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8日在電話上聽到張愛玲去世的消息后,不出兩三天即為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趕寫了一篇文章《超人才華,絕世凄涼:悼張愛玲》,主要參考資料即是1970以來她所寄我的信件,現(xiàn)成放在我書房的公文柜內(nèi),抽閱很方便。但張愛玲至遲在1961年3月收到我寄她的英文初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后,即刻同我通信了,某一天我查看原先專存先父、先兄家信的四只長盒,無意中發(fā)現(xiàn)其中一只早已改放了幾個文學(xué)界重要朋友的信件,張愛玲大部份六○年代的信件也在內(nèi),可惜沒有1963年以前的信,可能因搬家被我丟棄。我自1962年6月,從匹茲堡遷居紐約以來,雖搬了兩次家,一次從六樓搬到二樓,另一次從一一五街搬到一一三街,所有的書信文件都未遺失。1963年以來張愛玲所有給我的信件都可以按年月有系統(tǒng)地排列起來了。
愛玲來信大部分找到之后,我當然也想起了三十多年來我自己給她更多的信。她經(jīng)常在信上抱怨搬家遺失東西之苦,因之初在《對照記》上看到了“三搬當一燒”這句名言,我對自己的信件究竟保存了幾封更不敢樂觀。但人已不在,連我給她的信件也覺得很珍貴,于是1996年秋我給了宋淇夫人鄺文美一封信,問候兩位的健康,順便也問及愛玲遺物里有無我信札之事。文美嫂體弱,不寫回信自在我意料之中。12月4日我先后從蔡思果、高克毅二兄那里聽到了悌芬兄去世的消息,除了在年卡上向文美嫂致信唁以外,更不敢驚動她。但隔不久我即收到《聯(lián)合文學(xué)》總編初安民先生約稿的信,無論如何要在三月份這期書信專號上見到張愛玲給我的信。我想假如《聯(lián)文》讀者看到的,不只是愛玲的書信,而是我同她的信札來往(correspondence),豈不是更有價值,讀起來也更有味道?因此在文美嫂最哀痛忙碌的期間,我不得不再去信麻煩她,并托克毅兄在電話上為我說項。終于在正月30日星期四下午我收到了文美嫂的航空快信和我的舊信16封。星期五下午她還來電話問我有無收到了信件。星期六又收到了她一封“扶病作復(fù)”的航空快信。文美嫂如此赤心待我,無以為報,只有好好寫篇悼念悌芬兄的文章給她看看,也留給世人做參考。遺憾的是,這篇悼文至今尚未寫出,文美嫂亦已作古。
在收到自己舊信之前,我已經(jīng)盡了一番努力,把所有愛玲寄給我的明信片年卡和信札,憑其日期先后排出一個次序來。愛玲長圓形的字跡,個個端莊,認清不難。但她有個壞習(xí)慣,即在信末只寫下某月某日而不計其年份。我自己也不好,多少年來書房里只有一座四只抽屜的公文柜,供保存信札之用。但六○年代以還,朋友與信札與年俱增而公文柜容量不變,只好把舊信從個別檔案里抽出,放在大信封內(nèi),另作處置。同時我也只好丟掉好多信封以便容納新信。這對寫明年月日的信件,沒有關(guān)系,但我把愛玲的信封丟了一小半,實在是自添麻煩。有好幾封信,要做了好幾種周密的考慮后,才能決定其年份。有時難免出錯,我曾把信件編號102誤作71先登在《聯(lián)文》第163期。在《聯(lián)文》第213期才更正,故連載時此信登過兩次。
張愛玲的信大半寫在洋蔥紙(onion paper)上,隔了多少年,潔白如舊,折縫的地方也不會破裂。有些信則寫在以紙漿(pulp)為主要成分的劣紙上,色澤早已轉(zhuǎn)黃,折縫處黃色更深,且容易破裂。有大志的讀者,最好從小養(yǎng)成用洋蔥紙或其他高級紙張寫信的習(xí)慣。說不定自己真會成了大名,連早年寫的信件也有可能流傳后世的。
開始連載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時,我只有106封,后來又找到了15封,連同以前少算的一封,該有122封。這是我在《聯(lián)文》第155期《張愛玲給我的信件(五)》的統(tǒng)計。南加大(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圖書館收藏張愛玲的手稿信件,由蒲麗琳女士經(jīng)手,我2005年將張愛玲的信,連同我的信16封半,出讓給南加大。當時只覺得她的信應(yīng)該由大學(xué)圖書館保存,沒有想到不能借出,供讀者觀賞。影印時,少了4封。我曾把信102算了兩次,把給莊信正的信誤作是給我的,其余兩封,即不知去向了。1963至1969計46封;1970至1979計49封;1980至1989計17封;1990至1994年4月竟三年無信。看了她1988年4月6日的信,才知她這些年,為搬家,看牙齒,疲于奔命“剩下的時間,只夠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徑。”她身體每況愈下。重讀這些信令人心酸。
張愛玲為了生活不得不做她不喜歡的事,教書,做研究非其所長。她不與人接觸,只能寫她熟悉的事,她改寫《怨女》、《半生緣》都是說的老上海,揭露中國人的丑陋,不合美國人的胃口,得不到出版商的青睞。除了皇冠的稿費沒有固定的收入,耽誤了看好醫(yī)生,將皮膚癢當做跳蚤侵蝕,屢次搬家,影響了她的創(chuàng)作力。真為她惋惜。
這118封信按時間排列,按發(fā)信的地址分成六組:一、華盛頓,1963年5月~66年9月;二、俄亥俄州牛津,1966年10月~67年3月;三、曼哈頓,1967年4月~6月;四、麻州康橋,1967年6月~69年6月;五、加州伯克萊,1969年7月~72年10月;六、洛杉磯,1972年10月~94年5月。
這118封信,包括明信片及圣誕卡。都是由上而下,由右至左直書。除了第三封信稱我為“夏先生”外皆稱我“志清”,下款署名“愛玲”偶而用“E.”或“Eileen”。第一行,空一兩個字,行文不分段。
張愛玲的信件原文照抄,措詞、筆誤,均不加改動。信末括號內(nèi)的年份都是我所加的。通常在每封信后面有我的按語,對信里所載之事實及其背景做了些注解和說明,這些按語可短可長。當然有些信件是不須加按語的。最近我因感冒住院三天,為了趕時間,第103封以后的信,按語為王洞所加。我的半封信H1附在信37之后,宋淇夫人寄還我的16封信,都是1985年以后寫的,也按日期編號,號碼前加以H,標明是我給張愛玲的信。自信107后,附在相關(guān)的來信后面。我的信及寫在圣誕卡內(nèi)最后的短信(H17),也是由上而下,由右至左直書,每段首行空一兩個字。其余圣誕卡內(nèi)的短箋,是由左至右,順著卡內(nèi)英文賀詞橫寫。希望這些信有助于解讀張愛玲。對張愛玲旅美生活不太熟悉的讀者可參閱司馬新的《張愛玲與賴雅》(簡稱《張賴》,大地出版社,1996)。
張愛玲給我的信件自1997年4月首次發(fā)表,距今將近16年。現(xiàn)終于編集成書,得感謝發(fā)行人張寶琴的支持,總編王聰威與主編羅珊珊的精心策劃及《聯(lián)文》同仁的辛勞。承蒙好友何懷碩的題字,設(shè)計封面。宋以明賢侄慨允出書。王德威弟撰文介紹此書,在此一并致謝。內(nèi)人王洞,在照顧我起居之余,替我整理信件,校閱書稿,常常工作到深夜,對此書的完成,亦有貢獻。德威弟自謙,堅持將其大文做“跋”,該文更適合做“導(dǎo)讀”,讀者不妨先看“代跋”《“信”的倫理學(xué)》。
[此文為夏志清編著《張愛玲給我的信件》一書的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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