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宋元符二年(公元1099年)年末,一個溫暖的冬日,汝州知州蔣之奇輕駕簡從,來到了香山普門禪寺。
香山又名火珠山,位于汝州境內的寶豐縣城東20里處。這一帶本是平原,卻突兀冒出三個山頭。東、西二山分別叫大、小龍山,更為高大的香山居中,三山并列,氣勢磅礴,狀如二龍戲珠。香山上的寺院建于東漢,距此時已有一千多年,雖歷經兵燹戰火,但屢毀屢建,寺院如今依然香火旺盛。寺中有古塔一座,名為觀音大士塔,重建于宋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
蔣之奇此行,正是緣于這座塔,是香山寺住持懷晝,專門派寺內僧人請知州大人上山的。
懷晝親到寺門恭迎,請蔣之奇到客堂正廳落座,并奉上齋膳果蔬,殷勤招待。寒暄已畢,懷晝才講述了一件最近寺里發生的奇事:
數日前,有一個游方僧人來到香山。此人像貌古怪,衣衫襤褸,自稱是居住在長安終南山中。因聽說香山有大悲菩薩,專門前來瞻拜。寺里留他住宿,這個怪僧人卻一直繞塔念佛,不眠不休,通宵達旦。他對懷晝說:“貧道從前在終南山靈感寺古經堆中,得一卷書,題為《香山大悲菩薩傳》,是唐朝時南山道宣律師問天神所傳靈應神妙之語,說的是菩薩應化之跡。這個書卷我藏了很多年,后來聽說京西汝州香山,即菩薩成道之地,故千里跋涉而來,希望能瞻仰禮拜,今日如愿,果然有靈跡在啊。”于是他拿出這部書卷鄭重交給懷晝。懷晝想自己在香山寺當住持已久,這個傳文雖夢寐以求但卻沒能得到,今天這位僧人專程帶傳文而來,這豈不是機緣嗎?于是就把這部傳文認真抄錄下來。奇怪的是,到次日,懷晝想找這個僧人敘談,卻再也找不到他了。這時已是暮色沉沉,他能到哪兒去呢?讓寺里人去追尋,終竟也不知道下落。
懷晝感慨道:“這個僧人神秘古怪,鬧不清他到底是凡人還是圣人。現傳文在此,請大人過目,貧僧懇請大人撥冗勘校,潤色定稿,并勒石刻碑,永垂于世!”說罷將這部傳文鄭重交給蔣之奇。
蔣之奇字穎叔,常州宜興人,和蘇東坡是同榜進士,當時是朝廷的一位重臣,曾任開封知府,龍圖閣直學士、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前不久,蔣之奇的好友兼同鄉、右正言鄒浩上書,勸皇帝不能廢皇后而立劉妃,哲宗皇帝大怒,將鄒浩貶到廣東新州。滿朝諾諾,無人折辯,蔣之奇卻不避嫌疑,作詩相送,結果又惹惱了皇上,被貶為汝州知州,來到任上尚不足一月。
蔣之奇認真閱讀了這部《大悲菩薩傳》,覺得記述本末甚為詳盡,但語言還嫌俚俗,不過其中菩薩之言,皆為卓然奇特入情入理的妙語高論。蔣之奇此時怦然心動,他覺得菩薩顯化于香山,有如此靈應圣跡,但卻未有碑刻記述此事。今日我有機會得到這部傳文,難道不是菩薩對我的囑托,讓我來潤色修撰嗎?于是蔣之奇展卷奮筆,將原傳文的內容梳理順序,刪削俚俗的語詞,忠實記錄菩薩的語言對話,很快將《香山大悲菩薩傳》潤色加工成篇。文稿完成,蔣之奇激情難抑,他在附于傳后的“贊”中寫道:“噫!天神所謂后三百年重興者,豈在是哉,豈在是哉!”
幾個月后,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哲宗皇帝病逝,端王趙佶繼位,是為徽宗。這年四月,蔣之奇奉詔回京,自翰林學士、通議大夫、知制誥、除同知樞密院事(執政),掌管全國的軍事。
文章寫好了,讓誰書寫呢?按說蔣之奇能詩擅書,但他似乎要請一位更為有名的書法家,于是又有了后來蔡京的書丹。
蔡京,字符長,是福建仙游人,當時也是朝廷重臣,還是一位著名的書法家。蔡京的書法被稱為“嚴而不拘,逸而不外規矩”,“其書為本朝第一”,所謂宋書法四大家“蘇、黃、米、蔡”,蔡實際即指蔡京,后來因其人品低下,被列入奸臣,世人才以其族兄蔡襄易之。蔡京當年的書法作品達到“斷紙余墨,人爭寶焉”的地步,可見當時求其字并非一易事。
這一年東京城里風云變幻,蔡京的職務也一年數變,上下浮沉。三月,他被調出京城,出任太原知府兼河東路經略安撫使,后又改為留京修撰國史;不久又出任知永興軍,未赴任又被改為江寧知府。蔡京不滿,拖延不赴任,旋被降為提舉杭州洞霄宮的閑差,遂居于杭州。
當時的蔣之奇正受到重用,而蔡京的日子卻在郁郁不得意中賦閑。也許正是在這個特殊的時期,蔡京才接受了蔣之奇的邀請,寫下了這篇碑文。《香山大悲菩薩傳》全文四千余字,全以正楷書寫,既費心力,也需時日,如果沒有合適的條件,是不容易完成的。蔡京書丹的這篇碑文,用筆豪健資媚、意態灑脫,的確是一珍貴的書法杰作。
不久,香山寺里矗起了一通巨碑,《香山大悲菩薩傳》刻石其上。撰文者,書丹者皆為朝廷重臣,也俱為文人雅士,這通碑自然引人關注,名冠一時。觀音菩薩出家、證道的故事也第一次通過這樣隆重的方式示于世人。
后來,歲月流逝,風雨滄桑,圍繞這通碑又有許多人物事件交集糾結,就像一條曲折浪漫的河流,從歷史深處迤邐向今天流淌。
二
2012年2月4日,是農歷正月十三。這一天,我和洛陽書畫界的幾位朋友,應寶豐書畫研究院之邀,來寶豐馬街書會觀摩采風。
馬街書會又稱“十三馬街書會”,是民間自發形成的全國曲藝行當的交易盛會,已有700多年歷史,一年一度,名聞遐邇。每年農歷正月十三,來自河南和全國各地的說書藝人負鼓攜琴,匯聚于寶豐縣城南7公里處的馬街村北的應河岸邊,說書彈唱,各展才藝,藝人云集,觀者如潮,形成一種奇偉的民俗景觀。
書會的場地就設在村邊的麥田里,如今傳統的說唱形式大都用上了麥克風和擴音器。現場除了藝人的說唱,還有多臺大型的比賽演出,也有許多商家的廣播廣告,各種聲響匯集成巨大的聲浪,撞擊著人們耳膜,如同演出一場頗具現代色彩的奇異的民俗交響曲。
馬街書會已引起廣泛關注,被稱為全國十大民俗現象,寶豐縣也被命名為“曲藝之鄉”。逢書會這天,領導來視察的、各地來參觀的,媒體記者來采訪的,作家畫家音樂家來采風的,還有許多專業和業余的拿相機拍照的,都接踵而至。好客的寶豐人這一天忙得焦頭爛額,應接不暇。
這天下午四點左右,我們一行就在這種喧鬧的氛圍中來到了寶豐書畫院。
書畫院坐落在寶豐縣城老城西大街上,十字街口西邊。坐北朝南,一個普通的大門,門額上是書法家張旭光的“寶豐書畫研究院”幾個行書題字。
這是一個方正的院落,占地約三畝左右。迎面是一座四層主樓。上以朱黃的仿古筒瓦覆頂,下以高大的玻璃幕墻封閉走廊,在一排紫紅色的立柱之間,是淡藍色鑲邊的方形圖案,看上去簡潔而典雅。院內左側,假山涼亭的旁邊,是一個花木蔥郁的小花園;右側一面墻上,則盡是書法碑刻,一幅幅皆筆走龍蛇,若滿墻煙云。
我們突然好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喧鬧紛擾中的“世外桃源”,一個讓人感到安靜和幽雅的所在。
接待我們的是書畫院常務副院長何清懷先生。何先生身材魁梧,方臉濃眉,貌若金剛,但說起話來卻總是慢聲細語,滿臉笑容。
樓梯口是兩幅寶豐籍畫家的國畫巨作,一為洛陽書畫院院長李留海先生的工筆水石圖,生動逼真,如聽潺湲河水在累累河石間流淌;一為西安國畫藝術研究院院長張長松先生的寫意山水《香山晴嵐》,云蒸霞蔚,氣象雄渾。在四樓各個展廳中,掛滿了書畫作品,其中有當地作者,也有省內外的書畫名家,琳瑯滿目,滿室生輝。
三樓整個樓層的各個房間,竟全是裝滿書的書柜!原來這是書畫院自辟的方志博物館,里面全是他們從全國各地購買搜尋的地方志書。13個房間,100多個書架,1600余冊藏書,各種版本,各種內容,各個地區和單位的志書排排站立,如列兵布陣,氣勢磅礴,蔚為大觀!
在我們的驚詫和贊嘆中,何先生又捧出一本精美的線裝書,說:“這本書也是我們書畫院整理出版的,遵照我們院長的安排,今天也奉送諸位,請你們多多指教!”
這是一本大開本的宣紙線裝書,外面還配有和封面一致的函套。封面是冰梅圖案的咖啡色綾子,灑金宣紙簽條上,是“香山大悲菩薩傳”幾個大字。扉頁右上角有“寶豐書畫研究院”和“香山普門禪寺”編輯字樣,右下角有一個醒目的線描圖案,是觀音佛指拈著金婆羅花。翻過前面的圖片和序言,正文為蔣之奇撰、蔡京書寫的“《汝州香山大悲菩薩傳》及贊”碑文拓片全文。每一頁都是單宣印制,與原碑等大的拓印,最大限度呈現了蔡京書法的原貌。
撲面而來的,是一種大氣沛然,內蘊深厚,典雅、莊重的感覺和氣息。
因工作的關系,這些年我接觸瀏覽各種出版物也算較多,但像如此考究精美的書,實在罕見。何先生說,光印這本書,他們花了100多萬元。也就是在這時候,隨著何先生的介紹,我才知道,他們這個寶豐書畫研究院,他們的書畫展和方志館,還有手中這本沉甸甸的厚重的書,原來都是寶豐一個民營企業亞坤集團所為,亞坤集團的董事長名叫曹二虎,同時也是寶豐書畫研究院的院長。何先生說,他們書畫院的許多項目的創意、策劃和實施,都是曹總親力親為。
我突然從心底深處涌起一陣震撼和感動。
我原以為這里是個官方的機構,這里的一切也都是政府的投資,豈知這竟然全是一個民營企業家的手筆!
曹二虎先生是在我們快要離開的時候匆匆趕來的,親切握手,連聲致歉,他今天要接待的客人太多,可惜這位曹總分身無術。曹二虎身材高大,但臉上卻是慈眉善目,洋溢著真誠的笑容。這是一副菩薩相啊,我心中暗想。
此時天已向晚,主客匆匆告別。在返程的路上,我想,今日的寶豐之行,對我而言,尾聲才是高潮,也許這是一個機緣。手中這本《香山大悲菩薩傳》,還有寶豐書畫院,曹、何二位院長,都使我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和探尋的愿望。
這一天,是壬辰龍年的立春。
三
《香山大悲菩薩傳》記錄的是道宣大師在終南山靈感寺與天神對話,敘述妙善公主在香山修道證果為大悲觀音菩薩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國君莊王,生有三個女兒,小女名叫妙善。莊王不信佛法,妙善卻從小就一心向佛,莊王對此頗為不悅。長大之后,妙善又屢抗父命,不愿出嫁,堅持要出家修行,后來被父親趕出宮去,住進一個尼庵。尼庵的住持惠真,在莊王的指使下,先勸誘無效,又對妙善故設障難,多方折磨,企圖使她回心轉意,回宮嫁人。但龍神已知妙善將證道果,救度眾生,于是暗中相助,幫她解決了許多難題。妙善之志彌堅,莊王聽說后大怒,下令把她拘押斬首。但在臨刑時,龍山山神作法,在天地昏暗,風雨雷電中把妙善救出。莊王更為震怒,派兵焚燒尼庵,誅殺尼眾,王后王族也都以為妙善已死。
從此,妙善就在龍山附近的香山隱居修行。三年之后,莊王患上一種怪病,肢體腐爛,神醫妙藥,皆不能治。這時有一個僧人對莊王說,他的病需要用無嗔人的手眼才能治好,現在香山有一個仙人在修行,可供手眼治病。莊王派使者到香山找到仙人,求她的手眼。妙善果然挖出自己的雙眼,又讓使者砍斷自己的雙手,用她的手眼為父親治病。莊王得到妙善的手眼為藥,不久怪病痊愈。在僧人的指點下,莊王帶領全家人來香山感謝仙人。這時,莊王才發現,這個沒有手眼的仙人,就是他的小女兒妙善。莊王此時幡然醒悟,痛悔自己的無道,發愿要以舌舔女兒的兩眼,續女兒雙手,愿天地神靈,令女兒枯眼重生,斷臂復完。這時突然天地震動,妙善化作千手千眼大悲觀音菩薩,身相端嚴,祥云周覆。國王全家和宮中隨從看到了菩薩形象,都伏地跪拜,莊王也誓愿心歸三寶,重興佛剎。這時妙善也從菩薩形象復還本身,手眼完具,合掌坐化。莊王后來在香山建塔十三層,以覆菩薩真身。
道宣和天神的這番對話,讓他的弟子義常記錄下來,這就是后來懷晝得到,請蔣之奇鑒賞潤色的那篇傳文。
蔣之奇當年鑒賞閱讀之后,大為感動,不僅應懷晝之邀為這篇傳文潤色修訂,在篇后還附上一段“贊”語。這個“贊”交代了寫這篇傳文的背景緣起,還道出自己的感慨,他為自己有緣能做這件事而感到興奮榮幸,天神說“圣人示跡,興廢有時,三百年當重興耳”,他認為他如今所為大概正是應了天神的預言。
其實,我這篇文章開頭一段文字,并不是時下流行的“穿越”,而是根據蔣之奇碑文中的“贊”和有關資料“如實”寫成。
觀音菩薩的傳說故事,在中國的大地上流傳甚久。印度佛教在兩漢之際傳入中國,一開始不服水土,后與本土宗教相結合,融入了儒道思想,方得以傳播。觀音菩薩原來是印度佛教供奉的神祇,原來稱“觀世音”、“觀自在”菩薩,隨著佛教和中國文化的結合,觀音菩薩的形象也逐漸女性化。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儒、釋、道三教融合的重要階段。在佛教漢化的過程中,也出現了很多并非直接來自西域天竺的經卷。北朝后期,民間開始流傳《法華經·普門品》的單行的版本,亦稱《觀世音經》,并受到官僚士大夫們的重視和推崇。后來逐漸出現了更多的中國本土佛經,并衍生出一批宣傳觀音菩薩靈驗故事的作品。這些經卷和故事中觀音菩薩的形象事跡,更具體,更直觀,也更為生動形象,這就更容易在民間傳播。在傳播過程中,本土宗教道教和佛教的某些神祇互相滲透,“觀音老母”也成為道教神譜中的重要成員。在這種大的社會歷史背景下,觀音信仰在中國逐漸形成,觀音菩薩也以完全女性化的形象昭于世人。
妙善傳說正是在這一漫長過程中形成的。據唐初魏征等人所撰《列傳》記載,生于洛陽的文獻獨孤皇后(552年-602年)“柔順恭孝,品德高尚,才華超群,宮中稱圣,皆云妙善菩薩,高祖甚寵憚之”。可見,當時妙善菩薩的傳說已廣為流行。
北宋時期,很多重臣文人好佛,也多與寺廟僧人來往,在士大夫的圈子里,甚至形成了“不談禪,無以言”的風氣。蔣之奇一生好佛,對佛學經典也深有研究,曾著有《華嚴經解》30篇。和王安石、蘇東坡、黃庭堅等人也多有詩文來往,交流對佛學的體任。而游歷寺院,結交高僧,幾乎是他在所有任上的業余活動。
不過,任職汝州時的蔣之奇,是個由朝中重臣下放到汝州的貶官,并且當時朝中權力角逐日趨激烈,人心惶惶。果然一個多月后,他就又被貶到更為偏遠的甘肅慶陽。這一年他已是68歲高齡。一個貶官,一個年邁體弱的老人,在飄搖不定的政壇風雨中,在短短一個月的任期內,結緣香山,親手動筆潤色修撰這篇流傳千古的《香山大悲菩薩傳》,并刻石立碑,成就了千古佳話。我想,這既與他對佛學的熱情和造詣有關,但也確實是一個偶然,是一種機緣。
《香山大悲菩薩傳》是關于妙善傳說的第一個正式的文本,并因為蔣之奇的特殊身份,迅速廣泛地傳播開來。后來,以此為源,又衍生出許多關于妙善公主、觀音菩薩的經卷、故事和文藝作品。比如《香山寶卷》、《南海記》、《觀世音傳》等等,以及許多戲曲和影視作品。
佛教漢化所產生的觀音菩薩之所以在中國的大地上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就是因為觀音文化集中體現了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的精髓,這就是仁愛、慈孝、悲天憫人、寬容友善、扶弱濟貧、普度眾生的理念,這些理念反映了社會大眾的情感和訴求,是中華民族的倫理觀、價值觀、道德觀的形象體現。漢傳佛教中塑造的觀音菩薩是一位集美麗和智慧、善良與慈悲于一身的女神,符合中國人的審美觀念和心理認同,這也是觀音崇拜迅速傳播并具有廣大的受眾的重要原因。
對于妙善的研究,很多學者都有專門的著述。本人于佛學所知甚少,一知半解而已。但我愿以我自己的經歷見聞為專家們補充些許“田野調查”的內容。
我原籍汝州,后來長期生活工作在洛陽。這一區域,正是佛教傳入中國的源頭,也是佛教發展傳播的主要地區。我老家在汝州城北,距名剎風穴寺甚近,距離寶豐香山寺也不過50多公里。少年時期我曾經常出入風穴寺中。風穴寺中有觀音閣,觀音造像極為精美。更令我難忘的是農歷六月十九日(觀音菩薩的成道日)的廟會,那是我們農家孩子們的盛大節日。正會是十九日,但前后可綿延數天。雖天氣炎熱,但方圓近百里的信眾都會冒著酷暑來趕會。那時不懂佛事,可最喜歡看“挑經擔”。參與者多為中老年女性,有些甚至是白發蒼蒼的老婦。她們一般以肩挑簡單修飾的扁擔和籃子為道具,且舞且唱,唱詞就是她們所謂的“經”,其中多是歌頌觀音功德,諷人勸善的內容。這些農村婦女,丟掉了平時的羞澀和矜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樣子幾近瘋狂。我的一個本家嫂子,平時癡迷佛事,更是此類活動的積極分子。我在上世紀80年代初,還專門又到風穴寺去看“挑經擔”,后來又讓我這位嫂嫂口述,記錄了她的各種“經文”十幾篇,其中最長的有近百句之多。
這些,不過只是中國大陸寺院在經歷多年的戰亂和社會動蕩之后的一隅情景。而在禮佛成風的古代,在楊炫之撰寫《洛陽伽藍記》的時代,在武則天營造龍門奉天寺盧舍那大佛的時代,不知當時洛陽、汝州一帶民間的佛事有多么繁盛,有多少佛經在民間傳誦!
蔣之奇的《香山大悲菩薩傳》固然是個觀音菩薩可考的源頭,但他的素材來自懷晝,懷晝的素材來自異僧,異僧的素材來自道宣和義常。這里有個疑問,蔣之奇在“贊”語中說:“予讀之,本末甚詳,但其語或俚俗,豈義常者少文而失天神本語耶?”蔣公懷疑這位義常文化修養不高,因此他的記錄可能沒能準確傳達天神的原話。但義常只是記錄,口述者則是道宣。道宣是初唐時期中國佛教律宗的創始人,著述甚多,在佛學界有很高的地位和影響。應該說,道宣的佛學造詣文學造詣都很高,他的口述不會“語多俚俗”吧?
因此,我想,道宣的素材很可能就來自汝州一帶“語多俚俗”的民間傳說。這個傳說可能與一個舍身禮佛的具體人物事件有關,也可能與歷史上“三武一宗”的一度廢佛滅佛的社會背景有關。
妙善傳說具有強烈的民間文化色彩,其情感和審美具有中國民間文學的特征,是農耕時期民眾集體創造、集體傳承的本土神祇。這也如江河的源頭,多非具體的一河一流,而是由許多小溪細流匯聚而成。而《香山大悲菩薩傳》正是匯聚民間傳說的產物,并成為觀音菩薩可考可證的真正的源頭。
我不是學問中人,這些,只是我閱讀《香山大悲菩薩傳》后的一點感想,個人的非學術的假想而已,所謂無知者無畏,姑妄言之吧。
四
宋元符三年立于汝州香山寺的那通碑,后來被稱為“蔡京碑”。蔡京由于善于鉆營,在二年以后,即徽宗崇寧元年(公元1102年)就升任右相,次年又升任左相。宋徽宗在位26年,蔡京先后四次出任宰相,時間長達十七、八年,是當時炙手可熱的權臣。
但蔣之奇卻在崇寧元年被調出京城,任觀文殿學士,出知杭州。但很快就又被革職,他也乘機“以疾告歸”,二年后病逝。但就在杭州任上這樣一個短暫的時期里,他又將帶去的《香山大悲菩薩傳》略加修改,以《大悲成道傳》又刻石立碑于杭州天竺寺。
二十多年后,金兵南侵,于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攻陷都城開封,擄徽欽二帝北上,宋王室南遷,北宋王朝滅亡。汝州寶豐一帶,近鄰京畿,當時必是戰亂的中心。曾被奉為國寶的汝瓷官窯,就在這次戰亂中“窯毀人亡,遂成絕響”。奇怪的是,香山寺中的這通“大悲碑”卻被保存下來。280年后,元至大元年(公元1308年),因為“風雨殘故”,香山寺住持福滿又將此碑重新刻刊。
從這時起到20世紀80年代,近700年間,香山寺經歷了無數次的風雨雷電,兵燹戰火,還有特殊時期人為的破壞,但屢頹屢建,在一波又一波的劫難中,這個以觀音菩薩為名義的佛教寺廟的命脈始終頑強維持,從未中斷。而那座作為香山寺標志性建筑的觀音大士塔,也一直矗立在香山之巔。
那方“大悲”碑也不知何時被人移到觀音大士塔下底層的券洞里,雖無文獻記載,但顯然是出于保護的目的。
日出日落,歲歲年年,紅塵滾滾,風云變幻。觀音大士塔俯瞰著大地蒼生,“大悲碑”也冷峻地注視碑前的人來人往。
1990年初夏的一天,風雨過后,在觀音大士塔下那個光線暗淡的券洞里,一個不速之客激動地站立在“大悲碑”前,用顫抖的手撫摸著那冰涼的碑面。
此人名叫賴瑞和,來自馬來西亞,當時在香港嶺南大學任教。
賴瑞和原籍廣東梅縣,1953年生,曾就讀于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后留校任助教。1981年赴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讀研究生,1986年畢業后先后在香港嶺南大學、中文大學任教。
賴瑞和最早了解妙善公主是1979年讀大四的時候,他得到了一本英國著名漢學家杜德橋教授的新著《妙善傳說》。也就是在這本書中,他第一次了解了寶豐的香山寺,以及那篇著名的《汝州香山大悲菩薩傳》的碑文。但同時他也發現,如此重要的一篇碑文,卻長期下落不明。杜德橋雖然在《妙善傳說》旁征博引,引用了大量中外典籍數據,但對于屬于源頭之作的蔣之奇的碑文,卻沒有找到。當時的杜德橋認為:“此碑文似乎并未保存于他處,因此也就不可得”。也就是說,他覺得這篇碑文已經失傳了。
敏感的賴瑞和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我能找到這篇碑文,豈不妙哉!”也就是在這一刻,這位年輕的學子和妙善菩薩結緣,開始了他的探源之旅。
經過認真研究,賴瑞和發現,杜德橋的研究資料雖可謂洋洋大觀,但卻沒有任何石刻史料。中國的碑刻金石類的資料浩若煙海,從宋代開始就有人整理編簒,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當時賴瑞和有個預感,這篇碑文極有可能就收在這些石刻史料中。他決定尋找。
這樣浩大的尋訪工程,即使對一個專業的學者來說,也非易事,何況是一個在讀的外文系的大學生?也許真是一種機緣,當年賴瑞和初學中國書目學,是從清道光年間的《書目答問》起步的。此書的編者雖掛名張之洞 ,其實真正的編者是繆荃孫。繆氏恰是一個金石學家,因此在處理金石數據時,所列書目版本,眼光獨到,十分詳盡。還有一個巧合,此時的臺北新文豐出版社,正陸續大量翻印這種石刻史料,《書目答問》所列資料,差不多全在其中。但新文豐的翻印本,有50巨冊,逐一翻檢,也非易事。幸虧還有一本索引本,名為《石刻題跋索引》,楊殿珣先生所編,1941年商務印書館出版。1957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了增訂本,而新文豐的翻印也將其網羅其中。
機緣也好,巧合也好,賴瑞和就這樣開始了他的尋找。在臺大的圖書館里,在臺大總圖書館光線微弱的地下書庫里,在他家中深夜的燈光下,經過一番搜尋鉤沉,他真的找到了這篇碑文。
不過他很快又發現,這篇碑文雖為蔣之奇撰寫無疑,但卻是來自杭州天竺寺的《大悲成道傳》。并且這篇碑文只有兩千多字,幾位錄集此文的金石學家皆標明文字有缺。
賴瑞和轉而尋找碑刻拓片數據,后來果然在傅斯年圖書館找到了《大悲菩薩傳》的拓片。拓片的卷軸雖然雅潔完整,看上去還嶄新的樣子,但內容卻和前面找到的碑文一樣,均源自杭州天竺寺的那通重刻的石碑,也是文字闕如。從拓片來看,這通石碑完好無損,高約1.64米,寬約1.10米,沒有缺角或斷裂的痕跡。那么究竟碑文是如何殘缺的呢?清代金石學家杜春生、阮元等人都做過研究分析,或認為“右邊截去數行”,或認為“當時刻石不止一碑,或此碑兩面,拓者遺其前耳”,賴瑞和經過一番比較,認為是“碑文原本刻在兩塊石碑上,左右并立在一起,現有拓片保留的是左半部分”。
此時身在臺北的賴瑞和已經想盡了所有的辦法,但殘碑佚文,依然迷霧重重。學期快要結束,他也只好結束了這次探尋和研究,并且寫成《妙善傳說的兩種新資料》發表。
賴瑞和這篇文章的發表,使杜德橋獲得了新資料,他把自己的《妙善傳說》英文版好幾個章節據此作了修改,并準備交由賴瑞和和他臺大外文系的幾個學長合作翻譯成中文出版。而賴瑞和也因為有了這篇文章的幫助,在申請研讀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生的競爭激烈中,最終如愿以償,于1982年獲得普大的入學許可和不菲的獎學金。
在普大的5年時間里,盡管賴瑞和的研究方向已和大悲菩薩沒有關系,但他經常出入藏書豐富的中文圖書館,在那琳瑯滿目的書庫里,他也會時時想起那半篇失蹤的碑文,時時涌起繼續挖掘大悲菩薩秘密的沖動。
當年賴瑞和曾分析設想過三個尋找那半篇碑文的線索,一是繼續尋找完整的拓片,其中有清代金石學家李光映收藏的一張,就是《汝州香山寺大悲菩薩傳》,這可能是有據可查的最早并來自香山寺的拓片;另外就是繆荃孫收藏的兩張相關的拓片。另一個辦法就是到中國大陸去尋找那通石碑。當時中國大地上的那場浩劫剛剛結束不久,雖撥亂反正的春風已經吹拂,改革開放的旗幟也鮮明揚起。但由于兩岸長期的裂隙和信息的隔絕,年輕的賴瑞和認為這恐怕只是個遙遙無期的夢想,對此他并不抱多大希望。
1986年,賴瑞和從普林斯頓大學完成博士論文,轉到香港嶺南大學教書。這時充滿活力的中國大陸對外開放的姿態已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和領風氣之先的深圳一河之隔的香港更能感覺到這種變化。活躍而敏感的賴瑞和立即踏上了到大陸的行程。1989年,他就匆匆一人,到西北地區和黃河流域跑了一個多月。
他盡管對寶豐和香山寺魂牽夢繞,但卻沒有貿然前去。因為他害怕寶豐是個縣城,不對外國人和港澳同胞開放。經過他的試探性的實踐,第二年,也就是1990年6月,他才輾轉來到寶豐。
這一天上午,他冒雨登上了香山,并在香山寺觀音大士塔下的光線微弱的券洞里,終于看到了那通他10年來一直尋覓的,數百年來被諸多學人提及卻又始終真容不現的石碑。當他用顫抖的手撫摸著那冰涼的碑面的時候,那一刻,歷史和現實交匯,夢想在眼前成真,他的激動,他的感慨,真是無以言表,只是虔誠地站在碑前默默凝視。
在這通碑上,他驚喜地發現了一直在謎團中的另半篇文字,所有的揣測,假設這時候都迎碑而解,原來這是一通超出普通形制的特別寬大的石碑,高2.22米,寬竟達1.46米,差不多是兩通普通石碑的寬度。大約是因為當年蔣之奇的碑文太長,只有用如此巨碑才能容納得下。但這給后人拓印的時候帶來難題,往往會分兩次拓印,而兩張拓片,在保存和流傳的過程中,就容易散失。看來,這就是讓金石學家們感到疑惑而不得其解的癥結所在了。
答案已獲,心結已解,賴瑞和懷著愉快的心情又花費3個多小時抄寫了前半部分的碑文。但他也遺憾地發現,在靠近碑額處,每行碑文都缺了10來個字,碑的中部和底部,也偶爾有一兩個缺字。
當賴瑞和從寶豐踏上歸程的時候,雨過天晴,他自己也滿懷喜悅,如果還有遺憾的話,那就是他如今看到的碑文仍有殘缺,另外,他還沒有得到一張《香山大悲菩薩傳》的完整拓片。
賴瑞和的長達十年,行程萬里的尋碑之旅至此已基本畫上了句號。
而恰在這一年,由賴瑞和和他的幾個學長翻譯的杜德橋教授的修改過的《妙善傳說》的中文譯本在臺北出版了。
賴瑞和和觀音菩薩的結緣,源于杜德橋的這本書,而杜德橋和妙善菩薩的結緣,則源于明萬歷年間,西班牙傳教士拉達在中國福建傳教時收集到的一個關于觀音菩薩的傳說故事。拉達第一次把這個故事介紹給西方。
杜德橋是英格蘭人,酷愛中國文化,曾在劍橋大學獲中文文學學士學位,1967年獲牛津大學博士學位。曾任牛津大學中文講師,1985年轉任劍橋大學中文學教授。1989年后又被聘為牛津大學教授,中國學術研究所所長,是歐洲著名的漢學家。
1978年,英國倫敦以卡薩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妙善傳說》。杜德橋在研究妙善傳說的過程中,治學嚴謹,先后查閱了近500種相關資料。但是他卻始終沒有看到妙善傳說源頭的第一個正式文獻資料《香山大悲菩薩傳》。在他做研究的初期,曾致函河南省博物館,詢問《大悲菩薩傳》的碑是否存在,能否提供一張拓片?但當時中國正處于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他也最終沒有收到河南博物館的回音。
后來他根據賴瑞和提供的新資料,又撰寫發表了新的論文,并對《妙善傳說》又作了重要修訂。
1993年,杜德橋也來到了寶豐。在此之前,他也剛剛得到賴瑞和寶豐之行獲得的新資料。不過,杜德橋的寶豐之行卻幾乎是空手而歸。他不僅沒有拿到他希望得到的拓片,連原碑也沒有看到。對于其中過程和細節,我這里無意深究,但猜想杜氏臨走時心里一定是裝滿了遺憾的。
五
圍繞香山寺和《香山大悲菩薩傳》,真的就像舞臺上演出的一部情節曲折的大劇,許多人物都先后登臺。到了2007年,又一場大幕拉開,這一次登場的兩位主要人物是曹二虎和何清懷,俱為土生土長的寶豐人氏。
曹二虎生于1963年,高中畢業后當過民辦教師。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他的事業從一個搞運輸的四輪小拖拉機起步,經20多年打拼經營,如今已發展成為一個集多種產業于一體的大型綜合性企業河南亞坤集團。作為董事長,曹二虎雖以經營企業為務,但他心中卻有著濃重的文化情結。
他從小聰穎好學,但少年時期正值“十年文革”,學業受到很大影響,因此后來常以此為憾,讀書學習、賞習書法也就成為他最大的業余愛好,因此和當地文化人多有交往。
曹二虎對人誠懇謙虛,但卻達觀智慧,堅毅果斷。當很多老板為增加自己的財富而殫精竭慮的時候,他卻在2007年突然決定投資創辦寶豐書畫研究院。先是在寶豐老城西大街買下一個獨立院子,又投資430多萬元改造裝修,然后還準備雄心勃勃地實施一系列文化建設計劃。
有人譏諷,也有人規勸:“二虎,你的錢真是多的沒處花了?”
其實,曹二虎在寶豐也算不上是最有錢的人。但是他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錢,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的財富來自于寶豐這塊土地,我還要把它們還給寶豐這塊土地。但怎樣花這些錢,除了為老家賈嶺村的鄉親們出資修路開渠、架線照明,除了為慈善事業一次次的捐款,除了為寶豐高中捐款助學辦“亞坤班”,他選擇了一個更大的投資方向:文化事業。
寶豐書畫研究院成立,作為亞坤集團旗下的一個正式機構,曹二虎雖親自兼任院長,但需要一個主持日常事務的人。這個人應該既是內行,又要有組織行政能力。他選擇了何清懷。
何清懷在寶豐也是一位名人。他的職位并不高,最高的官銜是寶豐廣播電視局總編輯,副局長。他的出名是由于他的耿直和政聲,也由于他的才藝和學識。何清懷雖出身農家,但從小就受到濃郁的文化熏陶,后來又上了師范學校。他后來當過高中教師,又先后在縣教育局、宣傳部、廣電局多個部門任職,在此期間,又在職參加了干部專修、華中師大等院校脫產和兼職的學習,因此具有深厚的人文學科的知識學養。同時他又酷愛書畫,通曉音樂,皆有造詣,是河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寶豐縣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和音樂家協會主席。
此時何清懷剛剛從領導崗位上退居二線,也有了空閑時間。曹、何二人本就是好朋友,志趣相投,對此事一拍即合。
書畫院成立,做什么事呢?曹二虎提議,收集編纂《寶豐金石錄》。也就是說,把寶豐現存的所有碑刻全部收集整理,出書印行。
以金石證史,歷來是史家的重要功夫。宋代歐陽修的《集古錄》和趙明誠的《金石錄》似為開先河者,到了清代,對金石的搜集整理更為學人重視。賴瑞和覓尋碑文,也正是從金石錄入手的。曹二虎并不是個做專門研究的學者,他怎么一下子就把思路放在金石錄上呢?我對此至今仍頗感迷惑,這個節點,是否又是個因緣呢?
從初步搜集整理的資料看,寶豐碑刻內容豐富但菁蕪并存,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香山寺。而香山寺里觀音大士塔下的那通石碑更引起了他們的關注。作為寶豐人,作為觀音菩薩的家鄉人,他們似乎對觀音菩薩更多了一份特殊的感情。這里的人家,幾乎都敬奉觀音菩薩。所謂“家家彌陀佛,戶戶觀世音”,正是這里流傳已久的民間古風。遇到困厄災病,或有心愿未了,家人都會向觀音菩薩祈求佑護。另外,這通石碑的書丹者蔡京雖名列宋代四大書家,其書法有很高的藝術價值,但因為被列入“奸臣”,作品傳世和出版的極少。因此,無論從觀音菩薩史料的角度還是蔡京書法的角度,都很有挖掘整理的價值。
曹二虎認為,與其全面開花泛泛介紹,不如抓住重點深入開掘,作為觀音菩薩的家鄉人,整理研究《香山大悲菩薩傳》的碑文更是一份責任。
他們最初的想法是將現有的資料整理編輯出書。在有關部門和香山普門禪寺的支持下,他們取得了完整的拓片。拓片是專門從洛陽請來的拓印專家精心拓印的,經過一番裝裱剪裁,做成了一本樣書。
怎樣出?在哪里出呢?這時,有一個人在曹、何二人面前出現。這個人叫肖紅,清華大學教授,此人以后對他們的工作幫助極大。此前他們彼此并不熟悉,似乎是一個偶然的機會經一個親戚介紹認識的。有時候,人和人的人生軌跡的交集,真的很神奇,這也許又是一個機緣。
肖紅是河南開封人,1982年畢業于河南大學美術系,畢業后留校任教,曾任河大藝術學院教授、副院長。1990年,曾獲香港特別行政區區旗區徽設計優秀金牌獎;1993年,獲澳門特別行政區區旗區徽設計最高獎。后調任清華大學教授、藝術教育中心副主任。
2008年春節剛過,曹二虎帶著樣書拜訪肖紅,并邀請肖紅教授為該書設計封面。肖紅對來自家鄉這件藝術珍品自然格外重視,很快就設計了8種方案供討論選擇。至于在何處出版,大家的一致意見是由權威的國家文物出版社出版。
曹二虎和何清懷拜訪了文物出版社社長蘇士澍。
蘇士澍同時也是一位著名書法家、學者。他從少年時期就酷愛書法篆刻藝術,曾拜著名金石書法家劉博琴先生為師,后又師從書壇泰斗啟功先生,諸體兼擅,在書壇享有盛名。當時他還兼任全國政協常委、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中國書畫收藏家協會會長等職。
蘇士澍對《香山大悲菩薩傳》的碑文拓片饒有興趣,甚為重視。他說:“世間萬物都有陰影,唯觀音菩薩是一片光明,沒有陰影,是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這個碑文是第一個正式為觀音菩薩立傳的文獻,內容很有意義。”作為書法家,他更對蔡京的書法的價值和地位深為了解,后人因人廢字,致其書法真跡傳世的極少,這篇碑文無論是篇幅還是書法本身,都有很高的價值。但是,美中不足的是,拓片的殘缺太多了,差不多有400多字,占全篇的十分之一,并且位置集中于碑的頂部,作為國家級的出版社,這樣的書稿是不宜出版的。
蘇社長的拒絕入情入理,非常客氣地給他們潑了一盆涼水。
但是,曹二虎卻不甘心,打電話,拜訪,一次又一次。這一年的春天,他往北京一共跑了八次,眼看著北京街頭的國槐樹從樹梢泛青變為綠葉成蔭。
這一年的5月初,曹二虎和何清懷又一次帶著修改后的樣書專程赴京。5月6日,他們在肖紅教授的陪同下,又一次登上了文物出版社的大樓。
也許是被他們的執著打動了,也許是出于職業的敏感和責任,這一次蘇士澍沒有拒絕,而是幫他們開啟了一個新的思路。他說,像這樣一塊年代久遠又影響巨大的碑刻,在碑文完整的時候一定會有摩拓的拓片,金石學家們也一定會有收藏,如果沒有意外,這些拓片應該傳世保存。你們首先要想辦法找到完整的拓片。說著,這位熱情的蘇社長當即給博物院、圖書館打電話,幫他們聯系。
滿懷希望的曹二虎、何清懷來到故宮博物院,但尋找的結果卻令他們大失所望,沒有。
最權威,收藏最豐富的故宮博物院都找不到,哪里還會有這張神秘的拓片呢?這時候,他們真的感到了失望和沮喪。
另一個線索是北京大學圖書館。可是,連故宮都找不到,在北大圖書館能找到嗎?抱著一線渺茫的希望,曹二虎一行又驅車來到北大圖書館。
也許是蘇士澍社長親自打了電話,也許是大名鼎鼎的肖紅教授陪同在側,北大圖書館熱情接待了他們,并很快開始了檢索查找。北大圖書館歷史悠久,收藏豐富,特別是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的許多重要人物都與北圖有過直接間接的聯系。
在這像大海一樣浩渺的書籍數據中,怎樣才能尋覓到那一紙寶貴的拓片呢,曹二虎一行心存忐忑,焦急地等待著。
當計算機上的拓片目錄中,突然出現《汝州香山寺大悲菩薩傳》字樣時,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在喜出望外的驚喜中,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找出了那張拓片。檔案袋是牛皮紙的,上面的標簽上注明這張拓片收藏的時間,是民國二十幾年。
一張巨大的《汝州香山大悲菩薩傳》拓片攤放在閱覽室的桌子上,拓片完整,字跡清晰。北圖的專家和肖紅教授把他們帶去的殘碑拓片和這一張完整的拓片作了認真的比對,認為這兩張拓片同出一碑無疑,都來自寶豐香山寺的大悲菩薩碑。
對于佛學界、文化界來說,這也許算得上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數百年來的神秘失蹤,幾十年來中外學者的苦心搜尋,真可謂是“眾里尋他千百度”,真容乍現,光華突然耀此處。
曹二虎、何清懷都沉浸在激動和興奮之中,閱覽室里也是一片喜悅。
一張拓片,不知經過多少學人的收藏和流轉,終于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進入北京大學圖書館。而當時中國的東三省已在日寇的鐵蹄之下,戰爭的陰云也籠罩在北京上空。這時候的北圖,竟然還設法將這張珍貴的拓片入藏,這也是一個奇跡。我們無法確切知道當時這張拓片的收藏者和北大圖書館具體的經辦人是誰,但今天仍應向他們表示敬意。在當時,這一舉動蘊含了對中華文化的熱忱忠誠,也表現出強大的文化定力。
蘇士澍社長聽說這個消息,也非常高興,經他和肖紅教授出面協商,北大圖書館同意將其館藏的完整的拓片轉換成電子文件,刻成光盤提供給寶豐書畫院。
接下來的事情雖緊張忙碌,但卻極為認真和嚴謹。寶豐書畫院對碑文重新校勘標點,并組織邀請張關民、馮玉漢以及王金山、馬占國、任學等有關專家學者參與編輯研究,撰寫釋文和研究文章,對碑文產生的歷史背景、源流、文化內涵和意義做了簡單的介紹和闡釋,以幫助讀者對碑文內容的理解。
中共平頂山市委書記趙頃霖先生也親自為這本書寫了序言。
在編輯過程中,肖紅教授和蘇士澍社長也都在體例、排版、內容等方面給予了具體的指導,僅樣書先后就做了3套。2009年1月,由文物出版社出版發行、由肖紅、曹二虎、何情懷署名主編、由杭州蕭山古籍印務有限公司承印的《香山大悲菩薩傳》印刷成書,正式面世。
六
2009年2月6日,《香山大悲菩薩傳》出版發行新聞發布會在寶豐舉行。當地的主要政府官員、中央和地方各新聞媒體、有關單位和專家學者160多人參加了新聞發布會。
《香山大悲菩薩傳》的出版引起了轟動。從《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文物報》、香港《文匯報》,到地方的《河南日報》、《大河報》,《平頂山日報》,還有中新網、新華社視頻專線等網站和雜志,都先后發了消息報導,或是專訪和相關文章。
曹二虎以寶豐書畫院院長的名義,先后致函英國牛津大學中文研究院院長、著名漢學家杜德橋教授和臺灣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所長賴瑞和教授,告知《香山大悲菩薩傳》出版的消息。這一年的6月,杜德橋和賴瑞和兩位教授分別給寶豐書畫院來信,表達了他們由衷的喜悅。
杜德橋的信:“知道《香山大悲菩薩傳》一書已經在中國出版,我非常高興。自1973年以來,我一直都在盼著這一天。……如果您能將最新出版的《香山大悲菩薩傳》的副本給我郵寄一份,我將十分高興和感激。”
賴瑞和的信:“真是大好消息!原來貴院竟還在北大圖書館找到完整的拓片,并且編輯出版了這本《香山大悲菩薩傳》。我期待著早日拜讀此書。若貴院能贈送一冊,那真是太好了,感謝不盡。”
在收到寶豐書畫院寄贈的《香山大悲菩薩傳》一書后,他們都立即回信。杜德橋說:“能收到這份精美的出版物,我真是萬分感激。這本書無疑是我這么多年努力獲得的數據中最有價值的一份。”賴瑞和給寶豐書畫院回復的電子郵件更是迫不及待地表達了自己的喜悅和贊美:“……我已把此書帶回家,現正在燈下細心玩賞,印得真漂亮,十分考究。這是近年來我所見到印得最古雅、最好看的書。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的那張拓片,對我們學者無疑是最有用,最珍貴的文獻了。感謝您安排此書的出版。這是很大的貢獻”,“貴院找到這張拓片,可說‘搶得頭香’也,得第一名也,是個很高的榮譽,很有學術成就也,值得大書特書。以后我們研究妙善傳說,肯定都要提一提寶豐書畫院為第一個找到此拓片的功勞。”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新澤西州立羅格斯大學宗教系教授于君方也來信說:“《香山大悲菩薩傳》已收到了,非常精美,無限感謝。我多年研究觀音信仰,這是最重要的資料。現得以問世,實在是一盛舉,值得慶賀。”
學者們大都用語嚴謹,絕不濫用溢美之詞。而這幾位教授筆下,則大量用了“最”、“十分”、“萬分”、“非常”、“無限”這些字眼,于此也可看到他們對《香山大悲菩薩傳》一書出版的文化意義的深刻理解和高度評價。
國內的著名學者,北京大學宗教研究院名譽院長樓宇烈教授,清華大學羊滌生教授,還有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張總先生、周齊女士,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趙超先生,都對《香山大悲菩薩傳》的出版給予很高的評價。
《香山大悲菩薩傳》出版后所產生的巨大反響似乎也出乎當地有些人的想象。一個重要的文化成果,對一個地區形象的提升,對諸多方面的促進,竟然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寶豐縣和平頂山市的黨政領導,在許多場合都公開表示:《香山大悲菩薩傳》是我們的文化名片!在上海世博會河南活動周期間,《香山大悲菩薩傳》也作為“河南最具影響力的文化名片”參展。
于是,除了曹二虎和寶豐書畫院的贈送,平頂山市和寶豐縣的主要領導外出參加重要活動,也都帶著這個耀眼的“名片”。
從2009年春天開始,《香山大悲菩薩傳》也先后送到佛教界諸多大德高僧手中。
香港佛教聯合會會長覺光長老,五臺山佛教協會會長、五臺山廣濟茅蓬第五代方丈釋妙江大師,九華山佛教協會會長、九華山旃檀林住持釋慧深長老,都對這本書的出版給予很高的贊譽,稱是佛門盛事,是真跡重現,是緣分。
2010年7月20日,時任平頂山市市長的李恩東率領“鷹城文化寶島行”考察團在臺灣考察期間,專程拜訪了臺灣佛光山開山宗長星云長老,向星云長老贈送了《香山大悲菩薩傳》一書,并介紹了香山寺的歷史和現狀。
星云大師當時已是83歲高齡,見到這本書后非常高興,和李恩東市長長時間親切交談。他說,我很喜愛中國歷史,我出生在江蘇揚州一個貧窮家庭,從小出家,是觀音的弟子,是大香山的信徒,跟觀音有緣。我知道觀音在佛界的歷史,可民間傳說的大香山在哪里?我一直不知道,現在終于找到“觀音祖庭”了。我覺得,大香山站在觀音的、佛教的、中華文化的立場,可以傲視世界、寄云四方,希望未來有更多的人去朝拜大香山,禮拜觀音菩薩。
星云長老還欣然揮毫,寫下了“大香山”和“觀音祖庭”兩幅墨寶。
李恩東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第二天就給曹二虎寫了一封信:
“昨天,星云大師親手交給我們由他親筆題寫的‘觀音祖庭’、‘大香山’的條幅,你知道這件事情的意義嗎?是無價之寶啊!好好打造‘觀音祖庭’和‘大香山’吧!”
李恩東是位懂文化也懂宗教的市長,他知道星云大師在世界佛教界文化界的地位和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這一年的1月,星云大師剛剛榮獲“中華文化人物”終身榮譽獎。這個獎項由中華文化促進會主辦,而我忝任中華文化促進會的理事,因此當時對當年的獲獎人物均有關注。
星云大師,俗名李國深,1927年生,原籍江蘇揚州,為臨濟正宗第四十八代傳人。1949年自中國大陸赴臺灣,為佛光山開山宗長,佛光山寺第一、二、三任住持。他早年主要在宜蘭弘道,1967年在高雄縣創建佛光山,致力推動佛教教育、文化、慈善、弘法事業,并融古匯今,創立新的規章制度,將佛教融入現代化的里程。
為實踐“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理想,星云大師先后在世界各地創建200余所道場,并創辦美術館、圖書館、出版社、書局、中華學校、佛教叢林學院及大、中、小學等數十所。1991年成立國際佛光會,被推為世界總會會長。現五大洲已成立170余個國家地區協會,成為全球華人最大的社團,全球信眾有數百萬之眾。星云大師著作等身,撰有《釋迦牟尼佛傳》、《星云禪話》、《迷悟之間叢書》等幾十種著作,并翻譯成英、日、德、法、西、韓、泰、葡等十余種語言。曾主編《人生》、《今日佛教》、《覺世》月刊等佛教刊物,并獲多個國家著名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
這樣一位佛教界文化界的領袖人物對《香山大悲菩薩傳》的肯定、贊譽和題詞,無怪乎使李市長如此激動了。
七
2009年2月,《香山大悲菩薩傳》出版發行的新聞發布會剛剛開過,曹二虎和何清懷卻躲開媒體的追蹤,也躲開各種贊譽稱道的重重包圍,在寶豐書畫院的辦公室里又開始了一項新的文化工程的謀劃。
這個工程仍源自香山,源自香山寺里的另一通古碑:明朝崇禎年間由狀元劉若宰撰寫并書丹的《重修香山觀音大士塔碑記》,俗稱“狀元碑”。
據史料記載,觀音大士塔始建于東漢光和年間,初為土塔,以后先后改為木塔、石塔,唐貞觀十八年奉敕改建為磚塔,北宋熙寧元年重建為八角九級樓閣式密檐磚塔。此后歷金、元、明、清各代屢有修葺。明崇禎元年(公元1628年),由香山寺住持福恕和居士杜齊召等人力倡,對觀音大士塔進行了大規模重修,次年告峻。崇禎三年(公元1630年),由新科狀元劉若宰撰文并書丹,刻石立碑以紀其事。此碑文不長,只600余字,駢體草書,追記香山寺觀音大士塔建成之后的盛衰,對此次重修給予贊譽和祝愿。文采斐然,旨意深遠,并且對佛教流傳和教義宗旨也作了精辟闡釋。此碑全以草書書丹勒石,這在歷代碑刻中極為罕見,劉若宰的書法也有很高的造詣,且存世甚少,因此也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他們商定,將這篇珍貴的碑文進一步挖掘整理,編輯成書。
因有《香山大悲菩薩傳》一書的標桿在先,曹二虎定下標準:這本書也必須做成精品,不能遜色。為了使資料更加豐富,準確和翔實,寶豐書畫院多次赴北京、鄭州等地各大圖書館查閱數據。后來又專程到劉若宰的家鄉安徽安慶實地考察,搜集了大量第一手資料,在安徽省博物館獲得了劉若宰的行書和山水立軸藏品的電子文件。
對古代碑刻文獻的整理、編輯出版,是個艱巨的系統工程。校勘、標點、注釋;查閱數據、思考辨析,還有論證和寫作。其中需要時間精力,也需要耐心和一絲不茍的嚴謹的治學態度。按正常的邏輯,這應該是一個專業的學術團隊才能承擔的任務。但寶豐書畫院,這個僅僅是縣級的民辦的文化機構,雄心勃勃也胸有成竹地啟動了這個新的文化工程。
《香山大悲菩薩傳》的出版,為寶豐書畫院積累了經驗,也鍛煉了隊伍。曹二虎運籌帷幄,何清懷具體指揮,有了曹總和何局的身體力行,全體參與編輯人員皆全力以赴。在那些日子里,書畫院總是彌漫著緊張忙碌的氣氛。有時候,白天就向夜里延伸,黃昏也常常銜接著黎明,書畫院大樓里的燈光就驕傲地和朗月繁星輝映。
經過將近兩年的不懈努力,《重修香山觀音大士塔碑記》終于在2010年年底由文物出版社出版,2011年年初印出第一批成書,并于2011年2月在寶豐舉行了新聞發布會。
這本書的封面、裝幀和版式都和《香山大悲菩薩傳》保持了一致的風格,仍為宣紙線裝本,一函一冊,封面和函套面料為冰梅咖啡色綾,古樸莊重。內容除了原碑拓片、對碑文的標點注釋外,還有當地市、縣主官寫的前言后記,著名書法家、中國書法家協會草書專業委員會秘書長劉洪彪和安徽安慶市書協主席余龍生先生寫的序和跋,另外還組織了多篇有關劉若宰的史料和研究文章,全書共由九個部分組成。
《重修香山觀音大士塔碑記》一書是一部融佛教文化、書法藝術和文學價值于一體的史料文獻,有多方面的意義和價值,也再一次佐證了寶豐香山寺是漢化佛教中妙善觀音菩薩的故鄉和證道之地,是漢化觀音文化的發祥地和源頭。這無疑又是佛教界和文化藝術界的一樁盛事。
這本書的出版發行,又一次將新聞界、文化界的目光吸引到了寶豐、香山寺和平頂山,也吸引到了寶豐書畫研究院。兩本備受社會各界關注的碑刻文化專著成了平頂山耀眼的文化名片,而打造這兩張名片的則都是寶豐書畫院。
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寶豐書畫院自然也成了寶豐和平頂山市的一個重要的對外文化交流平臺和窗口。
在編輯出版《香山大悲菩薩傳》和《重修香山觀音大士塔碑記》兩本書的同時,根據曹二虎的創意和倡導,書畫院也于2007年啟動了在全國范圍內廣泛收集各地地方志書,籌建方志博物館的工程。他們經兩年的努力,通過多種途徑,先后投資600余萬元,收集各地各類志書16000多冊,全部在書畫院三樓收藏。
另外,書畫院每年還要舉辦承辦多次專題的書畫展覽、大賽和創作筆會等等文化活動,定期編輯出版《寶豐書畫》和《亞坤風》兩份內部報紙,建設運營“寶豐書畫研究院”和“大香山觀音文化網”兩個網站,等等。
于是,一批又一批客人紛至沓來。有新聞媒體的記者來采訪的,有各級官員來視察的,有書畫家來交流的,也有慕名來參觀學習的,各色人等,絡繹不絕。據粗略統計,僅2011年,寶豐書畫院就接待了59起,共3500余人的來訪者和參觀者。這些人來自全國各地,從中央到省、市、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曹二虎、何清懷,還有他們的同事們下屬們,就這樣快樂著,卻也更加繁忙著。
亞坤集團旗下擁有大小10個企業和單位,作為董事長,曹二虎身負管理經營的重任,他的繁忙可想而知。但是,他不僅親自指導參與寶豐書畫院的文化項目的策劃實施,還盡量擠時間和來自各地的文化界朋友們熱情交流,以書文會友,自稱為“樂此者不疲”。
在寶豐書畫院,何清懷雖是書畫院常務副院長,但人們還習慣叫他“何局長”或簡稱“何局”。除了外出,書畫院的門衛眼里,何局總是第一個踏著晨光進來,最后一個負著暮色離開。誰家沒有柴米油鹽的瑣事?誰家沒有頭疼腦熱的煩擾?但何局卻把這些一把推開,一天到晚總是念叨他的書畫院,念叨他的計劃,念叨他的書。
多病的妻子埋怨他:“你怎么比原來上班當局長還忙?整天都是香山寺,觀音菩薩,難道真是要出家不成?”
何清懷抱歉地笑笑,又走出家門,走向他的書畫院。
書畫院濃郁的文化學術氛圍吸引了一批當地的著名書畫家文化人,也在影響熏陶著周圍的人們。一批年輕人也在這里鍛煉著,成長著。他們辦報紙,建網站,寫文章,也在老師們的指導下參與各種資料的搜集整理和校勘注釋。知識的海洋是如此浩渺廣闊,也是如此的美麗誘人,而他們也在緊張忙碌中逐漸體味感悟著人生的意義。
我在書畫院接觸到的年輕人們,都是彬彬有禮,對當地的歷史文化知識都有相當的了解和掌握。
春風大雅,足可冶情化人。
八
2011年3月27日,正是一個春風駘蕩的春日,寶豐書畫院又來了一批客人。其中有一位名叫裴建中,時任平頂山市政協主席。他陪同國家文化部的官員來寶豐考察觀音文化的發祥地,又專程來到寶豐書畫院。參觀了展廳,翻閱了資料,聽了曹二虎的匯報,裴建中激動地大聲對隨行的人說:“大家都看到了吧?曹二虎才是研究傳播觀音文化的功臣!應該大力宣傳和表彰!”,說罷似乎還意猶未盡,又要來紙筆,為曹二虎揮筆寫下“傳播觀音文化的功臣”的題詞。
平頂山市對香山寺和觀音文化研究也的確十分關注和重視。
平頂山市所轄幾個縣市歷史文化積淀十分豐厚,但平頂山市城區卻是一個新興的工業城市,建市也只有50多年的歷史,也許正因為如此,平頂山市的歷屆領導人對文化似乎顯得格外重視。
早在2002年,平頂山市就成立了“香山寺保護開發領導小組”,當時任中共平頂山市委副書記的裴建中擔任組長。2006年,平頂山就開始向中國民協申報“觀音文化之鄉”,可惜未獲通過。《香山大悲菩薩傳》和《重修香山觀音大士塔碑記》先后出版發行,在國內外產生巨大影響,寶豐香山寺成為新聞界、佛教界和文化學術界關注的熱點,2010年年底,平頂山市又重新啟動“觀音文化之鄉”的申報工作。
香山寺是我國最早的佛教寺院之一,也是擁有關于觀音菩薩的第一個正式文獻史料的地方。在香山寺附近,還有相傳為妙善菩薩出家的白雀寺和三皇姑墳。平頂山、寶豐一帶,關于觀音菩薩的傳說,家喻戶曉,代代相傳。這里的觀音文化源遠流長,不僅存在于本地區的民風民俗和民間傳說,而且存在于史志文獻記載,千年文物實證,歷代王朝推崇,大德高僧認定和學術交流共識之中。因此,在全國漢化觀音文化中,以香山寺為標志的觀音文化,更具有早期性、原創性、系統性、獨特性、生動性的特征。
2011年6月和9月,河南省專家檢查組和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專家組先后蒞臨平頂山,聽取匯報,實地考察。
平頂山市規模宏大的申報隊伍和細致入微的準備工作,兩級專家組認真負責的考察和評議,其中也有許多感人的人事和精彩的場面,不過限于篇幅,這個過程我這里不想再一一詳述。最后的結果是:2011年9月23日,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正式下文命名河南省平頂山市為“中國觀音文化之鄉”,并建立“中國觀音文化研究中心”。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分黨組書記羅楊親筆為平頂山市題寫了“中國觀音文化之鄉”八個大字。
平頂山市上上下下都為此而感到歡欣鼓舞。其實,實至名歸,名副其實才是大家都愿看到的結果。
進入2012年,大香山喜事連連。
1月13日,香山寺內鼓樂齊鳴,舉行大悲殿香樟木雕千手千眼觀音菩薩塑像安放儀式。這尊塑像由福建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吳文忠領銜主雕,與全國50多名雕刻師歷時1年時間,精心制作而成。塑像高17.8米,寬12.6米,總重40噸,用整棵千年香樟木雕刻而成,是目前國內最大的室內塑像。同時安放的還有一尊按8:1的比例制作的香樟木雕千手千眼觀音塑像及高3.4米的三十二尊觀音化身塑像。
6月8日,平頂山舉行“中國觀音文化之鄉”授牌儀式。
6月9日,香山普門禪寺隆重舉行大悲正殿及千手觀音大型開光法會。
此次開光法會,可謂群賢畢至,高僧云集。來自中央和省、市的有關領導人,文化界著名人士和多家新聞媒體都應邀參加了開光法會。
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河南省佛教協會會長、中國嵩山少林寺方丈永信大和尚為法會主法。應邀出席參與開光法會的還有中國佛教協會的另外四位副會長,廣東省佛教協會會長、廣州光孝寺方丈明生大和尚,山西省佛教協會會長、碧山寺方丈妙江大和尚,江蘇省佛教協會會長、金山江天禪寺方丈、焦山定慧寺方丈心澄大和尚,湖北省佛教協會會長、東方山弘化禪寺方丈正慈大和尚以及洛陽白馬寺方丈印樂大和尚,北京廣濟寺方丈演覺法師,九華山佛教協會副會長慧慶法師,蘇州寒山寺、重元寺方丈秋爽大和尚等來自各地的諸山長老。當然,參與法會并忙碌操持的,還有平頂山市佛教協會會長、香山普門禪寺住持宏法法師。
英國牛津大學杜德橋教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于君方教授和臺灣清華大學賴瑞和教授都收到了邀請,他們由于各種原因未能赴會,但都通過寶豐書畫院和曹二虎院長發來了熱情的賀信。
這一天香山寺內外人山人海,前來參與觀禮的四方僧眾、居士和信眾香客達數十萬人。法會現場佛樂齊鳴,瑞香繚繞,諸山長老依照儀軌拈香主法,舉楊枝凈水遍灑甘露,與會大眾皆合掌禮拜,齊誦佛號,一派莊嚴神圣之象。
當天下午,首屆中國觀音文化研討會在河南省平頂山市召開。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大學、中央民族大學、西北大學、省內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河南大學、鄭州大學等社科研究機構和高校的專家及本地學者170多人參加,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次研討會分主會場和分會場兩階段進行,在大會和小組發言及提交論文的共有50多人(篇),內容涉及宗教哲學,佛學義理,觀音文化的漢化淵源、當代價值,以及道場名山、文獻碑刻、故里傳說、文學傳承等,呈現了博大精深的觀音文化研究的全貌。
上午,香山寺里的開光法會氣勢宏偉,法相莊嚴;下午,香山寺外的觀音文化研討會,氣氛熱烈,義理深邃。歷經1800多年風雨滄桑的香山寺,這一天祥光籠罩,成為盛世復興的一個標志和象征。
被譽為“傳播觀音文化的功臣”的曹二虎先生,當然也應邀參加了這一天的兩個活動。遺憾的是,他上午到達香山寺時,雖然胸前掛著貴賓證,但卻陷入極度擁擠的人海中無法舉步,不過在“蕓蕓眾生”中他更感受了大眾對觀音菩薩的熱情和虔誠。在下午的研討會上,他和許多著名高校和研究機構的專家們并肩坐在一起,發言討論,主持人介紹他的時候,多了這樣一個身份:中國觀音文化研究中心常務委員,專家學術委員會成員。
九
今年年初那個龍年的立春日是一個饒有趣味的開端,后來,從春到夏,我一次次造訪寶豐和寶豐書畫院,還有那個名聞遐邇的香山寺。
和何清懷院長曾有過多次長談,其中共識共鳴之處甚多。如今雖茶館如林,論壇多多,但真正能做到傾心暢談者確實寥寥,和何局的認識和交往使我感到愉悅。曹總太忙,雖也見了多次,卻總是匆匆。有一次,我們干脆在書畫院他的辦公室里共進午餐,為的是便于交談。
我總想探究,他為什么對文化如此傾心傾力,為什么對香山寺如此情有獨鐘?曹二虎說:“我原來是個農村的窮小子,現在雖說有了幾個錢,但我的財富來自上級的政策,也來自家鄉的土地。我是個很愛讀書的人。我發現,古往今來,物質的東西最容易失散湮滅,而最能流傳下來的都是文化。所以我真正感到,財富對于人來說,真的是身外之物。而文化則是最有價值的東西。我就想力所能及地做些我認為是有價值的事,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我們市里、縣里這些年對文化都很重視,我也要做點貢獻唄!
“觀音文化里的善良、慈孝、仁愛這些思想理念,都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也是我們今天建設和諧社會最需要提倡弘揚的精神財富,身為寶豐人,我們對香山寺的文化資源挖掘整理,傳播宣揚,也算責無旁貸吧!”
曹二虎謙虛地笑著。他的話很真誠,但也有點輕描淡寫,他也許就是那種“做的比說的好”的人。
在寶豐老街鬧市的這個小院里,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一種特殊的氣場和魅力。它讓人寧靜,也讓人愉悅;讓人增長知識,也讓人沉思感悟;讓人觸景生情,也讓人激動振奮。相信從這里進進出出的人們都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這里有物質,更蘊含著一種精神。這是什么?這就是文化。
如今,中國實行“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國策,深得人心。文化的口號震天響,文化的旗幟四處飄揚,各地也都在勾畫文化產業的宏偉藍圖。文化的發展固然需要和產業結合,文化產業也可以賺錢,但一切都為了賺錢絕不是真正的完全的文化。文化更需要投入,文化建設需要一磚一瓦的積累。文化建設更需要有虔誠的態度和熱忱的精神,需要純粹的情懷。說實在話,就我耳聞目睹,在各地的文化熱中,也不乏打著文化的旗號以營私或沽名釣譽的團體和個人。
曹二虎和何清懷先生,是真正令我欽佩的傾心傾力做文化事業者,是純粹的文化建設者。他們的成果盡管也獲得了多項獎勵,但我覺得俱不足道也,真正標志他們的事業和成果的,是高遠的精神境界和留存后世的歷史。
這次臨分別的時候,他們交給我一篇打印好的文稿,題目是《初探〈重建汝州香山觀音禪院記〉碑》,是對香山寺的另一通古碑,金大定年間唐國公主所立的古碑的研究文章,還要謙虛地請我“指教”。這通古碑俗稱“唐國公主碑”,連同前面介紹的“蔡京碑”和“狀元碑”,是香山寺里的“鎮寺三寶”。他們計劃,下一步要把這通碑的拓片和研究資料整理匯編,再出一本高質量的精品書。不過,由于年代久遠,這通碑上的文字因風雨剝蝕,也有一部分殘缺,他們現在正努力尋找較為完整的拓片。
曹二虎和何清懷,還有他們寶豐書畫院的同事們,正在續寫著大香山新的傳奇。
那天我來到香山寺的時候,是一個雨后的上午。香山東西兩側的大、小龍山,還有遠處的田野和公路,都籠罩在灰白色的霧靄之中。
在平原上凸起的香山真的不算高大,但從山南的石牌坊向上仰望,卻覺得香山雄渾巍峨,氣象壯觀。從山門,到大雄殿,大悲殿,直到最上面的觀音大士塔,層層級級的臺階一直向上延伸,顯得是那樣遙遠漫長。
新建的大悲正殿高大寬敞,金碧輝煌,正門上方懸掛著三塊藍底金字的匾額,分別是覺光長老、傳印長老題寫的“觀音圣地”和星云大師題寫的“觀音祖庭”。大殿內正中是剛剛開過光的千手千眼觀音菩薩的香樟木雕塑圣像,四周精致的木龕內,是觀音菩薩的三十二尊應身法相。
莊嚴,肅穆、神圣的氣氛中,姿態各異的觀音菩薩的應身法相卻都浮現出觀照人間的美麗、慈善的笑容。
大紅地毯從山門一直鋪到大悲殿,還保留著開光法會的喜慶的痕跡。香山之巔的香山寺舊院內,古塔殘碑卻仍在敘說著歷史的滄桑。
身穿皂色長袍、肩背香袋的居士,各種年齡,各種身份的香客,都匍匐在觀音菩薩塑像面前,焚香叩拜,口中喃喃許愿,他們都在祈求觀音菩薩的佑護。
如今,似乎人人都感到人心的浮躁和欲望的膨脹,那么,在觀音菩薩面前叩拜許愿的人們,是希望滿足自己的各種欲望和祈求呢?還是希望讓佛光照耀,凈化自己的心靈呢?
雖然天氣悶熱而潮濕,但我卻在香山寺里徜徉徘徊,久久不愿離去。
香山寺東5公里左右,分別有白雀寺、三皇姑墳和父城遺址。
三皇姑墳在名叫翟集的村子旁邊,在500米的范圍內錯落分布著三個墳冢。每一處都有石碑香案,每一處都有香客和看管的人。看見來人,都熱情地打招呼:“回來了?天熱,快坐下歇歇。”
遇到一個丁姓老者,熱情帶我到附近剛剛建成的一座妙善寶塔參觀。塔為九級,里面一層到三層都安放千手千眼觀音像,分別用紫檀木和黃銅雕塑鑄造,四周的墻壁上則都是關于觀音身世的彩繪圖畫。他說,塔的建造費用共有260多萬,全是居士信眾募捐而來。
白雀寺相傳是妙善公主出家的地方,年代久遠,在清康熙年間編纂的《汝州志》上,我看到一篇明代的文章記述,當時的白雀寺里已是一片斷碣殘碑。但現在的白雀寺遺存的古建筑和碑刻極少,多是后來又新建的。這一天好像是農歷的初一,寺里的香客很多,卻很少看到僧人,幾個大殿里看管的人都是農婦模樣的居士。依然是很熱情地打招呼:“回來了?”
毫無疑問,這一地區的觀音信仰根深蒂固,除了信仰崇拜,似乎還有一種親情,觀音菩薩就像是他們家中一位遠古的親人。
這些天我在寶豐和平頂山的耳聞目睹,強烈感受到這里從市縣主官到普通百姓,對弘揚觀音文化的熱情和努力。香山寺和妙善菩薩的故事,在一個新的歷史時期里正煥發出新的光彩。
其實,弘揚觀音文化的最大也最根本的工程,應該是人心工程。如果寶豐和平頂山在對大香山實施大規模旅游開發的同時,也努力用觀音文化里所蘊含的善良、慈孝、仁愛、悲憫這些具體的標尺去凈化社會人心,打造出一個和諧安定、治安良好、風正氣清,人心向善的道德高地和首善地區,那時候的大香山將會更加美好,更加令人向往!
在駕車回程的路上,從車窗口向香山方向眺望,霧靄散去,香山之巔的觀音大士塔更顯得輪廓清晰,微風中似乎還傳來飛檐下風鈴的聲響。
艷陽高照,天高云淡,大香山浴在一片光明和靜謐之中。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