見節度使的印痕。不過對于中央來說,對藩鎮的恐懼始終存在,宋以后的基本措施,是軍民分治,防范軍隊對地方政治的影響。對于地方有可能產生的離心力,宋代以后對采用了多種手段,如以京官知地方事(相當于今天的空降掛職)、各路監司互相牽制,一直演變為明清的地方藩司臬司和督撫制度。大體上,防范地方的主要思路是分割事權,互相牽制,加強巡視監察等等。比如,清代的總督巡撫統管一方,但是,總督巡撫有衙門無屬官,一省之事必須依賴布政司和按察司。甚至在地區的行政區劃設定上,也采取了故意不按照經濟區和文化區設置劃定行政區的方法,以行政區切割經濟區和文化區,把同一經濟區分劃到不同行政區,把不同經濟區組合到同一行政區??梢哉f,歷代在防范地方尾大不掉問題上費盡了心機。然而,有一個矛盾是無法消除的:要想有效治理地方,就得給下面放權;而下面權力一大,中央就如坐針氈。作為國家壟斷公司,在這種情況下就產生權力重心下移和上收的多次反復。這種反復的走向,情境所迫的“勢”要比執政主體的“能”更重要。就以清朝來說,在順康雍乾時期,中央具有絕對權威,皇帝給督撫的敕諭,如同嚴厲的教師教訓犯規的學生。而到咸同以后,情況就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到了光緒之時,無論是皇帝還是太后,對待地方督撫要小心翼翼,“溫言勸勉”。其因無他,概由平定太平天國時湘淮軍實力興起所致。所以,清朝的垮臺,武昌起義僅僅是點燃了引線,而各地獨立才是真正的爆炸原因。此后,中國進入了兩難選擇:是以地方自治推進現代化轉型?還是以重塑中央權威引領現代化建設?至今尚未徹底擺脫這一困境的影響。盡管國家大勢已經不可能再分,然而央地關系卻依然不順,“一統就死”,失去活力;“一放就亂”,失去威權。(在當代的企業中,巨型企業GE努力保持各個具體工作團隊的靈活與自主,可以作為處理上下關系的一個參照。)
外部沖擊對分合的影響
對于帝國來說,本來是國家壟斷性質,然而當遇到外部沖擊時,就會挑戰這種國家壟斷的一統天下。從東漢到三國,各少數民族的南下,史稱“五胡亂華”,十幾個政權先后互相競爭,中國進入分裂狀態。
對五胡十六國和南北朝,人們過去往往關注其分裂,而多忽視其分中有合、合中有分的復雜性。大體上,游牧民族要想對中原的漢族政權形成真正的挑戰,而不是在邊境地區搶掠一把就走,首先要追求“經營范圍”上的“合”。能夠在北方農業區建立政權的民族,先要同漢族“合”起來,追求漢化。如果一直處于游牧狀態,你耕你的田,我放我的馬,就不可能“取而代之”。十六國盡管沒有徹底放棄游牧,但稍加考察不難發現,誰漢化最徹底,誰就有可能在政權建設上最為成功,也就對中原政權的威脅最大。在北方,推行漢化政策最得力的,先有氐族的苻堅,后有鮮卑的拓跋宏。前秦和北魏的成功,是他們都完成了由游牧向農耕的轉化。而凡是仍然以游牧為主體的民族,即便進了中原,也在內地成不了氣候。這里沒有先進與落后之分,只有統治區域在草原還是在耕地之別。也就是說,只有在業務上同已有公司形成重合,才有可能對已有公司造成競爭?!拔搴鷣y華”是以五胡漢化為前提的,沒有漢化,就沒有亂華的本錢。
正是漢化和融合,使五胡建立了挑戰中原的政權。社會之合,帶來組織之分。中原原來的國家壟斷公司一家獨大局面被打破,前秦、北魏先后做大做強,把正統王朝逼得連連退守。但是,前秦在做大的同時,兼并過于迅速,沒有完成內部整合,武力兼并的鮮卑、羌族暗中作梗,導致其曇花一現。而北魏孝文帝的漢化徹底,整合得力,使其統治儼然有了華夏氣象,打下了取代中原漢族政權的基礎。盡管北魏后來也分為東西兩個集團,但那屬于董事長與總經理的矛盾導致的公司分家,而不是在外部競爭中的公司倒閉。
從十六國到南北朝,這種政權競爭格局,促使北方的游牧民族接受農耕文化,也逼迫華夏正統政權在退守中求生存。但是,這種競爭,所追求的不是不同組織的共存共榮,而是以吞并對方為最終目的。所以,盡管當時的分裂把國家壟斷公司變為寡頭競爭公司,但所起到的積極作用十分有限,反而因為競爭加大了公司運營成本,降低了治下民眾的生存質量。游牧民族改變生存方式帶來的社會融合,以及由此引發的國家競爭,主要作用在于調整他們的發展方向。
羈縻和朝貢對分合的影響
盡管歷代中央王朝以“天下”為治理對象,然而其統治范圍不可能無限度擴展。所以,即便是國家壟斷公司,也著有鞭長莫及的“化外”之地。但是,歷史上的中央王朝,對自己的文化優勢具有高度自信,所以才在對外政策上有“以夏化夷”的基本方針;在多數情況下還對自己的經濟優勢也具有相當自信,“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由此而形成的古代國家壟斷公司,是內斂的且趨向于自我封閉,對外開放不是走出去,更不是拿來主義,而是追求萬邦來朝的老大地位。由此,產生了中國傳統的羈縻政策和朝貢外交。
羈縻是象形字,羈是馬籠頭,縻是牛韁繩。到了唐朝,羈縻政策逐漸定型。所謂羈縻政策,就是對“心儀王化”的邊遠民族采取籠絡方式,設置府州。凡是羈縻府州,不改變社會組織,不進行戶籍管理,不交納常規租稅,一切按照當地的習慣方式管理,朝廷賜予部族首領官職名號,部族承認中央的權威和隸屬關系,按照年度朝貢,而中央為了顯示關懷,回贈予較高賞賜。唐代中央直接管理的正州三百多個,而羈縻府州史籍載名的達八百多個。這種羈縻制度,到了元代以后,演化為土司制度。雖然清朝在靠近內地區域實行過“改土歸流”,但土司和特別區域一直存在??梢哉f,羈縻制度下,地方和中央的關系分成兩種。正常府州,地方政府就是中央的下屬,人財物都受中央支配;而羈縻(土司)地方,則是同中央自愿聯合的,盡管有上下級的名分,但更多地立足于雙方互惠。中央政府對其原則上來者不拒,去者不追。
羈縻政策下的邊疆民族,享有高度自治權。當然,不得違反中央的大政禁令。這種央地關系,十分相似于現代興起的“掛靠”,某個經濟實體,為了取得合法名分,需要找一個主管單位,一般情況下主管單位不干預,但在出事時主管單位要查處。現代的掛靠與古代的羈縻不同處在于:古代羈縻,往往能從中央政府獲得優厚支持。有些時候,中央為了顯擺自己,或者為了更好地籠絡地方,其恩賜往往遠遠超出進貢的價值。對于比羈縻地方更遠的外夷,愿意來華,就納入朝貢外交體系。在古代的組織分合關系中,惟有這種關系基本上立足于自愿而非暴力強制,所以其擴展或者萎縮主要取決于雙方從中的獲益情況。
但是,古代的羈縻和朝貢,仍然存在內在矛盾。羈縻關系的建立依賴于利益,利益就要計較得失。而一旦形成這種羈縻關系,對中央朝廷來說其主要性質就變為籠絡情感,納貢僅僅是一種臣服表示,不在多少,而賞賜則體現大國風度,多多益善。所以,從唐到明,日本人爭相遣唐進貢,因為這比做買賣更劃算。如果說羈縻接近于當今的掛靠,對于被羈縻者最重要的是看能不能獲益,在“有事”時能不能罩住;對朝廷來說最重要的是看對方是否心悅誠服,能不能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往往算計的是非物質利益。由于雙方算賬的標準不同,有時難免會有矛盾。有一點與現代不同,凡是羈縻關系,都是對上下等次的確認,所以,不存在轉變為現代對等地位的前提。
我們對歷史上的國家分合因素進行考察,目的是從中看出組織走勢。盡管現代與古代相比,社會性質、政權運作方式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歷史上的分合走向不僅具有值得總結的經驗遺產,而且其觀念和行為方式已經沉淀在民族的潛意識層次。如果向深層發掘,還可看出一些更有意思的做法。例如,歷代王朝為了促進大一統之合,往往對不同民族采用同化(漢化)政策;而為了防止分,往往培育機構、職責、群體之間的制衡與掣肘功能;為了消除尾大不掉,在垂直監控和層級管理上形成了十分精巧的網絡結構;而為了保障國家壟斷地位不受威脅,又在社會層面嚴格限制自發自治的組織體系,以“編戶齊民”方式把社會原子化。這些東西都已經成為過去時態,但中國特色就是通過這些逐漸演化出來的。所謂中國特色,是幾千年的文明積累,而不是幾十年的實際操作。對此進行理性分析,有助于在當今恰當理解從歷史走出來的天下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