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以大正時期著名的批判思想家長谷川如是閑寫于1921年-1923年的中國游記《看過中國歸來的男子的話》為主要的分析文本,通過闡釋其文中“自我”與“他者”關照下所呈現的中國形象,重新檢討和評價其對中國的國家形成能力持否定態度,卻又對中國社會的自治能力給予高度評價的中國觀,力圖為學界考察近代日本知識分子的中國觀提供更為多元的視角。
關鍵詞:大正民主;長谷川如是閑;中國游記;中國觀
中圖分類號: I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13)02-0078-07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由于資本主義的迅速發展,日本國內的階級對立日益尖銳。與此同時,受到大戰后歐洲流行的多元國家論的影響,概念上區別于“國家”的“社會的發現”成為日本論壇進入20世紀20年代的主要特征。在這樣的思想氣氛中,社會民主主義者長谷川如是閑(1885年—1969年)開始登上論壇,成為“大正民主”后期的“意見領袖”。1919年2月,長谷川與大山郁夫等人創立雜志《我等》(1930年改名為《月刊批判》,至1934年2月廢刊),并以此為陣地,團結了包括社會主義者在內的廣大自由派知識分子,以筆為武器,與甚囂塵上的國家主義、軍國主義、帝國主義、法西斯主義展開了勇猛果敢的戰斗,給廣大知識分子和許多青年學生以深刻的影響。“戰后民主主義”的旗手丸山真男也坦言自己的思想形成受到長谷川很大的影響。
長谷川批判精神的立足點在于其關注“生活事實”,以國民的社會生活為價值取向的“國家的社會化”主張。作為與日本的國家發展和民主化進程密切相關的重要議題之一,中國問題也成為長谷川展開的國家和社會批判論中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他曾三次訪問中國,親身感受中國的社會現實。“國亡生活在”這句話就是長谷川在1921年第一次訪問中國后有感于中國民眾強勁的生活能力后發出的感慨,被認為是他的批判思想的高度濃縮和體現。但如果從中國認識的角度來看的話,長谷川的中國觀與當時以內藤湖南、后藤朝太郎等為代表的一些所謂“中國通”所主張的“中國社會停滯論”有何本質的區別呢?“中國”對以批判日本帝國主義國家主義為己任的長谷川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呢?這是現有的有關長谷川的中國觀研究中尚未深入的問題①。鑒于此,文章以長谷川根據1921年的中國之行所寫的長篇對話體游記《看過中國歸來的男子的話》(『支那を見て來た男の言葉』)為主要的分析文本,通過闡釋其文中“自我”與“他者”關照下所呈現的中國認識,試圖為我們考察近代日本知識分子的中國觀提供更為多
元的視角①。
一、長谷川對中國問題的關注
與同時期的許多日本文人一樣,長谷川與中國的淵源始于他從小所受的漢文典籍的教育。《老子》和《論語》更被其列為“座右之書”熟讀于心[1]。在長谷川的中國觀中,我們也能很輕易地找到其對古典中國的想象,但與同時期大正文人的“中國趣味”不同,在長谷川這里,老莊思想并不僅僅是一種作為教養的異國情趣,而成為他批判日本社會現實和文化的一種價值尺度,與他的政治理念結合在了一起[2]。
1920年11月10日至16日,長谷川在《讀賣新聞》連載了一篇評論《羅素的社會思想與中國》,這是長谷川第一篇直接論述中國問題的文章。在文中,長谷川就最近訪問中國的英國基爾特社會主義思想家羅素的國家批判思想與中國傳統的以孔孟和老莊為代表的國家批判思想作了比較,指出比起以“唐虞三代”為理想,從道德的角度對現實國家的存在和行動進行批判的孔孟,從虛無主義的立場對國家加以否定的老莊思想與羅素立足于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國家批判思想更為接近。長谷川認為,羅素“小國主義”的主張——即認為國家并非以自我存在為目的,而是為社會生活帶來便利的一種制度,應以生活為中心而非領土或傳統為基礎構建國家,代表了對主權國家加以批判的“現代的社會傾向”。而對現今中國的革命家來說,統一的近代國家形態尚未建立,與其按照“歷史的順序”建設一個西方式的主權國家,重蹈西方近代的覆轍,不如根據中國固有的“無政府主義”思想,率先建立一個接近基爾特社會主義的“小國主義”的新國家形態[3]224-227。
與同時期許多對中國的國家統一抱悲觀態度的知識分子一樣,長谷川也認為受地理條件和根深蒂固的地方主義的影響,中國要統一為一個近代國家“除空想外決無可能,即便憑借軍國主義強制實現了統一也終究是一時的”,中國“當然是要分立”的命運。但在長谷川看來,絕不是分立為南北或軍閥割據那樣封建軍國主義的小國家,而是以經濟生活的“自主狀態”為中心形成一些“行會式的小國”(如上海),小國與小國間是和平的連帶關系。長谷川認為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國際民主思潮的高漲,中國也“將逐漸自然地擺脫來自國外的軍國主義侵略” [3]224。
上述長谷川的中國論,從中國社會的自律性、社會扶助性中讀出超越近代主權國家的可能性,反映了大正日本論壇多元國家論的思潮。類似的主張在當時的一些中國問題研究家中并不鮮見②。這種論調雖然無視當時中國社會所面臨的軍閥混戰和帝國主義侵略等嚴峻局勢,是一種書生意氣的“紙上談兵”,但這表明與以福澤諭吉的“脫亞論”為代表的被蔑視的落后的中國不同,“作為社會的中國”作為一種新的價值表象出現在日本知識分子的話語中。
在《羅素的社會思想與中國》一文中,長谷川并未從學理上對老子的“小國寡民”思想與羅素的“小國主義”思想的相關性展開論述,而是強調現實中國的“社會事實”本身——即以老莊思想為背景的無政府主義狀態——所具有的現代意義。1921年8月,當長谷川開始他的第一次中國旅行時,這種對中國社會形態的關注也成為他觀察中國社會人情風貌的主要視角。
二、長谷川1921年的中國之行及其對話體游記《看過中國歸來的男子的話》
1921年8月至10月受上海基督教青年會、漢口日本人會等的邀請,長谷川以《我等》雜志主編、自由撰稿人的身份訪問中國,第一次真正踏上了中國的國土。
長谷川8月17日坐火車從神戶啟程,18日在門司進行了一場演講后,19日從長崎出發坐船前往中國,22日抵達上海。訪問上海之后,他又乘滬寧線來到南京,從南京坐船沿長江逆流而北至漢口,隨后又乘京漢鐵路抵達北京,在相繼訪問了天津、沈陽、哈爾濱、大連等北方的幾個城市之后,9月中旬左右又至朝鮮平壤、京城、仁川等地訪問半月左右,于10月初回國。對于長谷川的這次中國之行,《我等》1921年9月號的“編輯后記”作了預告,稱“氏(長谷川——筆者注)肯定將忙里偷閑頻頻為《我等》寄來中國的印象記。而他也肯定會用一貫的態度去觀察,并用一貫的筆法去書寫。”從1921年11月號起至1923年3月號,《我等》便陸續連載了長谷川的長篇中國紀行《看過中國歸來的男子的話》。
隨著近代旅游業的發展和河海陸交通網的日益完善,進入大正年代后,日本出現了“中國旅游”熱。據美國的日本研究家J.A.佛格爾的調查,當時大批的日本文人或應南滿洲鐵道的邀請,或以個人旅游的方式奔赴大陸。當時日本主要的作家或詩人,大部分去過中國旅行,因此這一時期各種旅行記也層出不窮[4]。長谷川的中國旅行和中國游記毫無疑問也是這一“中國游”熱潮中的一份子。不知何故,長谷川的游記只寫到北京部分便中斷了。在1923年6月號《我等》的“編輯后記”中,長谷川表示打算將來在某個時期繼續把游記寫完,并結集成書出版。但可惜這一愿望最終并未實現,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大大限制了長谷川這篇中國游記的知名度和影響力。
當時被稱為“現代文壇第一人,新興文藝的代表作家”的芥川龍之介受《大阪每日新聞》社的委托,也于1921年3月至7月,幾乎與長谷川在同一時期沿著大致相同的線路訪問了中國。芥川根據此次中國之行所撰寫的《上海游記》、《江南游記》、《長江游記》、《北京日記抄》等在其歸國后陸續發表在《大阪每日新聞》、《女性》和《改造》等影響力較大的綜合性刊物上,并于1925年11月由改造社結集為單行本《中國游記》出版。芥川的這部《中國游記》被評價為“日本大正時期文學家寫作的最重要的一部中國紀行” [5]。無論從內容的豐富性,寫作手法的細膩生動程度,還是從其傳播的廣泛性和影響的深遠性而言,長谷川的中國游記都無法與以芥川為代表的同時期日本作家的中國游記相提并論。但由于他重視國民生活的一貫態度、以社會形態切入觀察中國社會的獨特視角,他的紀行文中并沒有其他作家文本中可見的對于丑陋的“半殖民地中國”形象的構建和蔑視,而是處處以“中國社會”作為他者反照日本的國家至上主義,表現出一種難能可貴的民族自省力和社會批判力。
長谷川的這篇游記以“A一個曾去過中國的男子”(「支那へ行ったことのある男」)”和“B一個最近訪中歸來的男子”(「此頃支那へ行って帰って來た男」)兩個人的對話體形式構成,以B回答A的提問或質疑的方式,按照從上海經南京、漢口至北京的順序借B之口講述了長谷川在中國的旅行見聞和感受,共計約7萬余字。
關于A和B的不同,在文中B曾這樣描述:“你們關于中國知道得太多了。所以大概不知道該如何去感受中國了吧。對中國一無所知的我們卻可以很坦誠地接受中國人給我們的感覺”①。“你看到的中國人是與國家一起滅亡的中國人,而不是與中國的山河共存的中國人”②。顯然,這種對話體形式的設定,不僅僅是一種表現手法上的意趣,也表達了長谷川對日本論壇一些所謂“中國通”的中國認識的批判立場。這種批判立場在文中具體為以下兩種觀察中國的視角貫穿始終。一是反對自我本位的視角;二是關注民眾和民眾生活的視角。正是因為這兩種觀察視角,長谷川眼中的現實中國呈現出與一些所謂“中國通”的中國認識截然不同的面貌。以下,文章主要從兩個視角梳理和闡釋長谷川游記中的中國形象。
三、反對自我本位的視角
在游記的開頭,B就花了很多的篇幅講述浩瀚的東海和長江帶給他的沖擊,并由此反省日本人根據對自己的國土大小的認知和“錯覺”來理解別國的自我本位主義。
A 乘坐輪船逆長江而上的時候有什么感受?
B 我想起了小時候坐著嘎達嘎達作響的蒸汽機船過利根川的事了。過長江的時候,我完全成了那個時候的小孩。第一次在嘎達嘎達的蒸汽船上眺望利根川廣闊的水面,驚訝萬分的心情至今難忘,但我真沒想到,到了這個歲數還能在長江上重溫那種孩童般的心境。我是乘火車到南京上的船,當汽船開到河中央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完全是個小孩。然后想起那個嗚嗚泱泱地有許多小孩的叫日本的國家,覺得真是個小巧可愛的國家啊。
A 你的語氣很像西方人啊!經由中國和美國來到日本的人會感覺到日本的小,而你去中國則深切地感覺到了中國的大啊。
B 并沒特別覺得中國大,因為我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對日本之小感到了驚訝。再仔細想想,我發現自己實際上并不是驚訝于日本之小,而是對日本人把小小的日本當作龐然大物來看的那種錯覺感到了驚訝。
A 是對在利根川坐上蒸汽機船而得意洋洋的孩子氣感到了驚訝啊。
B 與其說是驚訝于那種錯覺,不如說是對日本人基于錯覺對待自己和自己的國家、以及他人和別國的無知與魯莽而感到驚訝。人與人相處,感覺很重要,相差太多就談不攏了。……中國人說“白發三千丈”,日本人則會覺著那是謊言。這個樣子,日中親善終究是困難的。
A 難道要相信白發三千丈是真的嗎?中國人也認為那是謊話吧!
B 可擁有著無限壯闊的自然的中國人感覺連頭發也會長到三千丈那么長啊。對此不能理解的,是連鼻子下面的胡子長了一點兒就要剪成毛毛蟲樣子的日本人的心理。感覺不一致是任何道理或者哲學都無法協調的,所以讓人無從下手。日本人以利根川為大,中國人以長江為小。這樣的兩個國民如果因為什么差錯成了夫婦的話,那就會不停地吵架吧。
A 誠然中國是大得很。但僅以大而為好的,不就只有機場嗎?
B “小”或者“大”并不等同于價值。但是,如果不能如實地接受中國人的大,日本人在我眼里也只能是小的。……聽說孫文發表20億元的鐵路計劃的時候,有個所謂日本的中國通到處說孫逸仙瘋了。連中國的小商人都不覺得孫文的計劃有多龐大,日本的豪杰被這就嚇得魂飛魄散的話,簡直就成不了對手①。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日本成為“五大國”之一,日本人中也開始逐漸萌生狂妄自大的“大國意識”。上述B的話不僅是對日本人自以為是的“大國意識”的批判,也指出了中日兩國間在相互認識和理解問題上至今都存在的一個難題,即“他者感覺”缺失的問題。從這樣反對自我本位的立場出發,長谷川也在文中批判了日本以本國利益至上的對華政策。
B談到在上海的日本人街看到日本婦人穿著和服招搖過市,才發現原來“日本的文明落后”,用“女人的日本魂”把中國古代的女子服飾改良成了一個“信封”,“沒有比這再糟蹋肉體美的服裝了”。而日本人體現在衣服上的智慧程度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帝國主義成形的程度也極低”②。B對于日本帝國主義統治手段拙劣的嘲諷,也引起了“中國通”A的共鳴。A對曾經為日本的大陸經營打前站的所謂“國士”、“豪杰”即“大陸浪人”們如今遭遇冷眼和唾棄感到憤憤不平,卻也理性地認識到其原因在于“日本的教育一直都在教導凡是外國的東西只有搶到手才是日本的國益”。
A 同樣是侵略,白人和日本人的方法完全不同。白人帶著要在侵略地把自己的生活安定下來的決心,這也是白人能在世界各地站穩腳跟的原因。與此相反,日本人不把從侵略地攫取的東西帶回本國就不罷休。連在滿洲的日本人也是如此。經營滿洲快二十年了,埋骨于斯的日本人可以說幾乎一個都沒有,真讓人無話可說啊③。
A的話反映了當時日本論壇部分知識分子要求學習西方溫情主義的殖民政策,改變赤裸裸的強盜帝國主義政策的主張,并未對追求國家利益的帝國主義侵略本身加以否定。其立論的出發點是如何讓日本在與西方列強的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并非出于對被侵略對象——中國社會和民眾的理解與同情[6]。而從反對自我本位的視角出發,強調要以“第一印象”去感受中國的長谷川,在漢口親眼目睹日租界居留民的生活狀態后,借B之口尖銳地指出,在中國的日本居留民一心只想著如何不輸給在華的其它西方列強,“假模假式”(「よそゆき」)這一日本人的陋習暴露無余。
B對漢口日租界的房子蓋得與近鄰的英法租界的房子一模一樣感到吃驚,“不知道的人看見了還會以為日本人的生活和歐美人完全相同呢”。而事實上只是“外觀 ”與鄰居一樣,“進到屋里,照樣還是一屁股盤腿坐在把火爐擋住一半的榻榻米坐席上。所謂的‘外觀’如果是出于自己的審美感情,適合生活的話,絕不會沒有意義。但若是為配合鄰居的‘外觀’則毫無意義。外觀是文藝復興式的,內容卻是六尺兜襠布的話,就無藥可救了。如此不自然的偽裝,不但經濟上有很大影響,在精神上也會成為神經衰弱、思鄉病的原因,就像是被迫自己花錢穿上燕尾服的猩猩” ①。
這段對“假模假式”的日本居留民生活狀態的辛辣嘲諷,很容易讓我們想起夏目漱石在《現代日本的開化》(1911年)一文中對日本“外發”的近代化的批判。而長谷川認為,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在于日本人國家至上的觀念。“對于日本人來說,海外的生活并不是自己的具體的‘生活’,而是‘日本國的發展’這樣抽象的理想。所以,只要有某種形式能體現這種理想,自己的‘生活’怎么都無所謂。不管是太陽旗也好、電線桿也好,兵營也好、條約也好,還是其他任何東西,只要能體現‘日本’的國威,就擺出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他們把這當作是日本臣民的義務”②。
上述長谷川對于在日本帝國主義國家制度和國家主義思想影響下,日本海外居留民生活的功利性和虛偽意識的揭露和批判顯然要比“中國通”們的帝國主義改造論更為深刻和徹底。這不僅是長谷川一貫關注“生活事實”,強調“生活”、“社會”(人們的生活組織集團)高于“國家”的政治思想的反映,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在中國所觀察到的中國民眾生活帶給他的沖擊和感受。
四、關注民眾和民眾生活的視角
在游記的開頭,B就用了“液體中國”一詞來比喻他在長江口剛進入中國海域時所感受到的宏大氣勢。渾濁的“泥海”在B看來代表了中國能夠接納一切的巨大的文化包容性。“中國就像淀粉不溶于水一樣,不溶于海水,只是混合著。這樣的國家似乎沒有第二個。大部分國家被海嘯席卷之后,會立刻溶解,可海水還是干凈的。但只有中國,怎么都不溶,把海水弄成了那樣的泥田”③。如果把這里所說的“海嘯”解釋為包括日本在內的西方列強的侵略,我們可以感受到長谷川在踏上中國國土之初,就對中國飽受列強蹂躪的半殖民地狀態有著較為清醒的認識。但比起中國所遭受的侵略壓迫,長谷川更為關注的是民族國家危機下依然經營著“日常生活”的中國民眾頑強的生命力和中國文化生生不息的柔韌性。
根據在文中B的解釋,所謂的“生活”具體包括住房、道路、衛生、安保、娛樂等等,但“衣食住是第一位的”④。因此,“衣食住”也成為B所敘述的中國印象的主要內容。
A 從油煙蒸騰的、臟兮兮的餐館密集的狹窄中國街巷經過的時候,你也沒覺得臟嗎?
B 沒覺著干凈,但也沒特別覺得臟。那也是當然的。因為再臟的東西,只要是與我們的生活感覺有關系,我們就會關注于這種感覺而忘了臟這回事了。農民一點兒也不覺著糞尿臟,是因為他們只覺得那與他們的生活有關,也就是說只關注到做肥料這件事,而把其他的事都忘了。
A 難道那骯臟的中國街要成為你的肥料嗎?
B 成不了肥料,但也不一定呢。——也許是因為我在那里看到了一種生活的興趣,而把其他的事忘了。首先,我感到這是一個食物非常豐富的國家。
A 這沒什么了不起的。……(中略——筆者注)
B 聽說食物都非常便宜,連乞丐都沒有必要餓肚子,真是一個有趣的國家呢。
A 那倒也是。因為你是從一個連一小碗烏冬面都要賣10錢的國家去的,所以覺得羨慕了吧。
B 走進那臟兮兮的小巷,我立刻明白東西便宜的原因了。
A 你要說那不像是人能吃的東西嗎?
B 非也。在那臟兮兮的房子里,人們過著單純的生活,而且大家都在拼命地勞動。人人都是這樣的話,食物也就會既豐富又便宜吧。
A 什么呀,沒啥大不了的。
B 雖說沒啥大不了,可是人人都十分勤奮地工作,并吃得很好,沒有比這更完滿的事了……我在中國感到羨慕的是,雖然有很多不勞而獲的人,但也不缺食物。也就是說勞動者多干了讓享樂者飽食的活兒。孟嘗君有食客三千,能維持那樣的生活,是因為勞動者很勤勞。像中國國民這樣,既能供奉享樂階級又能讓自己也吃得不錯的國民是當今世界少有的。走進街巷,我對此感到很羨慕①。
中國民眾吃苦耐勞的刻苦精神和積極的生活態度深深打動了長谷川,這也成為他對中國民眾和民眾生活的主要印象。以下A和B有關南京的對話,也突出反映了長谷川在觀察中國時關注民眾生活的視點。
A 那兒(南京——筆者注)很有國亡山河在的感覺吧。
B “國亡山河在”這樣的話是向來只被教導生活即國家的家伙們的說辭。那些人認為,一旦國家滅亡就只剩下山河了。
A 難道不是只剩下山河了嗎?”
B 別胡說了,山上有田,河里還浮著船呢。
A 所以說?
B 所以說,國亡了并不是只剩下了山河,還有人呢。
A 那要如何說才好?
B 說“國亡生活在”才是正確的。……
B 我真的很喜歡中國。無論國家興亡,生活總是與之無涉地繁盛下去,這真是讓人振奮。即便現在的北京政府消亡得無影無蹤,中國到處還是“國亡生活在”,會繼續繁盛吧②。
“國亡生活在”的發現可以說是長谷川批判思想的高度濃縮和體現,也是他對同時期所謂“中國通”們只關注現實中國貧窮、骯臟、混亂、市儈的一面,而蔑視、貶低中國的膚淺認識的深刻批判。在文中,B認為那些為國家逝去的榮光“慷慨悲歌的人,是與暴君和忠臣一起消亡的人,并不是與山河一起永存的中國人”,批評A“你看到的是與國家一起滅亡的中國人,而不是與中國的山河共存的中國人”③。
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長谷川反對當時日本國內所謂“中國通”們主要通過中國的政治家、軍人以及知識分子來認識中國的做法,他認為“讓中國能維持幾千年的,是無名的百姓”④。通過中國底層的民眾才能認識真正的中國,民眾的生活才是中國文化的主體。對于孝陵、北京的城墻、天壇、萬壽山等著名的歷史遺跡,長谷川借B之口表示,那些是“征服者為了削弱被征服者的生產能力”而營造的“軍國文化”,“并無意義”⑤,“今后將從普通人的生活中產生文化,過去幾千年來的文化是乾隆帝式生活的遺物”⑥。
在長谷川看來,在軍閥混戰的時勢中,依然帶著一種“命運的達觀”,頑強地生產生活的中國人,具有“決不是衰亡民族所能有的”,強韌得“可怕的”如“蚯蚓”般的“生活能力”。中國人的“勤勞”不是道德或者其他的什么東西,而是其“生活能力的發露”⑦。
通過對中國民眾強勁生活能力的切身感受,長谷川也清醒地認識到日本帝國主義者侵略中國,欲征服中國的企圖終將以失敗告終⑧。《看中國歸來后男子的話》連載結束后,長谷川開始在《我等》雜志上發表一系列正面論述中國問題的文章,批判日本政府和軍部對中國的軍國主義政策,而“國亡生活在”的中國認識成為他批判國家至上的日本近代化過程的一個重要思想依據⑨。
但如同一枚硬幣的正反面,與對中國民眾“生活能力”的高度評價伴隨的是,長谷川對中國近代國家形成能力的悲觀態度。如前所述,受老莊思想的影響,長谷川原本就對中國建立近代統一國民國家的可能性持懷疑態度。旅途所目睹的中國民眾“與政治無涉”的生活狀態,更讓他確信,中國人的社會意識中“比起政治更重視生活”,否定甚至蔑視“政治”①。而中國地域的廣闊和文化的多樣性,軍閥割據如同“中世紀的軍國主義”般的國家政治狀況,也使長谷川斷言中國“無論如何都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統一國家”②。
長谷川的這種看法無疑也是一種“中國社會停滯論”,反映了其以老莊等古典文本為基礎認識中國的局限性。此次中國旅行之后,“生活”(“社會”)與“政治”(“國家”)相互背離互不交涉的“二元社會”,成為長谷川對中華民國現狀的基本認識。在長谷川看來,辛亥革命也與以往的易姓革命一樣帶來的不過是國民生活的外部構造(政治組織)的變化,“是統治階級政治生活的革命,對人民的生活組織毫無影響力”③。從產業組織等“下部構造”制約政治、文化等上層建筑的經濟史觀出發,他認為,只有以“勞動階級”(“生產階級”)為中心的“社會革命”,即“資本主義化”,才能徹底改變中國軍閥割據的政治狀況。由于把中國社會形態的近代化作為中國“社會革命”的主要手段,長谷川反對激進的共產主義運動,從“確立了資本主義的政治組織”的角度來評價國民革命的意義。他在主張日本應該放棄侵略政策,與中國進行“近代國家間的接觸”的同時,也認為西方帝國主義的入侵加速了中國的近代化,并未對中國近代化過程的復雜局面和課題有全面而深刻的理解[7]。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雖然曾經高度評價中國社會所具有的“超越西方近代”的可能性, 但并未克服“歷史發展階段論”的拘囿,他的中國認識“依舊隱匿著作者東方主義的偏見”[8],依然是一種缺乏“他者感覺”的自我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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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