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收復定海
古往今來,每一個王朝將要崩潰時,都會在人們眼前閃出葛云飛這樣的民族英雄——宋末的文天祥、岳飛,明末的史可法。
王朝的腐朽、無能、無情,反襯出他們大智大勇可親可敬可歌;民族英雄所處的王朝早已壽終正寢,而英雄們鍛鑄的精神文明之鏈條卻永久閃耀著動人的光芒。
通常,活著的他們和王朝都將是不幸的,而死后的他們和精神文明都是幸運的。
當然,英雄人物的命運不是他個人所能決定的。
我們看一下當年作為鴉片戰爭中定海抗英主將葛云飛,是怎樣一步步走向驚天動地的定海保衛戰的。
一、葛云飛擔心的事來了
英國圖謀舟山由來已久。
自1759年來,英國先后派出洪任輝、卡恩卡特、馬戛爾尼等出使中國,要求將舟山讓給英國,作為通商點,遭清政府拒絕。
道光十八年十月,紅毛海盜,又突至浙洋,來去飄忽不定,居心叵測,令定海總兵葛云飛十分不安。他向上司吁請警惕海上“夷情”,早作防范,“近粵省有夷船滋事,閩浙洋面一水相通,轉瞬南風當令,倘使順帆北上,沿海一帶實在可慮,……要做好戰備,謀定、心定,不致臨時失措。”
次年正月,葛云飛喪父。按照清代舊例,丁憂守孝。他懷著滿腹的海事憂慮,回故鄉山陰縣山頭埠村。
葛云飛擔心的事果然來了。
在鴉片的巨大利益被突然剝奪的刺痛下,1840年4月12日(道光十九年三月初九日),英國國會以271票對262票的9票優勢,通過了一份婉轉其詞的戰爭決議:“對于中國人的侵害行為,必須得到滿足與賠償,以此目的捕獲中國船舶及貨物,自屬正當,如中國政府承認賠償,并行讓步,則英政府不為復仇而戰爭。”
女王從白金漢宮發布命令:任命好望角海軍司令、海軍少將喬治·懿律和查·義律為正副全權代表;任命懿律為東方遠征軍總司令,駐印度海軍司令、海軍一級準將伯麥為艦隊司令,布爾利上校為陸軍司令。
戰爭大步走來。
1840年4月30日上午10時,數聲炮響,旗艦“麥爾威里”號起錨,在“摩底士底”號、“哥倫拜恩”號的掩護下,徐徐駛出開普敦港……
1840年6月,一支龐大的英國艦隊出現在澳門海面,其陣容如下:
旗艦“麥爾威里”號,載炮74門,喬治懿律海軍少將,總司令兼全權大臣,船長當達斯;
“威里士里”號,載炮74門,艦隊司令戈登·伯麥爵士,船長湯姆斯·美蓮;
“康威”號載炮26門,船長比休恩;
“鱷魚”號,載炮28門,代理船長船泊;
“卑拉底士”號,載炮18門,船長晏臣;
“布朗底”號,載炮18門,船長胞祖;
“巡洋”號,載炮16門,船長吉發德;
“哥倫拜恩”號,載炮16門,船長葛拉;
“阿光標”號,載炮10門,船長梅生;
武裝汽輪船“阿打蘭打”號、“皇后”號、“馬打牙士加”號、“青春女神”號;
已在廣州海面的“窩拉熱”號、“海阿新”號、“都魯壹”號以及隨后到達的載炮74門的“伯麥漢”號,載炮18門的“進取”號。
1840年7月初,這支驕傲的艦隊載著萬把士兵出發。士兵們吹著口哨,興高采烈地呼喊著:“嗬!到中國去撈!”艦隊駛過臺灣海峽,抵達舟山群島海域。
狼張牙舞爪撲過來,而遭狼攻擊的人卻渾然不覺,以為狼闖進門戶是抱著友善而來,這不是作者杜撰的童話,而是發生在中國19世紀40年代定海港一個真實的故事。
1840年7月4日上午,英國艦隊銜尾駛入定海港。
那時,的確也常有逃避廣州海關的外國商船偷偷摸摸地潛來舟山作生意,給島上人帶來不少好處。定海道頭幾家棉布、百貨店已計劃進多少呢絨、洋布和精致的西洋“小玩意”;一葉之舟的小民也打算送一點水果、蔬菜、魚肉、老酒至洋船,賣個好價錢;幾家地下鴉片煙館也想悄悄地弄幾箱鴉片;當官的也能收到一些私船賄賂錢。總之,全島上上下下不少人能一下子撈到厚利。因此,人們是以欣喜的心情迎接這支史無前例的“夷人”艦隊。難得這次“夷船”來的這么多,人們擔心的不是“夷船”來得多,而是唯恐來得少,甚至一年到頭無影無蹤。
有人向知縣姚懷祥報告,說有大批“夷船”進港。姚便去見總兵張朝發。張朝發絲毫未覺察事態的嚴重性,寬慰姚知縣說:“我早得消息,已派人前往偵察,夷船被風吹來是常有之事,不足驚訝呀!”
強敵壓境,定海政府與守軍還不知道對方來干什么。
1840年7月5日,北京的一切與往常一模一樣。
這一天,剛剛喪妻的道光帝,遵循祖制家法,照例“詣倚春園問皇太后請安”,然后,回金鑾殿處理日常的公文。
這一天,正當后來以武功名揚天下,使蔣介石仿效一生,也使毛澤東推崇備至,“愚于近人,獨服曾文正”,那個善于養光韜晦的曾國藩正在“文章報國”之際,遠離北京數千里的浙江省定海縣,已是一片炮聲隆隆,籠罩于嗆人的硝煙之中了。
那天上午,英兵所有的運輸船只都進入港口,軍隊作好登陸的準備,野戰炮也昂起了頭,輪船上的旋轉炮也調整了射角對準了中國人倉促修起來的幾個炮臺。“定海居民得知戰爭的災禍即將來臨,紛紛攜帶包袱向內地蜂擁而去。”乘船逃往乍浦或者上海等地。(《鴉片戰爭在舟山史料選編》第555頁)
英兵瞧見東岳山炮臺上飄展著旗幟,不由嘁嘁喳喳地議論起來:“那些破銅爛鐵的大炮,能打得到這里么?”
“打得到也射不準啦!”
“炮彈不會開花,像個鐵錘,哈哈……”
馬德拉斯炮兵隊司令安突德上尉聳聳肩膀,擺出權威的架勢說:“我早測量過了,絕對射不到這里。”
總兵張朝發急忙調集城外各營兵丁在定海道頭布陣,指揮士兵在海堤旁用麻布沙包和帆布沙袋修筑掩體,材料不夠,只好將縣庫里的米包扛出來,壘在胸墻上,命令守備龔配道率領300多名士兵守衛海岸,然后揮動令旗,道頭港犁繒船、趕繒船、沙船、水舟、小釣船等這些千百年來民間沿用的早該進博物館的古董,便劃來集隊。
“嗬,清國的戰船來了!”
英艦甲板上的士兵有人喊道。
“哈,這么破爛的小木船也好打仗!”
英兵瞧著張朝發指揮著頭戴斗笠紅纓、身穿“勇”字服的清朝水兵駕舟列陣,好似看演戲那么輕松。
定海總兵張朝發憑著一腔愛國激情,與強大之敵擺開了中英鴉片戰爭第一次交手的架勢。率領大大小小21艘戰船,向英艦一步步逼近。士兵手擎著刀劍、長矛及各式各樣武器,有的還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鴉片戰爭在舟山史料選編》第111頁)
“喔,那些刀劍還磨得挺亮呢!”
英國船員們憑著來復槍和鋼炮,不擔心眼前清軍所執的武器會傷及他們的軀體,所以忍不住開心地譏笑清軍的水師。
站在“威里士厘”號甲板上的伯麥準將見攻擊的時機快到了,便對艦上的先遣部隊發出了指令。
“我們的大炮摧毀了敵人的炮臺和戰船上的土炮,你們就搶灘上岸。”
伯麥準將對部下講話的時候,“威里士厘”號艦長麥得蘭德則在旁邊不時抬腕看表。
“午后2點。”
麥得蘭德轉頭見伯麥揮動手臂發出了攻擊的命令:“開火!”
《對華戰爭記》清楚地記錄了英軍開了“文明”的第一槍。“‘威里士厘’號首先朝一些正在用沙袋加固一座胸墻的中國士兵開了一槍,中國將領所在的船上立刻也回了一槍,很快中國防線就全面開火,火力也來自城外停靠的中國戰船。”位于英國艦隊右側的青壘頭、東岳山的清兵炮臺以及定海水師船上的土炮放焰火似的吐出一團團煙霧,射出的炮彈和槍彈好似扔石丸似的,“撲通撲通”地落在遠離英艦的海中,有幾顆射到英艦卻連船外部的腰板未損傷就掉了下來。
“多熱鬧的煙槍煙炮!”英兵們嘲笑著清兵的槍炮。
“轟!轟!”
“威里士厘”號炮彈準確無誤地爆炸在青壘頭與海岸清軍的炮兵陣地開花。鐵炮飛上了半空,七八名清兵的尸體橫陳在山坡上。
聽到旗艦開炮的訊號,“康威”號、“阿勒琴”號等軍艦也向是中國水師戰船射出了猛烈的炮火。
“轟隆!轟隆!”定海道頭洋成了一片火海,被擊中的大清戰船裂成碎片。
7月5日下午2時開始的海戰,英國軍艦的炮火僅用9分鐘就基本擊毀了清軍戰船和岸炮的還擊能力。(《天朝的崩潰》第158頁,三聯書店)
總兵張朝發所乘的戰船勇敢地沖在最前面,士兵們打著鳥槍,船頭的鐵炮也開了火。但由于炮彈威力太低,槍彈射程不足,根本不能對英艦產生什么破壞作用。
“轟!”在英軍第一波火炮射擊時,一顆炮彈便在張朝發所乘的戰船上爆炸。
“啊!”張朝發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左腿被炸斷,血流如注,昏厥中跌入道頭洋。
“張大人中彈了!”旗牌姚忝泉與親兵李必全一齊大吼,“撲通、撲通”跳入大海,將張朝發救到船上。(《鴉片戰爭在舟山史料》第111頁)
總兵負傷,戰場上失去指揮,從未見過如此猛烈炮火的清朝士兵,恐懼地紛紛逃散,據裕謙戰后調查,參戰的近千名士兵,戰死13人,受傷13人,戰死的人數比擊毀的戰船還少,而英方宣稱其在戰斗中毫無傷亡。
中英雙方不成對手的交戰,使這個擁有2500名士兵,30余萬人口,500平方公里面積的島嶼,轉瞬間便淪陷了。其失去的過程,仿佛舞臺上演戲那么輕松。
二、墨絰從戎
道光二十年六月十四日(1840年7月15日)。
山陰縣山頭埠村四周青山郁郁蔥蔥。下了一場小雨,葛云飛正與童仆們一起護理莊稼。他無心欣賞眼前的青山綠水,心思呀,縈繞在驚濤拍岸的舟山.
擦一把額角的汗珠,停下手中鋤頭,葛云飛抬眼遠望著東南方天邊飄浮著的變幻莫測的云朵。想著幾天前從東海邊傳來的英軍猖獗侵犯定海的消息。“國難當頭,未能守邊陲,問心有愧啊!”葛云飛仰天嘆息,心頭好似壓上了一塊千斤重石,喘不過氣來。
去年正月,他丁憂離任之時,給浙江巡撫烏爾恭額的信指出:“英國人禁煙失利,必然報復。其船只炮械之利,皆非中土所及……在我無制勝之實,終啟該夷輕侮之慚。尚祈先事籌備……”
這些話說在鴉片戰爭之先,顯示了葛云飛非凡的卓見。那時從皇上到臣民,自命世界第一強,似乎沒有人以為世界上還有超過中國的國家,還有比老祖宗留給自己的大刀和弓箭更加厲害的武器。
正因為如此,葛云飛的意見當然不能引起大臣們的重視。尤其是對具有“污泥”雅號的浙江巡撫烏爾恭額,那簡直是對牛彈琴。他凡事和稀泥、左右不得罪人,糊里糊涂過日子。“烏”與“污”同音,故得了這個美稱。烏爾恭額生得圓圓臉,肥胖軀體,腆突的大肚子,待人挺和氣的。有一次他在觀風試監考時,看見一群考生圍著飯籮搶飯,嘿嘿笑道:“一窩老鼠!”一個考生聽見撫臺罵他們是老鼠,出口譏諷道:“鼠無大小皆稱老,龜有雄雌皆姓烏!”好在那個烏撫臺心地也像烏龜一樣善,倒也“污泥”得非常可愛,要是換了個撫臺,那個嘴利的考生能不倒霉么?可他聽了考生對自己的嘲弄,沒有絲毫怒氣,不但不加罪于考生,反而搖頭晃腦嘖嘖稱贊:“應對得好!”所以又號“老烏龜”,遇事總是縮頭之意。
廣東禁煙,他先后接到林則徐和葛云飛請他“及早防備”的信件,可他全然不放在心上,笑道:“小小夷國番鬼,怎敢遠涉重洋,犯我天朝,有廣東作長城,我浙江不必大驚小怪,庸人自擾!”絲毫不作防備。
定海失陷,才使烏爾恭額如夢初醒,魂顫魄驚!一邊上奏道光帝,一邊與僚屬們緊急籌措鎮海防備,唯恐英國人打到撫臺衙門來。
“時事至此,殊可痛恨!”懷著憂國憂民之心,葛云飛長吁短嘆了一陣子,又俯首薅草護苗。
“嗒……” 幾匹駿馬沿著溪水邊的石子路箭一般地向山頭埠飛馳而來。為首的身穿寶藍色繡著鷺鷥圖案的文官補服,頭戴著素金頂單眼褐鳥翎官帽,緊跟在他身后的是幾個親兵。
馬隊轉過一個山灣,慢慢地緩緩地松下馬步,穿七品服的官員跳下馬背,抬眼望見山岙里的一座新墳,旁邊有一間草蓋的茅廬。
葛云飛正與童仆在廬前的莊稼地里鋤禾施肥。
七品官帶著隨從徑直來到葛云飛勞作之處,笑著說:“葛大人真勤快!”
葛云飛見來人是山陰縣令宋大寅,扶著鋤頭,抹一把汗水,含笑答道:“家計簿,耕種以謀生。”
葛云飛將宋大寅引入墓廬,宋大寅坐下掃視了一下,見廬內擺設十分簡樸,板床上鋪著薄被,床前的苦楝木小方桌上放著《孫子兵法》、戚繼光的《練兵紀實》,還有幾本唐宋詩詞選集。宋大寅感觸頗深地說:“葛大人真是‘生機三徑草,風味半床書’,月朗風清啊!”
葛云飛問:“宋大人不辭勞苦,遠道而來,必有要事?”
宋大寅從衣袖中摸出一張字條,遞過來說:“這是大人的詩作吧?”
葛云飛接過一看,正是自己感嘆歲月如梭,壯志未酬的抒懷之作——
馬不嘶風劍不鳴,
等閑空老健兒身。
近來不敢窺明鏡,
恐照頭顱白發新。
“貽笑大方,宋大人公務繁忙,豈為這么一首小詩而光臨僻舍。”葛云飛帶著幾分疑惑的口氣問。
宋大寅點點頭說:“在下今天確有要事,國事重于家事,請葛大人出山。
“什么國事要丁憂守孝的葛某去承擔,大人明言吧!”
宋大寅言辭懇切地說:“葛大人遠見卓識在定海任上曾向烏公稟報,夷情詭譎,狡猾難名,現在廣東查辦鴉片,該夷無利可圖,須防其北上竄犯尋事。當時大吏認為將軍忠烈之心固然可嘉,但以為過慮,擱而未用,待大人奔喪丁憂,未及半年,定海失陷,烏公在杭州聞警,急赴鎮海前線,與文武大吏商討守御對策,豈料個個面面相覷,束手無策。危難思良將,才憶及大人有先見之明,又素稔大人曾官定海,熟悉該處詳細情況,肝膽猷略,一切可靠,因而特命我持赍來此,請大人效古人墨絰從戎之義,速赴鎮海商討戰守機宜。”說完,宋大寅摸出貼身藏著的浙江巡撫烏爾恭額的親筆信,交給葛云飛:
凌臺兄:
備悉喪居痛切,特表吊慰。
定海陷落,夷勢猖獗,殊堪發指。此時用人之際,而大將、能將、才將世不多見,想仁兄曩以衛霍之雄材,受范、韓之重寄,是軼乎能將、才將之上而居于大將之列者也。且與弟共受皇上重恩,自必同深切齒。志在殺賊,萬望吾兄效古賢者墨絰從戎之義,迅來鎮海會商戰守機宜。
烏爾恭額
道光二十年六月十四日
葛云飛看完信,仰天長嘆。
宋大寅又婉言勸云飛赴任,說:“疾風知勁草,路遙知馬力,朝廷危難時刻,是大人施展報國大志之機,在下還望大人聽從撫軍之命。”
葛云飛說:“我無時無刻不思報國,但如今父喪丁憂未滿,如要離墓出山,還得稟明母親。”
葛云飛領著宋大寅與隨從離開墓地,沿著一條兩旁長滿紅蓼、蒿草的泥路,繞過一個山嘴,來到溪畔一排瓦房前的一塊空曠的曬場上。只見一個青年,長得粗壯雄偉,英氣勃勃,頭裹青絲綢壯士巾,正舞著一條槍。
葛云飛喚道:“以敦我兒,山陰縣宋伯伯來了,快來叩見!”
那青年棄槍在地,大步走過來,向宋大寅單膝跪地雙手抱拳,甕聲甕氣地說:“小侄叩見宋大人!”
宋大寅趕緊將葛以敦扶起,只見以敦濃眉大眼,粗獷剛勇,便連聲夸贊:“真是將門虎子。”
云飛帶著宋大寅和親兵,走過溪邊兩旁栽著黃楊的數百米長的幽徑,進入石庫門,里面是個三合院。云飛引宋大寅進入廳堂,叩見與妻子金氏一起裁衣的張太夫人,把烏爾恭額請他出山的事情說了。
金氏聽了說:“百善孝為先,夫君丁憂未滿,還是守墓盡孝道為好!”
張太夫人卻大義凜然地說:“賢媳,此言錯矣,國家待云飛不薄,此事不必多議,自古忠孝難兩全,云飛父親生前諄諄告誡,國之忠臣,即父之孝子,國家有難,為臣子者豈能袖手事外?”
葛云飛跪地說:“孩兒聆聽母親教誨,甘愿為國粉身碎骨!”
在當時社會,一位總兵級官員,墨絰從戎,奪情起復,于國于家都是一件大事。于國,要奏明皇上,得到皇帝批準;于家,必須祭告作古先人。張太夫人即命云飛在靈堂的父親遺像和牌位前擺起香案。
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張太夫人、云飛等依次站立。
張太夫人點亮蠟燭,捧著三支清香,祈禱:“夫君,你的兒子要告別你上戰場了,請你的英魂保佑他旗開得勝吧!”
沐著熒熒燭光,凝望著香煙裊裊而升縷縷繚繞的父親遺像,云飛淚珠盈眼恭恭敬敬地拜跪一番,稟明情由:“父親,國家有難,兒要為國盡忠,等殺退英夷后,再來盡孝心。”
然后,葛云飛研磨了一大盆墨汁。
張太夫人再次拜告葛凝齋遺像:“夫君,我要為云飛墨染衣绖了,將他丁憂之傷悲,激勵為殺敵之豪氣!”
金氏含著淚水,幫葛云飛脫下身上的白衣,解下腕上的麻绖,張太夫人親自動手,將衣、绖一一染黑,撫著云飛的背深情地說:“兒呀,穿上衰衣,系上墨绖,父親之魄就護著你去殲滅賊寇了!”
葛云飛跪著從母親手中接過衰衣墨绖說:“孩兒決不辜負母親的期望,讓父親含笑九泉!”
葛母命云飛明日起程,赴海疆為國效力。
宋大寅見此情景,心情異常激動,臨別向太夫人深深一揖,含著淚花說:“好個深明大義的賢母,有這樣的母親才有這樣的兒子,從古至今,不多見啊!”
宋大寅能不感動嗎?只要想一想葛云飛一家當時墨绖從戎是何等堅毅的意志與高尚的精神境界,誰的心靈便會震顫,淚水便會盈眶.
是的,張太夫人和葛云飛都是偉大的。
張太夫人無疑是愛國母親的典范,母愛是世界上最深沉的愛,兒子的毫發都牽掛在母親心上.她的偉大在于祖國有難時知道輕重,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優秀的兒子。
葛云飛是光耀千秋的民族英雄,他的偉大在于視死如歸,英勇赴國難。
葛云飛的愛國心是獻身祖國的承諾,是一顆令人敬畏的愛國之心.
定海第一次保衛戰那樣的不堪一擊,侵略者的“船堅炮利”和野獸般的瘋狂,葛云飛不會不知;朝廷的腐敗,國防的廢弛,軍隊的無能,葛云飛也深有體會;朝廷對于失敗者,尤其是對“失土”的守土之官懲處之嚴厲,作為一名本身便握有生殺大權的將領,葛云飛的心中也十分清楚。明知一切不可為,但葛云飛不避斧鉞,為天地立心,為家國立命,他去了,而且去得那么堅定,那么認認真真地去履行當時歷史條件下所能盡到的幾乎全部天職,走向與日月爭光,走向讓后世的我們扼腕痛惜,以他閃光的人生,在歷史上,在人民心中樹起一座永遠不倒的巍峨的豐碑。
第二天早晨,徹夜難眠的金氏忙著為葛云飛整理好行裝,拿來針線一邊縫葛云飛外衣的一個松動的扣子,一邊對云飛說:“夫君,你要保重,為妻過年等著你同桌吃素炒豆腐的團圓飯……”說著,說著,不禁一串淚珠撲簌簌流過臉頰,地上濕了一片,泣不成聲……
葛云飛寬慰妻子說:“夫人,你放心,云飛一定高奏凱歌回家,家里的老母親,就靠你悉心照顧了。”
云飛又去祭掃父親墳墓。
別鄉陪覺鄉井親,路過村前的那口井,云飛不禁駐足井邊,探身望著綠苔森森的井壁下的一泓碧水,是大地無私奉獻的乳汁,化作了自己身上血呀!云飛深深一鞠躬,感謝鄉井哺育之恩.
云飛到了父親墓地,他細心地拔除了墓穴周邊的幾莖狼雞草和茅草及野藤,又將墓壇掃得潔凈如鏡,跪在墓前的石階上伏地叩了三個頭:“父親呀!兒子向你告別了!”
云飛從墓階站起來,凝望著故鄉的山山水水,不禁心潮澎湃,思緒萬千。那個坡是兒時采野果的坡,那條河是兒時學游泳的河,那塊草地是兒時放風箏的草地,生我養我的故鄉喲,我就要離開你了,這一別,不知何日還,故鄉的山山水水呀,云飛多看你幾眼,你也多看幾眼云飛吧!云飛情不自禁地俯身墓前久久地親吻著鄉土。
云飛從父親墓地歸來,向母親跪別:“恕兒子難盡孝了!”
張太夫人扶起云飛說:“孩子,你放心走吧,以國事為重,不要牽掛家。”
此時,葛以敦“咚”地跪在云飛面前說:“爹爹,帶孩兒一起去殺賊吧!”
云飛點點頭說:“好,你有報國之志,就跟爹爹一起去吧!”
山頭埠響起了一串急疾的馬蹄聲,葛云飛父子和隨從快馬加鞭,風塵仆仆地奔赴鎮海大營。
三、主事鎮海大營
鎮海成了清軍抗英前線指揮部。
1840年秋天,江蘇、湖南、安徽、福建、湖北等省通向浙江的大道上,塵土飛揚,肩槍擎刀的各路清兵,日夜風雨兼程,馳往鎮海。
1840年10月1日,葛云飛在鎮海軍營接定海鎮總兵印視事,主事鎮海大營。葛云飛向主持浙江軍務的欽差大臣、兩江總督伊里布陳述了鎮海防務:
在招寶山的威遠城駐兵設炮,并在該山的西麓和南麓另設置沙袋炮臺,在該山背后緊靠縣城北墻的勾金塘,建炮臺一座。
在金雞山麓建筑石炮臺,在該山東北方向建造土堡,架設大炮,并在山頂建軍營,駐兵策應。
沿大浹江兩岸筑土城,長二里許,高可隱身,每隔三四尺設一穴,以施槍炮。
在鎮海縣城的北墻上厚集沙袋,以御敵炮。
葛云飛在鞏固鎮海防御的同時,又大刀闊斧整頓軍紀。
當時鎮海兵員來自南北六省。清代的兵不像今日之軍隊整師、整團、整營地集中駐扎某一營地,除總督、巡撫自率的各標外,一省軍事體制分提、鎮、協、營四級,以營為基本單位,而當時的綠營中沒有一個營不分駐汛塘哨卡的。也就是說,營以下部隊沒有駐扎于一處營房,而是數名、數十名,最多數百名分散在當時的市鎮要沖等地。清軍不是純粹的國防軍,而是同時兼有警察、內衛部隊、國防三種職能,它的國防色彩最淡,警察色彩最濃。可以想見那樣散布的隊伍能有嚴明的紀律嗎?
南北各省兵士們滲透鎮海城,好像水在沙里不可制約地流散一樣,一些騎兵,進了老百姓騰出來空房,看到馬廄里容納了他們的馬足有余地,他們卻仍然去占住相鄰的,在他們看來是更好的房子。許多兵士占了幾家房子,用粉筆在房子上寫上了號,還和別的隊伍爭吵,甚至打架。有些兵士還沒有住定便橫行霸道地搶掠駐地財物,當地居民心驚膽戰,苦不堪言,他們爭著邀請軍官們到自己家里去住,希望借此避免騷擾。
葛云飛取得伊里布令箭一支,雷厲風行整頓那一批亂糟糟的隊伍。
那天,葛云飛帶領幾名親兵,去巡視大浹江。忽聞空中傳來一聲雁鳴,葛云飛抬眼一望,只見一頭孤雁,一邊緩緩地飛,一邊嘎嘎地叫,凄厲的叫聲里飽含著失群的孤單和尋伴的急切。葛云飛望著那個黑點漸漸遠去,心頭不禁涌起一股辛酸味。定海失陷,多少溫馨的家庭離鄉背井,使鎮海城周圍廟宇涼亭都住滿了難民,承受冷風苦雨煎熬啊!
葛云飛巡視到鎮海縣衙右側,忽聞前面傳來一片喧鬧之聲。葛云飛循聲過去一瞧,見一名衣著華美的“戈什哈”正在強搶一名漁童手里的一串活青蟹。
“操你娘,老子來鎮海賣命,”搶蟹的“戈什哈”瞪著眼睛,抖動著胡須兇巴巴地說,“吃你幾只蟹開開胃口,是瞧得起你,付什么鳥錢,你再叫喊,當心老子收拾你!”滿語“戈什哈”是指大臣的貼身護衛人員。就是今日保鏢。那個搶蟹的家伙名叫傅庫爾。先前跟隨浙江巡撫烏爾恭額,近日不知為何又投到了欽差大臣伊里布手下,像條狗似的在馬前鞍后效力。那漁童只十二三歲,頭發黑而硬,在頭上豎著,像一只鳥窩,臉色蒼白,柴棒似枯瘦的小手拼命拉著那串蟹,悲傷地瞅著“戈什哈”哀求:“軍爺,我們一家從定海逃難來,餓了好幾天,媽媽生病,今天好不容易在泥涂上捉了幾只青蟹,想換點錢,給媽媽治病,軍爺,你可憐可憐我吧……”
“哼,管你什么換錢治病!”傅庫爾瞅著漁童惡狠狠地說:“你不放蟹,老子一腳就踏你個稀巴爛!”
“可憐可憐我吧,可憐可憐我吧……”小漁童怎肯放掉那串蟹,那可是給媽媽活命的蟹呀!
傅庫爾圓睜雙目,猛地抬起一條腿,毒辣地踹下:“小子,你到閻王殿去咋呼吧!”
“哎呀,媽呀!”小漁童咚地倒在地上,口吐鮮血,身子痛苦地抽搐了幾下便斷了氣。
圍觀的人們誰也沒想到傅庫爾突發獸性,見出了人命,嚇得毛發悚然,怒氣填膺而不敢抗爭。
“呸!”那“戈什哈”向小漁童吐了口唾沫,拾起那串青蟹,大搖大擺地向憲轅衙門方向走去。
“站住!”定海難民流落鎮海已夠苦了,你竟敢視難民生命如草芥,葛云飛怒火直冒,命令親兵擒住那“戈什哈。”
“噢,葛大人,關你什么事?”傅庫爾毫無懼色,還昂著頭,挺起胸,傲氣十足地說:“你要看清楚,我是欽差手下護衛!”
“不管你什么身份,就是天王老子奪蟹踢人致死,就該償命!”葛云飛雙目凜然逼視著傅庫爾。
“奪蟹,奪蟹又怎么?踹死一個窮小子又怎么?”傅庫爾搖晃著腦袋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橫蠻相。
葛云飛向親兵傳令:“取實證據后問斬!”
喧嘩聲驚動了鎮海知縣葉坤。他出了縣衙,見葛云飛的親兵捆綁欽差大臣的“戈什哈”,嚇得臉如土色,急忙過來向葛云飛躬身行禮:“葛將軍息怒,是不是將他解送欽差大人處置?”
葛云飛怎會放過這個殺一儆百整肅軍紀的好機會。
“不!”葛云飛斷然拒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戈什哈’身為朝廷大員親隨,強搶民物,致喪人命,理應重懲。何必麻煩欽差大臣。”
唯恐落葉砸破頭皮的葉知縣,見勸不住葛云飛,便暗地差人稟報伊里布。
果然,伊里布派使者說情馳救:“將軍,請寬恕傅庫爾。”
葛云飛一點面子也不給,對使者說:“葛某奉尊公之命,統御節制各軍,如果軍法不嚴,不但軍隊無以馭,而且壞國法徇私情會辜負尊公委任之意。對親近者執法嚴最能服眾,請諒解。”
“可否免死?”
“不,故意殺人,理當償命!”
使者見說不動葛云飛,只得回去復命。
欽差的使者一離開,葛云飛便當機立斷,取證畫供將“戈什哈”押赴刑場。
被五花大綁插上“斬決牌”的傅庫爾,此時才感到葛云飛的厲害,他再也不敢驕橫了,不住向葛云飛求饒:“大人饒命,在下錯了,請饒我一命,來日必定報答……”
葛云飛不為所動,毅然揮手下令:“行刑!”
刑場周圍聚集起聞訊而來的上千名百姓和士兵,議論紛紛。
“好厲害,欽差大人的護衛也敢斬!”
“為了阿拉老百姓,葛大人什么都顧不得了!”
“執法如山,老百姓不再遭兵禍了!”
……
大浹江邊響起一片感嘆聲。
行刑者的刀光一閃,一顆罪惡的人頭落地,冤死的孩子含笑九泉。
自此,鎮海各軍震栗,不敢胡作非為,居民才過上平安日子。
葛云飛治軍嚴格,又愛兵如子。
1840年的鎮海,顫栗在凜冽的寒冬里。大浹江邊朔風裂面,猶如刀割。士兵們衣單無遮,在寒冷的北風中晝夜防御極其艱苦。
那天,西北方一騎冒著漫天風雪疾馳而來,到了軍營前,騎士跳下馬,從鞍上取下一個包袱,急匆匆走向葛云飛營帳,雙膝跑地:“葛大人,張太夫人和金夫人命我送寒衣來了!”
云飛放下案頭文書,抬眼一看,見是不久前自己差去照顧老母和妻子的家人葛宏,便連忙接過包袱,“快,快起來!”云飛趕緊扶起葛宏,撣掉他身上的雪片,連聲說:“辛苦了!辛苦了!”
葛宏說:“大人,快打開包袱,穿上裘衣吧!這是夫人沒日沒夜一針一線趕制的。這么冷的天,你只穿夾衣薄袍,怎么吃得消啊!”
云飛打開包袱,伸手摸著裘衣,手指插入柔軟的狐毛,多么溫暖啊!那裘衣飽含著老母親和妻子對自己一片深情啊!
葛宏要云飛立即穿上,可云飛堅持不穿說:“士卒冒冰雪,披凜冽,我何忍獨暖?”說完,葛云飛就持刀出巡各營,葛宏望著沒入風雪中的云飛身影大聲喊著:“大人,小心凍壞身子啊!”
葛云飛像親人愛他一樣,深沉地去愛自己的士兵。
風卷著雪花,狂暴地掃蕩著山野、山莊,搖撼著大浹江上的船桅,撞開了人家的門窗,把江邊破屋子的茅草,大把大把的撕下來向空中揚去。傍晚,冷森森的濕淋淋的雪花,掛滿了樹枝,厚厚地粘在值哨巡邏的士兵頭上、肩上和袖臂上。
葛云飛踩著厚厚的積雪,依次查哨,至招寶山下,見一名值哨士兵,臉色發青,在寒風中瑟瑟抖動,葛云飛伸手一摸,那士兵只穿一件單衣,冰冷的雪水浸漬著他的肌膚,云飛按著他的肩頭問:“你還有別的衣服嗎?”
“我是孤兒,剛投營,只有這么一身軍衣啊!”
葛云飛的眼眶不禁潤濕了,他快步轉回營,挾起那件裘衣奔向招寶山。
葛云飛一聲不響將裘衣披到哨兵身上。
哨兵驟地一驚,連忙脫下,雙手奉還裘衣,淚流滿臉地說:“大人,這萬萬使不得,小人年輕,耐得住寒,大人責任重,保重身體要緊啊!”
“我有夾麻衣,比你單衣暖。”
那士兵從小沒有享受到父愛,此刻望著葛云飛遠去的背影,一股暖流涌上心頭,真想喊一聲:“爹爹!”
云飛出巡歸來,向伊里布陳述士兵挨凍的情景,請求每人發給棉衣褲一身。
各營將士穿上冬衣感動地說:“葛大人愛兵之情,溫暖著我們的身心啊!”
寫到這里,筆者終于明白,定海保衛戰中葛軍為何高舉一面面血旗,一次次集結,與葛云飛一起,英勇無畏地跟敵人拼搏到底。甘愿在敵人近代化炮火猛烈打擊下粉身碎骨,而不后退半步。
四、以俘易城
欽差大臣伊里布面對大浹江口的浩瀚東海,那與定海相距30公里的茫茫闊水使他憂心忡忡,望著海面上奔跑的英國火輪船,與鎮海水師可憐的沙船水舟一比較,失去了戰爭信心。
鎮海集結萬余兵弁,可伊里布并無進軍收復定海的行動。與伊里布按兵不動截然相反,民眾抗英卻如火如荼。
葛云飛與黑水黨聯手,撒開天羅地網捉英俘,敵我雙方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斗爭。弄得留守定海的英國遠征軍日夜惶恐不安,恨不得“及早丟掉這個魔鬼出沒的地方!”
黑水黨是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一支染著濃郁傳奇色彩的抗英隊伍,他們與愛國將士葛云飛等一道在抗英中創建了豐功偉績,一直為后世傳誦。與清軍作戰無限風光的英兵,在寧波、舟山人民的麻雀戰中吃盡了苦頭。偉大的恩格斯把中國人民這種斗爭方法稱之為“這是為了保存中華民族的人民斗爭,這是反對侵略的唯一武器。”(《波斯和中國》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第23頁)
黑水黨的首領徐保,是鄞縣東錢湖附近的山村獵民,以狩獵采樵為生,自幼父母雙亡。他生性耿直,“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因此當地群眾都愛戴他,稱他為“徐大哥”。有時他幫船家出海,所以熟悉舟山的地形和海道。英軍占領定海后,徐保耳聞目睹侵略者暴行,再也忍耐不住了。一天,他對平日要好的朋友和兄弟們說:“如今國家遭難,正是熱血男兒效力報國之時,我們要齊心協力,與紅毛鬼拼命!”
“好,聽你的!”大伙異口同聲地說。
“領頭殺賊,總得有個組織名堂吧,叫什么好呢?”有人問。
“這我想過了,”徐保說,“我們在黑水洋打魚為生,穿黑衣黑褲(一種肥大的黑色籠褲)對付持有洋槍洋炮的英兵,也要黑夜行動,就叫‘黑水黨’吧!”
“對,好名字!”
消息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幾天時間寧波、定海等地就有三四百名身體棒、水性好,有武功的漁民、船工和鹽販子涌來入隊,打出臺州鹽民張小火等也率領百余名集結創徐保的抗英斗爭大旗下來。經過大家商議:“殺紅毛,懲漢奸,保家鄉”的旗號。
一天,徐保和弟兄們正在大浹江邊一條八槳船上計劃如何化裝成小販,以食物和美酒為誘餌去定海與英兵做買賣伺機下手,活捉或刺死英軍。忽地一名兄弟鉆進船艙報告:“徐大哥,定海鎮總兵葛大人有事與你商量!”
徐保趕緊出艙,見葛云飛正和一名親兵站在岸上,便趕緊施禮請葛云飛上船:“葛大人,請恕小人未迎之罪!”
葛云飛上了船,見徐保三十左右年紀,身材魁梧,穿一身黑色夜行衣,腰間插著一把匕首,紫銅色的右臉頰上有一顆黑痣,眉宇間凝聚著一團英氣。
“壯士抱雄心,赴國仇,令人敬仰,定海失陷,本鎮無有安眠之夜,黑水黨兄弟能否捅一捅英寇的窩,攪得英寇日夜不寧,在定海待不下去呢?”
“只要能把英國鬼子從定海趕出去,黑水黨兄弟赴湯蹈火亦心甘情愿!”
葛云飛和徐保船頭運籌,撒開了一張捕捉英俘的大網——
馬德拉斯炮兵隊司令安突德上尉有種習慣,有事沒事常在定海近郊散步,或是寫生,或是測量,這幾天,他和幾個衛兵,正忙著在定海西側的青嶺一帶測量,以完成艦隊司令伯麥交給他的一個任務——繪制一幅定海附近地形圖。
“喔,就選那個制高點測量吧!”安突德上尉用手一指前面崗子,命令衛兵背著測量儀器走去。
此時,黑水黨女杰包海珍打扮得靚靚麗麗,挑著兩只小籮筐,邁著輕快的腳步,徑直走向青嶺岙。
海珍見青嶺高坡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英軍軍官,正一邊低頭用銅規鐵尺和測量架計算著周圍山頭的高低,一邊用筆在紙上畫著。海珍一看隨即猜到那就是徐保大哥交付給自己的獵物——馬德拉斯炮兵隊司令安突德上尉了。
安突德上尉與士兵見山林里冒出一個這么年輕漂亮的姑娘,頓時呆住了!他們歪著脖子,滴溜溜地轉動著藍眼珠,霎時,像簍里倒翻的田雞一樣,哇啦哇啦地亂叫嚷起來。
海珍只當沒看見,顧自慢條斯理挑著擔子。忽地,她把身子一閃,拐向青嶺的右側山坡,此時,安突德像只貪腥的野貓,見了一條锃亮的鮮魚,骨碌碌地躥到海珍的面前,堵住山坡路口,轉動著兩只淫猥的藍眼珠,抓住她的臂膀,嬉皮笑臉地說:“姑娘,玩一玩吧!”
海珍跟著堂哥包祖才在鄉勇隊里學過幾手功夫,她略一思索,手腕一沉,甩脫了安突德,扔下籮筐扁擔隨即轉身沿著另一條山徑,一陣風似地跑去。
“咦!”安突德上尉也非等閑之輩,他是英國皇家海軍學院的高材生,拳腿功夫和操作槍炮都非常嫻熟。這姑娘輕輕一抬手就從自己掌中掙脫出來,他意識到眼前的中國姑娘不是容易吃的軟豆腐,便一擺手,命令士兵與自己一起追上去。
奔跑在林子里的海珍,仿佛是靈活的野貓,盡挑雜樹叢生的陡坡鉆,累得安突德和衛兵上氣不接下氣。眨眼間海珍轉過一個山頭,英兵跟蹤而來,不知不覺落入了海珍與包祖才早已布下的擒鯊羅網。
安突德與衛兵鼓足勁頭猛追,當他們翻過山頭,穿出200米濃密的雜樹林,展現在眼前的景象使他們心驚膽戰。一片廣闊的番薯地上,數百名村民在包祖才與其兄包振興、堂妹包海珍帶領下,高擎著鋤頭、釘耙從四面八方沖上來。山頂上,一位農民敲響銅鑼,扯開嗓門大喊,山谷里蕩起一陣陣響亮的回音:“捉紅毛鬼羅!捉紅毛鬼羅!”
此時,安突德身邊的一名衛兵剛舉起來復槍欲扣扳機,突然“嗖”的一聲!從老林里飛出一條繩索,不差分毫,恰好套進那衛兵的脖子。只見他身子往后一歪,槍掉在地上,像一頭豬羅似地被漁民拖進了老林。舟山漁民在大風大浪中練就了一項特殊本領,在顛簸不停的船頭,能將繩套子百發百中套住十余米外岸上的樁頭,系住船只,就像牧民甩馬套在草地上套奔跑的馬,遠距離飛套抓人十拿九穩。
石塊如暴雨一般扔過來,紅著眼睛的鄉民蜂擁而來。安突德上尉與衛兵們嚇得魂飛魄散,顧不得伙伴被抓,丟了測量架,轉身就跑。
在英軍占領定海的日子里,地處城西附近的青嶺村老百姓受盡了欺侮。英兵肆意奸淫搶掠,村中的牛羊悉數被搶去,還被掘墳拋尸,洗劫死者的殉葬物,憤怒的火山必然要噴發,青嶺村民豈肯讓安突德與士兵們溜掉,他們舉著釘耙鋤頭亂打,像打野豬一樣一層層圍追堵截。近在咫尺英兵無暇用槍自衛,只顧抱頭鼠竄,慌不擇路亂奔。安突德在慌亂中被樹根絆倒,像一個車轱轆骨碌碌滾了下去,掉進了岙底一塊爛塘田,半截身子陷在糊泥里沒法動彈,另外兩名士兵的脖子也被漁民用繩子套住了。
包祖才、包振興將安突德從爛塘里揪上來,雙手雙腳五花大綁。好風光啊,村民們讓安突德與衛兵坐上了世界上最奇特的轎子——籮筐,用毛竹扁擔抬著下山。
據《定海縣志》記載:定海青嶺村民包祖才等活擒安突德與衛兵的日子是1840年9月16日。
黑水黨將安突德押送至鎮海大營,葛云飛又將他解到寧波。當了階下囚,他就不敢狂妄了,在監獄中頗識時務,以巧妙的畫技畫西洋各式各樣東西或動物討中國官員歡心。
爾后,葛云飛與黑水黨弟兄又俘獲了英軍運輸船“風鳶”號, 以及一些去小島上搶掠耕牛和豬羊的英兵。
伊里布將抓來的英俘關進監獄,喂飽飯菜,準備與英方交換定海城。
伊里布瞅準機會上奏,英軍上尉安突德“為我所獲,該夷屢次求釋,情甚迫切”,他欲乘此令英方全退兵船,交還定海,道光帝對此極感興趣,朱批:“若能如卿所言,厥功偉矣!”
“以俘易城”的計劃,就這樣被道光批準了。
懿律收到伊里布“以俘易城”照會,他感到如此眾多的英國軍隊和人民陷在中國人監獄中,嚴重地影響到英軍的名聲和尊嚴。他甚至還聽到這樣的訊息:安突德關在寧波監獄里,為中國人描繪鑄大炮的工藝圖。10月1日,他派義律偕翻譯小馬禮遜、鴉沙利乘武裝輪船“阿打蘭打”號到鎮海口,向伊里布直接面談釋放英俘問題。
伊里布與侵華英軍頭目義律釋俘還城的第一次會談開始了。參加會談的伊里布家仆張喜,比較詳細地記錄了那次會談的經過。伊里布的一些話,頗能體現其官場老手為人處世的哲理。英方要求釋俘,清方要求歸地。義律說:“不釋放安突德,就不去廣東。”伊里布便將話題一轉,說:“大皇帝格外施恩,準許通商,你們將怎樣報答?”
這句話托出了伊里布解決中英爭端的底價。當時的英倫三島已無人不知茶,年輸入量已超千萬磅。英國渴求中國的茶葉和蠶絲。狡黠的馬禮遜卻說:“通商不單是英國有好處,對兩國都有好處,通商是小事,兩國罷兵和好,然后什么事情都可商議。過去已相好200年,以后還要相好800年。”
伊里布有意制造會談和諧和的氣氛,也順勢推舟說:“以后還要好哩!”
此時,馬禮遜乘機又要求釋放安突德。伊里布作了耐心的解釋:“釋放安突德,須要遵旨,得到皇帝批準。”
馬禮遜緊抓話頭辯駁:“請旨也容易,這里至北京不過十來天,不比到英國有半年路程……”
雙方相持之間,伊里布擺脫了具體問題,慢條斯理地打了圓場:“我們辦事,必令你們下得去,亦必令你們回得國,復得命。你們亦須教我們下得去,教我們奏得大皇帝,教我們大皇帝下得去。”
事情就這樣雙方無傷顏面地暫擱了。
伊里布此時一面在鎮海鑄炮、造船,搞得轟轟烈烈,在奏折上也大談用兵。一面千方百計延宕時日,說什么浙江萬名兵弁僅夠防守,不敷“攻剿”,要求從安徽、湖南、湖北等地調兵4000援浙。他還以“炮尚未齊,兵尚未集”,甚至還建議利用美國鉗制英國等等奇思妙想來搪塞。總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等待時局變化。
2月7日,伊里布在道光帝1月23日和26日兩道圣旨催促他迅速向定海進兵的壓力下,已有點心慌意亂,可轉機突然來了。伊里布收到了琦善由廣東發來的600里飛咨,告知割讓香港,英軍將歸還舟山。他一面立即奏報道光帝,準備履行他與懿律的約定:一方釋俘,一方還地。
2月20日,伊里布突然收到新任欽差大臣裕謙的咨文,知自己因拖延時日,觸怒道光帝,已被免差,旨命返回兩江總督本任,不禁大驚失色。這位新飲差對老上級還有一通不留情面的咨文:“安突德不可釋放,本大臣尚須查訊。”弄得伊里布心慌意亂。他不愿將收復舟山到手的功勞被裕謙占有,也不愿將英俘交到裕謙手中。伊里布聽裕謙當面說過,“我逮住英夷,一定寢其皮食其肉而后快”,此話傳遍蘇、浙。
2月22日,伊里布心急火燎,連夜召開了軍事會議,與余步云等商討,“恐獲按兵不動之咎”,不能再猶豫了,“進兵不勝,其罪輕,按兵不動,其罪重”。至深夜三更,才倉促決定;張喜先攜帶部分英俘至舟山釋放,勸導英軍退出舟山;派葛云飛、王錫朋、鄭國鴻三總兵率兵3000人,押英方最關注的安突德,隨后跟進,收復舟山。
英國人也接到懿律催促以城換人的命令,并從諜報獲知以嚴酷著稱的裕謙大臣即將到來,俘虜們的生死命運難料,當即應允交城換人。
2月24日,在定海城上飄揚7個月的英國國旗降下來了……
第二章 保衛定海(上)
定海保衛戰的事實提示著人們,不是起用一批能人,革除某些陋習,振作軍紀,鼓舞士氣,就能力挽狂瀾,扭轉乾坤。問題的癥結在于近代化。
世界軍事史表明,在正規的作戰中,對近代化的敵人只能用近代化的手段來取勝。
以理學教條主導頭腦的人們認為,戰爭最主要制勝因素不在于“器物”而在于“人心”,即所謂“正心”、“誠意”可以“平天下”,這種觀點在相當長的軍事歷史中證明具有合理性。
在古代,乃至中世紀,由于軍事技術的不發展,將士們使用冷兵器,戰爭主要表現為人身搏斗,雖有“十八般兵器”的種種技藝,但只是人的手臂延長和銳化。在此類戰斗中,士兵們的勇敢,將弁們的執著,這種可以化為“人心”的品格,往往是獲勝的決定因素,因而長久地在人們的觀念中,拼死是勝利的代名詞,同時,又因為軍事技術的不發展,長久地使交戰雙方處于大體平等的地位上,“兩強相遇勇者勝”,成為一般政治家和軍事家的信條。
中英定海之戰就不一樣了,它是冷兵器與熱兵器兩代軍隊的對峙。戰斗揭示持冷兵器的軍隊,任憑將士身懷“十八般精湛的武藝”,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前仆后繼,視死如歸,也無法制勝。
定海之戰的意義是古典農業社會的最強軍事力量,同近代工業社會最強軍事力量的尖端碰撞,客觀地顯示出兩者之間巨大差距,其結果震撼心魄。
三總兵英勇地犧牲了,死在自己的戰位上,面對強大的入侵者不后退半步。
與1840年那次不同,這次氣壯山河的保衛戰,就連制造這場戰爭的侵略者,日后在描述這場戰爭時,也不得不感嘆:“以前到過舟山的人沒有一個會料到中國人保衛戰會打得那樣出色!”
葛云飛、鄭國鴻、王錫朋三個蕩漾著歷史大氣和生命思考的名字,是同定海保衛戰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也與今天舟山人的精神文明聯系在一起。這場戰爭,產生了三位民族英雄,葛云飛是最杰出的代表。他有著敏銳的洞察力,戰斗還沒有打響,他已經從敵強我弱、朝廷腐敗、統帥愚頑中看清了戰斗的結局。然而,他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避艱危,務盡我心”,為保衛祖國甘愿粉身碎骨,這是一種充塞宇宙的精神,一種震撼天地的氣概!
葛云飛等三總兵肉體在戰火中毀卻,靈魂在烈焰中升華,生命在人世間永生。
定海保衛戰的硝煙雖然早已飄散,然而,人們依然思索著它的意義,悲壯激烈的戰斗情景宛然如在昨天。
五、筑城衛家
失而復得的東西往往倍覺珍貴,決不能再稀里糊涂地失去了。
定海縣城南門外瀕海的廣闊地帶,崛起了一座蔚為壯觀的土城。
這座土城是定海兵民的汗水溶和泥土、糯米粥、石灰凝成的呀!
1841年2月底至4月初,葛云飛至定海后,立即與知縣舒恭受等一起踏勘定海地形,籌措防務,謀劃御敵之策。
舒恭受原任石浦同知,進軍定海時,伊里布命其去定海,攝縣事,兼管糧臺,支放定海一切軍需。此時,舒恭受站在定海道頭海濱望著周圍的地形,憂心忡忡地說:“定海縣城東有稻桶山接連東岳山作屏障,左右有曉峰嶺、青壘諸山險要輔翼,然而,南面雖有吉祥、竹山、大渠三口門,仍難挾制外洋船舶進港,而且道頭一帶空曠無蔽,港內洋面寬闊,水勢平緩,深達數十丈,英夷大船入港拋錨開炮,會危及定海城。”
“英夷在洋面上的炮力,雖可及城,但不能洞城,要進城必須登岸”,葛云飛指點著青壘山和竹山說,“在道頭橫筑一座土城,我軍倚城捍衛,層層障蔽,堵敵于海上,大人以為如何?”
“鎮臺高見!”舒恭受連連稱贊說:“在東岳山建一炮城,南面連接筑月城,與土城配合防御能更加堅固。”
“對,大人的想法與在下不謀而合。”云飛連連點頭。
主戰的欽差大臣裕謙早就想在定海構筑“扼險控制,屹若金湯”的防御工事。
他收到葛云飛呈送的筑土城的計劃,便當機立斷批示:情勢緊迫,筑土城事宜立即著手實施。
史無前例的龐大的防衛工程從紙上搬到實地,要花多少人力和物力啊!
葛云飛思索著如何組織筑土城大隊的方案。一天,葛云飛在道頭旁觀察,看到了不少老百姓面露饑饉之色,飯碗里裝的是白頭娘、花蓮菜之類的野草。葛云飛歸衙后,便向欽差大臣裕謙報告,定海居民受英兵之苦日久,難民眾多,生計無著,如能以工代賑筑土城,既得錢糧糊口,又圖自衛家園,百姓們都會感恩不盡,爭先恐后而來。并提出預支自己三年俸祿,用于筑城工程。
裕謙不同意葛云飛預支俸祿,認為朝廷無此先例,卻十分贊成葛云飛“以工代賑”的主意,立即向道光帝奏筑土城“既資保障,又可使乏食難民借機得食,以工代賑,洵屬一舉兩得。”同時,命令定海知縣舒恭受等協助葛云飛興辦,“仿照河工搶險之法”,派人“跑牌買土”,趕星追月地奔忙。不久,前期準備工作一切就緒。
從青壘頭起,環繞東岳山,入道頭至竹山門,延袤八里,拉開了從未見過的筑土城場面。
人們頂著風冒著雨,挑著籮筐、畚箕,推著獨輪車,從四面八方趕來。定海城南道頭的濱海工地上,人聲沸騰,熱鬧非凡。葛云飛與定海知縣舒恭受帶領士兵,用磚石和竹木在海邊搭起了一排灶房。幾十名老大媽也上工地來做伙食,起勁地拉著風箱,煮菜、淘米做飯,干得挺高興。石匠揮動大錘,甩開膀子大干,青壯年挑著滿筐泥土或推著獨輪車穿梭往來,泥工用巨大的木格鋪筑著泥墻。吭嚓吭嚓的挖土聲、叮叮咚咚的鑿石聲、放炮炸石的轟隆聲、填土打夯聲、吱吱扭扭的車輪聲,與人們熱烈的勞動號子聲編織成一支雄壯的“筑城衛家”交響樂。
葛云飛瞅著軍民熱火朝天建造土城的情景,心里不由熱乎乎的。這些天來,他頭包青布,身著短衣,腳穿草鞋,往來風雨之中,日夜與士兵、老百姓一起辛勤地勞作,臉也變得又瘦又黑了,然而處處都有棱有角地發著光。那天,正當葛云飛將夯頭用力地砸在地上的時候,耳畔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葛總兵,辛苦了!”
葛云飛回頭一看,嗬,從鎮海來定海視察的欽差大臣裕謙也到工地上來了,他連忙施禮:“恕在下未能遠迎大人之罪!”
裕謙連忙扶起葛云飛說:“春雨兼旬,葛大人于風雨之中晝夜督筑土城,可嘉之至!”
葛云飛說:“大人夸獎,不勝慚愧。南方軍情緊急,逆夷隨時會北犯,土城應及早竣工為宜,吾等理應盡心盡力啊!”
“士兵們都講葛大人的飯菜差,吃的是霉干菜、芥菜湯和糙米飯。”裕謙瞅著葛云飛消瘦的臉龐,關切地說,“現在軍務特別繁忙,這樣的飲食不足以養身,何況總兵的俸祿也不薄,鎮臺何必如此節儉!”
葛云飛說:“謝謝大人關懷!布衣素食是我的習性,已經慣了。況且寇患未絕,定海百姓尚以薄粥飯糊口,生活十分困苦,思慮及此,即使給我滿桌山珍海味,也沒味道啊!”
裕謙聽了葛云飛的話,深為感動:“葛總兵忠君恤民、經世報國的精神,實在令人欽佩!”
上下一心,軍民合力,不到兩個月,一座橫亙定海城南海濱的土城巍然聳立起來了。
土城底寬12至18米,頂寬為5至15米,高約3至4米,設“長治”、“久安”兩城門,供百姓平時出入。
這座土城的城墻是采用中國傳統的工藝建筑的,即將黃泥拌上石灰,再摻入糯米粥,放入木頭制成的大格里夯實,如此一層又一層疊成,這類混凝土異常堅實。鎮海至今還留著一座用此類工藝制作的炮臺,當地人叫“糯米飯炮臺”,歷經百年滄桑而不坍,磐石般雄踞大浹江口。
土城每隔十余丈,便設置一個雉垛似的火炮掩體,稱為“土牛”,安設火炮80門,炮口黑森森地直伸向定海道頭港海面,氣勢頗為壯觀。
屹立海邊的東岳山位居土城中部,地勢險峻。葛云飛充分利用這一地形構建防御工事,他親自率領兵民攀登陡坡,將筑城的磚頭與石塊艱難地運上去。初夏的陽光,烤得海山熱烘烘的,濕漉漉的汗水在山徑上打下一串串腳印。一座周長440米的磚石結構的炮城終于在東岳山上顯示雄姿,它與南端面積70平方米的半月形的石砌炮臺相連接。勢成犄角,首尾呼應。炮臺直面大海,為轟擊來犯敵艦之陣地。炮城緊靠其后,是屯兵護衛之工事。東岳山的炮城及炮臺是清兵防御陣地之中堅,共設火炮15門。這炮城、炮臺該取個好聽的名字。葛云飛征求王錫朋的意見,王錫朋對葛云飛說:“葛大人,你文才出眾,詩文俱美,又是定海主將,你來定吧!”葛云飛思索了一下說:“喔,炮城威震四海,就叫震遠炮城,炮臺就叫威遠炮臺吧!”
“好名稱,多威風!多響亮!”在場的官兵與老百姓都喝彩叫好。
土城的西端為竹山,竹山之后為曉峰嶺,嶺上亦筑了圍城一座,駐守兵員。土城東端的東壘頭亦構筑了暸臺與兵房,以眺望外洋動靜。
定海城防御工事與過去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不過,憑借著這么一道土城就得出結論:與英國交戰,“我炮皆能及彼,彼炮不能及我!”裕謙給道光帝的奏折存在嚴重的盲目性。
六、戰火這樣燒向定海
貪婪的義律還不夠貪婪,緣何在未滿足英國政府要求之前隨便放棄舟山呢?
義律來中國已達六年,也許他在中國泡得久了,不知不覺中沾染了幾分中庸之道的柔和之氣,游離了母國以霸橫手段行事的本性,他在單方宣布與琦善達成了所謂“穿鼻草約”,占領香港后,為了避免給予琦善過度壓迫,做了一點人情給琦善:將舟山歸還。越是遠離戰場的人,往往更加激烈強硬。義律的舉措激起了遠在西半球的英國強硬派沸沸揚揚的非議:這個義律上校到底搞什么名堂?好端端的肥肉到了嘴里,怎么又奉還人家?
于是,我們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1841年初,當琦善在廣州交涉中的懦怯激起身居京師的道光帝不滿,圣旨中疊受訓斥之時,遠在倫敦的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也為義律的低姿態而光火,訓令中狠狠批責。他致書女王道:義律似乎已經把寄給他的訓令完全置之度外,甚至在艦隊的行動已經完全勝利,可以自由規定條款的時候,他好像還是同意了極其不夠的條件——琦善和義律因同一個原因,在同一個時間被各自背后的主子罷免了。這位海軍軍官出身的“東方外交家”,是興致勃勃地在天朝土地香港建設英國”自由港”時,不得不奉命交出自己權力,抱著深深遺憾踏上歸途.西方世界第一次與人口最多的神秘的天朝中國“建立新關系”的人類歷史上最偉大事業,干到半途不得不拱手他人,這必定是莫大的痛苦。他離開香港去囚禁過拿破侖的圣·海侖納島當總督。而琦善“叮當”一聲,被道光帝鎖拿進京。
1841年4月3日,英國內閣會議作出“召回義律,重新占領舟山”的決議,使鴉片戰爭急轉直下,決議送交女王批準后,首相邁爾本正式下達了命令:“茲任命璞鼎查爵士為唯一的全權大臣,接替義律,任命巴爾克海軍大臣為東方遠征軍總司令,接替伯麥,馳往中國。”
璞鼎查接任義律之職,也接手了英國政府先前的各項訓令,除此之外,巴麥尊還特別指示:
一、英軍重新占領舟山。
二、不在廣東進行交涉,談判地點應在舟山或天津。
三、交涉對象應是中國皇帝畀以全權的代表。
四、賠款總額(鴉片、商欠、軍費)不低于300萬英磅(約合銀元1200萬)。
五、勸說清政府允許鴉片貿易合法化。
根據上述訓令的原則,璞鼎查不應在廣州多作停留,而應迅速移師北上,將戰火燃及北方。
1841年8月12日,璞鼎查到達澳門兩天后,召開軍事會議,決定了北上的軍事行動計劃,8月21日,英軍停留一部占領香港外,主力向北開進。8月22日,璞鼎查本人亦搭上了北攻的“皇后”號戰艦。
英軍開始了新的軍事行動,清廷仍是蒙在鼓里,因為奕山的欺騙。
最高處一身孤坐的道光帝,注定看不清宮廷之外迷迷離離的世界,他既喜歡——他也只能喜歡金字塔尖的坐席,他也就不能不讓他所厭惡的迷霧所籠罩。
1841年1月30日,道光帝授奕山為靖逆將軍,調集湘、贛、鄂、桂、滇、黔、蜀七省大軍,命其統率南下征戰。
奕山出征了!
妖、邪、神、菩薩也躋身不久后廣州的戰事。
5月末,奕山奏報戰事時,認真地、確信無疑地據下屬報告寫道:“英軍自據四方炮臺,晝夜轟城,當英兵攻靖海門時,撲近城壁,忽于煙霧中,望見觀音神像、遂不敢再擊;”“火藥庫在觀音山下,貯火藥三萬斤,為漢奸拋擲火彈,正將爆炸間,忽有白衣女神,展袖拂火,頓即熄滅,俄而大雨傾盆,逆敵火箭炮彈,無一延燒。”道光接報,大為感動于菩薩,上天的多情護愛,當即親書“慈佑靖海”匾額,送廣州觀音廟懸掛,以答“神庥”。(《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卷三十第4—6頁)
5月24日,英軍發起反攻,登陸的英陸軍包圍了廣州城,占領城北越秀山炮臺,將整個廣州城置于其野戰炮臺的炮火之下。
5月26日上午,廣州城升起了白旗,清方派出使者前往城北越秀山英軍司令部求和,英方待奕山清兵退至廣州城外60里駐扎,付“贖城費”600萬元,賠償先前被焚的商館等停戰條件后, 英軍退出廣州。
奕山撒謊的膽量和水平真是不同凡響。
6月4日,即停戰協定達成第9天,英軍退離廣州后,奕山上一奏折,稱英艦全數駛入攻城,而“漢奸鳧水登岸,自陸路抄我兵之后致使英軍占據城北炮臺,城內居民紛紛遞稟,呼懇保全闔省民命。”寫到這里,奕山編造了一個洋溢濃濃文學色彩的美麗動人的故事:
“據守垛兵丁探報,城外夷人向城內招手,似有所言,當即差參將熊瑞開埤看視,見有夷目數人以手指天指心。熊瑞不解,即喚通事(翻譯)詢之。據云,要稟請大將軍,有苦情上訴。總兵段永福喝以我天朝大將軍豈肯見爾,奉命而來,惟知有戰。該夷目即免冠作禮,屏其左右,盡將兵仗投地,向城作禮。段永福向奴才等稟請詢問,即差通事下城,問以抗拒中華,屢肆猖獗,有何冤抑。據稱,英夷不準貿易,貸物不能流通,資本所耗,負欠無償。因新城之外(廣州新城,此指省河),兩邊炮火轟擊,不能傳話,是以來此求大將軍轉懇大皇帝開恩,追完商欠,俯準通商,立即退出虎門,交還各炮臺,不敢滋事等語。旋據眾洋商(行商)稟稱,該夷央該商等轉圜,只求照前通商,并將歷年商欠清還,伊即將兵船全數撤出虎門以外等情。”
如此豐富的想象力,真正愧煞戲劇家、小說家。且不論“以手指天指心”、“兵仗投地”等動作描寫,可直接搬上舞臺,僅是捏稱英軍從西側抄襲城北越秀山,只是因為省河一帶“兩邊炮火轟擊,不能傳話”,也足以堪稱想象之絕唱。
奏折中,奕山還公開挑明了準許通商一事。至于600萬元贖城費,奕山換了個說法,改稱“商欠”,廣東當局只是為行商們暫行墊付了其中一部分款項。
6月18日,道光帝收到了這份奏折。他雖然沒有識破奕山的謊言,但畢竟從先前的“大兵兜剿”、“寸金獲夷酋”的夢幻中清醒過來。他似乎打算就此罷手,在上諭中稱:“該夷性等犬羊,不值與之計較,況既經懲創,已示兵威,”現又“免冠作禮,吁求轉奏乞恩”,“朕諒汝等不得已之苦衷”。他批準了通商、墊付商欠兩件事。
奕山的欺騙得逞了!
道光帝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諸如“閩省夷務未定”、“浙省夷務未定”之類的問題。就如通商僅限廣州一口一樣,在“天朝”的概念中,“夷務”也僅限廣東一省,對英戰事結束了。
正當道光帝將暴風驟雨到來之前的瞬間靜寂,當做花好月圓的良宵之時,璞鼎查率領著一支虺蜴為心,兇殘至極的強大艦隊洶洶然北上了!
戰火,就這樣燒向定海……
七、寶刀歌
葛云飛站在船頭眺望著海天圓月,回頭對與自己一起巡洋歸來的張紹廷說:“該早點回去,今夜要為王總兵和鄭總兵擺餞行酒哩!”
“英船在大目洋,貓頭洋鬼一樣出沒飄忽,風聲那么緊,處州、壽春兩鎮不和我們一起設防嗎?”張紹廷困惑地說。
“上命難違啊!”葛云飛嘆了一口氣說,“天塌下來我們自己頂,地陷下去我們自己填吧!”
“唉……”張紹廷深深地嘆了口氣,默默地跟葛云飛一起回城。
這是1841年8月30日的夜晚,即農歷7月14日,難怪月亮分外的圓。
在定海城北門邊的一個院落里,葛云飛擺酒為即將撤離定海的王錫朋、鄭國鴻餞行。
“兩位大人帶領士兵筑土城、建炮臺,風風雨雨,辛苦了半年,云飛感激不盡。”
葛云飛將一塊鳳凰蒸臘肉和順天雞翅分別夾到鄭、王兩位總兵的小盞里,端起酒杯說,“云飛請兩位大人嘗家鄉的菜,喝我敬上的酒。”
王錫朋滿懷心事地說:“近日風聞英夷又卷土重來,處在風口浪尖的定海令人憂慮,而偏偏在這個時候,裁兵撤防,實在費解!”
“我回到處州也心不安啊!”老將軍鄭國鴻捋著花白的胡須感慨不已,“國家有難,豈能袖手旁觀!”
“軍令如山,云飛只好為兩位兄長餞行。”
三個酒杯,在三位總兵的手中緩緩地沉重地舉起,真說不清這杯中酒是什么滋味……
其實,這餞行酒早在幾個月前就該喝了,彎彎扭扭地拖到今日,期間,經歷了多少變幻莫測的風云,三位總兵,也許不盡知曉。
在浙的欽差大臣伊里布兩眼盯著,兩耳聽著琦善與義律在廣州談判的信息,得知英方將歸還定海,為加濃和解的氣氛,上折騙道光帝批準,發文通知各省馳援浙江之師,聲稱“粵省夷務查辦完竣”不必前來,立即撤回。沒多久,伊里布舟山“翻船”,裕謙來接任。裕謙在馳往浙江途中,得知伊里布已令各省援浙江軍隊撤回,心急如焚,立即奏報道光帝,請求“將到軍營之壽春鎮標官兵一千二百名仍行前進,不必撤退。”
道光帝批準了裕謙請求,王錫朋率領的壽春鎮官兵才得以重新會師定海,同葛云飛、鄭國鴻所率之師共守舟山。
至道光帝下達“裁師減兵”的命令,王錫朋和鄭國鴻不能再在定海呆下去了。王錫朋的壽春鎮兵屬安徽外省兵,明令撤回;鄭國鴻的處州鎮兵雖屬本省,卻屬減兵之列。裕謙和浙江巡撫劉韻珂體察浙省情形,自從定海收復之后,浙江洋面時有英船出沒,船只數量時減時增,此時裁防減兵,不免有些憂慮,這時候,正好從廣東、福建的來函得知,“夷船退出虎門后,仍揚言赴浙報復”,當即奏報道光帝,請求浙省調防官兵暫緩裁撤。
奏折寫道:“查該逆夷赴浙報復,四月間即有此謠,迄今數月并無兵船犯浙。即此次該夷在粵揚言,該省系五月間所聞,距今亦將一月,均無大幫夷船竄入浙境,或系漢奸煽惑,或系該夷虛聲恫嚇,均未可知,今惟夷性犬羊,反復是其慣技,既然有赴浙報復之言,情殊叵測。”道光帝看到這里,忍不住提起朱筆批道:“如有欲行報復,豈此透露傳播?即如上年定海之事,預先有何消息耶?”道光帝續續掃瞄奏折:“今若驟將防兵裁撤,設該夷聯檣而來,當此風順潮盈,不數日即可抵浙,彼時續行添兵堵剿,誠恐緩不濟急。臣再三思維,浙省各兵似應暫緩裁撤,仍咨粵東確探夷情,如果實已馴順,并無來浙之意,即行迅速咨復,再將防兵酌量撤退,庶海疆重地不致或有疏虞,較為萬全。”
道光帝幾乎沒有耐心卒讀,批道:“書生氣太重。”最后在奏折的末尾重重地寫下三個大字:“另有旨。”
沒過幾天,裕謙便接到這樣的諭旨:“本日據裕謙馳奏,帶兵赴浙防剿,請緩撤江浙防兵一折。前因奕山等焚擊夷船,逆夷退出虎門,降旨令各省酌撤防兵,現在奉天、直隸、山東等省業已先后奏撤矣。粵省咨會逆夷赴浙滋擾,既屬風聞,從何究其來歷?如果逆夷別有思逞,斷無先行傳播透露之理。著裕謙仍遵照前旨,會同劉韻珂、余步云體察情形,于鎮海、定海緊要處所酌量暫留弁兵外,其余調防官兵即著奏明裁撤歸伍。其江蘇防堵官兵,亦著會同程鷸采、陳化成酌議撤回,不必為浮言所感,以致糜餉勞師。”
裕謙接旨之后,當即遵命裁防減兵,但他對定海依然放心不下。在撤兵的步驟上,他慎重考慮以后奏報:“其定海縣地方孤懸海外,最關緊要,本有各營調防及本營兵五千六百余名,擬先撤江南壽春鎮標兵六百名,俟現撤鎮海官兵完竣后,再行分兩次起程。”
這一回,王錫朋和鄭國鴻離開定海日期已定,留不住了,葛云飛不由感慨萬分。他一邊為兩位總兵斟酒,一邊嘆道:“兩位兄長一走,我如同失去左臂右膀,只有靠‘昭勇’、‘成忠’助我了。”
“昭勇”、“成忠”?兩位總兵不解其意。葛云飛放下酒壺,轉身從墻上摘下兩把佩刀。向兩位總兵講了黑水黨老英雄鮑祖威贈刀的經過,那兩把刀一名“昭勇”,一名“成忠”。
只見那佩刀,綠鯊魚皮鞘上嵌著兩條金絲蛟龍,刀把上系著一束兩尺長的紅綢。葛云飛抽刀出鞘,一道藍光在眼前劃過,光芒閃爍不定,一股冷氣撲胸。那刀尖長,背厚刃飛薄,鋒利無比。葛云飛順腕一抖,一串刀花,一團雪霧,舉座皆驚。他從刀柄上扯下一片紅綢,擱在刀口上,只輕輕一吹,兩片紅綢好似兩只蝴蝶輕盈地飄落在餐桌之上,鄭國鴻和王錫朋不禁齊聲喝起彩來:“好刀”。
王錫朋頓時興起,整整衣冠,拿起雙刀,剛柔有致地舞將起來。雙刀流光閃閃,霍霍有聲,舉座為之擊掌。王錫朋邊舞邊吟:“將軍有寶刀,青光穿九霄,出鞘天地驚,鋒掠鬼狼嚎!”
收刀時,王錫朋端詳著佩刀說:“昭勇、成忠,好名字啊,精忠報國,所向無敵!”
曾著有《詩經疏義》的鄭國鴻,此時陡起雅興。他深知葛云飛能文能武,便轉身說道:“葛大人,你有寶刀相伴,可喜可賀,怎么樣,作寶刀歌助助興吧!”
葛云飛一聽,不由詩興大發:“拿筆墨來。”
這兩把佩刀,寄附著抗擊強寇的民族之魂啊!葛云飛望著寒光閃閃的佩刀,心中熱血沸騰,略加思索以后,扶紙奮筆,靈思飛動,《寶刀歌》仿佛從天而降:
快逾風,
亮奪雪。
恨斬佞人頭,
渴飲仇人血。
有時上馬殺賊賊膽裂,
滅此朝食氣烈烈。
嗟吁呼!
男兒自處一片心腸熱。
正當三總兵欣賞寶刀、論詩抒懷、飲酒話別的時候,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院門口戛然而止。驛兵送來了浙江巡撫劉韻珂的急件。葛云飛接過函文一看,頓時收住一臉笑容:“英夷攻占廈門,先遣船只已經北上,令我等做好戰斗準備。”
王錫朋一聽,重重地放下酒杯,激動地說:“什么休戰,英夷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戰爭,可上司還要俺撤防回營。”
鄭國鴻接過話茬:“英夷必定是奔定海而來,我們不能撤。”
葛云飛感動地說:“二位大人要是愿意留下,我馬上飛書大營,懇求再留二位助我守衛定海。”
“哪里話,”王錫朋攥緊拳頭,“大敵當前,叫我撤,我也不撤!”
鄭國鴻也激動起來:“我這把老骨頭來到這里,為的就是與逆夷刀刃見紅這一天!”
葛云飛一聽,當即撤下酒杯,換上海碗。滿滿的三碗酒,在燭光的輝映下,泛著如血的亮光……
三位總兵同時舉起酒碗:
“我們三人同舟共濟,誓守定海!”
“干!”
此時,張紹廷等一群送別兩位總兵的將士也擁進來,聽到兩位總兵同仇敵愾,共守定海的鐵石誓言,不由都滿滿地向敬上一杯酒:“誓與三位大人共生死,粉身碎骨心也甘!”
洪亮的呼喊聲驚飛了庭前樹枝上的宿鳥。
“恨斬佞人頭,渴飲仇人血!”葛云飛舉刀寶刀,壯懷激烈地舞起來,慷慨激楚地吟唱著《寶刀歌》。
八、幽靈般惡狼
璞鼎查得到了偵察船報告,浙江沿海各口岸嚴密把守,已構筑了與去年有天壤之別的防御工事,以及葛云飛在定海的所作所為,使璞鼎查意識到這次遇到了一個強硬的對手。聯想攻打廈門時,廈門炮臺堅固,守軍頑強抵抗的情景,璞鼎查已料到奪取定海將是一場激烈的鏖戰。他注視著浙江省海岸地圖,默默地思索起來……
“將軍閣下,以我軍的炮火,搗毀定海城防如摧枯拉朽!”海軍司令巴爾克催促璞鼎查直取定海。
璞鼎查搖了搖頭說:“不,進攻定海之前,要使整個浙江都動搖不停。”
“閣下是要以最小的投資,收獲最大的利潤呀!”
兩顆狡猾的強盜頭目的頭顱湊在一起,兩雙手指指劃劃……
巴爾克頻頻點頭。
璞鼎查臉露得意之色說:“哈哈,我要牽著清軍的鼻子轉,讓他們顧此失彼,一刻也不安寧,最后筋疲力盡,那時候,我們就……”艦艙里傳出一陣狡黠的笑聲。
狼幽靈般地東閃西躥。東海海面響起一陣陣凄厲的槍聲。
葛云飛聽到偵察船絡繹不斷傳來的敵情報告。
9月16日下午,英軍直入螺頭水道,駕小舟登岸外神馬島,燒毀清軍搭在島頂的眺望臺。
9月17日清晨,英軍二三百人駕駛舢板小船,在盛岙附近的雙岙登陸。他們開槍放炮,轟擊沿海零星草房。盛岙守軍望見雙岙起火,急忙翻山越嶺前來追擊,敵人乘盛岙空虛,撲向盛岙,等盛岙守軍退回剿擊,敵人早已逃回大船,盛岙守軍營寨早已化為灰燼。
9月18日,英軍戰船四五只,在象山石浦的銅瓦門之外洋面游弋,其中兩艘突然竄入銅瓦門,炮轟清軍炮臺,雙方進行炮戰。英軍不登陸,也不退去,戰船與炮兵對峙。
……
葛云飛識破敵人這種零星騷擾的目的,是造成整個浙江面臨攻擊的緊張局勢,使清軍分頭堵御,以便尋找可乘之機。便致書裕謙:敵人到處點火,是想分散我兵力。裕謙也看清了這點,他權以輕重緩急,關注鎮海、定海二處。鎮海除本營額設官兵外,又調外省兵3000余名守御。定海仍由王錫朋、鄭國鴻與葛云飛聯防。
璞鼎查這招真夠厲害!
正是由于這種全浙不安寧感覺,使后來定海保衛戰,葛云飛得不到鎮海大營一兵一卒救助,定海名副其實地成了一座懸在海外的無援的孤城。
9月21日起,英國艦隊40余艘云集象山、定海、鎮海外洋,連續4天,不見動靜。9月24日,英軍的一艘火輪船帶領9艘兵船,駛至離鎮海30里之外的橫水洋黃牛礁邊停泊,另有10艘兵船在鎮海縣百余里外的蛟頭洋起錨直奔而來,看樣子兩支船隊將奔襲鎮海,可是蛟頭洋的那支船隊中途又突然停止,如此詭秘行蹤,璞鼎查葫蘆里裝的什么藥,讓鎮海和定海守軍晝夜難眠。
9月25日,英國艦隊的船只陸續駛近,自鎮海之蛟門到定海之吉祥門,橫亙數十里停泊。共計29艘。時而放舢板小船或駕火輪船游弋窺視。另外還有10余艘船只忽東忽西,飄忽出沒。
面對怪異的敵情,葛云飛覺得納罕。英軍去年進攻定海和這次進攻廈門都是迅雷疾電,眼下緣何日復一日,游弋觀望,想著,想著,他忽然警覺:“莫非是英軍探知我防守嚴緊,以逸待勞,有意拖延時日,使我官兵晝夜不得休息,然后,一鼓而登岸。”
葛云飛在洋上磨礪日久,深諳海上風潮,又想:“海洋用兵,總視風潮之逆順以為進退,逆船雖然頂風潮能行,畢竟風水俱順,其勢銳而難擋,有一不順即緩而易制。”他秘密傳令——
“各路官兵,每逢潮漲即造飯飽餐,嚴陣以待,一待潮落即分班休息。”
同時,命令各方,于緊要之處埋伏兵勇,并加強巡邏偵察,一遇情況,即施放號炮聯絡,養精蓄銳。
璞鼎查這條狼真刁鉆,正是這種忽即忽離,忽隱忽現,閃爍不定的行動,使定海守軍日夜處于緊張狀態,至英兵登陸已是極度疲憊。
就在兩軍相持的時候,停泊在橫水洋的英軍艦隊,悄悄地派出了偵察船和測量船,潛入定海海面。
這不能怪葛云飛疏忽,因為戰船撤光,此時定海沒有一艘守港的兵船。英軍潛入的船只順利地完成了對城防的偵察,水道的測量以及登陸地點的選擇。
主要以風帆為主動力的英軍艦船,必須有合適的風潮,英軍進攻定海,萬事俱備,只欠“西北風”。
9月26日,時近中秋,海上風潮陡起,猛漲的潮水,轟然涌向鎮海縣城,轉眼間城外平地已經水深四五尺,守軍帳房全部沒入水中。璞鼎查見大好時機來臨,傳令艦隊起錨,對鎮海大營發起進攻。
鎮海守軍對這次風潮似乎早有警覺,東海八月大潮差不多年年都會沖擊這座海濱小城。他們將火炮和火藥轉移到高地,依然壁壘森嚴。英軍艦船小心翼翼地放慢前進的腳步。
忽地,風向陡轉,潮隨風落,英軍艦船眼看無法隨風潮繼續深入,只好停止前進。
此時,璞鼎查抬眼一望桅桿上飄動的旗幟,猛地喊出聲來:“西北風!”
璞鼎查果斷地下令:“轉帆東駛,目標定海!”順風順潮,轉瞬間,英國艦隊駛過橫水洋,直逼定海城。
九、“古代”與“近代”兩軍陣列
9月26日下午,葛云飛在東岳山威遠炮臺望見30多艘英國艦船從橫水洋乘風鼓浪而來,橫陳吉祥門外洋面,火輪船吐出的濃煙,染黑了海天。英艦一字排開,首尾相銜,酷似一道龐大的黑森森的城垣。
直逼定海城的英軍艦隊陣容:
“威里士里”號,載炮74門,總司令海軍少將威廉·巴爾克爵士,船長湯姆斯·美蓮;
“伯蘭漢”號,載炮74門,船長湯姆斯·荷伯特爵士;
“布朗底”號,載炮44門,船長湯姆斯·胞祖;
“都魯壹”號,載炮44門,船長亨利·士密;
“摩底士底”號,載炮18門,船長哈利·愛爾斯;
“卑拉底士”號,載炮18門,船長塔拉弗拉·晏臣;
“巡洋”號,載炮16門,船長亨利·吉發德;
“哥倫拜恩”號,載炮16門,船長湯姆斯·葛拉;
“響尾蛇”號,載炮10門,船長湯姆斯·梅生;
火輪船:
“復仇神”號,船長,威廉·荷;
“西索斯梯斯”號,船長歐姆斯比;
“弗萊吉森”號,船長詹姆斯·麥克宵弗;
“皇后”號,船長華登;
另有領航測量船1艘,運輸船22艘,分載陸軍第十八團、二十六團、五十五團、四十九團一翼、馬德拉斯來福槍隊、大炮、機械師和炮兵2519人。
此外,還有六只運輸船裝大軍的糧食和輪船所要用的煤。
18世紀40年代英國海軍已受益工業革命80年。1824年,英國在戰爭中首次使用航速大大加快、機動性增強的蒸汽明輪輪船。1830年,英國建成了第一艘鐵質明輪輪船。19世紀初,英國擊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與拿破侖后,海軍力量發展到高峰,已是世界第一等強國。1837年,英國海軍已有21艘蒸汽艦船編入現役。此后,英國緊隨海軍裝備的發展,不斷更新艦船和火炮,繼續保持著世界海軍第一的地位。
看一看清軍的“背景”——
多么寒磣,多么可憐呀!
清軍的炮臺,采用的是西方19世紀已基本棄之不用的圓型、半圓型平面裸露式建筑,防護能力很差。有外國人對它評論說:“炮臺都是裸露式的,沒有一個能夠抵擋住一只大型炮艦的火力,或可以抵御在岸上與艦炮配合的突擊隊的襲擊。突擊人總是從它炮火不能顧及的側面或后面找到最佳地點來進攻。”以廣東的烏涌之戰為例,英軍3只小船在測量水道時,遭到清軍一個隱蔽的炮臺的襲擊,小船上的英兵迅速跳上岸向炮臺開火,只一陣射擊,200多名守軍中,近1/10被打倒在地,余下的人不得不躲進一旁的樹林里。
清軍的火炮侵徹力不夠,命中精度也不高。有的火炮射擊距離還不到1鏈遠,沒有幾顆炮彈能有足夠的力量擊穿英艦兩邊的舷墻,許多炮彈連敵船外部腰板都未能損傷絲毫就掉下來,或者射到半途就跌落水中。更有甚者,有的幾乎是一出炮口就滾了下來。
伯麥攻占定海時,懷著好奇心,命軍需官解剖清兵的炮彈,翻來覆去細細琢磨,找不到開彈的關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是打不開,后來大膽地攔腰一鋸,哈,哈!才發覺是實心的鉛彈。
清軍步兵的武器更加落后。清軍的步兵手持的大多是大刀、長矛和弓箭等冷兵器,還有鳥槍和抬槍,其中鳥槍最多。這種槍使用火繩發火,有瞄準裝置,帶推彈桿,用圓形鉛彈,槍長6尺1寸,重6斤。抬槍形狀完全與鳥槍相同,但比鳥槍更大更重,重量從12斤到30斤不等。清代校閱部隊,鳥槍設靶距離通常為80步(約128米);抬槍為100至120步(即160米至200米之間)。鳥槍的射擊速度大約在每分鐘1發以上,抬槍更慢。這兩種槍都是手工打造,質量低劣,命中精度都比燧發槍低得多。
已經再明白不過了,這是“古代”與“近代”的兩代軍隊的對峙。即將爆發的戰斗,仿佛普通人與身懷妖術的魔鬼戰斗。
戰爭的結局,激發后來一代代志士為扭轉中國軍事宿命的自卑,而前仆后繼拼搏。
第三章 保衛定海(中)
十、迷惑
1841年9月26日下午。
橫水洋上,英對華交涉全權大臣璞鼎查微腆著小肚,站在“威里士里”號的帥臺上,捻著微微上翹唇須,久久地凝視著竹山門、曉峰嶺一帶的清軍炮臺。站在璞鼎查身邊的馬德拉斯炮兵隊司令安突德上尉,去年跟伯麥來過舟山,見璞鼎查默默地思索著什么,他的大腦陀盤般地轉動起來,去年,伯麥以優勢的炮火,閃電般地轟開了定海,從而成為從海上搗破中國門戶的第一位英國將軍。現在璞鼎查是顧慮拔不掉定海這枚釘子嗎?
“上尉”,璞鼎查突然打破沉默,“此時,你在想什么?”
“將軍閣下,我……”安突德冷不防司令會首先發問,窘迫地笑了笑,“嘿嘿……我想,將軍這次出征,會制造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輝煌戰績!”
這話說到璞鼎查的心坎上了,他的確想要在中國這塊“王道樂土”上大干一番。
“唔,一個指揮官。”璞鼎查仰視著上空,眨一眨眼,慢吞吞地說:“要有遠大的戰略眼光,也要有周密的戰術安排,如果光有狂熱的立功欲,而無冷靜的具體的作戰部署,那不是畫餅充饑嗎?”
“將軍,”安突德受到奚落,不以為然地說:“請允許我領兵五百,明天突襲竹山門,只要占領曉峰嶺,居高臨下,直搗定海城,葛云飛還能不做俘虜嗎?”
“我很贊賞你的勇氣,不過,葛云飛可不是軟豆腐啊!”璞鼎查走到桌邊,用手指劃著軍事地圖,沉吟了片刻說,“中國兵法說‘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我們在未摸清定海城防部署之前,不能盲目進攻,明日,你上島去摸一下竹山門的兵力和火力分布,今日下午,先派軍艦偵察一下吉祥門、大渠門和土城的清軍火力,立即行動!”
舟山的初秋令人難以相信夏季的幾個月已經過去,山和原野,呈現出它們的永遠變換著濃綠的色調;幾乎沒有一片落葉,海風雖已帶來幾絲涼爽,但被上午太陽直射的定海城,依然夏日般蒸騰著熱氣。身著戎裝堅守在防御工事的清軍官兵,脊背上都滋出一片汗漬,一門門打磨得锃亮的火炮,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葛云飛戰袍外套著孝服策馬從東而來。
上午10時左右,葛云飛接到海上探弁報告:大批英國兵船離開鎮海蛟門,向定海開來,離定海只有30里了。葛云飛到土城陣地察看備戰情況,他慷慨激昂地對將士們說:“葛某奉天子之命,鎮守斯土,城亡與亡,不后退半步!”
“城亡與亡,不離定海半步!”千百將士們雄壯的喊聲,震撼海山,響遏行云。
下午2時許,葛云飛在望遠鏡里,看到掛著“米”字旗的英艦“弗萊吉森”號和“復仇神”號在兩艘火輪船的引導下,由竹山門乘潮向內港駛來。
葛云飛見英國艦船的炮位大多安置在兩旁, 在未進入內港停泊之前,火炮未能充分發揮威力,這是殺敵的最好時機,葛云飛立即傳令:“瞄準敵艦,迎頭痛擊!”
敵艦越來越近,進入了清軍火炮的射程之內,葛云飛圓睜怒目,咬著牙親自操炮,下令:“點火,開炮!”
“轟隆隆!”霎時,火炮齊發,海面震蕩。
英國艦船有的舷墻中彈,有的風帆穿洞,水道上掀起一片浪柱硝煙。
葛云飛瞄準了首先駛近的敵船,隨著一聲令下,一發炮彈擊斷了敵艦的主桅,從后艙穿出,艙面上的水兵頓時亂作一團。
“打得好,狠狠打!”葛云飛大聲喊道。
土城上炮聲隆隆,火光閃閃。英雄的定海城,向敵人噴吐著積郁在心中的怒火。
敵艦上被擊碎的舢板殘骸,冒著黑煙漂浮在炮彈掀起的浪花中。
璞鼎查真是一只狡猾的老狐貍,不愧為久經海戰,富有戰略頭腦的英軍將領。
當“弗萊吉森”號艦長麥克宵弗見勢不妙,慌忙下令轉舵,與那艘好不容易才調轉頭的被擊斷了主桅的敵艦一起正要退出竹山門時,璞鼎查下令,艦船繞入大渠門,強行進入內港窺探土城。
憑豐富的戰斗經驗,璞鼎查已知道清軍的火炮聲音大,硝煙濃,但炮彈的威力不大。
果然,4艘闖入內港的英國艦船雖然都被清兵炮火擊中,但只不過是桅檣搖晃了幾下,艦舷擦破了一點皮,風帆破了幾個孔,最厲害的也只不過斷了一截桅桿。他淡淡一笑,那樣的劣炮擋得住大英帝國的海陸軍進攻嗎?“哼!螳臂擋車,不自量力!”
正在東港浦督戰的定海鎮左營游擊張紹廷,睜著豹眼,注視著英艦,絡腮胡須氣憤地抖動著。他沉著地待英艦進入火力范圍之內,才命令炮手點火開炮。“轟隆——轟隆——”一發發炮彈朝著敵艦飛去,炮聲響成一片。
敵艦因執行偵察任務,無心反擊,璞鼎查命令艦船航行于清軍火炮的射程之外,拿起望遠鏡仔細地觀察著青壘山一帶的防御設施,查看了大小五奎山的地理形勢,不一會兒便轉帆離去。
海面恢復了平靜,敵艦船帶著受損的桅桿退出港面,定海守軍無一損傷,這對清軍是一個不小的鼓舞。一片旗開得勝的歡呼聲響徹定海道頭港。
總兵鄭國鴻、王錫朋以及知縣舒恭受,一起策馬前來祝捷。土城上人歡馬躍,龍旗招展。
忙著慰問部隊的舒恭受,早就為三總兵斟了滿滿三碗白酒。“為今天的勝利,干!”三總兵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在清軍將士揚眉吐氣,歡慶勝利之時,葛云飛始終保持著冷靜的頭腦,他向將士諄諄告誡:“兵驕必敗,今日之戰,未損敵軍主力,我們不要高興得太早!”他傳諭各兵弁,繼續加緊防御,切勿以勝利而松弛。
就在三總兵祝捷的時候,在“威里士厘”號的督戰室里,璞鼎查主持召開的作戰會議在緊張進行。會議剛開始就差點爭吵起來。參加過去年攻打定海的一些指揮官,對璞鼎查此次的軍事行動如此小心謹慎不以為然。對今天堂堂的皇家海軍戰艦被擊斷主桅仍不開炮還擊,更是忿忿不平。被擊斷主桅的那艘戰艦艦長,咬牙切齒地說:“今天是我最大的恥辱!”
璞鼎查瞟了他一眼,說:“給你換一艘艦,馬上讓你去打個痛快。”
指揮官們一聽,精神為之一振。璞鼎查停頓了一下,改換一種口氣說:“定海有葛云飛在,不同別的地方。今天看了定海的防守和清軍的士氣,的確也非同一般。為慎重起見,我們還要進一步偵察。”
璞鼎查在會上部署了第二天的軍事行動。
當晚,定海鎮中營大帳,燈火輝煌,帳外士兵持槍擎刀來去巡邏。帳內,葛云飛主持的緊急軍事會議,對定海保衛戰作出新的軍事部署。
熒熒燭光照著葛云飛、王錫朋、鄭國鴻三位總兵剛毅的臉龐。葛云飛指著定海城防圖用商量口氣說:“定海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海,東西峰巒重疊而且離海較遠,岸邊礁巖嶙峋,登陸困難,只派少量兵力據守就行;英軍沖岸必定選擇臨海較近的西北兩面和有陸路與海直通的南面,必須重兵把守,北面曉峰嶺是縣城之背,陡峰絕崖,僅臨海有一間道可以俯瞰縣城,請王總兵挑起守嶺的重擔,以保縣城背脊,弟派右營游擊胡得耀率兵300名,協助王總兵防守曉峰嶺西側巖崖;西面竹山門也靠海僅一路可通,請鄭總兵把守;弟長駐此地,熟悉這方地理,愿駐南面道頭,那里地面開闊,空曠無遮蔽,是定海進出海口的必經之路,夷寇竄來,大多從那里登岸,自然應由兄弟自當前敵。”
王、鄭兩總兵,心領神會,葛鎮臺虔誠照顧之情。
“在下一切聽從葛大人安排!”王錫朋心腦開闊,一向主張與友軍協同作戰,密切配合,休戚與共,自然無異議。
“我這顆棋子,任憑葛大人擺放!”老將鄭國鴻捋一捋花白的長須,“趕上這么一次報國之機,我這把老骨頭丟在海邊也值了!”
葛云飛預料英兵隨時可能偷襲竹山和曉峰嶺。戰陣之間,不厭詐偽。他與鄭國鴻、王錫朋仔細分析竹山門和曉峰嶺的地形,謀劃了伏擊敵人之計策。
會后,鄭國鴻和王錫朋立即帶領本部兵馬,從縣城分赴西、北兩處偏地,各自設防守險去了。
竹山門兩岸石壁陡峭,離水面有數丈之高,似乎是盤古分天地時,用他的斧頭豎劈下來,將竹山與對島劈成兩半,湍急的水流,打著一圈圈漩渦奔騰咆哮而過,終年不息地撞擊出沉雷般轟鳴聲。
27日凌晨,“復仇神”號等三艘英艦,駛至竹山門邊的洋面,向竹山的炮臺和軍營轟擊,進行一次陸上實戰偵察式進攻,英艦發射了數百發炮彈,將竹山炸得草木粉飛。轟轟轟,竹山的火炮也同時引發火線,密集的炮火帶著仇恨向敵艦排山倒海般撲去,黑色的硝煙彌漫海空,炮臺、土堡在劇烈地晃動,整座竹山都氣憤地顫抖。
竹山門守軍初次應戰,士氣高昂,各個火力點都一齊開火,暴露無遺。
在英艦猛烈炮火掩護下,安突德率領五十名步兵登陸了。爬上了一處岸上高地后,安突德命令士兵向竹山清軍營帳和炮臺開槍射擊,引誘周圍防御工事暴露兵力和火力。他做夢也沒想到差點在這里丟了性命,正當他不緊不慢地舉起望遠鏡,觀察守御兵力和火力分布時,突然埋伏在近旁石崖后的清兵從天而降似吶喊著沖出來,殺聲連天,猝然受到的猛烈襲擊,英軍措手不及,背起五個傷兵,象群亂哄哄的蒼蠅,喪魂落魄地逃回船。
璞鼎查站在“復仇神”號的甲板上用望遠鏡觀察著竹山發生的一切,忽聞舷外響起嘩嘩的水聲,他探頭一看,只見舷邊有個英軍浮沉,急忙叫士兵把那人救上來。
璞鼎查見了此人,笑瞇瞇地說:“上尉,辛苦了,干得好!”
“司令,我從巖谷滑下,跌進海里漂過來,太慘了!”安突德顫抖著身子,驚魂未定地說,“今天的行動失敗了,請司令處罰我吧!”
“不”,璞鼎查拍著安突德的肩膀,指著放在一邊的圈圈點點的定海清軍城防圖,說,“上尉已完成了偵察任務,你的作為使我清楚了竹山的一切,該給你記功,快去換衣服吧!”
璞鼎查已經意識到了定海之戰是中英之間一次大比拼,守御定海的是一支抵抗力頗強的精兵,他更加小心謹慎了。
“偵察,再偵察,直到弄清楚定海城各個防御點一切軍事設施。”璞鼎查心里算計著下一步行動。
27日晚,在沉沉夜幕掩護下,英軍3艘火輪船和1艘主力戰艦,悄然駛入定海內港,直逼土城。
葛云飛發現敵情,立即命令各個防區的官兵,摸黑進入戰位。土城上的炮手,迅速裝上炮彈,點燃火捻,隨時準備戰斗。
墨黑的海面上,突然閃起火光,英艦率先開炮,密集的炮彈在土城一線爆炸,頓時飛沙走石,炮聲隆隆。
“對著海上火光,開炮!”葛云飛指揮各營炮火還擊。雙方展開激烈的炮戰。
英軍艦船后撤一段距離,使清軍炮火失去了威力。英軍依仗艦炮射程遠的優勢,繼續對土城進行轟擊。土城清軍不甘示弱,繼續全線開火。排炮的炮彈在離敵艦很遠的海面上爆炸落水,騰起一片厚厚的、高高的煙幕火墻。
敵艦一面吸引土城火力,一面調轉方向炮轟孤立海面的黑乎乎的小五奎山和大五奎山。開花炮彈幾乎掀翻了這兩個小島,卻不見有炮火還擊。
璞鼎查和巴爾克通過望遠鏡,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炮戰持續2小時,璞鼎查下令:“撤!”
一位陸軍指揮官忍不住問:“總司令,明天登陸攻城嗎?”
“不,還要偵察!”
“還要偵察?”陸軍指揮官目瞪口呆,喃喃自語。
英艦退出了定海內港,定海守軍的又一個捷報,向著鎮海飛傳。
這又是一次迷惑的捷報。
定海守軍9月26日擊退英軍的捷報由裕謙奏呈道光帝,道光帝龍心大悅,賞葛云飛加提督銜先換頂戴。可惜奏折圣旨北京與浙江往返傳達起碼要折騰十天半月,待天恩降臨之時,葛云飛已壯烈殉國了。
十一、失守橋頭堡
五奎山(關山)是東海南北商漁舟楫要道,它與葛云飛守御的東岳山隔海相望,兩者相距僅1海里,是定海的橋頭堡。沒啃動制高點曉峰嶺,璞鼎查和巴爾克把目光落到了五奎山島。
巴爾克舉起望遠鏡,仔細觀察了定海右邊的東岳山鎮遠城等一些防御設施之后,對璞鼎查說:“瞧,關山是中國軍隊的關鍵位置,雖然防衛森嚴、山勢陡峭,我陸軍只要在威力強大的炮火掩護下,不難攀登,一旦占領其制高點,就可消滅上面的守軍,這樣,中國人花費巨大勞力和時間修筑起來的整個防線就被打亂,定海城就會不攻而破,毫無阻攔。我建議,把這個地方也作為一個進攻點。”
璞鼎查同意這個分析和建議。巴爾克接著又指了指同東岳山隔海相望的五奎山島,說:“根據火力偵察,五奎山上沒有設防。我們如果占領這個小島,在山上架起榴彈炮,五奎山便成為我們占據敵人門口的一艘不沉的戰艦。它既可以用榴彈炮的火力吸引東岳山上和郊區附近敵人的注意力,又可在部隊登陸作戰時,實施火力支援。”
璞鼎查十分欣賞巴爾克的精明,當即下達了占領五奎山島的命令。
9月28日傍晚,英軍不費一槍一彈,順利占領了五奎山島。陸軍中尉斯賓塞爬上山頭,一眼望見土城和東岳山就在眼前,不由心中大喜:“這下我們的大炮可大有用武之地!”同時他也疑惑不解:“這樣一個橋頭堡,敵人為何不設防?”
這是定海保衛戰在戰略、戰術上的一個重大失誤!
早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5只外國貢船停泊于五奎山外,這一情況就引起皇帝的警惕。當即下令“在該處建設炮臺輪派千總守之,其配兵營房炮位,如各炮臺之數,加意防御。”從此這里便建營房13間,安設紅彝炮8門,配兵50名,去年定海淪陷時,島上的炮臺和營房被毀。葛云飛籌措定海防務時,權衡過此處之重要,曾請示在五奎山重新設立炮臺派兵守御。當時裕謙鑒于英國船堅炮利,不主張在海上接敵,下令守軍“只許在岸擊敵人,不準出海作戰。”裕謙無心在這個難以守住的小島上費資設防,也就沒有批準葛云飛的請求。這在軍事上是個錯誤,但在當時歷史條件下若設身處地,也可理解。
9月29日,臺風剛一減弱,英艦“布朗底”號、“摩底士底”號及火輪船“皇后”號、“西索斯梯斯”號,在小五奎山和大五奎山以南就位,炮口對準土城。在它們的掩護下,工兵在陸軍中尉斯賓塞、伯德烏得和機械師馬德拉斯率領下,登上了五奎山。他們在山上搭起帳篷,然后開始建造一座可以安裝3門榴彈炮的炮臺,其中1門可以發射68磅重彈,2門可以發射24磅重彈。炮臺剛剛破土施工,被劫掠來的幾只小船運輸著榴彈炮部件和炮彈,在島角的避風處搶灘。被抓來的船工,在英軍的逼迫下,把這些笨重的火炮部件和炮彈,一步步艱難地運上山頭。
大風時起時停,一只被劫的小船,趁風起躲避之時,越過英軍哨兵的視線,貼著岸邊溜走,直奔東岳山報信。
英國軍艦剛一進入五奎山南側的海面,土城的清軍立即進入陣地。土城炮臺的大型火炮已經瞄準敵艦,炮手隨時準備點火,敵艦在風浪中左右搖擺,久久不見動靜。葛云飛本想派小船前往偵察敵人意圖,可是海面浪濤滾滾,敵艦虎視眈眈,小船無法出動。葛云飛正在著急,忽見從五奎山潛回的船工來報,方知大事不妙。
“趁敵人的炮臺尚未建好,立即用重炮轟擊!”葛云飛火速進行戰斗部署。
“目標五奎山山頭,開炮!”
“目標敵艦,開炮!”
隨著激烈的炮聲,五奎山山頭冒起一股股硝煙。看不到具體目標,炮手只能盲目射擊。炮臺離敵艦太遠,幾門巨炮發射的炮彈,落在敵艦前面的海面上,只激起幾柱浪花。
“不能讓敵人在五奎山上站住腳!”葛云飛繼續指揮炮擊,五奎山上英軍的帳篷有的被炮彈擊中起火,炮臺施工被逼中斷。
璞鼎查哪肯罷休,為了壓制清軍炮火,掩護五奎山炮臺施工,命令“巡洋”號、“哥倫拜恩”號和幾艘小型輪船火速出動,直撲土城。這批艦船冒著清軍的炮火,停泊在距海灘很近的地方,發排炮轟擊土城。
炮聲連天,土城硝煙彌漫。清軍也不示弱,炮戰十分激烈。葛云飛站在戰斗第一線,始終關注著五奎山的山頭。那里若被英軍炮兵占領,后果不堪設想。突然,葛云飛遙見山頂上有一英兵正揮動旗幟指揮戰艦炮擊。為了便于艦上觀察,這個英兵全身穿著醒目的紅色衣服,葛云飛急令將士開炮,“轟……”穿紅衣服的英兵當即中彈倒下。山頭上的英軍見勢不妙,倉皇拖尸落船。
這場激烈的炮戰,清軍只能遙擊,不能近戰。最終的結果:擊斃英兵1名,擊毀英軍帳篷5頂。
定海保衛戰痛失了“橋頭堡”。
五奎山失守,定海保衛戰抹上了一道陰影。
十二、一碗參湯
前線的槍炮聲,牽動著城里萬千民眾的心。
自從英國艦隊來犯,漁民便出不了海,就是下地耕種,也時常受到炮火的威脅。漁民們對侵略者恨得咬牙切齒。這些天,眼看著敵人頻頻進攻道頭、竹山門,鄉親們掛念著那里的守軍傷亡有多大?能否堅守得住?去年參加過抗英行動的漁民更是摩拳擦掌,耳聽激烈的槍炮聲,他們又拿起漁叉、鋤頭、大刀和棍棒……
在城內和郊外的幾個軍用倉庫里,為了這次戰爭貯藏著大量的炮彈、子彈、火藥、刀槍和弓箭。軍需官正打開倉門,指揮士兵為前線運送彈藥,士兵大多上前線去了,缺乏運輸力量,軍需官正在著急,附近的老百姓拿著扁擔、繩子,推著小車趕來了……
保衛戰進入了最危難時刻。
戰爭一開始,英軍便切斷了海上運輸線,定海戰場的前線與后方,也常常受到炮火的封鎖,部隊的糧食和食品供應不上。加上淫雨連綿,平地積水,駐守前線的清軍將士連生火煮飯的地方也難以找到。士兵們開始每天還能分到半斤干糧,后來只有三碗稀飯,很多士兵餓著肚子堅持戰斗。在這艱難時刻,城里各個廟宇和祠堂,都升起了炊煙,民眾抬來了一口口大鍋,砌起了一個個爐灶,各家各戶端來地瓜干和大米。許多健壯的青年男女,挑著木桶,提著飯籃,準備往前線送水、送飯……
清軍和英軍是兩代軍隊開仗。作為古代的清軍自然不明近代戰爭樣式和作戰特點,因而無法識破英軍幾天來連續不斷地出擊、偵察火力,以確定主攻方向與建立野戰炮陣地以支援作戰等等軍事行動,只是戰前準備工作,尚不是正式進攻。因而將英軍每一動作都無意有意地當做正式進攻而抵抗,結果高度緊張,在雨水中連續應敵,清軍士兵們的體力大大消耗,戰斗空隙還要加修工事,就是到了夜晚,眼看著遠處敵艦的燈火,也不敢合眼歇息,部隊已經疲憊不堪,為了日后的戰斗,葛云飛下令:根據潮水情況,退潮時敵艦無法深入,部隊可以輪流休息。命令雖下,可是部隊戰備值勤任務很重,人力有限,難以安排休息。就在這個時候,手持漁叉、鋤頭的漁民上來了,精神抖擻地幫助守軍站崗放哨……
炮戰正在緊張進行。這邊山洪暴發,到處積水,彈藥眼看就要被水浸泡,必須馬上轉移,可是士兵們不能離開炮臺半步。英軍的舢板載著步兵破浪而來,那邊炮臺的彈藥即將耗盡,關鍵時刻火炮不能停止射擊。就在這些嚴重關頭,運送彈藥的老百姓不顧腳下道路泥濘,不顧頭上炮彈呼嘯,大汗淋漓地把彈藥運上來了。他們剛把彈藥卸下肩,看到低洼處的彈藥浸水受潮,立即把它扛到干燥的地方……
該是吃午飯的時間了,傾盆大雨下個不停。早上因為戰斗緊張,士兵們早已饑腸轆轆,連著幾天饑不飽食,實在堅持不住了。有的有氣無力,有的暈倒過去。望著綿綿不息的霪雨,望著通往城里的路上空無一人,士兵們感到失望。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一陣嘈雜的人聲把士兵們驚醒。抬頭一看,知縣舒恭受冒雨領著鄉親們送飯來了。舒大人親自給士兵端飯送水,士兵們無不感激涕零……
9月29日,是農歷八月十五日,“八月半,闔家歡聚拜團圓。”若在太平之年,今天該是多么熱鬧 ;遠方游子夜渡歸鄉,出海漁船滿載而歸,各家各戶購置月餅,至家親朋,互相贈送以祝人月雙圓,采買酒肉;兒童興沖沖翹首盼望中秋月快快凌空,等待著大人搬來小方桌擺上月餅、水果及老南瓜祭月、賞月,媽媽攜著自己向月亮叩頭膜拜。可是這一年, 中秋月已被英兵的炮火燒焦熏黑了,人們揪心關注的是海上的戰事。今天,臺風過境,人們料想這種天氣英軍不敢登陸,心頭上也就輕松了許多。忽然想到,今日不是中秋節嗎?前方將士為了保衛定海,都不能與家人團圓,尤其是來自大陸和外省的官兵,遠離家鄉,該是更加想念遠方的親人。此時此刻為他們做些什么?大家不約而同地忙碌起來,有的購置月餅,有的殺雞宰鴨……
傍晚時分,風還在刮,雨還在下,送飯的隊伍按時出發。這回,自發加入送飯隊伍的老百姓越來越多,大多提著用雨布嚴嚴包裹的飯籃,有的衣服里還裹著香燭。陣地上,飯籃一打開,士兵們個個都呆住了。飯籃里一層裝著節日佳肴,一層裝著月餅。鄉親們點燃了香燭,面對裊裊的青煙,將士們跪地叩頭,然后手捧月餅,個個心潮洶涌,熱淚盈眶。
9月30日,定海保衛戰進入了第5天。這一天,英軍發瘋似的四處進攻,守軍在十分疲憊的情況下奮力抵抗,守住了陣地。總兵葛云飛每天只能吃到光餅8枚,合約不到3兩,加上已有幾夜沒有合眼,眼睛布滿了血絲,但他仍然斗志高昂。這幾天,他頭裹黑布,身穿麻布衣袍,足登鐵齒靴,率士兵往來于泥水之中,支持不住時便和衣躺在草席上稍稍歇息片刻,繼續認真組織防御。這一切,支援前線的老百姓無不看在眼里,心中涌起敬愛之情。
這時,葛云飛從土城東頭踩著泥濘向西邊走來。頭上細雨霏霏,總兵衣衫濕透,幾位定海父老上前把他攔住。
手提一只紅木小桶的老人,揭開了蓋子,捧出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
“葛大人,你四五天沒有離開土城了,就是鐵打的筋骨也撐不住啊,鄉親們記掛著你,湊錢買了點人參,熬了參湯,補補身子吧!”手捧參湯的老人情真意切地說。
葛云飛雙手抱拳,向幾位父老施禮。望著令人心暖的參湯,他淚流滿面地說:“葛某身為守土之官,不能驅逐夷寇,還有什么面目見我父老!即使每天喝定海一杯水,心中也感到不安。如今將士們忍饑殺敵,我豈能獨飲參湯?”
說話間四周圍士兵和百姓,一起請求葛云飛喝下參湯,“定海存亡系于葛大人一身,千萬請大人喝了!”
葛云飛始終不肯,這時正好一位鄉親前來送水,葛云飛建議把參湯倒進水桶里,讓將士們一起分享鄉親們的情誼。葛云飛話音未落,士兵們擁上前來,一起護住湯碗,苦苦請求總兵喝下。
葛云飛接過參湯,兩行熱淚悄然流過臉頰,只見他突然把參湯傾入土城旁的小河里,大聲對將士們說:“諸位與葛某枵腹苦戰多日了,請共飲此水,讓我們同甘共苦,奮力殺敵,保衛父老鄉親吧!”
將士們都掬起一捧水同飲。
清清的河水倒映著將士們剛毅的殺敵臉容,倒映著土城上一面面獵獵飄抖的戰旗。
十三、誓言,震撼東岳山
臺風卷走了一天陰云,月亮就像一顆瑰麗雪亮的夜明珠,浮出海面,潔凈得一塵不染。
今天是9月30日,農歷八月十六,今年的中秋節,定海人忙于守城,忘了過節。今天上午,英國侵略軍發瘋似的在幾處要地對定海發起猛烈進攻。已經戰斗了4天的定海軍民又苦戰了一天,早已筋疲力盡。清冷的月光,照在黑沉沉的海島上。月光里沒有月餅和酒肴,沒有漁歌和笑聲……
東岳山的東岳宮肅穆可怖。
前有大敵,后無援兵,葛云飛于中秋夜在東岳宮正殿祭旗誓師。
宮前的廣場上,安置著一張長案桌,桌上鋪著紅布,放著香爐燭臺,廣場的四周,士兵列隊手握槍桿,鄉勇列隊肩扛矛、棍、鐵耙,手持刀、斧、弓箭,雄赳赳,氣昂昂,數十面各色彩旗在隊列中迎風飄揚。
“葛”字大纛飄在廣場的中心臨時豎起的一根旗桿上,各軍的旗幟猶如眾星拱著北斗般簇擁著這面大纛。旗桿上懸掛著姚懷祥殉難時留下的血書——“驅逐英夷,寸土必爭”八個字,讓人熱血沸騰。
旗桿前設一祭臺。一名膀大腰圓的刀斧手佇立一旁。他身穿紅衣褲,頭扎紅頭巾,手中的大刀閃著寒光……
萬事俱備,只等葛云飛到來。
此時,在葛府的廳堂里,葛夫人已經備好月餅酒肴,也在等待著葛云飛,葛夫人到定海探親已經二月多了,可是與葛云飛只見過幾次面。
燭光里,葛夫人形單影只,不時聆聽著門外的些許響聲,已經有好幾天了,葛云飛沒有踏進家門。
一陣馬蹄聲戛然而止,葛云飛回來了。夫人喜出望外,趕忙迎上前去。拍去夫君一身征塵,仔細端詳,明顯消瘦了許多,又見他一臉疲憊,趕忙扶葛云飛坐下歇息。
夫人正要去煮酒熱肴,葛云飛攔住道:“夫人,這些你不要管了。你趕快收拾一下,待會兒有船到鎮海大營去,你替我給鎮海大營報訊,請求他們趁侵略者還沒攻占定海,趕緊發兵支援。”
“要我報訊,大人自可放心。不必收拾什么,我馬上跟船過去。”葛夫人看自己派上用場,忘記了方才思念夫君之情。
葛云飛喃喃地說:“至鎮海辦完公事,就直接回蕭山老家。”
“這……”夫人感到突然。望著窗外明月,不由淚流滿面:“正是中秋團圓時,為何要我離開你?”
葛云飛解釋說:“英夷這次來犯,看樣子不占領定海不肯罷休,近日必有惡戰,我照顧不了你,不如回蕭山去,我好一心殺敵。”
夫人抽泣著說:“既然惡戰在即,就讓我留下來和你同生死吧!在這危難時分,我怎么能離開你?”
“不!”葛云飛深情而又斬釘截鐵地說:“你留條命,將來好為我收尸!還有,你告訴老母親,就說我為國家盡忠了。兒子沒給她老人家丟臉!你要多安慰她,代我盡孝,并且告誡以簡兒,讓他努力奮斗,繼續完成父親沒有完成的事業!”
聽到這里,夫人心情略為平靜,葛云飛催促道:“沒有時間了,快走吧!”
中秋月下,葛府門前夫妻依依惜別……
葛云飛送走夫人后,立即翻身上馬,直奔東岳宮。
東岳宮人聲鼎沸,從四面八方涌來的鄉民,手持火把,擁擠在廣場四周,火光把整座東岳山映得透紅。
“葛大人到!”隨著一聲喊,人群中閃出一條道來,葛云飛快步走進廣場。
三聲炮響,葛云飛登上用木頭搭成的祭臺,他頭戴紅珊瑚頂子雙眼花翎的官帽,繡著雄獅圖案的大紅補服外罩上玄色馬褂,披一領鐵灰色披風,腰佩“成忠”、“昭勇”兩把寶刀,踏一雙金絲皂靴,一改往日布衣舊履的穿著,顯得豪氣勃勃,威風凜凜。
以守備陸昌言、游擊張紹廷、外委武英太、千總蔣顯春為首的各軍將官依次正襟危坐于祭臺下,一溜大海碗斟滿酒漿。
葛云飛撫摸著腰間的佩刀,放眼環視戰斗了五晝夜的將士,只覺得熱血沸騰,心潮滾滾。他們將跟著自己把一腔碧血灑在海疆,他那握著刀柄的手,竟微微顫動起來,眼眶也不禁漸漸濕潤,不由想起自己謁月湖張蒼水祠的留詩:“回天赤手功難濟,貫日精誠志不移。”當年張蒼水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堅持反清復明,直至兵敗被執,殺身成仁,眼前我葛云飛明知孤城難保,也要與英寇血戰到底!
葛云飛大喝一聲:“把漢奸押上來。”
人群又一陣躁動,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被士兵押解出來。廣場上的鄉民個個怒氣沖天,揮舞著拳頭高喊:“打死他!”
“打死他!”全場喊聲震天。
被五花大綁的人搭拉著腦袋,渾身發抖,站立不住,由兩名士兵架著。
這個人,就是民憤極大的漢奸楊阿三。
這次英軍再次來犯,幾名罪大惡極的漢奸正好沒有結案,為了平民憤、振士氣,裕謙決定將漢奸虞幗珍、郁秀欽、布定邦三犯在鎮海軍前正法,并將其首級傳沿海各府廳縣示眾;楊阿三交定海總兵葛云飛處決。葛云飛選定中秋節這一天,用楊阿三的血祭旗。
葛云飛在臺上放開洪鐘般的嗓音說:“為保衛社稷,不少忠義之士為國捐軀,而逆賊楊阿三身為大清臣民,不思報國,反而勾結英夷,賣國求榮。今日正值中秋,當殺奸賊以慰英烈。萬家團圓是我三軍將士的心愿,我等應奮勇殺賊,誓以生命捍衛江山!”
葛云飛說到這里,稍稍一頓。場上鴉雀無聲,將士神色凜然。他把大手一揮,喝道:“開刀祭旗!”
兵士將楊阿三提到大纛旗前跪下,大刀落處,一顆頭顱滾落地上。
血祭旗畢。葛云飛高高地端起海碗,大聲喊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為國捐軀,是軍人的本分。葛某誓與定海城共存亡,不離定海半步,兄弟們喝了這碗對天盟誓酒吧!”
游擊張紹廷大聲吼道:“我這一罐子血倒給舟山了!”
“拼!拼!拼,誰貪生怕死,誰就是烏龜王八蛋!”外委武英太揮著胳膊說,“拼一個夠本,拼二個賺一個”。
將士們一齊舉起海碗將酒倒進熱血翻滾的胸中。
“誓與定海共存亡,與葛大人同生死!”將士們齊聲呼喊。
誓言,震撼東岳山,激蕩著東海萬頃波濤。
第四章 保衛定海(下)
十四、魔鬼趁霧而來
東岳宮恢復了平靜。
走下祭臺的葛云飛,沒有回府歇息,踏著淡淡的月光,沿著土城巡視。一處炮臺被火把照亮,葛云飛上前一看,原來士兵們正在挖土抬石,修建白天被敵人炮火炸壞的炮臺。夜露已經微寒,士兵們卻滿身汗水,葛云飛心頭一熱,也加入了修炮臺的行列。
夜幕下的舟山洋面,看不見星光漁火,唯有驚心的濤聲。
大洋深處,卷來了灰黑色的濃霧,像一堵巨大的城墻,用它的兩片聯結在一起的寬大的舌頭吞噬了海面上一重重島影。它沿著海岸,鋪天蓋地向定海城壓來,頃刻便填滿了周圍的一切空間。大霧把整個定海城淹沒在黑洞洞的無底深淵里。
霧的密度封閉了燈光,除了幾碼之內霧自己的搐動以外,什么也看不見。
葛云飛警覺地想到英軍可能在濃霧的掩蓋下發起進攻,他傳令土城、鎮遠城、東浦港的陣地上士兵,注意敵人的動向,又派親兵去曉峰嶺和竹山門,告訴王錫朋和鄭國鴻在濃霧中要格外警惕。
濃霧果然帶來了一場大規模戰爭。
璞鼎查主持召開的作戰會議已經進行了半個多時辰。海軍司令巴爾克借著燈光,仔細地查看著已經皺皺巴巴的舟山地圖。巴爾克說:“根據偵察獲得的情報,敵人的火力全部集中在沿岸一線,而且炮眼的前方不向兩側擴大,其炮眼開口處的寬度只能使炮的射擊線往左右移動5度,完全忽視了從背后保衛兩側和封鎖每一個可能登陸的地點。我們的步兵只要避免與敵人正面作戰,采取兜擊的戰術先行占領敵人的后側,使那些固定的火炮失去作用,敵人的防線便不攻而破……”
作戰會議還沒有結束,璞鼎查便接到報告:從廈門調援的軍艦到了!璞鼎查對這次占領定海的行動,從來不敢大意。頭兩天進攻受阻后,他連忙調兵遣將,把駐扎在鼓浪嶼等地的英軍也調來參加戰斗,兵力增至4000人以上。
進攻定海已經第5天了,再攻不下,可有失大英帝國的威風!
琦善鎖拿進京,道光帝擺出了一副“雞斗架”的態勢,不狠狠地啄幾下,怎肯低頭呢?璞鼎查為此而焦急不安。
作戰會議結束,璞鼎查和巴爾克雙雙走上甲板。
“看,看錨地的燈光!”巴爾克突然叫喊起來。
錨地的燈光,不知什么時候看不清了,仔細尋覓才能找到比螢火蟲還細的模模糊糊的一點渾黃。
“哦,霧!海上起霧了!”璞鼎查和巴爾克不約而同地驚叫著。
巴爾克高興地說:“海上起霧,正是我們隱蔽進攻的好時機!”
“明天拂曉前發起總攻!”璞鼎查下達了命令。
灰蒙蒙的霧籠罩著海面,籠罩著島城,籠罩著罪惡。
在大霧的掩蔽下,英軍連夜展開緊張的軍事行動。
幾艘英軍戰艦駛到定海城南水域拋了錨,整理好步兵登陸乘坐的舢板,五奎山島上的英軍炮隊做好炮擊東岳山鎮遠城的準備。
天還沒有大亮,英軍便發起了進攻。
在艦炮和五奎山炮隊炮火的掩護下,步兵分成兩個縱隊強行登陸。第一縱隊約有1500人,由英軍第五十五團、第十八團組成,向曉峰嶺發起進攻。他們帶著來復槍、炮和挖掘器;一路在道頭港以西至竹山一帶上岸,牽制清軍正面的兵力;另一路在塔山海灘北面海上利用舢板登陸,從后山攻擊曉峰嶺,襲取通向定海的一條險道。在敵軍密集的炮火下,王錫朋部大多數官兵英勇犧牲,曉峰嶺首先失守。接著,英軍又從曉峰嶺分兵兩路,一路從山頂東下,兜擊定海城,一路沿山脊南下,進攻竹山門。
英軍第二縱隊由四十九團、水兵和海員組成,乘戰艦“摩底士底”號及火輪“皇后”號進攻東港浦,并轟擊東岳山炮臺。
竹山門和東港浦一旦被英軍占領,英軍將從竹山門沿著土城,逼近東岳山,與停泊在東港浦的軍艦及五奎山炮隊,三面夾攻東岳山炮臺。東岳山炮臺一失守,英軍將直接攻打定海城南門,與兜擊西門的部隊兩面夾攻……
定海全線告急!
定海城危在旦夕!
十五、壯哉!三總兵
失敗已成定局, 但是我們仍然可以看到保衛戰主將葛云飛與5000多定海守軍在愛國主義的大旗感召下,流盡了最后一滴血的英雄氣概。
就在英軍的舢板船駛抵西山頭的北面海岸,鎮守曉峰嶺的壽春兵在王錫朋的率領下,對敵進行了頑強的阻擊。英軍不斷投入后續部隊,加上清軍逆風射擊,火槍難以發揮其殺傷作用,英軍遂得以登陸。英軍從廣東和福建沿海一帶收買的那些亡命之徒,穿著黑衣黑褲子,拿著洋槍,在英軍指揮官的督戰下,沖在最前面,領著英軍直撲曉峰嶺。曉峰嶺上沒有巨炮,王錫朋領兵用抬炮、火繩槍多次擊退敵人的沖鋒,直打得“抬炮至于紅透不能裝打,猶拼命死戰”。戰斗一直相持到下午兩點多鐘。這時,英軍登陸的兵力已達1000多人,曉峰嶺陷入敵人重重包圍之中。危急時刻,總兵王錫朋對將士喊道:“為國盡忠的時節到了,殺吧!”他身先士卒率隊沖出工事反擊,一直沖到肉搏距離,舉起大刀,長矛,同敵短兵相接,殺死殺傷敵官兵40余人。血把曉峰嶺染紅了,有一個士兵被敵人子彈擊穿小肚,搖搖晃晃倒下時,還用長矛刺死一名撲過來的英兵。王錫朋獨揮短刀陷陣,左沖右突,手刃數人。不料,英軍的一發炮彈打來,王錫朋被炸斷一條腿,壯烈犧牲。激戰了六晝夜的英軍個個像發怒的野獸,瞪著血紅的、燃燒著復仇火焰的眼珠,咆哮著沖上來。將惡氣出在清軍將領的尸體上,亂刺亂劈,王錫朋的尸體寸磔無完膚,慘不忍睹。
占領曉峰嶺的英軍沿山脊南下,進攻竹山門。槍林彈雨之中,年逾花甲的鄭國鴻率部頑強抵抗。自從敵艦初犯竹山門以來,這里便炮聲不斷。英軍第一次炮擊,便消耗炮彈三四百發,竹山門百孔千瘡。連日雨中炮戰,士兵往來于泥淖之中,已經極度疲勞。9月30日英軍炮擊竹山門并派兵登陸,鄭國鴻率部與之血戰。在抬炮打紅難以堅持的情況下,有人勸他撤到曉峰嶺,和王錫朋、葛云飛兩軍一起御敵。他說:“竹山不守,曉峰嶺豈能自存,武臣效命疆場,分也。”就這樣,鄭國鴻率部英勇還擊,打退了英軍的進攻,竹山門巋然不動。
這時,從竹山門一帶登陸的英軍第五十五團集結以后,排成縱隊向前面的高地攻擊前進。鄭國鴻率領一支部隊沖入敵陣,奮勇拼殺,所向披靡,砍死砍傷敵人官兵20余人。戰斗持續了很長時間,敵人南北夾攻,圍之數重,清軍寡不敵眾。正當鄭國鴻與英軍搏斗時,從背后飛來一顆子彈,洞穿他的胸膛,鄭國鴻壯烈犧牲,竹山門失守。
大霧慢慢散去。
東港浦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拼搏。
張紹廷率領一百余名清兵與沖上岸來的英軍第二縱隊血戰。他目噴怒火,聲如猛虎向士兵喊道:“與紅毛鬼血拼日子到了,殺!”他猛地跳出工事,一刀砍死了一名沖過來的英兵:“哈,我道英兵是三頭六臂,生鐵鑄的,石頭雕的,不料也是軟豆腐!”他舞刀敵砍亂殺,接連劈倒了幾名英兵,正殺在興頭上,冷不防旁邊一名英兵舉槍射擊,一顆子彈打穿了他的胸膛,倒在地上。
東港浦失守。
10月1日這一天,天剛蒙蒙亮,葛云飛便登上東岳山炮臺觀察海上動靜。他依然是一身戴孝裝束:頭裹黑布,穿麻布衣袍,腳蹬鐵齒靴。這時,海上大霧迷茫,什么也看不見,忽然間幾聲鷗鳴,引起葛云飛的警覺,他斜倚在一堵矮墻上,側耳傾聽,忽聞風帆之聲,判斷敵船已經靠近,立即指揮將士嚴陣以待。不一會兒,英艦在霧中影影綽綽地閃現,葛云飛立即下令開炮。企圖借大霧靠近海岸直接轟擊東岳山炮臺和定海土城的英軍艦船,在猛烈的炮火下受到損失,不得不逃離后退。
英軍第二縱隊攻占東港浦以后,停泊在東港浦海面的軍艦同五奎山炮隊一起。炮轟東岳山炮臺。葛云飛率部進行回擊。守備陸昌言衣服著火了,也顧不得撲一下,一個勁指揮炮手裝彈開炮,千總蔣顯春炸出了腸子,他一咬牙,塞進肚里,縛上一條帶子,繼續點火開炮。
葛云飛心中似有一團烈火在燃燒,他從泥土中拔起一門炮,推上炮座,校準炮位,點燃火繩,“轟”的一聲,炮彈飛向英兵一艘舢板,閃起一團火光,幾個英兵翻滾在浪花里。
上下一心,同仇敵愾迎擊敵人,大炮被轟翻了,又重新扶起,炮架倒了,用肩膀扛起來。盡管清軍用的炮比敵人差得多,但在葛云飛指揮下,還是持久地激烈地與敵人展開炮戰。
下午,攻占竹山門的英軍,沿著土城攻打過來,企圖與東港浦和五奎山構成三面夾攻,一舉攻陷東岳山炮臺。東岳山炮臺武器裝備比較好,工事也比較堅固,朝海那面的炮臺,裝備18門火炮,其中有裝在旋轉炮架上的4門銅炮;除了鐵槍之外,還有銅長槍和許多裝在老虎架上的抬槍。英軍為了避開正面炮火,一面以東港浦的艦炮和五奎山的炮隊進行火力牽制,一面令攻占竹山門的步兵沿著土城從側翼夾擊東岳山。東岳山炮臺構筑時只著眼正面防御,忽視了側后的安全,大部分火炮固定在正面方向上,加上炮眼狹窄,火炮機動角度很小。當英軍從側翼進攻時,火炮失去了作用,葛云飛只能率部持刀械從土城向西反攻。
這時,天正下著雨,土城又是一片泥淖。敵我雙方在土城中段即將遭遇時,葛云飛指揮土城守軍把火炮掉過頭來,向西面敵人迎擊。不料炮身陷在泥淖里,怎么也轉不動。葛云飛親自帶領士兵,喊著號子硬是把一門4000斤大炮調轉方向,親自發炮殺敵。無奈,孤炮力單難以奏效。葛云飛舉目望去,敵人黑壓壓一片,徑直沖殺過來。
“勢去矣!”葛云飛不由長嘆一聲。
葛云飛決心以死報國。他當即從懷中取出一枚敕印與一封手札交給外委武英太說:“外委年輕有為,是國家有用之才,趕快突圍,此朝廷物也,毋辱賊手,可為我交大營,并請趁逆未集,發兵剿滅。某死有知,當為厲鬼相助。稍緩,逆守御一固,便費事矣!”說罷,令武英太火速離去。
武英太跪下垂淚道:“葛大人,你另派人吧,卑職甘愿與你共生死!”葛云飛猛喝一聲:“還不快走!”一邊振臂高呼:“好漢子,跟我殺賊去!”一邊向敵人猛撲過去。
武英太望著葛云飛沖向敵陣的背影,熱淚盈眶,剛欲跨馬上路,只見葛以敦從一旁奔來,不禁心眼一亮,急忙迎上去把敕印與手札往葛以敦手中一塞說:“葛大人命你速去鎮海大營,把此物交給裕督,小將軍善自保重!”
說完,武英太便追上葛云飛殺入敵陣。
葛云飛率領中營千總洪式琮等200多各官兵,在敵陣中左沖右突,格殺呼嘯。
這時,英軍一個頭目持綠旗沖殺過來。葛云飛舉起大刀劈去,將其劈成兩段。由于用力過猛,大刀折斷,便抽出“昭勇”、“成忠”兩把佩刀,繼續砍殺前進,一路血花迸濺。
這時,風停雨住,月露微光。葛云飛繼續沖殺,斬敵多人。他身邊的親兵都被沖散了,周圍全是那些紅頭發、藍眼睛的英兵,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他怒火沖天,拼力劈殺。鮮血染透戰衣。
云飛此時尚不知竹山門失守,戰到到竹山門時,企望與鄭總兵會師。他正抬頭登山,突然被槍彈打中一眼,接著,又被一旁閃出的英兵刀傷顏面。頓時,臉上鮮血淋漓,但他仍不棄刀,仗著左目一線光亮,用左手里的“昭勇”飛刀刺殺那個偷襲的英兵。最后,被一發炮彈從背后洞穿前胸。
云飛趔趔趄趄苦撐不倒,巍巍竹山見證壯烈,豁口的大刀閃耀著一個民族震天撼地的抗爭,生命的光芒照亮海山。他倚在巖石上已身受四十余創,雙目全被血掩,沒有來得及再望一眼火光沖天的定海城和四處尸橫的官兵袍澤,長嘆一聲氣絕而亡。
葛云飛犧牲時的情景,史料多是這樣的記載:“身猶直立不仆,手擎刀作殺敵狀。”
最典型的描述,莫過于《葛壯節公墓表》中這段話:“一酋以抬炮逆擊,鉛丸沿公背,自胸出,穴巨為碗,公遂立竹山門巖石而卒。尸植不仆,手擎刀作殺狀,左目炯炯如生,久之賊乃敢諦視,嘆詫。”在身上已經負傷40多處,又被炮彈洞穿前胸情況下,仍能擎刀不仆,似乎不大可能。這種描述,也許是出于對英雄的敬佩。
是喋血仆地,還是擎刀不仆,這不要緊。
人們崇敬頌揚的,是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
十六、遺體過海
戰場上,硝煙已經散盡,一些傷兵因得不到及時救治,無吃無喝,流盡了最后一滴血,也漸漸停止了呼吸。橫七豎八的尸體狼藉地面,徐保和黑水黨弟兄都被眼前死難者錚錚硬骨、凜然之氣所震懾。
一具具遺體咬牙瞪目,露出一臉怒氣,毫無一點懼容,還保留著各種各樣的姿勢,有用鐵槍支著身體的,有擎著股叉刺向前方的,有拉著弓搭上箭的,還有一名清兵,他手里還緊握著一支長矛,矛尖上沾滿了敵人的腦漿;在他的身旁鮮血涂了一地。另一名清兵,嘴里還銜著敵人的半截手指……一把把缺口鋸齒的刀劍上,閃耀著民族不屈的靈魂。
在定海保衛戰中,清軍五千將士在戰地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無一乞降。
搜尋王錫朋尸體的黑水黨弟兄登上曉峰嶺,聽人說王錫朋在戰斗中被英兵大炮炸掉了一條腿,便一個一個去找,可翻遍了周圍陣亡的清兵濕漉漉的尸體,就是沒有發現。
另一批搜尋者從巖崖悄悄爬上竹山,一個又一個看過去,戰死的人面孔以年輕的居多,最大的也只四五十歲模樣,這些都不是要尋找的目標。那陣亡的處州鎮總兵鄭國鴻已經65歲了,頭發胡須早就白花花一片。
找著,找著,忽聽一個弟兄輕聲地喊:“嗨,在這里呢!”
大家輕輕地跳過去一瞧,果然有一位白發老將右手緊握著戰刀,血漿染紅了胸前的戰衣,倒在溝壑里。弟兄們含著眼淚低聲地祝告:“鄭大人,安息吧!”
慢慢地扳開僵冷的手指,將那柄戰刀抽出來,然后,一位弟兄背上鄭國鴻尸體,緩緩地站起來。原來以為死人應該很重,可老總兵的尸體竟是那么輕。那位兄弟似猿猴般敏捷下了山,飛快地來到岸邊,小心謹慎地將鄭國鴻尸體搬上了船。
徐保與另一兄弟,沿土城各處分頭尋找。直至竹山的山腳,徐保才找到了葛將軍的立尸倚巖處。時值中秋后,雨霽微明,徐保從左側看去,見葛云飛半面宛然立崖石下,雙手握刀不釋,左眼猶炯炯如生,以為鎮臺還活著,便哭拜在地:“葛大人,小人徐保,背大人渡海治傷去。”貼著葛云飛要背時,方覺尸身僵硬。映著星月,再看葛云飛右半身,從頭至臂被劈去一半,不禁“哎喲”叫出聲來。
在徐保與黑水黨弟兄尋覓葛云飛等三總兵尸體的那晚,還有一支隊伍也忙碌著,憑借叢林、巖石和夜幕的掩護,定海縣職員張光瑞,帶領一批義士把許多昏迷中的傷兵,用船運向曹江大營,對一些亡尸進行了辨認和掩埋處理。黑水黨弟兄尋找多時而未果的王錫朋的尸體被張光瑞找到了,至曹江大營后,經王錫朋長子王承泗確認 ,衣衾棺殮,扶櫬回籍。
當夜,尋覓三總兵遺體的黑水黨兄弟以貓頭鷹叫聲作聯絡暗號,陸續會齊,他們以為王錫朋的尸體已被英兵碎裂,一時無法找到了,便載著葛云飛和鄭國鴻2人尸體,連夜偷渡。
10月2日上午8時左右,船抵鎮海。裕謙聞報,率同文武官員親至舟中迎接。
葛云飛、鄭國鴻的遺體躺在船艙上,血肉模糊,焦黑的戰袍碎片零落,猶怒目圓睜而不肯閉合。
裕謙與文武官員肅立著,淚水在一雙雙凝視的眼眶潸然淚下。
徐保等冒死覓忠軀,受到裕謙高度贊揚。道光帝為此諭令裕謙“量材委用”;聞王錫朋被英軍細加臠割,尸身無著落,為之淚墜。誥授葛云飛振威將軍,追贈太子少保,“前經賞給提督銜,先換頂戴,著即照提督例賜恤。”賞銀建祀祠。王錫朋、鄭國鴻亦照提督例議恤。
裕謙召集鎮海的全體官兵在招寶山舉行隆重祭祀定海殉難三總兵儀式。同時,為了激勵鎮海守軍“憑城固守”的意志,在關帝廟舉行了盟神誓師大會。
招寶山的東岳宮殿堂放著葛云飛、鄭國鴻兩位將軍遺體的棺材。兩側眾多挽聯中有幅最大最醒目的為裕謙手書錄葛將軍口占:
上聯——偕民同殺賊
下聯——與城共存亡
裕謙朝服八拜后說:“葛將軍、鄭將軍以及一切陣亡將士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國土民眾將永存他們忠魂!”他大步走下大殿,仰望蒼穹,舉起酒杯,向地下灑去。大營內外,一片慟哭聲。
老百姓也以自己的方式悼念他們心目中的英雄,鎮海數千人罷市哭奠,殺牛以祭,鄉紳、士子、婦女乃至挑夫、小販,莫不奔走哭告,家家設香案于門前,人人痛哭失聲。
一代名將殉國,萬千兵民憑吊,文人也不甘冷落。
鎮海大營大浹江畔的兩側崖壁、山陰縣山頭埠村口以及葛云飛故居的墻頭,一時文采煥然,貼滿了憑吊的詩文:
葛公儒生習弓矢,禍識未然策謀始。
海上鯨波拍天起,貴賤紛紛輕流徙。
巍巍長城一條倚,六日六夜血沒趾。
……
忠孝兩難全,看碧血淋漓,猶留半額頭顱見阿母;
英雄真不死,抱丹心冥沒,總是十分肝膽報國家。
……
葛云飛的遺體送到山頭埠,葛夫人悲痛得昏厥過去,久久才醒過來,為葛云飛洗身換衣。云飛胸脯洞開的傷口,再次觸痛了她脆弱的神經,輕揉丈夫的胸膛,慟哭失聲……
張太夫人俯下身子,輕輕地舔凈了云飛臉上殘留的幾絲血跡,扶著葛云飛遺體的肩膀,淚涌如泉,連聲喊:“我有好兒子啊!”
“痛么?”張太夫人輕柔地撫摸著兒子半邊額頭的傷口,輕聲地說:“云飛啊,你一年多沒回家了,娘也多年沒給你洗臉了,我給你再洗一次臉吧!……”一邊說一邊用濕手巾細細地擦拭著云飛的臉龐,淚水濕透了衣襟……
十七、雪恥,還待后來人
英軍進入定海見城內空無一人,欣喜地奏著軍歌《蓋萊·歐文》,將一切公私財物都作為戰利品。
英軍高興得太早了,沒過幾天,城里稀奇古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
來自英國本土被稱為“白鬼”的英國雇傭軍,大都懷著到東方古國淘金的夢想來到中國,他們除了垂涎定海城內官府和農家富戶無人看守的金錠元寶外,最愛搜羅的是已成為歐洲市場無價之寶的中國文物古董,用搶來的雕花樟木箱、白骨嵌鑲楝皮箱、精致的藤編挈夾鼓鼓囊囊地拼命裝塞填滿,貼上姓名標簽,編了號,想運回國去發大財,可過了一夜,那些東西便不翼而飛了。
當英軍得知這些東西已成了中國管轄區市場上的商品時,不禁心里發毛,知道自己身邊已有一批身手不凡的盜賊在暗地里活動。于是,英軍司令部增派哨兵,嚴密把守四門,可仍然不能防止東西失竊。再派一隊隊巡邏兵,沿著大街小巷、城門內外,來來去去地不斷巡察,誰知比失物更可怕的災禍降臨到英兵的頭上。那些身背洋槍的巡邏兵,在半路上竟一組又一組地被人像拉死狗似的背走了!
黑水黨首領徐保弟兄們與青嶺村包祖才等鄉勇,個個土生土長,身懷絕技。
徐保夜貓子似的眼睛東瞧西望地尋覓著獵物。忽聽前面有嘰里咕嚕的說話聲,便與伙計打了個手勢,隱入暗角。等英國巡邏兵慢慢走近,他倆悄然躍至背后,“呼呼”像捉雞套狗那樣,用藤圈套住英國兵的脖子,緊緊一收,把動不得也喊不出聲的英軍倒背著拖進僻靜的小巷,用鋒利的匕首將其喉管割斷。然后,又剝下英兵的衣服,套在自己的身上,扛起英兵丟下的來復槍,大模大樣地走上街巷,哈,前面又來了兩個英兵,他們故意蹲下來一邊系鞋帶,一邊偷眼瞧著。英兵以為是自己人,走上來問話,當看清是中國人時,英兵的脖子已套上了藤圈,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拉倒,想喊也喊不出聲,二把鋼刀插刺入英兵的咽喉,腦袋便掉了下來。
徐保從黑水黨兄弟中精選出技藝出眾的60余人,分成5隊,每人隨身帶把短劍,分居定海城郊各鄉村,與漁、農民同吃同住。白天扮作雇農漁工,摻雜田間港口,偵探侵略軍崗哨和軍情動態,夜間則集隊襲擊,以摧毀英軍崗哨為主,稱為“殺哨,”英軍崗哨屢遭殺戮,不敢肆意外出騷擾,被迫龜縮城內。
黑水黨又想出了一個捕捉城內英兵的絕妙方法。他們到竹林里砍了幾根長竹竿,在竹竿頂端縛起了藤圈套環。當夜色籠罩定海城的時候,三個一伙,五個一隊,分頭來到城下,貼著城墻,不聲不響地潛伏下來,屏氣凝神等候獵物到來。
城墻上響起了“喀喀”的皮靴聲和英國巡邏兵咿里哇啦的說話聲,城墻下發出了“咕哇咯”、“咕哇咯”的夜鳥怪叫聲,驚動了好奇的洋兵,他們忍不住,倚著城堞伸出長長的頭頸俯身探望。此時,黑水黨弟兄們就敏捷地用竹竿頂端的藤圈“簌”地套入英兵的脖頸,“呼”地向下用力一拽,就把那個倒運的鬼子倒栽蔥拉了下來,直挺挺跌在地上。弟兄們涌上去,沒等那洋兵喘過氣、喊出聲,早把他捆得結結實寮,棉花塞住了口,像豬玀一樣裝進了麻皮口袋。一個晚上,七八名洋兵就這樣神秘地失蹤了。
定海城里的英軍被黑水黨弟兄攪得晝夜不寧。半夜里,聽到屋瓦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等到手持上了刺刀的來復槍吶喊著結伙地沖出門來搜索,卻又一片靜寂。不僅白白浪費了子彈,而且弄得心神恍惚,頭昏腦漲。
有一天,一名英兵奉陸軍指揮官郭富之命去找查治上尉。他在臥室門外喊了半天,不見動靜,用手輕輕一推,“咿呀”虛掩的門就開了。那士兵進去一看,忽覺頭上有一道陽光灑下來,抬眼一望,屋頂上開著個“大天窗”,從房梁懸下一根棕繩,上尉卻不見蹤影了。
正當英軍想進行報復,可又找不到人影,提心吊膽之時,舟山民眾一場規模更大的保家衛國斗爭怒潮般向英軍涌來。
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九日(1842年6月7日),定海廳三十六岙柱首齊集神廟,歃血為盟,對天立誓,為抗擊侵占定海的英軍發布了著名的《定海縣人告白》:
“……務須協力同心,逢人有動即殺,見船無備遂燒。雖曰我弱彼強,無如彼寡我眾。彼不可一日無備,我正可以相對而動;彼不可以一步不移,我又可以隨地行事。一次無成,二次再舉;水戰不勝,陸戰再圖;明不得手,暗可施謀;或放蟲毒,或挾刀行刺。使彼有防所不能防,有備所不能備。以彼數萬里深入之孤軍,與我數十岙土著之眾庶為仇,殺一人,即少一人,燒一船,即無一船。將見其有盡之人船,立見消亡于不覺……”
這份2000余字的“三十六岙布告”既是戰斗檄文,又是出色的軍事著作。它透徹地分析了敵我雙方特點,主張以己之長,克敵之短,閃耀著用以人為主的全民戰爭來消滅敵人的光輝思想,號召舟山全體民眾行動起來,齊心抗擊英軍。
“三十六岙布告”體現了舟山民眾不畏強暴的剛強本性。
正當舟山民眾紛紛揭竿而起,前仆后繼,抗擊侵略者,定海的英軍士氣一天比一天低落,處境一天比一天被動,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之時,清廷的腰卻軟了,并且再也直不起來了。如果說,在此之前,大清王朝還有挺直腰桿的時候,那么從此之后,天朝如同斷了脊梁,彎曲得猶如一只不堪入目的老蝦。
1841年10月10日上午英軍只化半天時間便攻占了鎮海.。13日,寧波淪陷。
次年5月18日,英軍占領海疆重鎮乍浦。
6月16日,英軍進攻吳淞,吳淞失守。
6月19日,英軍進犯上海,上海陷落。
7月21日,英軍攻打鎮江,鎮江失陷。
這幾拳把清廷打得頭昏眼花,道光皇帝的膝蓋瑟瑟發抖了。
道光帝啟用“和平使者”伊里布,偕同耆英向英軍求和。
英方提出的約條款有八大項:
第一,中國賠償鴉片煙價600萬元,商欠款300萬元、英軍戰費1200萬元,并規定支付日期,逾期加息。
第二,兩國官員文移并行。
第三,將香港永遠割讓給英國。
第四,開放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通商,并設立英國領事。
第五,廢除行商壟斷,英商納稅由本國領事館直接與海關辦理。
第六,英國貨物在一處口岸納稅后,可遍運天下,不得再征重稅。
第七,釋放英俘。
第八,待賠款付清和各口開放,英軍向招寶山、舟山、鼓浪嶼撤出。
1842年8月21日上午11時,耆英、伊里布、牛鑒等大清朝欽差大臣們,登上高昂著烏黑锃亮的巨型火炮錨泊于南京下關的“皋華麗”號,用顫抖的毛筆簽署了結束鴉片戰爭的《南京條約》。
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國恥時刻”便不以4億中國人的愿望為轉移地降臨了。
直至1845年底,中國方面如約付清全部賠款,英兵于道光二十六年六月初三日撤離舟山,抗爭了一千八百多個晝夜的定海城才掙脫侵略者魔爪。
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后,清廷為了向英國侵略者乞和投降,竟對在抗英中建立奇勛的黑水黨從招撫轉向“彈壓”,密擬通緝徐保、張小伙等,捕殺黑水黨弟兄,釀成蒼天為之失色的歷史悲劇。時人貝青喬在《咄咄吟》中,義憤填膺地說:“鐵錯何堪鑄六州,嘩傳新令下江頭;早知殺賊翻加罪,誤抱雄心赴國仇!”幸虧徐保等風聞其事,及早提防,乘夜遁逸回到東海小島,仍然劫富濟貧,英雄事跡遂淹沒于天水之間。
中國人揪心,璞鼎查開心!
璞鼎查瞧著條約上自己像龍膽花似的英文簽名和大清王朝三位欽差大臣鮮紅的朱砂關防,得意地笑了。
他早就聽說南京很好玩,便邀請清朝官員一起游覽了石頭城、鐘山,還去南京聚寶門外的報恩寺觀光,寺內的千佛綠琉璃寶塔,被譽為世界八大奇跡之一,引起了璞鼎查極大的興趣,他與馬禮遜等攀上塔頂,向千佛塔扒琉璃瓦,說:“帶幾塊回國,將它獻給大英博物館,那可是價值連城的戰利品啊!”
清朝官員竭力阻止:“不可以,不可以!”
整個香港都可以拿,拿你幾塊破瓦片,有什么不可以?
琉璃瓦,終于有一天進了倫敦大英博物館。
洋鬼子眉開眼笑,華人豈能咽下這口惡氣!
大江抱恨,滾滾東去,東海銜仇,咆哮翻騰。
雪恥,還待后來人!
尾聲 走進竹山公園
走進竹山公園,便走進了定海保衛戰那段歷史。
在竹山門巖壁,我依稀似見葛云飛仍倚石而立,手中擎著腰刀,目光炯炯,當葛云飛倚身竹山巖尾那一刻起,時間和生命在此刻凝固,竹山變成了一座永恒的豐碑。世世代代,葛云飛深深地感動著舟山人民每一顆心。圓睜的眼睛里含著多少有心殺敵,無力回天的悲憤……
來到山巔“三總兵紀念廣場”,我久久地凝望著葛云飛、鄭國鴻、王錫朋的雕像和三柄直刺云天的石劍,似覺一股貫穿霄漢的英雄氣回蕩于天地之間。
戰爭的烈火鍛鑄了三總兵巍峨的人格,閃耀著一個民族偉大的不屈精神。
1997年6月20日,是竹山最豪邁的一天,這一天,鴉片戰爭紀念館開館,浙江省暨舟山市紀念定海保衛戰,公祭三總兵典禮在這里隆重舉行。那年,香港降下“米”字旗,回歸中國。
一個民族只有真正站起來的時候,才能正視和反思她曾經屈辱的歷史。
竹山的“鴉片戰爭紀念館”展示著一個半世紀前西方的堅船利炮轟擊中國東方門戶定海的情景,這讓我們深思,我們這個最早發明火藥制造術的國家,士兵們怎么揮舞著老祖宗傳下來的刀矛弓箭與英軍洋槍洋炮對抗,兵器比人家整整落后了一個時代?
在竹山金碧輝煌的百將題詞碑林中,我們聽到一聲聲振聾發聵的呼喊:“毋忘國恥,奮發圖強”、“雪百年國恥,震民族雄風”……
定海保衛戰這一仗,打痛了每一顆中國心。
這是一次中華原始農業文明同近代工業文明之間的力量交鋒,軍事慘敗成了古老的中華文明體系解體時倒下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成了古老文明即將轉型的第一發信號,同時也是中國軍事現代化新生兒出世前母體發出的第一聲慘烈的呻吟。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中華文明的復興,重振了軍事上古代的輝煌。從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到導彈核武器掌握,歷史已從文化遺傳學的意義上證明:中華文明具有天然的應付外部挑戰的基因。今天,我們可以告慰葛云飛的在天之靈:中國軍事已扭轉宿命里的自卑,向信息化戰爭時代邁進。
中國建設軍事步伐是在一次次戰火昭示下前進的。
新中國初建的長鏡湖之戰使人認識:軍事現代化必須得到工業化支撐。
1950年11月26日,中國人民志愿軍第九兵團向據守長鏡湖地區的“聯合國軍”發起猛攻,將美軍王牌陸戰一師分割包圍在下碣隅里、柳潭里、新興里、內洞峙等地。
在志愿軍的沉重打擊下,美陸戰一師先以坦克組成環形工事固守頑抗,然后分幾大股向南突圍,一路遭到我軍不斷截擊和迂回。
12月4日,志愿軍一支迂回部隊炸斷了下碣隅里同古土里之間懸崖上的水門橋,美軍陸戰一師的退路被徹底切斷。新華社發布消息說:“美軍陸一師已被包圍,正在殲滅中。”
眼看美軍陸戰一師主力即將全軍覆沒,12月7日,美國遠東空軍第五艦隊出動8架C—119運輸機,用超大型降落傘把8套橋梁構件空投在古土里環形陣地上。美國工兵僅用一天時間便將鋼制橋梁固定在兩邊懸崖上,水門橋恢復暢通,陸戰一師1萬多殘兵和1400多輛各型車輛、輜重和坦克當晚從橋上全部通過,逃出了包圍圈。
如此先進高效的戰場作業以及其中的工業技術含量,讓前線將士大開眼界,也深深地震撼了中國國家領導層。刺激新中國快速建立服務于軍工的重工業體系。
戰爭遺留的“焦慮癥”,催生了后來的大躍進,遍地小高爐,全民辦鋼鐵。
長鏡湖之戰中,中國軍隊把“精神原子彈”發揮到了極致,忍饑受寒超出了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此戰告訴我們:戰爭中精神力量一定程度上可彌補武器裝備的劣勢,但不是無限的。
朝鮮戰爭促發了新中國在國防建設上長起直追,并把中國帶進工業化。
1991年第一次海灣戰爭的震波,又一次讓千里之外的中國軍事學界目瞪口呆。
那年1月17日到2月24日,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對入侵科威特的伊拉克軍隊發動代號為“沙漠風暴”的軍事行動。
當時,基于美國在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中的表現,以及伊拉克在八年“兩伊戰爭”中的作戰經驗,相當一部分人并不看好美國。
然而,幾乎出乎所有人意料,在聯軍海空的高技術優勢一邊倒的情況下,伊軍在100小時內全線潰敗,伊軍29個師喪失作戰能力,傷亡約10萬人,17.5萬人被俘,坦克、裝甲車和飛機幾乎喪失殆盡,而美軍只有148人陣亡,458人受傷。
戰爭結果令所有秉持機械化戰爭思維的人們深感震驚,包括美國人自己,這有點類似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標示機械化戰爭首次登場的波蘭會戰,當時德國人對使用坦克集群的結果感到震驚。
機械化戰爭時代終結了,隨之而來的是信息化戰爭時代。精確制導和空中打擊將決定勝負,戰略空襲和反空襲是主要的作戰樣式,電子戰則成為未來戰爭的核心。戰場向大縱深高度立體化方向發展,不存在明顯的前方和后方、高技術武器大大提高了作戰能力,使作戰行動向高速度、全天候、全時域發展。
中國經過數十年努力,才勉強跟上機械化步伐,來不及一試鋒芒,海灣戰爭就把世界帶進了信息化戰爭時代。
“落后就要挨打!”我們可能還清楚地記得共和國那位剛性的總理手捧鮮花,眼含淚水去祭奠被北約導彈炸死的我駐南斯拉夫聯盟大使館工作人員,他的心中藏著多少悲憤、多少痛苦、多少辛酸啊!共和國還得積蓄力量還不到揚眉亮劍的時刻,落后如刀鋒般剜骨錐心啊!
在“世界新軍事革命”刺激下,國家領導層作出“科技建軍”、“科技強軍”和“打贏一場高科技條件下的局部戰爭”的決策。中國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同時,軍事的步伐也開始走向信息化戰爭時代。
文明的強弱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孕育其中軍事力量的碰撞來體現的,文明的復興某種意義上也是軍事力量的復興。
此刻,我們踏上曉峰嶺的高處,望見了海面上矗立的鋼鐵長城。166年前,船堅炮利的英國侵略者在那片海面突破清軍防線,登上舟山本島;166年后,人民海軍的一支艦艇部隊,在這里建立起鞏固的海防。
“神六”、“神七”騰飛太空遨游宇宙, 蛟龍深潛7000余米……
我似乎看到竹山之巔葛云飛等三總兵雕像翹首望見到中國軍事已邁向信息化戰爭時代,眉宇間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