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克思講過科學技術是生產力,這是非常正確的。現在看來這樣說可能還不夠,恐怕是第一生產力。將來農業的出路,最終要由生物工程來解決,要靠尖端技術。
——摘自鄧小平1988年9月5日的談話。
原產于我國并被尊為五谷之首的谷子,養育了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記·五帝本紀》記曰:“軒轅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注:種植五谷),撫萬民,度四方”。古代帝王,尊所虔誠祭祀的土神為“社”,尊養育萬民的谷神為“稷”。于是,一場爭奪皇權“社稷”的大戲,在宮墻內骨肉相殘、殺父弒兄的一片血腥殺戮聲中,慘烈地演繹了幾個千年。
“紅米飯,南瓜湯”養育了井岡山蘇區的紅軍。八路軍、解放軍靠小米加步槍,打出了一個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全國解放前后,一粒粒金色的小米,曾作為解放區和人民共和國公教人員的實物薪俸,持續發放了數年。
小米所獨有的營養價值及醫療功效早已為古人所識,并為今人所承。《本草綱目》述曰:“粟米氣味咸,微寒無毒。主治養腎氣,去脾胃中熱。益氣,陳者若寒,治胃熱消渴,利小便”;“治反胃熱痢。煮粥食,益丹田,補虛損,開腸胃”。
大概少有人知,我國遨游太空的宇航英雄們返回地球之后,第一餐不是海參鮑翅,而是一碗精心配料熬制的小米粥!
在效益至高無上的商品經濟大潮中,伴隨了人類幾千年的谷子,因其低產低效和種植過程中的費時費工,作為丑陋的“小雜糧”被打入了另冊——它過早地被退出了國家的糧食征購序列;目前作為確保國家糧食安全的“國儲糧”的名錄上也不見其蹤影;近年來,國家為保護種田農民的利益,對糧食實行了最低保護價收購,但谷子卻不在其列。全國的播種面積由建國初期的1.46億畝驟減至目前的不足0.2億畝。
我國“三北”干旱高寒地區世世代代以種植谷子為生的幾千萬蒼生,背負沙塵彌漫的黃天,無可奈何地驅牛扶犁耕作著瘠薄的土地,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常年不足400毫米的降雨,年不足150天的無霜期,注定了雜交水稻的輝煌和雜交玉米的高產,與這片黃土地無緣。這方百姓遙望小康路,在眼巴巴地翹首期盼,日日復日日,年年復年年……
山城出了個雜交谷子之父——趙治海
山城張家口南市區邊緣的高新區內,在一條不惹人注目的偏僻小街上,坐落著一幢極為普通的六層辦公小樓。
大概是由于山城多年的貧困和政府囊中羞澀所致,這座并不寬敞的小樓外的院墻上,并列鑲嵌著兩塊牌子——“張家口市科技地震局”、“張家口農業科學院”。而就在這座少為人知的小樓中,卻誕生了一項殊驚世界的奇跡——世紀之交的2000年,年方滿42歲的谷子研究員趙治海,帶領市農科院的谷子雜交課題組,在其前輩們多年研究的基礎上,經過20余年堅韌不拔的努力,突破了“雜交谷子”這一令世界同行們望而卻步的世紀難題。世界上第一個“光溫敏兩系雜交谷子”新品種——“張雜谷1號”誕生了!
此后的近十年間,趙治海率領他的團隊,以嚴謹的科學態度和鍥而不舍的毅力,運用有性雜交技術,通過對野生青狗尾草中抗除草劑性狀選育到谷子雜交種上,又培育出了世界上第一個抗除草劑的谷子雜交新品種“張雜2號”,有效地解決了谷子種植過程中的人工除草費工費時的難題。
近十余年來。通過對適應不同海拔、不同氣候、不同降雨量、不同播期、不同土壤種植的“張雜谷——1、2、3、5、6、7、8、10號”8個雜交谷子系列品種的小地塊試驗和規模種植示范,令人振奮的高產消息接踵而至:
——河北省赤城縣樣田村農民種糧大戶張文泉種植的700畝“張雜谷,平均畝產超過了620公斤。
——內蒙古清水河縣北堡鄉川峁村支部書記劉喜成種植的3畝“張雜谷”,收獲谷子37袋,折合畝產約600公斤。
——河北省臨西縣西來寨村農民劉廣明種植的“張雜谷——8號”,畝產達到600公斤。
——2007年,張家口市下花園區定方水村農民吳尚金種植的“張雜谷——5號”,創下了畝產810公斤的記錄。
——山西省靜樂縣神峪溝鄉木樹頭村農民呂桃栓種植的“張雜谷——3號”,更是創造了人類有記載以來谷子栽培歷史上畝產843公斤的驚人紀錄!
北京的3月,春寒料峭,乍暖還寒。全國第十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如期隆重召開。國家糧食安全,農民的增產增收,依然是人大代表們格外關注的話題。
2010年3月10日,莊嚴的人民大會堂內,河北代表團正在河北廳認真審議政府工作報告。會議廳走來了人民共和國的總理溫家寶。
當來自張家口的人大代表趙治海,把幾穗狼尾巴似的沉甸甸的金黃雜交谷穗呈送到總理面前,并以翔實的數據,簡明扼要地講述了它的高產、節水、優質、抗倒伏、抗病害等優勢后,一直為13億人口糧食安全擔憂的一臉凝重的總理笑了。
“你給我帶來了好消息!原先我光知道南方的雜交水稻、北方的雜交玉米對中國的糧食生產做出了巨大貢獻。今天你又介紹可以搞1.5億畝雜交谷子,這就從雜糧上又做出了貢獻。闖出了一條新路,為國家糧食安全,為干旱、半干旱地區農民的脫貧,做出了杰出貢獻。我國人口多,土地不能再增加。雜交谷子有重大意義。”
被尊為“雜交稻之父”的中國工程院院士袁隆平,對雜交谷子的研究培育成功給予了高度評價。“我們(用雜交水稻)解決了水地糧食的高產問題,你們將解決旱地糧食的高產問題。咱們攜手共同為中國乃至世界糧食安全做貢獻。”
中國工程院院士范云六激動地說:“看到雜交谷子,我感到非常興奮、非常激動和非常溫暖。雜交谷子是中國人的驕傲,是了不得的成果,大有發展前景。”
中國工程院院士程順河說:“雜交谷子將為解決影響我國經濟發展的兩大瓶頸(水資源短缺和人增地減而導致的糧食短缺)做出貢獻。
中國科學院生命科學院院長康樂說:“谷子創造了中國農耕歷史和農耕文明。雜交谷子將開創新的未來!”
目前,雜交谷子的科研成果不僅已為國內頂級專家所認同,并開始在北京、河北、山西、寧夏、內蒙古、新疆、黑龍江、遼寧、河南、山東、湖南等11個省(市)試種推廣并取得了成功,而且已經開始走出國門,在埃及、埃塞俄比亞、烏干達、尼日利亞等近10個亞非國家大地上飄香。全世界不僅知道,中國出了個“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而且還開始知道,中國又出了一個“雜交谷子之父”趙治海!
塞北來了聯合國高官
燕山、太行兩山余脈交匯處的萬里長城腳下,鑲嵌著一座小城——張家口。東、北、西三面環山的險峻,蒙古高原通往華北平原的咽喉要沖,注定了它在歷代王朝統治者們眼中作為軍事要塞的不二定位。
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初,隨著中蘇“蜜月”的終結,面對中蒙邊界百萬蘇俄大軍壓境虎視眈眈的威脅,“深挖洞,廣積糧”已成為人民共和國政要們無奈的選擇。山城作為京畿屏障,一切立足于“打完了仗再建設”。一把“北國鎖”的軍事定位,把山城的對外開放推遲了近20年!張家口成為了禁止一切外國人涉足的軍事禁區。
2009年6月1日,山城首次迎來了聯合國的高官——聯合國糧農組織總干事雅克·迪烏夫先生。他不是為山城的扶貧而來,是“慕名”而至——是受其職業的敏感和職責的驅動,慕“張雜谷子”在世界首次的培育成功并獲得高產之名而來。它帶來的是無限的欣慰和驚喜,也許還有幾分難解的疑惑。他要實地見證一下“張雜谷子”是否真的存在?他要解開一個謎團:“谷子雜交’這一困擾全世界農業科學家的難題,是如何被山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的市級農科院破解的?他要結識一下創造這項奇跡的黃皮膚的中國人……
來到陌生的塞外,雅克·迪烏夫一行認真聽取了有關雜交谷子的情況介紹并詳細地觀看了相關的影像資料后,不顧長途跋涉的鞍馬勞頓,立即驅車趕赴距張家口15公里之外的宣化縣巡天種業雜交谷子加工基地和賈家營鄉雜交谷子推廣示范田。
立夏已過。冀中大地已是草長鶯飛杏黃麥熟的季節。而塞外山城張家口僅是春風初度。旱魔已是這片土地上年年光顧的常客。沙塵暴裹挾而來的蒙古高原的塵埃尚未完全落定。放眼塞北大地,山瘦水枯,滿目蕭瑟。
雅克·迪烏夫一行在千畝的示范田中,俯身沿地壟仔細地查看著旱播“張雜谷”剛剛舒展開幾片嫩葉的苗情,認真地與當地老農屈指盤算著去年大旱之年“張雜谷”的收成。當他從憨厚的山區老農口中得知,去年的旱地“張雜谷”畝產已超過600公斤時,“老外”們紛紛豎起拇指“OK”連聲。“The miracle is so wonderful !”(奇跡!太了不起啦!)西方人一貫表情豐富的面部,放肆地演繹著意外的驚異和難以掩飾的欽佩。
“世界上很多國家都種植谷子。但因氣候干旱的原因,谷子生長情況不盡人意,產量很低。你們的雜交谷子大幅度地提高了產量和質量,這對中國乃至全世界的糧食安全都是至關重要的。我們決定把雜交谷子作為‘南南合作’的核心項目推廣到全球其他國家,共同推進全球的糧食安全。”——聯合國糧農組織總干事雅克·迪烏夫如是說。
“今天不僅對你(趙志海)是特別的一天,對中國和面臨糧食挑戰的世界來說,也是非常特別的一天。如果聯合國秘書長和官員——特別是前任秘書長安南今天在場的話,他一定會和我,和大家一樣高興。我看到了那么大的谷穗,那么自豪的農民,種出了那么好的作物。我馬上意識到,這對世界減少饑荒是一個巨大的貢獻。你們到非洲推廣雜交谷子,是對建設一個更加和諧、更加包容的新世界的巨大貢獻。我很希望能把你們的優秀成果在全世界推廣。”——聯合國秘書長行政辦公室全球協議高級顧問Fred.Dubee如是說。
“我對你們在‘超級雜交谷子’研究上取得的成果表示崇高的敬意。FAO希望幫助你們在全球成功推廣,為世界幾億饑餓人口的脫貧做貢獻”。——聯合國糧農組織作物生產與保護司司長庫內曼如是說。
“雜交谷子無論對中國還是FAO都是一個卓越的貢獻。要加快雜交谷子的推廣,為中國和世界人民造福!”——聯合國糧農組織亞太區域辦事處高級培訓官員馬爾卡姆如是說。
為了農民的微笑
今年初春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回到曾經工作和生活過24年的張家口,專程慕名到坐落在偏街陋巷的市農業科學院,拜訪被當地農民尊稱為“谷神”的雜交谷子專家、市農科院總農藝師趙治海研究員。
塞外山城的三月,朔風凜冽,寒意未消。吝嗇的“拂面不寒楊柳風”,仍遠在居庸關以南蹣跚徘徊。
在曾多年從事農業科研工作、后在地區行署任副專員、我的老朋友陳亮的陪同下,我們驅車來到市農科院。幾句標準客套但又不乏真誠的寒暄過后,我簡要地交代了這次“專程”的來意。
伴隨著一縷淡淡茶香在小小的會議室里的輕飄漫溢,熱情好客的市農科院張進京院長,把一位身著極為普通的一套休閑套裝、幾分拘謹、頭發稀疏,從面部很難準確判斷其年齡的面色偏于黝黑的漢子推到了我的面前。
瞬間掠過心頭的幾分驚異過后,從他那特有的堅毅的面孔和一副鏡片后那雙深邃睿智的眼神,用不著再作介紹——我認定他就是我這次來特地要尋訪的那個榮獲“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勞動模范”、“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全國第十一屆人大代表”、“河北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等有30多項榮譽在身的人了。
一項重大的科研成果誕生后,人們能夠記住的,往往是它所給某個領域帶來的一場新的技術革命和所創造的經濟和社會效益。而對這項科研成果成功背后的艱辛卻少有人問,鮮為人知。
民以食為天。人民共和國成立伊始,山河破碎,百業凋零。六億人口的吃飯問題作為第一要務,無情的擺在了執政者們的面前。“以農業為基礎”的國情清醒定位,“以糧為綱”這一應對全國饑餓的無奈選擇,農業“八字憲法”的及時提出,把農業科研提上了各級政要們的重要議事日程。
不可逆轉的特殊氣候和瘠薄的土壤條件,注定了低產的谷子成為塞外農民世世代代難舍難棄的無奈選擇。于是,一項攻克谷子高產的課題,伴隨著張家口壩下農科所(市農科院的前身)的幾代科研人員,艱難地走過了半個世紀。
從1969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當全國20個省(市)30余個農業科研單位,面對這一全球世紀性的難題多年攻關未果,無奈地紛紛宣布暫時擱置乃至徹底放棄,雜交谷子的研究一度陷入困境的時候,恰當而立之年血氣方剛的趙治海從前輩同行們的手中,接過了這塊“食之無肉,棄之有味”的“雞肋”。他在繼承前輩們的經驗和認真汲取教訓的基礎上,以其獨有的思維方式,果斷地摒棄了傳統的“質核互作三系”研究思路,在世界上獨創了“谷子光溫敏不育兩系法”。經過近20年科研路上的艱難孤獨地探索,在雜交谷子的研究中,取得了具有國際領先水平的驚人成果。
任何一個新的農作物優良品種的誕生,需要對成千上萬個種質材料進行選配組合、雜交復配,還要經過幾代的篩選培育。而谷子是自花傳粉作物,自然雜交的幾率幾乎接近于零。要想獲得批量雜交種子,首先要創立雄性不育系。這也是難倒當今諸多農作物專家們的關鍵所在。
為了培育雜交谷子的需要,農科所的一批“老科研”們親手操起了犁耬耙杖,在試驗田里種植了20余畝谷子。為了尋找雄性不育株谷子,他們憑著“一把尺子(測量株高穗長)一桿秤(稱谷穗重量),懷里揣把放大鏡”的最簡易的原始工具,頭頂炎炎烈日,終日趴在20畝試驗田里,把幾十萬棵谷子從地頭到地尾,一垅一垅、一株一株地“數”,一穗一穗地仔細觀察,反復認真比較。當第一棵“光溫敏性”不育株谷子被發現的時候,所帶來的驚喜、興奮和激動,絕不亞于15世紀意大利的航海家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但又有幾人能知,為了這一株雄性不育株谷子,趙治海們年復一年地趴在20畝谷子地里,大海撈針似的重復著簡單而枯燥的尋尋覓覓。而在這谷子地里的“一趴”,就是整整8個春秋!人的一生能有幾個8年可供我們作為去而不復的時間來消費,這是不難推算的。
歷史容不得假設。
——但假設沒有趙治海當年義無反顧地接下了這一失敗遠大于成功的難題;
——假設沒有趙治海們8年不舍不棄地苦苦堅守;
——假設趙治海在雜交谷子的研究思路的選擇中沒有新的突破,仍在刻舟求劍,墨守成規;
——假設趙治海們苦苦地堅守了一個8年、兩個8年、N個8年后,仍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
長年高寒地區田間勞作的勞累;為了縮短雜交谷子的育種周期,20年塞北山城與天涯海角冬夏無序轉換的往返疲憊奔波,天命之年的趙治海已是疾病纏身。濕毒、關節炎、高血壓、心臟病、腦動脈堵塞等多種疾病接踵而至。但當我關切地問到他的身體狀況時,他卻不以為然地說:“老天爺把我托付給這塊土地,冥冥中總覺得我就是為雜交谷子而來的。面對生我養我的這塊黃土地,面對尚在貧困線上掙扎的父老鄉親們那殷殷期待的目光,我已經沒有生病的權利。作為一名科研人員,我深知每一項重大科研的風險性。但為了那也許只有萬分之一的成功,我寧愿下地獄。”
趙治海是在上個世紀那個不堪回首的“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瘋狂年代,降生在曾經孕育了全國著名戰斗英雄董存瑞的這塊土地上。七歲喪母的傷痛伴隨了他的大半生。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父親開了一個小小的豆腐坊。他的童年幾乎是終日跟在一頭灰色的小毛驢屁股后邊,圍著磨豆腐的磨道轉圈中度過的。
在“讀書無用論”的荒唐年代,他完成了中學學業后回鄉務農。他有幸趕上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恢復高考的機遇。憑著他過人的天資和少有的勤奮,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河北農業大學,成為了“文革”動亂結束后畢業的第一代大學生。
在那全日制大學畢業生還是稀有資源的年代,大學畢業后,他毅然回到了貧困的塞北,到當時條件十分簡陋的張家口壩下農科所工作。自此也就開始了跟隨他的入門導師崔文生與雜交谷子打交道30年的不解之緣。
在學歷升值的年代,他毅然放棄了中國農業大學特邀他入學讀博士研究生(獲省科技二等獎以上可免試入學)的機會;在物欲橫流的漩渦中,他漠視外地高薪邀請的誘惑;在“孔雀東南飛”的潮流里,他先后兩次婉拒了中國農科院和河北省農科院的善意商調。用他自己的話說,“命里注定,我就是長在這塊瘠薄土地上的一棵苗。離開這塊熱土,我會水土不服。”
1983——1985年連續三年的2月間,趙治海的三位親人——父親、祖母、外祖母相繼因病去世。當時都是正值海南谷子育種的黃金季節。他凝視著一壟壟迎風搖曳谷子,遙望塞北的家鄉,任涕淚無聲地雙流,多次忍痛把催促他“速回家料理喪事”的加急電報默默地塞入衣兜。
當他結束當年海南的育種任務回到懷來老家,聽到家人含淚述說他幼年喪母后,與之相依為命的奶奶在彌留之際,是在口不絕聲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離開人世的時候,她想起了奶奶當年夜補衣襪晝備米炊把自己撫養成人的艱辛;想起了的奶奶天天“清晨扶杖送孫去,日暮倚門望孫歸”的瘦小身影;想起了奶奶“出門問車馬,天寒囑加衣”的舐犢之情……腹內五味翻攪,一股難言的愧疚驟然涌上心頭。五尺高的漢子頓足捶胸,“撲通”一聲倒地,在奶奶的遺像前長跪不起,痛嚎連聲……
但當他聽到從河北省臨西縣西來寨村農民劉廣明傳來的“我今年種的張雜谷子,每畝地打了1200多斤,比過去種的土品種高出一倍還多,米色金黃又好吃,賣的價錢還高,趙治海是我們農民的大財神”消息時;當他在宣化縣趙川鎮義和莊村的田間地頭,看到年屆七旬的老農宋斌手掂著穗長盈尺、粗比臂腕的沉甸甸的谷穗,向遠道來實地考察的人們笑不攏口地說到:“我種了50年的地,但從沒見過地里長出這么好的谷子。過去同樣的3畝地,滿打滿算一共能收上1000斤就是最好的年景。今年的雜交谷子,一畝地起碼就能打1300斤!你可以不信天不信地,但我們必須相信科學。我們信得過趙治海。人家這個人就是神,你不服不行”時,幾十年風雨奔波的疲憊,長年傷病纏身的痛苦,對老人未能盡孝的愧疚,即刻云散煙消。
一臉憨厚的趙治海笑了。他的笑是那么的純真燦爛,是那么發自心底的幸福,是那么卸掉重負后的輕松……
為了大地的豐收
冬季的海南,碧海藍天,椰影婆娑,是候鳥式的休閑旅游的人們心目中向往的天堂。但不會有幾個人知道,對于張家口農科院40年來,年年冬季下海南育種的雜交谷子課題組的這些人,一提起下海南,不僅沒有上天堂的半分欣喜,心中有的卻是一種少為人知的下“地獄”般的恐怖。但在幾天的采訪中,聽得最多的常掛在趙治海們嘴邊的一句話卻是——“為了大地的豐收,我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1982年,趙治海正式接手了雜交谷子的研究課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無形的巨大壓力。
如常人一樣,作為自己所從事的事業,理所當然地期待著各級領導的鼎力支持。但他最怕的卻又是領導“過度”的關心。每當他屈指盤算歷年來政府在地方財力十分拮據的情況下,為他的雜交谷子科研項目不斷增加經費支持的時候,他心中涌動的是一種無名的焦慮和難言的愧疚。每當面對領導關切的目光,卻無法對領導“還有幾年我們能看到你的雜交谷子”不敢做出正面回答的時候,他心中充滿著一種無地自容的自責……
采訪中,趙治海眼含熱淚告訴我:“有一段時間我的精神已處于崩潰的邊緣。有幾次我似乎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但卻沒找到“臨門一腳”的破門之術。猶如爬一個巨大的沙堆,經過百般努力體力耗盡剛剛接近頂端時,卻稍不留神又一滑到底。沮喪到極點時,我曾想到過‘體面’的放棄——故意犯上個大錯誤,我被開除乃至被收監坐牢,這也是一種解脫。但當我腦海中浮動出這方百姓們那一雙雙飽含期待的目光的時候;眼前跳動著那群拋家舍業與我終年風里雨里相依相伴的戰友們的時候,我又橫下一條心——人生能有幾次搏?拼搏到底!”
為了充分利用海南與塞北天然的季節差,以最大限度地縮短育種周期,便率一班人馬,開始了塞北——海南連續30年的往返奔波。每年的秋末,當塞北的谷子剛剛成熟收割,他們便帶著對成功的期待,伴隨著南飛的大雁來到天之涯,海之角。每到來年5月,當海南試驗田的谷子剛剛收獲后,他們又伴隨著北飛的紫燕,匆匆地趕回塞北,在干涸的土地上播撒下對金秋新的希冀……
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他們不敢有半分懈怠。他們心中非常清楚,錯過一個谷子的最佳播種期,無形中就等于荒廢了一年。他們在與時間賽跑。他們在與自己短暫的生命之神拔河!
初下海南,為了節省捉襟見肘的那點少得可憐的經費,一幫人無論老幼,連火車的硬臥鋪票都舍不得買一張。山城到海南近50個小時的旅程,慢如老牛的火車那哐哐當當單調而煩人的噪音,攪得個個煩躁不安,人人疲憊不已。途中實在困得睜不開眼時,他們把幾張報紙鋪好,蜷縮在屁臭熏天的座位下面,輪流倒替著享受一會兒“臥鋪”待遇。到達海南時,幾乎所有的人腳腫脹的穿不上鞋。
但誰人又能知曉,為了縮短谷子的休眠期和到海南的出苗期,這批“育種人”把塞北剛剛收獲的谷子用溫水浸濕,又分裝進一個個布袋中纏在腰間,一路上在用自己的體溫,懷揣著一種不舍不棄的期待,“母雞孵蛋”似的孕育著一粒粒新的生命!
來到海南的第一件事,不是先找交通方便環境優美的地方安排食宿,而是首先要盡快尋找到土質水源適合谷子生長,又便于封閉管理的育種農田。而這類農田基本上都在遠離城市和交通要道的淺山丘陵區。本著“生活服從生產”的原則,地塊選定后,他們便就近廉價租賃當地農戶暫時閑置的牛棚,清理掉牛糞,簡單整理一下透風漏雨的房頂和四壁。就地取材,用竹板釘上幾架人一坐上去便吱呀作響的竹床,這便成了他們的“家”。
凡來到海南雜交谷子科研組的人,從來沒有領導與群眾之分,也沒有專家與員工之別。為了節約開支,也是為了獲得可貴的第一手資料,到達駐地后,從考察確定適宜育種的地塊,與當地農民簽訂土地租賃合同,到耕地播種,間苗除草,打藥滅蟲,收割晾曬,所有的專家都是和大家共同泥水一身、汗水一頭地一起在田里摸爬滾打。幾位專家比一般人每天多做的是,要不間斷地觀察苗情,采集、記錄、分析各種數據。在谷子的花期,每當凌晨三點(谷子開花時點),當勞累一天的人們門還熟睡在夢鄉時,幾位專家已頂著晨露,手持放大鏡,在手電筒微弱的束光下趴在地里一株株仔細觀察谷子的花情了……
每到十月下旬,海南便進入了一年中蔬菜生產的淡季。當地的空心菜漲到了2元錢一斤。而當時去海南的伙食補助僅僅是每天兩角錢。于是,這幫“育種人”只好吃自己帶去的鹽水煮黃豆。時間久了,不少人出現了口腔潰瘍。于是,育種組經過慎重的集體研究,下決心做出了一個冒險的“決定”——用手頭當年富余的當時市場上還十分緊缺的一點點化肥,到自由市場上以最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換方式,偷偷地與當地農民換點蔬菜。“決定”形成以后,個個鄭重簽字,個個指印畫押,人人當面保證,發誓任何時候絕對不向組織交代揭發,永遠不當“叛徒”……
不適應的還有當地的氣候。列入海南“三大怪”之一的“三個蚊子一盤菜”的碩大蚊蟲,似乎對這群塞北漢子們的血液情有獨鐘。每人每夜身上收獲幾十個“紅包”已是家常便飯。
高寒的塞北,終年是很難見到蛇的蹤跡的。而在海南,粗如手臂、細如筆桿、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蛇,在田間地垅樹叢雜草中,幾乎隨處可見。談蛇色變的北方人無形中又多了幾分對蛇的警惕與恐懼。
一天的清晨早飯后,一行人步行去試驗田。依舊是一個人手拿竹竿在前面“打草驚蛇”開道。正當大家小心翼翼地沿田間小道行走間,忽聽“呼——”的一聲響,大家乍驚,誤以為是受驚擾的哪種巨蛇發出了進攻的警告。隨著某人發出的“蛇!”的一聲顫叫,一群人立即如鳥獸四散。其中一個人卻鎮定地站在原地不動,繼而撫掌大笑。“哈哈,哥兒們,對不起了。這里沒有蛇,快回來吧!昨夜著涼。今天肚脹。我是寧可‘眾人面前丟丑,不讓冷氣攻心’。剛才兄弟是實在憋不住了,以‘免提’、‘震動’的方式放了一個悶屁。”
在回過神來的一群人的嘻罵聲中,有人樂彎了腰,有人笑岔了氣……
為了節約經費,1982年秋末,當時的農科所從機關家屬中,選擇了4位身強力壯的中年婦女,隨育種小組同赴海南,協助干些后勤和田間雜活。
從秋風蕭瑟萬木凋零的塞外來到暖風習習繁花似錦的海口,她們咧嘴笑了;然后乘車駛離了海口,又駛過了郊區,隨著城市的繁華漸漸遠去,她們的心開始涼了:來到了育種基地,她們被安排在了當時住宿條件還算最好的一座放置過化肥和農藥的舊倉庫里。不見美麗的五指山,難尋清澈的萬泉河。面對門外滿目的荒涼,呼吸著令人窒息的化肥農藥的刺鼻氣味,她們坐在光板的竹床上,抱著再也不想打開的裝有簡易衣裝的行囊,傷心地哭了。一路同行的年輕后生小趙,看到從未出過遠門的幾位婦女眼淚一把鼻涕一坨地哭得實在可憐,便上前勸解道:“嬸嬸大娘們,求求你們了,千萬不要哭,好嗎?每天我來為你們掃地打水鋪蓋窩,但你們千萬不能走,行不?”
如果說艱苦的條件帶來的困難他們尚可以忍耐和克服。那長期遠離親情的寂寞,對遠方親人的縷縷牽掛,則成了他們難以向人訴說的夢魘。老人床前,少了奉湯叩問的兒子;兒女們學校的家長會上,從來沒見過父親的身影;嬌弱的妻子,白天冷灶冰鍋,夜間形只影單。那個年代,國人還不知道手機為何物。一封飽含親情牽掛的家書,往返路途需要走20天。往往是上次發出的家信尚未到家,第二封家信又已在漫漫的途中了……河北農業大學的碩士生范廣宇,2009年畢業來到了張家口農科院后,便一頭扎進了雜交谷子海南的繁種育種工作。當他在校攻讀碩士期間相戀了幾年的戀人,得知他的工作是常年候鳥式的往返海南和塞北的兩個育種基地之間時,姑娘躑躅再三,覺得錯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于是忍痛無奈地和他平靜地分手了。
此后的兩年間,有熱心人給他牽線搭橋,先后又介紹了各方面條件都相當不錯的兩位姑娘,但都交往不久,同樣因為不滿意他的工作離他而去了。去年,他和一位心儀的姑娘已正式談婚論嫁,“五一節”的婚宴都已預訂,但他清楚地知道“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的道理。為不違農時,他實在不忍心離開海南那塊令他魂牽夢繞的育種基地。幾次耐心地與姑娘解釋和商議是否能推遲婚期未果,姑娘傷心地哭著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是范光宇錯了嗎?他沒有錯!在當今物欲橫流的世界,作為“80后”的青年,他守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吞得下艱辛。為了農民的微笑,為了大地的豐收,他無怨無悔地把自己的金色年華,托付給了雜交谷子的育種繁種事業。用他自我調侃的話說,“我已經把自己‘嫁’給了雜交谷子。我將來的那個‘她’,必須是心胸豁達,善解‘夫’意,不計較‘第三者’插足的人。”
我們也不必去過多的責怪那些姑娘們。男婚女嫁畢竟是一個人的終生大事。結婚后想建立一個夫妻朝夕耳鬢廝磨,終生廳堂相廝相守,闔家其樂融融的溫馨小家庭,此乃人之常情。人各有志,不能強勉。青山不老,韶華易逝。人生路漫漫,芳草遍天涯。清純如水的姑娘們何錯之有?
沉重的期盼
科研成果的鑒定,學術論文的發表,對于科技人員來說無疑是非常重要的。但對于一個真正有良知的科技人員,最大的期待,最大的幸福,絕不是把獲得什么大獎作為一項科研的終結,而是期待盡快把自己的科研成果轉化為現實的生產力,使之造福國家,造福人類。
這次赴張家口采訪趙治海之初,我曾設想讓他把近年來在全國乃至國外各種學術刊物上發表過的能展示自己最高科研水平的論文拉出一個細目,以彰顯他的貢獻。他卻微笑著婉拒了。他說:“我是農民的兒子,是一位農業科技工作者。只有農民才是對我科研成果最權威的鑒定者。金杯銀杯比不上老百姓的口碑。我的論文應該寫在農民的心窩里,寫在豐收的大地上。”
談到雜交谷子的發展前景,他掰著手指一項一項的與我促膝細細地盤算:
——經過近十年的種植示范,雜交谷子的毫米降水生產能力可達1——1.5公斤。在年降雨量300——400毫米的干旱半干旱地區,實現畝產400——600公斤的目標是滿有把握的。
——華北西北是我國嚴重的缺水地區。年均降雨量已經由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650毫米減少至目前的不足500毫米。地下水的長期超采將遺患無窮!種植雜交谷子與種植玉米比較,每畝年可節水160方左右。種植一畝雜交谷子,農民可節約灌溉成本約60元。如果全國雜交谷子的種植面積能推廣到1億畝,這就意味著每年能節水160億方。相當于又建造了5個超大型的密云水庫!
——與種玉米相比,種雜交谷子的種子和化肥成本大體持平。按保守的每畝同是400公斤的產量估算,優良谷子的價格比玉米每市斤起碼高出0.3元。一畝地即增收240元。加上每畝節約的灌溉成本,再加上谷子的秸稈作為優質飼草,每畝能賣150元左右。總算下來,一畝雜交谷子能為農民年增收450元。如果全國推廣到1億畝,農民兄弟一年即可增收450億元!
——現在雜交谷子在全國的推廣面積尚不足300萬畝。組織在全國大面積推廣,需要有一支龐大的隊伍,需要經費支持。作為一個小小的市級農科院,我們已力不從心。
——雜交谷子問世之初,每畝制種田的產量僅是50——100斤的水平。育種成本太高,農民兄弟望谷興嘆,買不起。經過幾年的技術攻關,現在產量已經提高到300公斤左右,大大降低了農民的種地成本。目前國家對雜交水稻、雜交玉米都實行良種補貼,而雜交谷子至今沒有列入享受政府良種補貼的名錄。
——由于受土壤、氣溫、降雨量、無霜期等諸多自然條件的制約,加上農民歷史上形成的種植習慣,谷子種植的區域相對比較集中。高產是否能夠保證農民增收,取決于能不能把“產品”變成真正的“商品”流通出去。就谷子自身的特征而言,是一種易儲存的糧食品種。鄉間自古以來就有“陳谷爛芝麻”之說。但列入國家儲備糧目錄的,有小麥、水稻、玉米,大豆,而谷子卻不在其列。所以,谷子理所當然的也享受不到國家實行的糧食保護價收購的政策優惠。推廣大面積種植,而農民賣糧難的后顧之憂難除。
——假設把谷子正式列入國家救災扶貧和對第三世界貧困國家糧食援助的名錄,每年的需求將是一個很大的數量。那么國家就可以對谷子放開收購,農民便可以放心地大量種植。
——谷子的營養價值和醫療價值已是不爭的事實。但至今除了農民的自產自食,也就是在為數不多的“農家樂”的餐桌上偶見小米飯和小米稀粥。國家應該組織有關部門研究,如何進一步開發谷子系列的營養食品,通過對這一產業鏈的拉長,進一步增加種谷子農民的收入。
……
年過半百、疾病纏身的趙志海,在繼續著他艱難的科研攻關。他的下一個目標是在水肥條件相對好的土地上,雜交谷子的單季畝產能突破1000公斤大關。
他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年年在人代會上不停地“上書”呼吁,不顧疲勞地地在全國四處奔波。他希望雜交谷子能給更多地干旱半干旱貧困地區的農民帶來豐收的微笑。
他與市農科院同仁們配合有關部門研制的以優質雜交谷子為原料釀制的具有保健功能的米酒已經上市。他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能看到谷子系列的營養食品,能盡早擺上大小超市的貨架,能盡早走上全國城鄉的千家萬戶的餐桌……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