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香街

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說誰掌握了氣味，誰就掌握了人的心的話，那么，在一定意義上，誰控制了人類的嗅覺，誰就控制了世界。

——莫 言

一、開街之日

——牙香街開街啦！

這是中國最香的一條街。不不不，不，這是世界上最香的一條街。呯呯呯！啪啪啪！嗵嗵嗵！鞭炮禮花整整炸響了兩個時辰。寮步鎮(zhèn)居民和牙香街上商號及香戶個個喜笑顏開，像是過節(jié)一樣。

時間：二○一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這是個好日子。用粵語說，就是：好意頭啦！——！

是日，離中國傳統(tǒng)的節(jié)日中秋節(jié)只差兩天，離國慶節(jié)只差三天。寮步人心里清楚，接下來的八天長假，該有多少五湖四海四面八方的人來牙香街采香購物、旅游觀光啊！旅游是什么？旅游就是從自己過膩了的地方到別人過膩了的地方去。但牙香街上的商號和香戶的日子從來沒有過膩，反倒隨著香文化的復(fù)興，愈加的光亮而生動了。

街口，一塊巨石上刻著三個沉穩(wěn)的大字：牙香街。字是書法家燕霜紅題寫的，好字，風(fēng)骨嶙峋，透著古樸雋秀的風(fēng)格。

其實，與其說開街，不如說這是牙香街的重現(xiàn)和復(fù)原更準確。因為牙香街從來就沒有消失。

牙香街的歷史實在久遠。牙香街，因香而名，因香而盛。嘖嘖嘖，早先的牙香街，那還了得！就圩市而言，南粵四分天下有其一，一曰花市，在廣州；二曰珠市，在廉州（即合浦，之前，歸廣東）；三曰藥市，在羅浮；四曰香市，在東莞。東莞的哪里呢？寮步。寮步的哪里呢？非別處也——牙香街啊！

此香非彼香，此香乃莞香爾。東莞有三寶：莞鹽、莞香、莞草。莞鹽和莞草撇下不說，單說莞香，那時候的牙香街幾乎是一統(tǒng)天下呀！

牙香街所在的寮步古鎮(zhèn)，自古就是商貿(mào)重鎮(zhèn)，更是久負盛名的莞香集散地。牙香街兩邊的商號鱗次櫛比，人聲鼎沸。“昌隆香行”、“福記”、“得月齋”“滿堂香”等上百家商號，整日香霧繚繞，生意興隆。廣州、香港和澳門的香客每天都會來牙香街采購莞香。史料記載，“莞香盛時，牙香街歲售逾數(shù)萬金。”想想看——那時的牙香街，空氣里都是香的味道，真是要多香有多香啊！

寮步，唐代建鎮(zhèn)，氤氳千年的莞香文化使得寮步形成濃郁的商貿(mào)氛圍。這個擁有二十個村落、戶籍在冊人口七萬人的古鎮(zhèn)，常住人口卻達到四十二萬人。也就是說，外來人口遠遠多于本地人口。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社會學(xué)的一個反復(fù)被驗證的定理又一次得到了驗證。那就是：水往低處流，人往利處聚。近年來，中外商賈云集于此，各類企業(yè)超過四千家，光是世界五百強企業(yè)就有六家，年財政收入在二十三億元以上。數(shù)字是枯燥的，但枯燥的數(shù)字也能說明問題啊。寮步是東莞乃至廣東無可爭議的強鎮(zhèn)。

漫步牙香街，既可欣賞明清嶺南風(fēng)格的古建筑，探探香價，問問香情，在香坊里面，瞧瞧制香師傅現(xiàn)場制香，少不了呢，還可以喝一杯莞香茶，別有趣味呢。似曾相識嗎？是相也是香，探香問香，聞香識香，論香品香，似曾相識，似曾香市。相約寮步古鎮(zhèn)，香約牙香街。

香耶！——！香耶！——！古代香市，現(xiàn)代香都。

二、香說：香與香木

中國古代的“絲綢之路”是穿越舊世界最長的一條路。“絲綢之路”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香路”。絲綢、茶葉和香是“絲綢之路”上三樣最著名的東西。

世上的香，有的產(chǎn)自動物，如麝香、乳香；有的產(chǎn)自花卉，如薰衣草、澤蘭、白芷、香茅等都能提取出香；但更多的產(chǎn)自香木，如檀香、奇楠香、桂香、松香、樟香等等。小時候，我家里有一把胡琴，父親有興致的時候就拉上幾曲，唱上幾段，琴弦澀了，就拿出一塊松香，在弦上搓一搓，再拉，弦就不澀了，就柔潤了；琴聲就亮了，就悠揚起來了。這是我對香的作用的頭一次認識。人有沒有香呢？當(dāng)然有，美女香妃身上就有一種奇特的香，迷得乾隆神魂顛倒。據(jù)說，香妃的香，是新疆戈壁沙棗花的氣味。漢代的王莽有一嗜好，專嗅少女的內(nèi)衣內(nèi)褲，那種少女的體香令他迷醉。不說這些了吧，還說香木。

南國多香木。香木以莞香樹為最。

莞香樹為常綠喬木，學(xué)名沉香樹。又名女兒香、崖香、牙香樹、蜜香樹、土沉香或白木香。莞香產(chǎn)自莞香樹，事實上莞香樹并無特別之處，樹皮呈暗褐色，易脫落。葉薄，光亮，卵形。開小花，芳香，黃綠色，狀若茉莉。結(jié)果，成熟時黑色，似鷹嘴。在中國，莞香樹屬于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在國際上，被華盛頓公約列為“瀕危野生植物。”

也就是說，在自然界，莞香樹已經(jīng)相當(dāng)稀少了。

莞香樹在唐朝時由域外傳入我國東莞等地，莞人大面積種植莞香樹則始于宋代。怪異的是，中原各地栽種，皆不能活。此樹獨對莞地情有獨鐘，個中謎團至今未能破解。

莞香樹結(jié)香是個神奇的過程。要使莞香樹結(jié)香、凝香，必先使其受傷。民諺曰：“無傷不香”，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寮步香農(nóng)總結(jié)出了三句話，這三句話是香農(nóng)世代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哪三句話呢？其一，有枯枝有病葉就有香；其二，有傷疤有樹瘤就有香；其三，有蟲蟻有洞口就有香。

莞香是以莞香樹為母體，在自然環(huán)境下，分泌的油脂緩慢凝結(jié)而成。當(dāng)莞香樹受到動物昆蟲啃咬，或者根部受阻于巨石壓迫，或者細菌侵襲樹體，或者雷擊火燒枝干，或者人為砍伐等因素致傷時，就會被一種真菌感染。怎么辦呢？樹也是有生命的，樹的自我保護方法就是分泌出一種具有獨特香氣的樹脂，聚集在傷口周圍，浸潤沉積于木質(zhì)中，同真菌進行抗?fàn)帲箓诒M快痊愈。樹脂經(jīng)過多年的積聚，慢慢就形成了香。香，是對人而言的，而對樹來說，成香的過程則是無盡的苦難。

莞香樹由樹苗到香樹要經(jīng)過七八年的時間才能采香。頭一次鑿采木香，稱“開門香”，每年農(nóng)歷十二月是鑿采木香的季節(jié)，就是在活樹上鑿取，鑿采的木香依質(zhì)地分為“白木香”、“鐮頭香”、“沉香”、“女兒香”（牙香）。

初鑿香門取得的香，叫“白木香”，是香中最低等的了。已鑿取木香的莞香樹仍繼續(xù)生長，一般幾年鑿取一次。舊香口鑿出的香塊，叫“鐮頭香”。“沉香”就是當(dāng)一棵莞香樹鑿采到?jīng)]有香口可開的時候，就會把莞香樹砍掉，但并不是連根砍掉，而是在樹離地面一米左右的高度把樹頭砍掉，剩下的樹樁就用泥土覆蓋上，大概過了四年時間再挖出來，本來不香的樹樁就整根充滿了香氣，這樣的香木就是沉香木了。但沉香木還不是“沉香”。——把沉香木一塊一塊鑿下來后，再精心鏟去無油脂的部分，留下有油脂的香，香的比重甚至大于水——香沉于水中——這就是“沉香”了。

美和香的東西常令人想入非非，香總是與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女兒香”，這個令人心醉的名字，讓人魂牽夢繞。早先，洗曬香木塊兒的活兒是由女人來干的，女人心細多情，就把最好的香塊藏到懷里，再拿到外面換取胭脂。后來，人們便把香中極品稱作“女兒香”。但凡“女兒香”，一定為“女兒藏香”才算珍品，在上品的莞香中，若不是“女兒藏香”，則不能算是“女兒香”。“女兒香”鑿自多年開采的老香樹，油脂比“沉香”還濃，香農(nóng)精心鑿成一條條馬牙形，如手指大小。故，“女兒香”又稱“牙香”。

莞香雖然品種繁多，可無論多寡，均以“色、形、聲”分門別類。如莞香中“鷓鴣斑、朱砂管、黃熟、黑格”是以莞香的顏色定名的；如“馬牙、馬尾滲、竊鑿”是以形狀定名的。如“鐵格、菱角殼、香角”是以聲音定名的。唯有“女兒香”不以色形聲定名，而是直取其義。香塊藏于女人懷中，貼于胸前，越是揉搓把玩，香塊越是發(fā)亮，香氣入肌入骨，一身襲香。

“女兒香一片萬錢，香價與白金等”。也許，這就是“女兒香”珍貴的原因吧。

——這里，不但有香的味道，還有女人的味道。

三、老街訪香

舊時，寮步人多以香起家。

寮步因莞香貿(mào)易曾形成十三條街道，至今能叫出名字的有：打鐵街、杉木街、牙香街、咸魚街、賣糖街、豬糠街、鴨仔街、竹篾街、元寶街、賣菜街、燒殼街等等，其中牙香街是最富盛名的。古街的青石板上泛著幽幽的光。一只只搖曳的燈籠和一座座嶺南風(fēng)格的舊式建筑，一個一個老號店鋪就是歷史的見證。寮步的圩市——牙香街是莞香的主要集散地。從前的牙香街是莞香生意巨旺的地方。

每年農(nóng)歷十二月，是寮步香農(nóng)最忙的季節(jié)。香農(nóng)把鑿采下來的香塊一擔(dān)一擔(dān)擔(dān)到牙香街上，排成一列列長陣置攤出售。而來自各地的香商呢，早在幾天前就住在牙香街的大小客棧里等候新香上市了。賣香人的攤位上一般備有香爐，點燃上品的好香，以示招攬。而買香人也常常試點香塊，放置香爐中，香品好孬，點燃便知。香爐往往都是祖?zhèn)鞯模甏眠h。如果在這里見到元代的香爐“金善”，宋代的青銅爐“青龍戲珠”，清代的紅銅爐大耳環(huán)“三足鼎”，也不必唏噓驚嘆。

牙香街上的走圩小販，小本經(jīng)營，往往販一些“白木香”到四周的圩市買賣，利也不薄。巨賈豪商貪心更強，往往大宗交易，成躉運走，巨額獲利。據(jù)記載，大買家購得大宗莞香后，在寮步碼頭裝船，經(jīng)寒溪河運往香港尖沙咀碼頭，再裝大船出口貿(mào)易。寮步碼頭由花崗石鋪成，堅硬的花崗石斑斑駁駁。碼頭從平臺往下二十九級臺階，伸向水中。寮步碼頭是商貿(mào)貨物的集散地，東莞的莞草、莞鹽和莞香，三大出口貨物，大部分都是通過這個碼頭走水路運往世界各地的。那時的碼頭相當(dāng)喧囂繁鬧，整日里都有貨船和客船來往。每當(dāng)在寮步碼頭把莞香裝妥后，開船之前，都要有個隆重的儀式。請來巫師，做法事。并鳴炮數(shù)響，同時點燃整棵香木，向南海遙祭，祈求水上平安通達。儀式過后開船啟運，微風(fēng)徐來，香氣從碼頭漫向寒溪河的河面，于是一條河也就香了。

置身古街，我仿佛慢慢沉入到了歷史中，沉入到時間之前的時間里了。

古街的上空縈繞著香霧，不時有一曲曲悠揚的古琴聲從古街的深處緩緩飄來，有穿越了時光隧道來到明清時代的感覺。其實，牙香街是一條只容三五個人并排行走的狹窄彎曲的街道。

在屋檐下曬太陽的陳阿爹說，小的時候，牙香街的莞香很便宜，十多塊錢一斤。老祖母在世時家里經(jīng)常燒莞香，老祖母不在了，只有過年時燒莞香。陳阿爹是牙香街資深的老居民，今年已經(jīng)七十六歲高齡。他就生在牙香街，是聞著香味長大的，他熟悉這里的一切。他的女兒說，他眼睛和皮膚有問題，她要帶他去醫(yī)院看醫(yī)生，可怎么也不去。他固執(zhí)地認為，用“沉香水”洗臉，就能消炎殺菌，根本不用看醫(yī)生呢。

我在牙香街的一個小院還走訪了一位近八十歲的阿婆。阿婆正在吃午飯，一塊石條上擺著兩菜一湯。一碟是干炸小魚，一碟是清炒苦瓜，青花瓷碗里的湯呢是西紅柿雞蛋湯。旁邊一只卷著尾巴的小花狗伸著舌頭，看著阿婆吃飯。阿婆用箸夾起一個魚頭扔給小花狗，小花狗歡喜地搖搖尾巴，叼起魚頭，到墻角美餐去了。阿婆坐在小凳上，身子骨很硬朗，只是臉上布滿鷓鴣斑。我和阿婆聊起了莞香。她家現(xiàn)在還有燒莞香的香爐，一般都是過年祭祖的時候燒，平時很少用。阿婆告訴我，早年間，牙香街真是好香，熱鬧得很。她家原來也是賣香的，她小時候就幫父親賣香，識得什么樣的香是好香。現(xiàn)在不賣香了，兒女都在東莞上班，只有她和小孫女住在這里，兒女們周末常回來看她。

起身就要告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阿婆的頸上掛著一塊香木，油亮油亮，甚是特別。我問，這是什么寶貝啊？阿婆說，是“女兒香”。我能摸摸嗎？阿婆笑了，點點頭。我輕輕握了握“女兒香”，有一種溫潤的感覺。香氣呢，并不濃烈，而是淡淡的香。您掛多少年啦？六十多年了，是出嫁那年掛在頸上的，從沒離開過呢。哈哈哈！——！阿婆開心地樂了。

往前走，就是“好香館”了。門口臺案上堆滿了一捆一捆的香，角落的一個鐵皮桶里裝著的是灰色的似泥非泥，似水非水的東西。一把細目的篩子置在案板上，篩子的里里外外粘著香粉，彌漫著香的氣味。一個臉上粘著香粉的小伙子，正在埋頭制香。制香的小伙子叫賴清華，非寮步人，而是福建廈門人，“好香館”特意招來的制香師傅。

辛苦啦！

不辛苦。

這就是線香嗎？

是的，線香。

制香有哪些步驟啊？

選料，打粉，篩粉，和香，擠壓，成香，曬干，應(yīng)該是七個步驟吧。和香是關(guān)鍵程序，水分太少吧無法擠壓成香；水分太多吧，香條就會發(fā)軟，香條里不緊密的空隙間會進去空氣，香在燃燒時就會火糙難看。

啊哈哈！制香有這么多的講究哈。你忙你的，我們隨便看看。聽說牙香街上有個“香佬李”也會制香？

是的。他在牙香街的哪頭兒呢，還得往里走。

我們?nèi)タ纯础?/p>

走好哈！

“香佬李”曾是牙香街地攤上擺賣莞香的香農(nóng)，祖祖輩輩靠莞香為生。三十余年的摸爬滾打，使他熟練地掌握了采香、制香、賣香和品香等技藝，現(xiàn)在已成了香業(yè)公司的老板。西裝革履，打著領(lǐng)帶，分頭梳得锃亮，猛一看，還真像那么回事。很多記者采訪過他，他的名字多次上過報紙，可謂牙香街的名人，他叫李文浦。不過，人們都喚他“香佬李”，反倒忽略了他的真名。我見到他時，他手里正在打磨香塊，面前的臺案上攤著他精心加工的各類莞香。他的女兒李玉花大學(xué)（中國檢察官學(xué)院）剛剛畢業(yè)，由于迷戀莞香，干脆放棄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回到牙香街跟父親一起經(jīng)營莞香。畢竟是大學(xué)生，她認識到了品牌的價值，就鼓動爸爸將“香佬李”注冊了商標，并研發(fā)出了莞香茶、線香、手鏈和香粉等系列產(chǎn)品。每種產(chǎn)品上都貼著“香佬李”商標。每天，她對著這些香木及其產(chǎn)品都很開心。我到“香佬李”店里時，不巧，李金花出去辦事了，不然我打算同她好好談?wù)勀亍Ｋ牡苊猛魰匝嗟故鞘譄崆椋瑸槲覀円灰唤榻B店里的莞香產(chǎn)品。

如今，“香佬李”已經(jīng)是莞香的一個著名品牌。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和媒體廣泛宣傳，“香佬李”在牙香街甚至東莞已經(jīng)聞名遐邇。有人千里迢迢慕名而來，非“香佬李”的香不買。“香佬李”的香言不二價，絕對都是上品。

店門口的一個木盆里有個光著腳丫的小囡囡正在玩著香塊。汪曉燕說，小囡囡滿身香氣，身上從來不起痱子，蚊蟲也不叮咬。我彎腰抱起小囡囡，嗅了嗅，果然香味撲鼻。

腳往哪里走，人往哪里去。

出了“香佬李”，我們又信步踱進“中和堂”。——迎面是個大大的“福”字。“福”字左邊自上而下掛著一串紅燈籠，一個，兩個，三個；“福”字右邊自上而下掛著一串紅燈籠，一個，兩個，三個。老板是位文雅的女子名叫劉文優(yōu)，見我們到訪，笑臉相迎。“中和堂”里有許多莞香古木，又粗又大，很有滄桑感。劉文優(yōu)說，這些古木都是前些年從海南等地收購來的，如今已經(jīng)很難找到了。“中和堂”的天井里，有一汪水池，映著藍天和藍天上的云朵。水流從一個石刻的龍嘴流出來，嘩嘩嘩！長流不斷。

……

我在古街上徜徉，只見沿街店鋪，香物、香品、古玩琳瑯滿目。大多數(shù)商鋪除了經(jīng)營沉香、莞香和檀香的原材料外，還經(jīng)營莞香的手串、佛珠、線香、竹香、盤香等工藝品。

啊呀呀呀！同行的幾位大呼小叫的，不斷有驚奇地發(fā)現(xiàn)。而我的腳步雖然有些疲憊，但也跟在大家的后面，繼續(xù)向牙香街的深處探尋。

相機咔嚓咔嚓眨著眼，照片拍了不少。

四、林中紀事

浮竹山佛嶺。佛靈湖生態(tài)園。

莞香，莞香，莞香。嶺上嶺下是莞香，湖畔路旁是莞香，房前屋后是莞香。郁郁蔥蔥的莞香林，連綿起伏六千畝，此處可謂寮步鎮(zhèn)最大的莞香樹種植基地了。

我到這里采訪那天，天氣忒好啦，無霧無雨無風(fēng)無云，陽光燦爛。我在寮步鎮(zhèn)林業(yè)站長何頤佳陪同下，在莞香林尋尋覓覓。我注意到，林中莞香樹多半與荔枝混交伴生，林下還生長著一壟一壟的“鬼子姜。”何頤佳介紹說，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莞香種植方法。寮步民諺：“荔枝樹下種莞香，莞香樹下種姜。”意思是說，荔枝和姜是莞香樹的伴生植物，能彼此促進生長。何站長告訴我，莞香樹在生長期只須除草，無須澆水，無須施肥，無須修剪。他說，這種樹相當(dāng)皮實，無須太多呵護。成年莞香樹，有輕微的蟲害，反而有利于生成結(jié)香。他說，莞香樹的木質(zhì)很軟，甚至很糠，不能做家具，不能做建筑材料，除了結(jié)香幾乎沒有太多用途。大自然真是奇妙，當(dāng)某種東西一方面不行的時候，另一方面的能力一定是超乎想象的。說話間，我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林中間或有些樹呈病態(tài)，葉子枯干，且遭受了蟲噬。我走近，摘下一片枯葉，問何站長。

這是什么蟲吃的？

黃野螟。

什么？黃野螟？黃色的黃，荒野的野，螟蛾的螟嗎？

對對，對。一種鱗翅目螟蛾科的蟲，專門在莞香樹上為害，吃莞香樹葉子。

影響莞香樹生長嗎？

一般情況下問題不大。

什么情況下問題大？

一株莞香樹上黃野螟的頭數(shù)超過一千頭，問題就大了。數(shù)量一多，食物就不夠了。黃野螟就不但吃葉子，連樹枝和樹干的皮層也會被吃掉。

有什么除治辦法？

辦法還是有的。冬季在樹下淺翻土，暴露出的冬蛹連同清除的枯枝落葉和雜草用火燒，冬蛹就都燒死了。

莞香樹不是有些輕微的蟲害更有利于結(jié)香嗎？

是的。蟲害還不能完全除掉，完全除掉就不利于結(jié)香了。每年還是有意識地留下一些冬蛹，有蟲不成災(zāi)哈。

我和何站長正說著話，從一棵大樹后面忽然閃出一女子，用異樣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那女子有一種古典與時尚兼而有之的美。丹鳳眼，柳葉眉，一小片薄薄的嘴，略微翹翹的。左手手腕上戴著“女兒香”手串，黑亮黑亮。穿青花對襟白衫，荷葉裙，黑色網(wǎng)格長絲襪里白白的腿，隱隱約約。當(dāng)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到何站長的臉上時，樂了。哈哈哈！——你？你？原來她與何站長認識。

女子名叫梁育葵，是這片莞香林基地的負責(zé)人，同時也是林中“莞香緣”香店店長。剛才接到報告，有不明身份的人進入林中，便來一探究竟。她笑著說：“差點把你們當(dāng)成了溜進林子里的賊呢。”“有偷莞香樹的樹賊嗎？”我問。“有”。梁育葵說，“前幾天就被偷走了一棵三十年生的莞香樹頭，九個頭的呢。”“怎么回事？你講講經(jīng)過。”我說。

“我們養(yǎng)了三條狗，也沒看住，這個賊人必是個高手。”梁育葵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那是個雨天，平時特別機靈的狗傍晚就開始打瞌睡，夜里狗也沒有叫，清早雨停后發(fā)現(xiàn)，那棵莞香樹頭被人偷走了，狗也失蹤了。三條狗，連一條都不見了。”

“報案了嗎？”

“報了。不過破案的希望不大。”

我問何站長：“偷盜莞香樹的案件多嗎？”

何站長回答：“不多，極少發(fā)生。”

梁育葵引著我們來到那棵被偷走的莞香樹頭生長的地方。她指著那個又深又大的坑說：“喏，就是這兒”。大家唏噓不已，痛斥賊人可恨。

在林子里又看了幾棵結(jié)香的樹，梁育葵便請我們?nèi)ニ摹拜赶憔墶钡昀锖炔枇恕！拜赶憔墶毖谟吃谳赶懔稚钐帲讐彝撸ピ荷钌睿h遠就聞到了莞香令人迷醉的香氣。聽說，于丹、曹穎、錢文忠等名人曾光顧過“莞香緣”了。不久前，還在這里還拍過一個電視劇《莞香》，劇中女主角就是曹穎。我問梁育葵，你在劇里演了什么角色啊？她笑了笑說，到時候看電視就知道了。

梁育葵畢業(yè)于廣州商學(xué)院，學(xué)的專業(yè)是財會，打得一手好算盤。可惜現(xiàn)在用不上了，算盤都成古董了。她生于大嶺山的馬蹄村，村子附近的山嶺上生長著許多莞香樹。她從小就知道，與馬蹄村相鄰的雞翅嶺村有個叫湯煥洪的老伯是著名的香農(nóng)。湯老伯家里有一枚香膽，據(jù)說是全世界僅存的一枚，價值連城呢。那香膽是怎么來的呢？有一年雨天打雷，火球在雞翅嶺村街的上空滾來滾去，繞著一棵百年的莞香樹又轉(zhuǎn)了三圈，最后一聲巨響，把那棵老樹劈去一半，露出一個大樹窟窿。后來，湯老伯就是從那個樹窟窿里摳出了一個香囊，刨開香囊一看，頭都炸了——里面包著的是香膽。她曾跟著爸爸專門到湯老伯家里看過那香膽，至今印象清晰。那香膽呈棕黑色，鷓鴣蛋一般大小，泛著藍幽幽的光亮，膽中隱約可見細小云紋，湊到鼻子底下聞，一股奇香直抵心扉。那香膽嵌在一塊香木中，像是香木的眼睛，還眨呀眨呀的，分明透著靈性呢。打香膽主意的商家趨之若鶩，可無論出多高的價錢，湯老伯都不為心動。一把鎖頭——咔嚓！把香膽鎖在柜子里，干脆看也不讓看了。講什么道理？不講道理，香膽在自己的柜子里就是道理。湯老伯很有性格呢。

我們瞪大眼睛聽著她講述香膽的故事，一時竟忘了喝茶。

“喝茶，喝茶。”梁育葵說，“這是剛剛沏好的莞香茶。”接著，她還特意表演了香道。我們一邊品茶，一邊欣賞。那莞香茶，湯色濃郁，清香無比。而香道通過眼觀、手觸、鼻嗅，讓我們感悟到許多美妙的東西。那感覺真好！

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天，也說到獲得諾貝爾獎的莫言。我說，你讀過莫言的小說嗎？她說，最近才讀，不讀就有點“奧特（out）”了，讀的是《生死疲勞》。她湊到我的耳邊說，過去真不知道莫言是誰。

品茶賞香，讀書論理，安然而知足地面對生活，正是：

蘭馥易迷蝴蝶夢，脂濃深透鷓鴣斑，

一爐領(lǐng)略繞滋味，幾凈窗明好伴閑。

有香相伴的生活是一種什么境界呢？這個，我還真是說不清楚呢。不過，有香點綴的生活，至少不虛妄，不乏味呢。

五、莞文化的符號

香，是一種文化。中國古典名著中，對香文化的描述比比皆是。司馬遷在《史記》中就有“稻梁五味所以養(yǎng)口，椒蘭、芬芷所以養(yǎng)鼻也”的記述。這里的椒蘭和芬芷，是草本植物，香氣怡人。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到賈妃歸榮國府省親時，送給賈母的禮物是“沉香拐拄一根，迦南念珠一串”。《西廂記》中也是有香的。張生每每見鶯鶯時，總是先聞其香，后見其人。“猛聽得門兒呀的一聲，風(fēng)過處衣香細生，踮著腳尖兒仔細定睛……”，如此如此，對香的描述，多有閃現(xiàn)。

作為香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莞香文化也是源遠流長的。當(dāng)然，莞香文化并不僅僅屬于寮步，屬于牙香街。

莞香文化，似乎已經(jīng)成為東莞的地域文化符號了。東莞學(xué)者劉建中對莞香的歷史和文化進行了深入挖掘和長期的研究。他與莞香有著揮之不去的情緣。多年來，他尋香訪香，識香聞香，結(jié)識了許多香友，寫過多本有關(guān)莞香的著作。他用三個“最好的”來說明莞香在香文化中地位和作用。哪三個“最好的”？一曰，歷史上，明清年間向朝廷進貢的香中，莞香是最好的，有史冊記載為證；二曰，民間使用的植物香料中，莞香是最好的，“女兒香”的由來就可證明；三曰，出國貿(mào)易的香料，莞香是最好的，有香港名字的由來和寮步牙香街的繁盛可證。劉建中認為，莞香有“五德”：仁、義、智、勇、潔。他說，莞香充滿靈性，繁盛而不浮華，講究而不雕琢，堪稱香文化的代表。在一定意義說，也是莞文化的代表。

東莞專門成立了莞香文化學(xué)會，原寮步鎮(zhèn)副鎮(zhèn)長劉松泰被推舉為會長。在寮步時，劉松泰被稱為“香鎮(zhèn)長”。他幾十年如一日熱愛莞香文化，積累了大量圖片資料，收集整理了許多民間記憶，在香文化研究方面有許多建樹。他與文化學(xué)者王魯湘關(guān)于莞香文化的對話，香港鳳凰衛(wèi)視播出后，在海內(nèi)外產(chǎn)生廣泛影響。

東莞女作家曾明了的長篇小說《百年莞香》是一本奇異的書。在曾明了的筆下，莞香不僅僅是浪漫神秘的象征，還是世代莞人安身立命，養(yǎng)家糊口的根本。曾明了通過借喻的手法還對人性的貪婪進行了無盡的鞭撻和追問。莞香見證家族的悲歡離合，寮步的風(fēng)土人情，見證了“下南洋”的悲慘境遇，婚喪嫁娶的民俗細節(jié)，它收納了歷史，貯藏了文化。

誰說東莞是一片文化沙漠？東莞要打造自己的城市形象。經(jīng)過全體莞人的網(wǎng)上投票，莞人選出了自己的城市標識。

二○一一年一月二十一日，東莞市委宣傳部部長王道平（現(xiàn)已任市人大主任）向中外媒體宣布：“東莞城市標識，是以莞香花為元素，以綠、藍、紅、橙為主色彩，以“每天綻放新精彩”為標識語設(shè)計而成，體現(xiàn)了一種城市的活力和精神。”穿著黑色西裝、打著絳紅色領(lǐng)帶的王道平說，“莞香，是東莞沉淀的歷史元素，有獨特的內(nèi)涵，莞香花芳香四溢，充滿活力。活力，既是自然的活力，也是社會的活力，體制的活力，人的活力。活力，是東莞發(fā)展經(jīng)驗的概括也是東莞未來發(fā)展動力的源泉。”

王道平給人的印象是沉穩(wěn)、干練。

當(dāng)時，我恰好在東莞出差，在賓館電視上收看了當(dāng)晚的東莞新聞。我注意到，王道平部長身后的新聞發(fā)布會的背景板，就是首次面世的東莞城市標識——兩朵綻放的莞香花和那句“每天綻放新精彩”。

那是一條有氣味的新聞哩。在我收看電視的房間里，仿佛也彌漫著莞香花醇厚的香氣，久久不散。

六、牙香街的落日

古代官員“熏衣靜坐”燒的香，就是莞香。

那時候，皇帝辦公議事前，要求上朝官員所穿的朝服必須用莞香熏一下。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這樣熏一下，一來呢可以去污避穢，避免把細菌帶入朝中；二來呢可以消除官員頭腦中的雜念，專心議事；三來呢體現(xiàn)出一種威嚴，皇帝面前不可以隨便。瞧瞧，莞香竟然是“朝香”呢，它與政治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

明清時代，廣東每年供奉朝廷的貢品都有莞香。故宮博物院里保留的朝廷貢品的名冊中，就有朝廷專門要東莞莞香多少多少盒的詳細記錄。那個數(shù)可不是個小數(shù)，而這個數(shù)最終都是出自牙香街的。

據(jù)香港歷史學(xué)家羅香林教授考察研究，香港的得名，也與莞香有關(guān)。當(dāng)時莞香不僅暢銷國內(nèi)，而且經(jīng)加工后由港口裝船，遠銷東南亞。鄭和下西洋的時候，船上裝的東西就有莞香。運送莞香的船只大多停泊在尖沙咀碼頭，那時的尖沙咀歸東莞管轄，而堆放莞香的碼頭，總是香飄萬里。因此，這個堆放和轉(zhuǎn)運香料的港埠，就被稱為香港了。

瞧瞧吧，——先有莞香之香，后有香港之名呢。

我在牙香街采訪時，當(dāng)?shù)嘏笥呀o我講了一個皇帝欠寮步人莞香銀的故事。明萬歷年間，寮步有個叫封肖瑜的人經(jīng)常為皇宮采辦莞香等寶物，獲利無數(shù)，被稱為寮步的“銀王”。除了供給官員所需“朝香”之外，皇宮里的嬪妃也需要一定的數(shù)量的莞香。嬪妃特別喜歡莞香，但與封肖瑜打交道的不是嬪妃，而是太監(jiān)。數(shù)年后，皇宮欠封肖瑜的香銀已達十萬兩。皇宮還能欠賬嗎？封肖瑜心想，香銀會不會是被太監(jiān)貪了呢？于是，就找主管賬房的太監(jiān)討債。太監(jiān)還挺熱情，說你稍坐等片刻喝口茶，就進去報告了。少頃，太監(jiān)拿出一幅黃綾交給封肖瑜，上面寫著“當(dāng)今皇帝欠東莞封肖瑜香銀十萬兩”，那黃綾上還清晰地蓋著皇帝的玉璽。封肖瑜便不敢再問，拿著黃綾悄悄退出。心說，這算什么啊——這不是打的白條嗎？可惜，那幅黃綾被封家的后人保管不慎，被一場火災(zāi)燒毀了。

好家伙，莞香在當(dāng)時皇宮中是多受青睞啊！以至于皇帝連龍顏應(yīng)有的體面都不顧了。

歷史是一口幽暗的井。然而，幽暗的深井里我們總能打撈出一些有香味的東西。在一些模糊和閃爍其詞的字面背后，可以看到當(dāng)年作為貢品的莞香，是以怎樣尊貴的身份出現(xiàn)在皇宮中啊！——著名的宣德爐就是專為莞香打造的。

莞香的榮耀與輝煌，在莞人的心靈中，自然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痕。

到了清代，乾隆皇帝鄙視洋人而海禁遷界，莞香出口遭禁。乾隆皇帝寫信給英王，說，在統(tǒng)治這個廣闊世界時，我只考慮一個目標，即維持一個完善的皇權(quán)統(tǒng)治，而根本不需要貴國的產(chǎn)品（可能指鴉片），當(dāng)然中國的產(chǎn)品也不必運往國外。

乾隆皇帝很有性格，很有脾氣。不過，這種性格和脾氣對莞香的出口貿(mào)易來說，并不是好事。更糟的事情還在后面呢。雍正年間，有承旨采辦莞香的縣令，采辦不獲（怎么會不獲呢？一定去的地兒不對，去牙香街了嗎？我想不明白），至杖殺里役數(shù)人，惹怒香農(nóng)。憤然然，大多數(shù)香農(nóng)斬去所種香木，逃亡異地。香木殆盡，香品貿(mào)易消歇，從此香業(yè)廢弛。

于是，香港寂寞，寮步寂寞，牙香街寂寞。

晚霞凄涼，落葉繽紛。

彌漫牙香街上空的，是煙？是氣？還是魂？

七、香的思考

以鼻聞香，以心領(lǐng)會，尺席之間，五感澄明。

拿破侖曾經(jīng)說，哪怕蒙上他的眼睛，憑借著嗅覺，他也可以回到他的故鄉(xiāng)科西嘉島。因為那島上有一種植物能夠散發(fā)出獨特的香味，他熟悉那種香味，風(fēng)里有那種香味。英國著名作家吉卜林說：“人的嗅覺比視覺、聽覺更能挑動人們細膩的心。”

莞香的氣味是迷人的。

莞香的迷人之處就是把它加熱到二百四十度至三百度時，就會散發(fā)出令人沉醉的香氣。那種感受是：如醉如癡，如入仙境。香，是一種嗅覺的文化，其內(nèi)涵的深度和廣度及美學(xué)意義超越了國界，與膚色和語言幾乎沒有關(guān)系。香，帶給人的是心靈相通的東西。

人的各種感覺中，嗅覺是最神秘的。現(xiàn)代科技幾乎無所不能，隨著視覺圖像，聽覺的聲音，味覺的食物，都可以進行儲存，唯獨嗅覺所對應(yīng)的氣味，只有在具體的環(huán)境中才能出現(xiàn)，無法存留，只能記憶。博爾赫斯說，嗅覺是構(gòu)成靈魂記憶的一座恢弘的宮殿。這話說得真好。

水是有源的，樹是有根的。文化可以斷層，但不會斷根。只要嗅覺存在，就可以嗅到根脈的所在。莞香是大自然精靈。莞香的性格和氣質(zhì)，留給我們的是人與大地相通的氣脈。回眸歷史塵煙中的莞香盛市，追尋絲縷柔緲中的天地神靈，莞香帶給我們許許多多的思考。

香是什么？香是中國人心中的一個情結(jié)。香，留在心中；香，留在生命的律動里。文化學(xué)者王魯湘說：“香文化是超越了歷史、國度和宗教的文化形態(tài)，在歷史上，東莞是作為中國香文化的基地而存在的。一條古街，一個碼頭，一條河流，一段香木，一縷神韻，以獨有的沉靜，深遠和幽雅，讓人的心靈有了歸屬感。”

牙香街上的那些人和事，都隨著香的煙霧飄散，唯有香的馨香入魂入魄。那香魂迂回纏繞百年，彌留人間。我們可以肯定的是，莞香稟賦中的高貴氣節(jié)，至今尚存，并且注定堅韌，持久。我想，這是何紹陽等人決心打造牙香街的基礎(chǔ)和前提吧。

北宋詩人黃庭堅在《香之十德》中說，香的好處是：“感格鬼神、清靜身心、能拂去穢、能覺睡眠、靜中找友、塵里偷閑、多而不厭、寡而為足、久藏不朽、常用無礙。”據(jù)說，黃庭堅寫詩前，總要先點上一炷香，創(chuàng)造出一種氛圍和意境，在裊裊香氣中，才能落筆，寫出好詩。

張愛玲也喜歡莞香，特別是莞香中的“沉香”。她的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爐香》，讓她紅遍三十年代的上海灘。小說開頭就寫道：“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的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zhàn)前香港的故事。您這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講完了。”張愛玲就是張愛玲，講故事的方式也跟別人不一樣，——“搬出銅香爐……點上沉香屑”，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她說，她的愛很卑微，卑微到塵埃，又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唉，這個張愛玲，可真夠折騰了。

法國有部電影叫《香水》，影片中的主人公格魯尼是個惡魔，他專門收集少女的體香氣味，來制作香水。他的香水有一種魔力，一滴香水可以讓人愛得傾心，一滴香水可以讓人愛得瘋狂。

香與香水的本質(zhì)是不同的。香水能夠喚醒人的欲望和沖動，而香則能讓人寡欲、安寧和節(jié)制。

香，是空靈和清寂的象征，所代表的是一門玄妙深遠的學(xué)問。在有形無形的香氣中，有的人嗅覺舒暢，心曠神怡；有的人塵慮盡消，渾然忘我；有的人悟到四時五行，一切皆有輪回；有的人望見“月照空山，萬籟俱寂。”

八、比黃金還貴的香

在牙香街各家店鋪里的香品，不難看到達數(shù)百年的“沉香”，而這些“沉香”價格不菲，極品“沉香”比黃金還貴呢。

也許，這樣的極品“沉香”不是用來賣的，而是用來展示的，代表著牙香街的一種規(guī)格和檔次。也就是說，牙香街有香品世界里最好的東西。

當(dāng)年，林則徐虎門銷煙后，向朝廷諫言“以香代煙”。他在為戒煙人開列的藥方里，就提到要使用“沉香”兩錢。這里的“沉香”，指的就是莞香中的“沉香”。

“沉香”的藥用價值高，入藥的歷史久遠。李時珍《本草綱目》曰：“沉香，氣味辛，微溫，無毒。”主治：“風(fēng)水毒腫，去惡氣；主心腹痛，霍亂中惡。”還主治：“止轉(zhuǎn)筋吐瀉冷氣，冷風(fēng)麻痹，骨節(jié)不任，風(fēng)濕皮膚瘙癢，氣痢；治氣逆喘急，大腸虛閉，小便氣淋，男子精冷。”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研究證明，“沉香”在藥理上的作用是多方面的，尤其具有強烈的抗菌作用。在降壓、抗心律失常、抗心肌缺血，抗腫瘤方面也有突出的表現(xiàn)。

“沉香”真是個好東西啊！

非典肆虐期間，“沉香”還被一些著名的老中醫(yī)推薦為有效的抗非典藥物。目前，“沉香”是一百六十多種中成藥的組方原料，民間應(yīng)用的偏方更是多達數(shù)百種，“沉香”具有神奇的魔力呢，它的更多的功效，也許我們至今尚未完全知曉。

“沉香”是人工無法合成的，當(dāng)然也就不可替代，不可復(fù)制。目前，“沉香”的國內(nèi)市場價格每公斤已超過一萬元，特級品“沉香”每公斤在六萬元以上，最高的可達十幾萬元。

九、香的精神

嘖嘖，有氣魄。寮步鎮(zhèn)要種植一萬畝莞香樹呢。

三年前，寮步鎮(zhèn)委、鎮(zhèn)政府確立了打造“古代香市，現(xiàn)代香都”的思路，重新挖掘和復(fù)原莞香文化。而這一切要從種樹開始。沒有莞香樹哪有莞香？對于莞香文化來說，也許，恢復(fù)和重建一座座繁茂的莞香森林比什么都重要。因為偉大的莞香森林，才是莞香文化的根。

“凡是有空地的地方都要種植莞香樹。”鎮(zhèn)黨委書記何紹田介紹說：“已經(jīng)有商家免費贊助了三十萬棵樹苗，目前已經(jīng)種下了七千多畝”。

“按照過去的經(jīng)驗，莞香樹在種下七八年后才能結(jié)香，而現(xiàn)在通過新技術(shù)，三年就可以結(jié)香了，效益很快顯現(xiàn)。如今，寮步傳統(tǒng)的莞香交易市場——牙香街開街了，市場平臺必定會帶動種植、鑿采、加工和交易等整個莞香產(chǎn)業(yè)鏈的興盛。”

穿白襯衫、戴黑框眼鏡的何紹田頗有學(xué)者的氣質(zhì)。他說，“接下來，寮步還要引進沉香檢測中心，促進牙香街香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何紹陽很健談，他用簡練的語言描繪著寮步的未來。他說：“寮步不僅要復(fù)原牙香街，還要建現(xiàn)代化的商業(yè)廣場，百貨大樓，還要恢復(fù)莞香木市場，把民間的莞香工藝品，老物件，香爐香具都在牙香街上呈現(xiàn)出來”。

如今，寮步鎮(zhèn)政府按照明清嶺南建筑風(fēng)格，對牙香街進行了仿古包裝，老字號“昌隆香行”、“福記”、“得月齋”、“滿堂香”在古街重現(xiàn)。“香行會館”、“制香工坊”、“臺灣好香館”、“富山檀香”、“歲月沉香”、“香佬李”等新號店鋪，也在牙香街落戶開張。

同時，還通過招商引進了臺灣、廣州、深圳、海南、雷州、茂名和電白等地的香戶進駐售賣莞香及其制品。目前，已有四十余家商號進入營業(yè)階段，剩余的商鋪正在進行裝修。

牙香街，一頭連著歷史，一頭牽著未來。中間呢？中間是寮步人和商號及香戶面對的有香相伴的殷實的日子，還有馨香、寧靜、快樂、安穩(wěn)、自在、滿足和幸福。

發(fā)展從來不是一路坦途。二OO八年底，一場不期而至的金融經(jīng)濟危機，沖擊著整個東莞的產(chǎn)業(yè)。寮步也未能幸免，面對困難和挑戰(zhàn)，寮步人從傳統(tǒng)中尋找前行的力量。寮步人找到了嗎？找到了——那東西是什么？那東西就是香。就是香的精神，莞香的精神。

前人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寫道：“東莞香田，蓋以人力為香，香生于人者，任人取之，自享其力，鬼神則不得主之也。”也就是說，人才是莞香興旺的因素。寮步人勤奮好學(xué)、開拓進取、誠實守信、敢為天下先等特質(zhì)，正是莞香精神的體現(xiàn)。

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說，牙香街正是用莞香的精神打造而成的。牙香街開街啦！也許，開街意味著牙香街新的一頁正在掀開。太陽升起來了，干凈得很，有勁兒得很。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牙香街的日子怎么會過膩呢？牙香街的日子鮮著呢，香著呢，樂著呢，美著呢。

然而，說到底，香是大自然的產(chǎn)物。香里深藏著大自然的法則。大自然的喜怒哀樂，生滅流變都凝聚在香里了。

香，之所以為香，是因為香里有陽光的味道，空氣的味道，雨露的味道，風(fēng)雷的味道，鳥語的味道，山川的味道，泥土的味道。香，之所以為香，是因為香里還有人的味道，汗水的味道，辛勞的味道，時間的味道，智慧的味道，感情的味道，夢想的味道。

“沉”“靜”“定”是香的三種境界。

香，能夠幫助我們?nèi)コ≡辏コ裏溃コ龖n愁，去除喧囂，去除痛苦，去除失望。香，能夠讓我們漂浮游移的心得到沉靜和安寧。

在此，我想到了多年前在麥積山上看到的一塊匾額，匾額上寫著四個字。就四個字？就四個字。也許，這四個字道出了香的精神最本質(zhì)的東西。什么呢？

——是無等等。

責(zé)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