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28年阿英在有關革命文學的爭論中無情地批判了魯迅的落后。然而阿英本人是如何創作革命文學的呢?本文將討論阿英在其早期作品中如何借助個人經歷和個人觀點描繪革命以及這種個人立場在阿英后來作品中的消失。這種變化表明現實主義是阿英早期作品的主要出發點,但隨著創作環境的變化政治觀念在其作品中的重要性逐步增加,阿英的寫作目的也從反映現實變成教育他人與自己。
關鍵詞:政治觀念;個人經歷;困境;阿英;魯迅;革命文學創作。
中圖分類號:I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3)4-0114-04
為了促進當時左翼文壇上正在進行的有關革命文學的辯論阿英(1900~1977)于1929年3月在《太陽月刊》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死去了的阿Q時代”的文章。在該文中阿英強調魯迅塑造的落后的阿Q形象已經完全不能代表大革命時代的中國農民。隨后阿英在該文的續篇中進一步指責魯迅:“我們真想不到被讀者稱為大作家的魯迅的政治思想是這樣的駭人!他完全變成一個落伍者,沒有階級的認識,也沒有革命的情緒,他對革命和革命文藝,態度是異常的不莊嚴,這很可證明并沒有怎樣的了解?!雹僭谧l責魯迅的同時阿英本人如何進行革命文學的創作?令人遺憾的是長期以來學者們忽視了阿英在文學作品及回憶錄,日記等作品中對革命的描寫。為了彌補這一缺陷本文將對這些作品進行解讀并探討阿英創作態度的變化。
阿英于1920年代初期投身于政治活動并于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八摹ひ欢闭冎笏讣刺与x家鄉蕪湖。在逃避追捕的旅途中他斷斷續續地寫下了一些日記并于1928年底以《流離》為題發表了這些日記。在阿英的創作生涯中《流離》是第一部與革命有關聯的作品,但令人驚訝的是阿英在這部作品中沒有記錄自己的革命活動而是用傳統的游記筆法記錄了旅途中見到的風土古跡,不斷透露出一種悠閑的心態,而且他對旅程的選擇和對事物的觀察往往也受到這種心態的影響。下面的一段對廬山晚景的描繪即是一例:
鄉村黃昏極可愛。細細體驗,雖零碎片斷,也別具風趣。在此縱目遠視,即可得下列各印象。如有舟子在清艙,兒女幫同移物上岸。如搭客坐船舷讀書,雙足入水。如雙牛探水歸家,牧牛者執十字草鞭隨行。如炊煙四起。如鄉人赤膊拖鞋,手執蒲扇,在灘上納涼。如小舟半沉。砧聲,雀噪,和兒歌。如有客朗讀“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如挑擔子的生意人匆匆回家,女郎提水,婦人收衣,舟覆灘上。如釣,罾,驢。如行人急歸,堤沒水中數寸,人行其上,較高處草尖漏出水面三四分。如船桅入水若細絲。如“蟬到吞聲尚有聲”的蟬鳴。如一群鵝靜立水中,有如雕塑。如匡廬影竟落入此小河中。如漁夫晚歸,背罾行走,一兒托罾下緣,一兒負魚籃……②
這一系列印象在透露阿英心態的同時也透露出一種現實主義傾向,即一種忠實于個人觀點并無意從政治或意識形態立場出發對個人經歷或個人觀察加以批評或改造的傾向。這種傾向使阿英在《流離》中毫無掩飾地描寫了自己如何欣賞自然景色和新鮮食物,如何大量閱讀和摘錄各種書籍,同時阿英也描寫了自己的感傷情緒和對商品緊缺物價上漲等現象的種種憂慮,結果我們在日記中看到的不是一個抽象的革命者形象而是阿英的教育背景,個人性格,個人愛好和個人習慣。
在寫作《流離》的同時阿英也在寫作其它有關革命的作品,其中包括寫成于1927年9月底的中篇小說“一條鞭痕”。在屠格涅夫的《前夜》的影響下“一條鞭痕”通過詩人白爾森涅夫折射了阿英如何在蕪湖經歷汪精衛于1927年7月發動的政變。在這部作品中阿英依次描寫了白爾森涅夫的革命理想,過早的興奮,面對政變而產生的幻滅以及對未來的惶惑,對白爾森涅夫表現出明顯的同情。然而他在1928年3月2日寫成的“后記”中卻寫到:“詩人白爾森涅夫是我最憎惡的病態的人物,所以在全書之末,我把他過去的生命宣告了死刑。”③有意思的是阿英在宣告白爾森涅夫死刑以后并沒有改寫“一條鞭痕”或者干脆不發表這部作品。這種保持作品原狀的做法是不是意味著作者依然企圖保留自己的心路歷程?
阿英在“四·一二”政變之后仍然與中共領導機構保持密切聯系,了解并重復了那種認為中國革命正在高漲的官方觀點,宣稱阿Q的時代已經死去就是這種觀點的產物。然而他的現實主義傾向卻使他在作品中無法描寫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看不到的革命高潮,也使他不能忽視中國革命在“四·一二”政變后經受的挫折。作為汪精衛發動的“七·一五”政變的目擊者他在這次政變發生后不久開始創作一組反映革命的短篇小說并將其結集成《革命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讀者看到的是一群利用革命攫取權勢,金錢和女人的投機分子,一些魚肉人民的歹徒和一些在政局變化時立即變節的膽小鬼。阿英嘲諷這些偽革命家的手法使人聯想到晚清的譴責小說和社會小說,在顯示作者的蔑視態度的同時也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失望甚至絕望情緒。作品中的第一人稱敘述人“我”不斷站出來用自己的聲音譴責這些騙子,但他的敘述卻表明他不得不承認革命受到這些投機分子的把持。面對這些寡廉鮮恥為所欲為的丑角讀者不禁會問到:如果革命的結局是騙子上臺,我們為什么還要進行革命?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阿英是首先描繪革命群眾的作家之一,而在這方面他也表現出一種現實主義傾向,寫成于1928年4月的短篇小說“白煙”即是一例。這個短篇依次描寫了市黨部如何慌亂地組織各區黨員歡迎革命軍隊中的屠軍長的到來,這些革命黨人如何走向碼頭并在大雨中與維持碼頭秩序的英國水手發生沖突,如何在現場舉行反帝集會,如何在當地警察局長的調解下前往警察局休息,如何在得知屠軍長改變行程的消息后在碼頭上解散。這個故事結構松散,沒有什么中心人物或事件。相反,它顯示的是這些歡迎群眾表現出的多樣性和流動性,尤其是這一人群中的各種聲音。作品的大部分篇幅被用來記錄人群中發出的種種觀點,交談和爭辯,不僅保留了學生,教師,工人,農民和商人的聲音而且也保留了油滑的警察局長和有鴉片煙癮的記者的聲音,而這些聲音不僅談論工會和罷工而且也談論怎樣追逐女人之類的話題,結果莊重的口號誓言與插科打諢被雜糅在一起,產生出一種鬧劇效果。
安敏成在《現實主義的局限:革命時代的中國小說》一書中指出1930年代的中國革命小說中描寫的群眾往往被某種共同目的凝成一團并獲得一種集體力量,從而有規律地呈現出一些特點,尤其是其無名性和面目不清這兩個特點。④與這些后來的群眾形象相比阿英筆下的群眾成員的個人特點并沒有被群體的政治或社會目的完全取代,這些群眾成員之間的相互關系也呈現出一種短暫性和不穩定性。從這些群眾成員自發的言行舉止中我們可以看到阿英如何從目擊者的角度描寫革命過程中存在的魚龍混雜的現象。
“白煙”中的各種人物在發表自己的言論時基本上沒有受到什么外界干擾,產生了一種眾聲喧嘩的現象。有趣的是在作品的最后一段中“我”突然現身從一年以后的角度告訴讀者故事中描寫的歡迎群眾后來大部分受到迫害,其革命理想自然也被撞得粉碎?!拔摇币幻婊貞浺荒暌郧暗娜罕妶雒?,一面對意想不到的歷史突變不禁感到悲傷?!拔摇彪m然相信光明不會遙遠但卻沒有用任何具體方式描繪未來的光明。此前不久阿英曾宣稱阿Q的時代已經死去,在理論上附和革命高漲的論調,但“白煙”卻表明在革命遭受的巨大挫折面前“我”顯然無法想象革命的高漲。
阿英的現實主義傾向在相當程度上受到1920年代蘇聯無產階級文學的影響。舉例來說馬雅可夫斯基和一些未來派作家就曾在抨擊虛構文學的同時將紀實文學視為無產階級的有力武器加以提倡,認為作家應成為記錄事實的記者而且應采用新聞體裁進行寫作。⑤阿英在大力介紹蘇聯無產階級文學的同時顯然受到了這種重要創作方式的影響,因此他在創作革命小說的過程中主要借助于自己的個人經歷和個人觀察。這種對文學的反映功能的重視使他著眼于目前而不是將來,不愿對未來作出具體的預測。例如在“一條鞭痕”的結尾處他就寫道:“我們的詩人又走到歧路上了!同志們!白爾森涅夫應該走哪一條路呢?作者是沒有方法來決定,只有請你們細論一番了!”⑥這種注重目前的出發點使他在描寫革命者時往往注意到他們的個人興趣,特點甚至弱點。在寫成于1928年2月初的短篇小說“大衣”中一些貧窮的革命者像郁達夫小說中的“多余的人”那樣通過誦讀清代詩人黃仲則的詩作來排遣自己的愁緒,而在寫成于1928年5月的短篇小說“下等動物”中革命詩人康杰則被塑造成一個終日受到性幻想纏擾的,容易上當受騙的“唐璜”,其愛情觀和求愛手段完全來自資產階級。
1920年代的蘇聯無產階級作家面臨一個難題,即如何調解革命文學的教育功能與反映功能之間的矛盾。有些蘇聯作家和批評家強調文學是組織工人階級思想的“階級工具”,另一些則強調文學是一種反映生活的特殊手段,同時還有一些作家和批評家企圖在這兩個極端之間發現一條中間道路。作為一個深受蘇聯無產階級文學影響的作家阿英在其創作過程中同樣難以避開這一難題。他的現實主義傾向表明從總體上來說他認同于那些強調文學反映功能的蘇聯作家,然而黨同時也要求他將文學視為宣傳工具,因此在定稿于1928年8月8日的“革命文學與革命情緒”一文中他激動地寫道:“沒有革命情緒的激動,你能創作革命文學么?沒有革命情緒的激動,你究竟用什么去沖激讀者的情緒?革命文學不是單純的機械的照相,革命文學有它的使命,同時也有它的力量!”⑦然而這種高昂的口號在殘酷現實面前卻無法產生令人信服的作品。
寫成于1928年10月的短篇小說“夜”就暴露出這種困境。在這個短篇中女革命者叔儀在“四·一二”政變中受到紅十字會的救助并被送往醫院。為了觀察政變后果叔儀于一天夜晚將自己化裝成護士偷偷溜出醫院,在看到馬路上橫陳的革命者尸體時心中不僅涌起悲憤同時也涌起信心和希望。下面的段落就是叔儀的樂觀看法之一:
同時,她又覺得這是幸運,在創傷之余,還能以看到同志們的熱血灑遍全城,反抗的情緒在這嚴重的形勢下逐漸高漲,她覺得在在都是激發她的勇敢,這一次的斗爭使她認識了人民政府的建立的絕對可能。⑧
然而叔儀想象中的反抗高潮在現實中卻無跡可尋,只可說是異想天開,是一種產生于鼓動目的但卻缺乏證明的敗筆。
阿英有參加革命的親身經歷,也有從個人角度描寫自己革命經歷的愿望。1929年7月14日他在參加一次由中共組織的游行集會時遭到上海租界當局的逮捕并隨后被監禁了四十天。這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一件大事,無疑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因此三年以后他寫下了“灰色之家”這篇簡短的獄中生活回憶錄。在這篇回憶錄中他從第一人稱角度按照時間順序回憶了自己作為一個政治犯如何在拘留所和監獄中受到訊問以及如何登記入獄,對自己的親身經歷沒有加以什么戲劇化的處理。作品中的“我”有時會對自己在獄中的見聞做出一些評論,但他發揮的主要作用是提供獄中生活的事實,包括一些與自己的觀點有矛盾的事實。例如當租界法庭的法官駁回中方公安局提出的引渡犯人的要求時“我”宣稱這表明帝國主義在維護自己的治外法權,但同時“我”又告訴讀者租界法庭認定中方沒有證明這些受拘留的犯人曾在華界犯罪并以此為唯一的理由駁回引渡要求,而這種陳述給人的印象恰恰是租界法庭對法律和證據的尊重。在這篇回憶錄的結尾處“我”還承認了這些入獄的政治犯并沒有什么嚴格的組織,而且他們單獨在獄中進行的宣傳活動也不十分成功?!拔摇憋@然無意美化自己見到的人和事。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現實主義傾向在阿英后來的作品中卻逐步被一種抽象的寫作方式取代。在筆者看來這種變化不僅與阿英的文學觀點的演變有關而且與他的新的創作環境也有關。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上海陷入日本軍隊掌握之中,面臨這種情況阿英決定去蘇北參加新四軍的隊伍。到蘇北后他重新開始寫作日記,于1942年5月至1949年9月斷斷續續地寫成了六十八萬字的日記,其數量在他的作品總量中占有相當重要的比重。如前所述,阿英曾于1928年發表自己寫成于1927年的日記集《流離》,然而他顯然不打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發表這些寫成于1940年代的日記。(這些日記直到阿英死后才于1982年被首次發表。)因此這些日記可說是阿英寫給自己看的私人記錄,其寫作方式理當不受過多約束。令人感興趣的是這些日記在用一種平鋪直敘的手法記錄阿英的日?;顒訒r卻很少反映作者的個人感情,而這種傾向在阿英于1949年建國之前在天津和北京寫下的日記中顯得尤為突出。
在此我將用一些阿英寫下的與其長子錢毅有關的日記為例來說明阿英的變化。錢毅是新華社鹽阜分社特派記者,于1947年3月2日在蘇北淮安遭到國民黨軍隊殺害。阿英在同年3月底獲得噩耗之后心情十分悲傷,好幾天沒有在日記中寫下任何文字。在他重新開始寫作日記之后這種悲傷心情仍然持續了很長時間。錢毅之死揭示了革命的慘重代價,無疑是阿英在革命生涯中經受的最大的創傷,然而他在日記中表達喪子之痛的方式卻雷同于紀念革命烈士的官方文字。舉例來說他在1947年4月25日的日記中寫道:“一有空隙,又思及毅兒,甚苦。偉大的時代,艱苦的斗爭!”⑨在此阿英的出發點不是一種個人出發點而是一種革命者應采納的宏觀的社會歷史出發點。從同樣的角度出發阿英于1947年3月29日在為公眾而寫的“錢毅小傳”中描寫了錢毅怎樣獻身于愛國文化活動以及怎樣成為一個年輕的革命模范。日記和小傳的相同寫法表明阿英運用同一口吻教育自己與公眾,而在這種教育過程中種種不合乎革命理念的個人感情自然失去其重要性。
從歷史角度來看阿英創作的有關革命的作品沒有產生什么深遠影響,然而我們應注意到這些作品在現代中國文學史中較早地接觸到政治觀念與個人經歷之間的關系這一重要題材。如上所述,阿英在理論上重復了那種將文學視為革命宣傳工具的觀點,但他在早期作品中仍然保留了一些不符合宣傳目的同時也不符合當時中共官方觀點的個人經歷和個人印象,然而在參加新四軍之后他的寫作方式卻發生了明顯變化。在新的環境中寫作,包括日記的寫作,意味著用革命理論教育他人和自己,而這種教育目的要求他將個人經歷、個人思想、個人印象和個人感情看成不健康的成份加以排斥。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個人成份恰恰為他的早期作品添加了一種現實主義色彩,而它們的消失表明阿英在新的創作環境中只好放棄這些現實主義成份。
參考書目
阿英:《死去了的阿Q時代》,《阿英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33頁。
阿英:《流離》,《阿英全集》第11卷,第3-119頁。
阿英:《一條鞭痕》,《阿英全集》第3卷,第219-280頁。
阿英:《革命文學與革命情緒——讀〈幻象的殘象〉》,《阿英全集》第1卷,第5-7頁。
阿英:《夜》,《阿英全集》第4卷,第259-266頁。
阿英:《灰色之家》,《阿英全集》第4卷,第3-35頁。
阿英:《敵后日記》(下冊),《阿英全集》第12卷,第5-398頁。
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現實主義的局限:革命時代的中國小說》,[The Limits of Realism: Chinese Fiction in the Revolutionary Period],加利福利亞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錢瓔,錢小惠:《鏡湖水:錢杏村記傳》,太原陜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波利斯·湯姆生[Boris Thomson]:《早產的革命:1917至1946年間的俄國文學與社會》[The Premature Revolution: Russian Literature and Society 1917-1946],倫敦:Weidenfeld and Nicolson出版社1972年版。
吳家榮:《阿英傳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曉光[編]:《阿英紀念文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年版。
① 阿英:《死去了的阿Q時代》,《阿英全集》第2卷,第17頁。
② 阿英:《流離》,《阿英全集》第11卷,第52頁。
③⑥ 阿英:《一條鞭痕》,《阿英全集》第3卷,第279頁;278頁。
④ 安敏成:《現實主義的局限:革命時代的中國小說》,第180-202頁。
⑤ 見波利斯·湯姆生:《早產的革命:1917至1946年間的俄國文學與社會》,第95-99頁。
⑦ 阿英:《革命文學與革命情緒——讀〈幻象的殘象〉》,《阿英全集》第1卷,第7頁。
⑧ 阿英:《夜》,《阿英全集》第4卷,第263頁。
⑨ 阿英:《敵后日記》(下冊),《阿英全集》第12卷,第3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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