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志佳博士(以下稱小沈)把她編選的文集復印件寄到Bonlder寓所時,我一邊翻閱了近兩千頁的書稿,一邊想,一個從事歷史研究的年青學人,能有這份心思關注文學,關注后又能作出如此用心的選擇,真是難得。盡管我對她的選擇提出一些“微調”意見,但還是尊重她的框架,佩服她的精神。此刻全書的清樣,擺在我的面前,更覺得真是事在人為,有心人總是可以不斷創造意義。
小沈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那個站立在圖書館書架邊上的研究生。二十三年前即1989年初,我第一次到美國也是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芝加哥大學東亞圖書館里打工,后來她雖然拿到了芝大的歷史學博士學位,畢業后卻又到圖書館工作,先是在我“客座”的科羅拉多大學東亞圖書館任館長,后來又到西雅圖主持華盛頓大學東亞圖書館。一個史學博士卻整日忙于圖書館日常工作,很少時間做研究。開始時她心理有些不平衡,曾聽她說:劉老師,我現在不是在讀書,而是在讀書皮。雖這么說,但她還是找到兩條有所“作為”的路子:一是研究梁漱溟;一是編選《余英時文集》。前者不知進展得如何,而后者卻很有成績,她編選了十二卷。前十卷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后,余先生送我一套,那是2005年。這才知道小沈還在孜孜不倦地讀書,余先生的著述那么豐富,要挑選出他的代表作和檢索那么多散見于各種報刊上的文章,實非易事。記得看到這部新出版的文集時,我曾對她說,你還不是一個學問家,但已是一個很好的讀書人與學人了。她真的很善于學習,很善于傾聽。完成了《余英時文集》編選之后,她便著手編選我的文學選集,盡管我懷疑她能否編好,因為這畢竟是另一個領域,但她還是一本書又一本書地閱讀,一篇文章又一篇文章地復印。近兩三年,她在我表弟葉鴻基的協助下,利用逐步完善的我的文檔數據庫,很便捷地調閱和編選到各類文章,通過她幾年來“業余時間”的努力,《選集》終于以四卷的形式出現了。此一項目能夠完成,得衷心感謝小沈和鴻基的多年辛苦。
編選完成后,我們商量,讓林崗作篇序。林崗對我的著作了如指掌,而且還和我合著過《傳統與中國人》及《罪與文學》。林崗從里到外均極為質樸,為人又極為低調??此破匠?,實則學、膽、識兼備,文、史、哲皆通。小沈也覺得他的文章寫得特別好。此外,我還建議小沈寫一前言,但她謙虛地說:前言還是劉老師寫,我就寫《編者后記》吧。
面對《文學選集》,我想到自己的文學路程,大約可以用“從熱愛文學到信仰文學”來表述。1956年,我讀高中的時候,有幸遇到一座可能是福建省最好的中學圖書館——國光中學圖書館,館里擁有大量文學經典,尤其是從西方翻譯過來的從荷馬到托爾斯泰的名著。在青春生命最旺盛的年月,讀了泰戈爾、莎士比亞、雨果、歌德的著作之后,火焰一次又一次竄過我的心胸,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的人生屬于文學。那時我因為家境貧窮,身體比同學們消瘦,但內心卻精神飛揚,整天跟著但丁、拜倫、普希金、泰戈爾、惠特曼天馬行空,覺得他們的每一個名字都在為我敲打文學的響鼓,都在決定我的道路。1959年高考前兩年,同學們都在選擇讀理科、工科或文科,我不必猶豫,因為我的生命早就屬于莎士比亞們了。
不過,熱愛文學并不等于信仰文學。信仰的建立需要過程。進了廈門大學之后,我又很幸運地遇到彭柏山老師。他是我的寫作課老師(原上海市首任宣傳部長,后因胡風案牽連發配到青海,然后轉到廈大),但他對我最大的幫助,不是教我怎樣寫作,而是教我要確立對文學的信仰。他鄭重對我說過一句讓我刻骨銘心的話:“你既然選擇了文學,就應當像我當年選擇了戰爭。那時候,戰爭是我的信仰,為了信仰什么都可以犧牲”。彭老師所說的戰爭,當然是指革命。他在新四軍飛虎團擔任政委時,全團都犧牲了,只剩下他和一個通訊員。在文化大革命中經受慘無人道的折磨之后,他仍然堅持寫作《戰爭與人民》(緬懷戰友的長篇小說),結果被認定為“翻案”而活活被打死,他真的為文學信仰犧牲了。彭老師的教導和帶著鮮血的行為語言,催生了我的文學信仰。后來我又見到彭老師的好友聶紺弩,他也是受胡風案牽連的“左翼”作家。(文革時另有新罪名)八十年代初,他從牢房里出來后,我第一眼見到他時,只看到他皮包骨,雙腿和胳膊一樣細,渾身沒有肉,但手還在顫巍巍地書寫。那一刻,我閃過一個念頭:文學固然美妙,但文學也很殘酷,它會把一個人的生命全部吸干,魯迅死時只有六、七十斤,而聶紺弩此時只有七十磅。但是為了文學,應當不怕心血全被吸干,這便是信仰。1989風波之后,我到海外進入第二人生,更是堅定了文學信仰。借助海外平靜的書桌和自由的空氣,我真誠地面對自己,特別是面對自己的第一人生,終于明白:在現實生活中,其實并沒有自由。自由不在政治中,不在新聞中,不在人際中,它只存在于純粹的精神價值創造領域中,尤其是在文學藝術中。只有在文學中可以天馬行空,可以得大自由與大自在。莊子《逍遙游》中的大鵬,倘若它是個體生命精神高揚的象征,那也只有在文學藝術的想象空間中才能得以實現。上帝只給予愛,并未給予自由,因此可以說,自由不是上帝給的,不是他人給的,而是自給的。那么怎么自給?除了通過內心的“覺悟”之外便是通過文學的表述。表述到哪個份上,自由就抵達到哪個份上。正如內心自由度有多大,文學的力度便有多大。上帝給愛,文學給自由。小女兒劉蓮信仰愛,我和大女兒劍梅則信仰自由,也就是信仰給予自由天地的文學,能讓我們馳騁生命、享受人間“至樂”的文學。
為了這文學,為了這信仰,我早已做好了“皮包骨”的準備,甚至也認定什么都可以犧牲。彭柏山老師把生命都犧牲了,我還有什么不能犧牲?還有什么功名、權力、財富不能放下?信仰是需要一番“洗禮”的。洗禮對于我,便是放下、放下再放下。信仰有所放下,又有所提升。《圣經》的開篇講的是“光”。信仰,本就是火炬。這一火炬一旦高擎起來,心靈也就明亮了。文學是心靈的事業。人間最美最值得珍惜的一切都在文學中。那些身外之物與心外之物,怎能與文學相比?二十多年前,我參與社會的熱情很高,熱心于批判黑暗,此時,我覺得點燃光明,更為重要。與黑暗搏斗,甚至與黑暗同歸于盡,固然悲壯,但點燃光明卻有更久遠的意義。燈火一點亮,黑暗就消失了。文學之火,它先照明自己的心靈,然后再照明他者的心靈。它與上帝一樣,第一品格是大悲憫。
我心目中最偉大的哲學家康德,在叩問宇宙的“終極究竟”時似乎以“物自體”取代了上帝。但他從未說過絕對無神的話。上帝存在不存在,在他心目中也是一對悖論。說“上帝不存在”,對,因為你無法用邏輯、理性、實驗證明它的存在;說“上帝存在”,也對,因為只要把上帝視為一種心靈,一種情感,一種信仰,它就存在??档抡前焉系垡暈樾撵`與情感。其見解很了不起。我所以要講點哲學門外話,只是為了說明,上帝是個巨大的情感存在,文學也是巨大的情感存在。作為無神論者,我以審美代替宗教,以文學為信仰,也屬于天經地義。所以我不再走向邏輯,不再走向概念,而是走向生命,走向情感,走向心靈。甚至在《紅樓夢》的閱讀中也是如此。在這部偉大的小說中,我最終是讀到心學,讀到心靈,讀到準基督,讀到由賈寶玉負載的內在嬰兒宇宙。揚棄了歷史考證與邏輯論證,我在悟證中,感到自己靠近了信仰的彼岸,感到身心的大解脫與大快樂。
最后,我還要鄭重地感謝商務印書館出版我的選集,二、三十年來,我一直沉浸于“商務”推出的“漢譯名著”系列中,所以對該出版社懷有一種親切感。還要特別感謝責任編輯周青豐,他雖然年青,但有膽有識,閱讀廣泛,選擇又不落俗套,此集的形成,得益于他的不斷催生。
2012年4月1日
美國馬里蘭
[本文為《劉再復文學選集》一書的自序。]
(責任編輯: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