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走過的地方（外4章）

我在山谷里看見了一些墓碑。那些黑色石頭，延緩了時光的長度。我思忖：他們的前世是誰，今生又是誰？一道斜陽穿越山林自由游走，宛若水流穿行大海，發出孤寂的濤聲。魚群擁擠樹梢，從暗啞的角落向廢墟飛翔。一路險礁叢生，一路芳菲開遍。貧瘠而病瘦的大地，子民們躬耕的身影，沉重、虔誠、任勞任怨。麥子閃亮，檣楫閃亮，靈魂的風月，在荒草的呼吸里生出了無數根須。清風流淌，靈魂飛揚，誰的聲音抵達了遙遠的帳房？馬燈安睡著，白晝掩映著，誰的夢抵達了大鷹的故鄉？雷電追趕草木，誰于風雨的路上隱滅了生命苦難的背影？秋風蕭瑟，誰衣裳單薄守護靈魂的殿堂？誰不帶金銀只帶琴聲和灰燼，把自己放浪江湖的遠方？時間離我遠去了，許多事情還未及思考就倏然而逝。鳥群駕閃電離去，大魚們也不知所蹤。我不由自主向秋天逃亡，那些種籽被陰影遮蓋。孩子的手和我的臉扎進了神的土壤。

魯沙爾鎮的靈魂

座落在青海魯沙爾鎮的塔爾寺內，有一株古旃檀樹，傳說佛陀幻化諸多物象于樹葉教化眾生。我站在這里：聽晚歸的云朵說著雨水。聽飄蕩的桑煙說著塔爾寺和宗喀巴大師。聽古旃檀說著眾生的祈愿。我漸漸忘了自己：我到底是誰？我的生命為何如此輕盈？哪一脈水光里有我不散的生命絕響？我被天地巨大的言辭擊中。悲傷啊。我被一種悲傷質問：今生。來世。我有多少宿債尚未償還？我無力抵抗，也無力救贖我倒塌的倉稟。我試圖生出枝葉開出花朵結出果實，讓腐朽之軀復活成嬰孩……魯沙爾鎮，靈魂的純凈上天入地。我這個凡夫俗子，能否抵達這博大無邊的恩澤之河？

我只有不停向著肉體之外逃亡。可是靈魂呢？我焦急呼喚自己的靈魂，輪回的陽光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靜靜流淌。我將身子貼近大地，請求亡靈的寬恕：我將心靈開成古旃檀樹的葉子，請求佛陀的恩典。請給我一捧圣水吧，我如此饑渴！我雖然難成為陽光，就讓我匍匐在一盞酥油的光焰里。哪一聲羯鼓，能叫醒我藏在樹葉里的來世？

我有時內心是荒蕪的

無法睡眠！我被一些聲音驚擾，有如黑色森林被浩大洪水劫持無處棲身的老鴉。讓我期待的純凈在荒灘擱淺。這些沸反盈天來自一個角落：一些人商議將魚送給太陽。可是魚死心塌地戀著河里的月光。這些人便向魚揮動刀劍。肉體和肉體對抗。心和心對恃。靈魂的故鄉丟失了安詳，精神的花園長滿了荒草。盡管月亮磨刀嚯嚯，卻無力阻擋這些窮兇極惡的殘匪。我和魚群負軛而行。我和鳥兒憑借夢想活在一個無法飛翔的時代。我的憂傷如同雜草填滿了天空的裂縫。而夜晚，也無法讓我做一個純凈的夢。我與誰結怨？我與誰的交往中斷？荒蕪啊，荒蕪的繩子套牢了我的腳，我必須時刻掙脫。山頂上，藍色的大海追趕云朵。黑夜把白晝當成了綿羊。我和誰的影子一起逃遁？此刻，我倍感憂傷的那株大樹突然背叛了我。一些草為落葉哭泣。而我，無力幫助那些被風埋葬的落葉。悲劇的制造者們，已將我的糧倉搶掠一空！

聽見逝者

火焰和洪水，如今都成了灰燼；夢想和歲月，如今都是你的面孔和聲音。你在我的夢里出現，有如溪水逼近冰雪的心臟。我聽見你踏細碎的水聲從遠處走來。水聲流過了渾圓的落日和豐盈的山崗，流過了叢林、草地和圓潤的腰身。花香燃亮，月光一如既往。我傾聽你帶著生命體溫的話語，是如何深入我似醒非醒的日子？鳥遠走，鳥高飛。念佛十年的俊鳥在我身邊堆滿了清澈的鳴聲、草葉和花瓣。我把這些鳴聲、草葉和花瓣收集，投入火爐焚燒。火的香氣倒映著我，多么清澈。沒有太陽也能升起熱量，你指引了我的慈航。你孤獨走寂寞行，你給大地以美好祝禱，給素不相識的人送來了擺渡的小舟……逝者啊，你化育了我的今生和來世！

頃刻大水

2012年7月21日夜，京城突降大暴雨。有人瞬間殞逝，有人頃刻蕩產。一夜難眠，哀民生之艱。詩記。花瓣被劫持！蜜蜂來不及搬走的金子被虎狼洗劫一空。無數蟲子搖戟吶喊覆壓這座大城。凄惶的進裂吞沒天地。馬蹄踏碎貝殼。雨的戰斧劈開了腐爛贏弱的石頭。大墻退卻朱顏退卻。黑和白絞殺沖撞。那些病入膏肓的泥土被一場大雨絆倒。大獸入侵了城池，饕餮子民的心靈和夢境。我輕如茅草隨雨漂泊。我在大雨里尋找荒涼的神位。但是這時刻，我除了黯然神傷潸然淚下還有什么？我除了這個大雨的夜晚還有什么？我除了這殘破的山河空曠的宮殿還有什么？我除了繞宅而生的老槐銀杏黃櫨苦竹還有什么？陌路的人啊，你除了懷揣故鄉的一根柴火還有什么？你除了背負異鄉的萱草和紫薇還有什么？從地獄流來的大水啊，頃刻撞翻了我眸子深處的蔚藍，頃刻迷失了我耳朵四周的晴空。除此之外，這個七月沒有任何改變！大水愈堆愈高愈堆愈高——高過了盤古后弈夸父女媧的神祗。高過了皇宮深處的錦衣華裳磅礴樓閣闌珊燈火。高過了居庸關邊墻下放牧橐駝牛羊的呼邁長調滂沱大淚。高過了古北口馬頭懸漢月大雪滿弓刀的峭拔崢嶸。高過了潭柘寺深山藏龍臥虎的縷縷青煙。高過了圓明園大水法冰冷的殘火之嘯。高過了大雨中舉一尊青銅拔高聲腔慟唱京韻大鼓的浩蕩淚水。高過了夜深沉五子開門百鳥朝鳳的大弦跳弓飛進出的父輩們的念想。高過了逶迤連綿的燕山和白發樵夫禱唱心靈的山山水水。高過了城市光鮮的臉、攢動的頭顱和璀璨的燈火……這頃刻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