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朱增泉是我最早相識的將軍詩人,并成為情感誠篤的朋友,在他之后我才逐步認識了李繼耐上將、周克玉上將、喻林祥上將、趙可銘上將、方祖歧上將、黃新中將、張龐少將、朱坤嶺少將、祁榮祥少將、陳世文少將、李文朝少將等軍旅詩人,并為他們撰寫過評論文章。
那是1989年5月,朱增泉任第27集團軍政治部主任,授少將軍銜。他剛剛從南疆前線勝利凱旋,把勝利的喜悅和深深的憂患都融入他的詩篇。在他最早發表的幾首詩作中,有一首在前線廣為流傳的《貓耳洞人》,他本應以不可按捺的崇敬之情描繪他們忍受著難以忍受的艱辛,從而為南疆戰士譜寫的一曲熱誠的頌歌,但是,當他第一次進入抒情主人公的角色,便把視野伸向人類含辛茹苦浴血奮進的艱險坎坷的歷史長河。思維跌宕起伏,筆墨層層鋪陳,從身邊赤裸的戰士,想到那些“走下秦嶺到渭河邊/用獸骨刺魚生吃的/藍田人的后裔”,想到那些在“云南紅土高原密林中/攀援跳躍唿哨呼叫的/元謀人的血親”。他感悟到歷史的前進有多么艱難,同時為人類具有創造文明的百折不撓的精神而驕傲。他看到“貓耳洞人上學的——路/好遠,好遠啊!他們/向遠古步行了幾百萬年/去翻閱關于人的一部大書”,從天地混沌到洪荒漸退,人們“踏著動地的腳步走來/沉重腳步里隨煙塵騰起/和著悲壯哀哭的嘯嘯號角”。朱增泉就是沿著這種思路進入一片宏闊的思想視野,去俯瞰人類艱難前行的歷史。在戎馬倥傯之中,在潮濕漆黑的深夜里,他神游六極,像在閱讀人類的血光照耀的大典,激濺起思想的火花鋪成了漫天的虹霓。接著,在系列長詩《貓耳洞奇想》中,他想到古埃及法老驅使奴隸們用幾百萬塊巨石,為自己堆壘起一座三角形大墓,從而為人類留下一個難解之謎。他思考著斯巴達克悲慘的結局和古羅馬輝煌的建筑,而這位傳奇式的英雄被釘死在十字形的木樁上,塑成永恒的不屈。于是詩人看到“如瀑的地中海大暴雨/傾瀉在古羅馬的深棕色土地上/維蘇威火山/大噴發”,聽到“地球母親疾首痛哭/為她的兒子/奏鳴一首不屈的交響曲”。詩人的悲慨之情沒有一任放縱奔流,繼之便是理性的映象:
她生在古羅馬土地上的
這群孩子們,就這么
把光榮與罪惡
文明與野蠻
輝煌與黑暗
攪拌成五彩顏料
涂抹成一幅
斑斑駁駁的
大油畫
詩人在沉思,在尋找這幅畫的永恒的主題。他從這種宏奧的人類意識出發,去思考戰爭,去思考歷史與現實,便在廣闊的哲學天地里獲得翱翔的自由。
一般來講,將軍本色不可能是詩人,正常現象和真實情況是“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而做到“將軍筆下開生面”者,畢竟是鳳毛麟角,朱增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1989年5月中旬,他派青年詩人簡明到北京接我和王燕生到石家莊27軍軍部一聚。這是我讀過他許多詩作之后與他本人第一次見面,他不僅儒雅,而且勁健、眼睛炯炯有神,即使溫和地微笑,也無法遮掩犀利和英氣。當晚喝了許多酒,充滿豪情,酒酣耳熱談詩論道,看出是性情中人。第二天晚上觀看南疆戰場的錄像片:
——難尋阡陌的亞熱帶叢林。潮濕的雨季,每塊石頭每株樹木都浸在水里。衣服和被褥都擰出水來。窒悶得讓人透不過氣,鋼鐵和肉體都能在潮濕與窒悶中腐爛。我們難以置信:“沿著國境線硝煙熏黑的峭壁/依著谷地焦土中不屈的危巖/像一群不朽的石窟/像一片不可褻瀆的神龕/像一個個凌空高筑/俯視狐鼠出沒的鷹巢/穴居著一群裸體人”(《貓耳洞人》)。
——麻栗坡烈士陵園。沿著山坡望不盡的碑林,披掛著無數白色的花環,眼前是一片潔白的世界。白發蒼蒼的母親,新婚久別的妻子,稚氣未消的兒女,摟著一座座墓碑痛哭失聲。即將凱旋的將士,向天空鳴槍、槍聲尖厲轟鳴,他們向犧牲的戰友們做最好的告別,漫山遍野佇立著一片綠色的銅像,他們的眼睛里流淌著滔滔熱淚。將軍們莊嚴地舉起酒杯,把酒緩緩地灑在戰士們的墓前祭奠英魂。我看到朱增泉的臉色如此肅穆莊嚴。
——南國是秀麗的,路旁開放著一朵朵藍色的小花,它們叫“勿忘我”。朱增泉把它們捧在手里,深情地矚目,默默無言。
——在前沿陣地上有一株挺拔高大的木棉樹,歷經戰火硝煙,仍將不屈的枝干伸向長天。朱增泉向它仰望,沉思。
我和王燕生不只是淚流滿面,而且是號啕大哭!戰爭,實在悲壯而又慘烈。在南疆戰場上,朱增泉詩思奔涌,他思索的天地是那么開闊,他以象征性來闡釋生命狀態的豐富性,同樣以象征性來描寫太陽:“我對太陽的希望同樣熱切/但只希望太陽永遠高掛在天上/給遍地的生命/源源輸給五彩的血液”(《太陽,生命的輸血瓶》)。這無疑是理性的升華,是人的自覺意識的覺醒,是對思維單一性與行為方式生存方式單一性的反駁。在他的詩里,又多有對“方”與“圓”的思索,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圓的,槍口是圓,雨滴是圓,地球是圓的,頭顱是圓的,可是人們卻對“方”一往情深,“營造方的屋宇,睡上方的木床/死了,仍要睡進長方形木棺/葬入長方形墓穴”。這種至死不渝的觀念是從哪里來的?詩人的思緒出現大幅度跳躍——
人之初,是胎盤中的一個圓
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
降生到地上,都從慈愛母親胸脯
那溫柔的太陽和月亮里
吸吮生命、思想和靈感
卻忘了吸吮太陽和月亮昭示的
圓的哲理,圓的思想
也許,這是人的最大遺憾?
(《頭顱,圓的外殼與方的思想》)
我非常欽佩和贊賞,他有那么深刻的哲學思考和那么強烈的批判意識。在我嗣后的文章和講座時,多次談到他詩集《國風》系列中一首詩,他遠溯秦兵俑掀起的漫天煙塵,近看阿Q不散的陰魂,他說“沉重歷史是我帶血的胞衣/歷史很痛苦/我很痛苦”——
站在驪山兵馬坑里的大隊人馬
才是一具具痛苦靈魂的化石呵
你們長途跋涉了兩千多年
終于從地獄深處走了出來
以歷史的名義列隊
用無限的肅穆向我講述一段往事
秦皇為了維護他死后的一己尊嚴
竟將跟隨他殊死征戰的無數勇士
一起活埋
我作為一名活著的當代軍人
對此,和秦兵俑們同樣迷惑不解
秦皇驅使兵士打下這個一統天下
最終究竟為了什么?
有的青年詩人問我,這首詩的思想指向和內涵是什么,我引用了一句名言:“詩人在批評家中死去”,還是別讓他死,你們自己思悟吧!在我的論文中,曾用了三句話,概括朱增泉早期戰爭詩的精神內核:在血和火光里分娩靈魂的輝煌;以開拓精神投入人類耕種歷史的縱隊;從心靈深處向天際和人間放射燦爛的群星。
二
他的詩不斷拓展精神視野和文化視野,許多作品不限于軍旅題材,而是更有文化內涵,他寫山頂洞、海瑞墓、懸空寺、王爺廟、胡楊林、盧溝橋,也寫春草、秋意、月夜、駝群,這些短章都優美深邃、耐人思索。他也不斷窺探內心世界,具有強烈的個性色彩和生命意識。他稱頭顱是《生命高原》,其中有這樣幾句是寫理發時的聯想:
待我重新直起脖子
看頭頂,我生命之巔那片綿密叢莽
濕漉漉亂紛紛黑森森枝枝杈杈直指青天
上方有懸空之手,剪子如兩劍相交
錚錚剪殺叢莽梢頭,斷發如霜雪紛紛
是嚴防我靈魂植被中有哪一根細發
會怒長成參天大樹,或墮落成千丈藤蔓嗎?
讀罷令我驚嘆,他有如此明確批判絞殺個性的“剪刀”,而呼喚人格尊嚴和個性自由,那時中央尚未明確提出“以人為本”,更沒有倡導中國人要有尊嚴地活著,他卻有這樣的超前意識,不同凡響,難能可貴。
他這一時期的作品,不同于早期詩集《奇想》、《前夜》、《國風》、《世紀風暴》、《黑色的輝煌》,而在《蘇軍撤過阿姆河》、《與葉夫圖申科對話》、《巴爾干的槍聲》、《莫斯科紅場的黃昏》等國際題材的詩篇中,強化了人類意識和悲憫情懷,我尤喜愛《冬季,我思念天下士兵》,充分表現出詩人的良知,而不是狹隘的“階級觀念”,過去我們總是宣揚“擁護正義的戰爭”,而“反對非正義的戰爭”,但在詩人眼中,世界各地到處都在發生的戰爭,都是生靈涂炭,都是屠戮生命戕害心靈。“每場戰爭結束/死去的士兵,在活著的士兵心里/繼續活著,/活著的士兵/在死去的士兵亡靈陪伴下/去重找人生”;“只有槍聲/自己在別國土地上射出的子彈/都在本國,在家里,在夢里/時時聽到凄厲回聲/槍支雖已放下,身上的傷口/卻在陰天隱隱作痛”。只有投入過戰爭的充滿詩性品格的哲人,才會有這樣的感悟。“凡是打過仗的士兵/我想,待到他們年老垂暮/一定會有一個強烈的念頭/要去尋找昔日互相射殺/而又幸免于死的對手/暢談一個話題:戰爭,和平與人生/順便談談這個世界,也談談/天上的風云”。這些詩句深邃內在地表現出對和諧世界的渴望。有一位“無產階級文藝家”對朱增泉的詩撰文提出批評,說他是“修正主義思想”,我明白阻礙歷史前進的思想攔路石,就是這些身居高位又很僵化的人,我曾著文予以駁斥。
連續幾年夏天,他都邀我到石家莊去休息幾日,豪飲茅臺,促膝長敘,地北天南,豈不快哉!不久,朱增泉奉調進京,擔任國防科工委政治部主任。隨后成立總裝備部,我國軍隊由原來的總參、總政、總后三總部,變成了四總部。總裝備部是負責武器裝備的部門,從手榴彈到原子彈,到宇宙飛船,都由總裝備部負責統一規劃,組織科研試驗和生產,直到裝備部隊,工作性質涉及高科技與高機密。朱增泉改任總裝備部副政委、晉升中將軍銜。他移居北京,我們相聚相敘的機會就更多了,他曾邀請我和李小雨、程步濤、葉延濱、王燕生等人到新疆馬蘭核試驗基地參觀,順便還到沙漠深處去看了一次樓蘭廢墟,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要在幾千公里的寸草不生荒無人跡的沙漠上行駛,要穿過羅布泊的雅丹地貌多么有誘惑力啊!1999年8月23日,6:15離家前往南苑機場,8:00起飛,12:00抵達庫爾勒,馬蘭核試驗基地政委馬遂順少將率領三十多位軍官,在飛機舷梯旁列隊迎接,我們跟隨朱政委接見當地首長們,(事后朱增泉開玩笑說,王燕生、李小雨當過兵,會走路,程步濤是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社長、政委、大校軍銜,都經過正規訓練會走路,而我和葉延濱一看就知道沒當過兵,更沒當過部隊首長,不會檢閱部隊。)因為這里是機密單位,乘車行駛在路上,每個路口都有戰士頭戴鋼盔持槍站崗,我們說朱政委真是八面威風啊!大約有150公里路程,經過了一片沙漠,抵達馬蘭核試驗基地,見到了這片綠樹婆娑鮮花盛開的綠洲。
翌日參加基地文化工作先進單位和個人頒獎大會,觀看演出。29日上午,我們都穿上了部隊迷彩服,每人都發了水壺、運動鞋、軍帽、墨鏡等,九時,浩浩蕩蕩的車隊啟程前往樓蘭。我們才十幾個人,分乘幾輛三菱越野吉普,而隨行的戰士卻有幾十人,由一位連長率領,他們頭戴鋼盔手持沖鋒槍,乘幾輛大卡車,有的在車隊前面開路,有的在車隊后面“壓陣”。先遣部隊已于昨天攜帶發電機、電視機、衛星電話、行軍床和被褥、食品、飲料,還有醫生、藥品,前往戈壁深處用帳篷搭建臨時營地,為我們在途中過夜做準備去了。在大戈壁上乘車奔馳十分顛簸,偶見芨芨草和駱駝刺,在毫無水分的沙漠中生長,感嘆于生命力的堅韌。途中過甘草泉哨所和東大山哨所,每個哨所都有一個排的戰士,他們寂寞而艱苦,沒有水靠從馬蘭運送,當我們到來時,他們列隊歡迎,朱政委下車和每一位官兵親切握手,并給每個哨所帶來了一批圖書,然后我們迎上去與他們握手交談。再向前走,就連芨芨草和駱駝刺都不見了,中午抵達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時的爆心,我們在紀念碑旁拍照,內心非常激動,在電影和電視上無數次重播的那個畫面誰不記憶猶新:戰士們奔跑著、跳躍著、歡呼著,為著百年強國夢能終于實現,誰不為之歡欣鼓舞!抵達宿營地已經是晚8點,那是一個無名的山口,在這里早已搭起8個大大的帳篷,還有五輛大型的當地石油勘探隊的大卡車,車輪比人還高。夜晚,滿天星斗,從來沒見過這么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白云,而且覺得天很低,仿佛伸手就可以摘星星。這是宿營在荒漠曠野的難忘一晚。
睡的時間很短,凌晨1:30起床,2:00啟程,快到羅布泊時車隊停了下來,聽說迷失了方向,聽說前不久有一輛吉普車迷失了方向,水用干了,人也死了,但我們不怕,有衛星電話和衛星定位儀,有水車和食品車跟在后面。抵達羅布泊(也就是彭加木神秘消失的地方),已是晨光熹微,這里是真正的雅丹地貌,陡峭聳起的一個個巨大土丘,頗似斷裂的城堡,在晨光初照中實在壯觀!中午到達樓蘭,在離樓蘭42公里處沙丘起伏而松軟,三菱越野車已無法行馳,我們改乘跟隨而來的五輛巨型卡車。這里沒有紅柳和芨芨草了,只有站立的和躺倒的胡楊樹。朱增泉在《胡楊林》一詩中寫過,胡楊樹“活著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爛”。世上竟有這樣頑強的生命,我們看到那些站著的胡楊枯枝彎彎曲曲直指天空,仿佛述說他們經歷!其實再也看不到樓蘭古城的蹤影,荒漠中只有兩三堆隆起的土丘,橫躺著幾根巨大的方型柱子,我們在揀拾瓦片,朱政委讓我們扔掉,說這里離原子彈爆心雖有幾百公里之遙,恐怕仍有輻射沾染。氣溫58度,實在太熱了,我們躲在大卡車下面吃面包、香腸,拼命喝水,而且大汗淋漓。這里很干凈,沒有蒼蠅蚊子,也不可能有螞蟻和一切小蟲。我們在樓蘭深切感受到歷史滄桑,真是千年一嘆,千年前這里是絲綢之路的要塞,是何等繁華,誰知再過千年這里又會是什么容顏!
返回到宿營地又是晚7:00,晚餐喝酒,大家都很興奮,朱政委讓我在“樓蘭行”這面大紅旗上題寫一句話,我推葉延濱寫,他說我寫上聯,你寫下聯,共同完成。他寫道:“從馬蘭到樓蘭,尋找詩歌道路,說難不難”;我對他說:你這家伙壞歸壞,的確才思敏捷,而且用這么長的上聯難我。我寫道:“由地上至天上,探索科學奧秘,猶遠未遠”。
31日,上午8時啟程,晚5時回到馬蘭,在樓蘭只逗留50分鐘,往返卻用了整三天。當晚舉行告別宴會,8月1日我們就飛回北京。那時身體真好,8月2日我作為第六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獎駿馬獎的評委,又乘6152次航班飛延吉參加評獎,然后到中朝俄三國邊界參觀了。然后又到哈爾濱參加陳景文作品研討會,真是“人不解甲,馬不卸鞍。”
三
2000年元月,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夏新杯·中國詩歌學會獎”頒獎典禮,授予臧克家和卞之琳“終身成就獎”,感謝他們對中國新詩的發展做出的寶貴貢獻;授予昌耀和朱增泉“1999年年度成就獎”。我為他們四人撰寫了授獎辭,并主持了頒獎典禮,在給朱增泉的“授獎辭”中,有這樣幾句話:“朱增泉的詩是在鮮血和火光里分娩的雄壯軍魂,又能以開拓精神去投入耕耘歷史的縱隊,因此他把軍人的愛國情懷和當代人對世界命運的思考融為一體;他把軍人的獻身精神與當代人對社會的參與意識構成嶄新的價值尺度,他以深層的歷史緬懷與對文化源流的追尋,構筑了作品的英雄氣質。《地球是一只淚眼》是他的新作集萃,他在世紀之交反思千秋功罪諦聽萬般歌哭,放眼戰爭與和平、重識黑暗與光明,思考人類與自然,展望未來世界的光輝前景,有哲理思辨的詩意融解,有對文化性格的重新塑造,他以改革開放的時代為詩思建構的基石,從而筑造了他的詩歌殿堂”,“朱增泉已形成了鮮明的藝術風格,長詩如大河奔流,縱橫馳騁,雄奇遒勁,氣象萬千;短詩如尺素畫幅,惟妙惟肖,虛實相融,渾然天成。”他的“受獎答辭”非常漂亮,他當場表示把獎金饋贈給病重的詩人昌耀,讓與會者都深受感動。會后韓作榮專程飛西寧看望昌耀并為他頒獎,這時他已是彌留之際了,得知朱增泉盛意,感到格外溫暖,用顫抖的手在他的詩集上給朱增泉寫了一封短信,委托韓作榮帶給朱增泉。后來,朱增泉隨全國政協常委考察團去青海考察,專門抽出時間一處處尋訪昌耀生前住過的地方,回來寫了一篇滿懷深情的散文《尋訪昌耀》在詩刊發表,這是兩位詩人之間令人感動的神交。
2002年朱增泉的詩集《地球是一只淚眼》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我作為評委為他撰寫評語,援引了“授獎辭”中的原句。
2006年朱增泉的又一部詩集《享受和平》出版,付梓前約我撰寫序言,我以《星垂平原闊,月涌大江流》為題,表述了我對他新作的評價。
“這些作品,其內容十分豐富,從歷史鉤沉到飛向宇宙,從黃河之春到邊塞風情,從大海回音到絲路訪古,從西藏雪域到域外景觀,可謂之無限風韻溢彩流光。他的表現手法和藝術風格都有了明顯的遞嬗,昔日“狂歌走馬遍天涯”的激越豪情并沒有泯滅,而是包蘊在深沉與寧靜之中,敘述多于直抒胸臆,具象多于抽象,標示著人生境界和人生經驗的提升。俯瞰身邊的一切都那么普通,陽光、草坪、白鴿、雍容的女人、歡快的小狗、舞劍的老人,只有打過仗的人才能更深刻地理解應珍惜和平;同時需要思考:“享受和平/需要支付一個滄桑民族的良知/我們這一代人/打算為21世紀的孩子們/籌劃多少年和平?”(《享受和平》)。而此時,巴比倫的稀世文物被戰爭碾成碎片,一位伊拉克婦女彎腰拾起一只破碎的陶罐向天悲呼,將軍比別人更真切地諦聽到《底格里斯河在嗚咽》,詩人比別人深切地思考:“面對戰爭,文明為何永遠不堪一擊/脆弱如瓷、如瓦、如陶?”當然,人類的睿智總在彌補人類的殘缺,朱增泉參與領導了“神舟”號飛船從無人試驗到首次載人上天的一次次發射,航天英雄楊利偉從內蒙古著陸場飛抵北京,朱增泉陪同他走出機艙,同他一起感受歷史的瞬間就是永恒。人涌如潮,鮮花如海,此時此刻,他聯想到:“那向上升騰的火焰,多么熟悉,多么親切/一叢叢、一簇簇,禾苗般搖曳的,那就是火焰/靈魂般跳躍,靈魂般上升,那就是火焰啊/火焰中升騰著無數美麗傳說/火焰從灶膛里升起,飄出陣陣誘人的肉香/火焰在篝火堆上嗶剝升騰,夜空變得美妙絕倫/火焰照出歌聲、照出舞姿、照出陣陣歡笑/火焰將人們的眼睛照亮、將胸膛照紅/火焰使人的額頭放光,將人的精神照耀得煥發/火焰永遠以升騰的形式/提示人類:向上,向上”(《噴射的火焰》)。由此可見,在愛國情愫中融入人類意識,就擴展了精神文明的涵義。
將軍來自百姓,畢竟已不是百姓,終又有了平常心庶民情,這是怎樣了不起的情感回歸啊!從哲學意義上理解,《朝圣的人流》可視為精神和理念的拓展:
寺門外的一排排轉經筒
被無數只右手挨個轉動
心愿從指頭向佛傳遞
銅質的轉經筒像一條滾滾溪流
發出一陣陣低響
靈魂在旋轉中一次次上路,苦苦跋涉
精神的天空永無止境
這使我想起印度偉大哲學家奧修,他被譽為20世紀最后的智者,他熱愛老子也熱愛佛陀,熱愛禪宗也熱愛基督,熱愛生命也熱愛自然,他曾經說過:“靜心將帶給你敏感,一個屬于這個世界的偉大感覺。這是我們的世界——星星是我們的”;“我們是它的心”。他所說的“靜心”就是指心靈凈化,他講過一個故事:一個叫臨濟的禪師彌留之際,數千名門徒聚集在一起聆聽他最后的布道,而臨濟只是躺著,快樂地微笑,不發一語,眾人再三懇求他留下重要的遺言,他便說“請聽”,這時萬籟俱寂,人們聽到屋頂上有兩只松鼠在奔跑,這時他又說“多美”!便含笑而終。這段故事讓我們感悟,偉大的詩人應該是偉大的圣哲,在他心中所有的存在都是合理的,世上只有愛是永恒的,任何生命現象都應受到尊重。詩人領著我們從已知走向未知,“佛海空闊/今生不可能從彼岸傳來回聲”,“對信仰之外的問題想得過于明白/不可能叩拜到如此深度”。其實,對于虔誠的信徒,時時能聽到彼岸的回聲,那回聲即在心中。當代中國的將軍,焉能有廣泛的信仰?朱將軍以哲人思維做此探究已是難能可貴了。
朱增泉的確是奇才,近些年他又創作了許多優秀散文,特別是那些國際政治題材和國際軍事題材的大散文,包容了大量世界戰爭史和文化人類學的知識,為我們洞開一面新穎而明亮的窗口,濃縮戰爭歷史,窺探世界風云,高屋建瓴,鞭辟入里。時常聽人議論,這類作品任何作家難以為之,任何將軍亦難為之,唯有具備深湛文化修養的將軍,又是深諳政治謀略的作家,方能寫出描繪國際政治和現代戰爭的文章。他又花了五年時間,日夜兼程,創作出140萬字,五卷本的《戰爭史筆記》,僅援引注釋就上千條,真是宏大而浩瀚的文化工程,誠如此書封面上標明的:“一位威嚴睿智的將軍,一位慧眼別具的智者,以獨特的筆記體,講述千年戰爭史記”。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