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6年“文革”爆發時,農村最早的響應行動是破“四舊”(編者注:即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我當年25歲,也參加過一次破“四舊”行動。在大隊黨團支部聯席會議上,有人發言時說:“人家外地到處都在掃除四舊,搞得轟轟烈烈,難道我們大隊就沒有四舊?我們為什么不去除?我們還要不要緊跟毛主席鬧革命?”他這么一說,立即有人掏出《毛主席語錄》,念起“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會上有二十幾個青年一哄而起,會也不開了,馬上就去破“四舊”。
走出大隊部沒多遠,有人問:“我們到哪家去破?”有人說,五隊程鶴松家有海外關系,他家肯定有“四舊”。于是二十幾個人就來到程家翻箱倒柜,把人家舊時用的捎馬子、錫燙壺、銅火爐、小腳女人穿的弓鞋等統統翻了出來,還把程家每年端午節拿出來供奉的判官老爺畫像(當地人稱“老判”)和放在壽材里的兩個不倒翁等也搜走了。
在回大隊部的路上,幾個男青年將“老判”放在一四岔路口地上,一邊喊著“你們幾個女的掉過臉去”,一邊扯下褲子就往“老判”臉上撒尿,嘴里還說著“給你洗洗臉,送你上西天”。那幾件值錢的銅錫器,被當作廢銅爛錫賣給了供銷社的收購站,又用賣的錢從供銷社門市部買了一套鑼鼓,交給大隊文藝宣傳隊使用。
“文革”一開始,我還是真心擁護的,后來看到造反派們打出“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等大幅標語,我心里開始產生動搖。我的祖祖輩輩都靠種田吃飯,知道草是不能填飽肚子的。1967年的春節前,借一次送信的機會,我到程家向兩位老人認錯、道歉。程家二老十分通情達理,原諒了我。幾十年過去了,我仍對自己跟別人一起去程家抄家感到痛悔。程家兩位老人已去世幾十年了,我還感到對不起他們。這是我在“文革”中做過的唯一一件荒唐事。程家兩位老人的墓緊挨著我哥哥的墓,每當我躑躅到他們的墓前,心中愧悔之意就油然而生?;仡櫼酝?,只能說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
江蘇省淮安縣席橋鎮秦莊村社員陳友成是個老實巴交的種田人。因家窮,他前半生未能娶上老婆,四十多歲了才與一個寡婦同居生活。他不識字,輩分也不高,五十多歲了,人們還叫他小名“小成兒”。與人談話時,他自己也常以“成兒”自稱。
1968年是“清理階級隊伍,深挖階級敵人”最厲害的一年,挖出的叛徒、特務、反革命分子、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和壞分子比比皆是,一時鬧得人心惶惶。
1945年淮安從日偽手中解放后,成立了共產黨蘇皖邊區政府,進行土地改革。1946年9月,國民黨軍隊又打了過來,占領了蘇皖邊區,勒令在邊區政府當過一官半職的人統統要到國民黨區公所集結自首。邊區民主政權期間,陳友成曾做過幾個月農民互助組組長,也被要求去自首,否則就得去坐大牢。農民互助組是由政府基層干部組織起來的農民互助組織,比如有牛的幫沒有牛的,有勞動力的幫沒有勞動力的,還可以用人工換牛工,主要目的是互相取長補短,本身并不是政治組織。但是保長告訴他,自首就是拿一石五斗(約合75公斤)糧食到區公所畫個押,然后就沒事了。實際上,這是國民黨基層政權的一次刮地皮行為。陳友成是個窮人,既怕事,又拿不出一石五斗糧,托了熟人,用小毛驢馱了五斗玉米到國民黨淮安縣十一區區公所所在地蔣家大樓,交了糧食,按了手印,就算是自首了。
1948年,共產黨再次解放淮安,此后的幾次肅反、鎮反都沒有牽扯到陳友成。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時,陳友成自首一事竟然在一份檔案中被發現。那天下午,生產隊布置在蘿卜地里拔草,做到三點多鐘工休時,陳友成一邊悶頭吸旱煙,一邊悄悄對身邊的人說:“成兒一輩子沒丟過人,這回不得了了。”別人不知底細,就說他:“你怕什么?你又沒做過壞事。”“你沒干過國民黨,也沒干過共產黨,投敵自首更靠不上邊!”不說還可以,一說他更加膽戰心驚,乘人不注意,他悄悄溜回家里。
工休結束之后,記工員發現陳友成不在,便大聲呼喊,可是左喊不應,右喊還是不應。他家就在蘿卜田邊,記工員去他家找,發現他已上吊自殺。有人忙跑到大隊部報告。當時我正在大隊部辦公室,立即用大隊部的手搖電話通知席橋醫院,請他們派醫生搶救。隨后我騎車趕到現場,一摸陳友成,身體仍然溫熱。但等醫生趕來用聽診器一聽,已無心跳。陳友成上吊時拴繩子的橫梁只及我的肩頭高。陳友成個子雖比我矮一些,但那個高度也無法使他懸空致死。他完全是倉皇之間尋死,自己收縮身體讓自己氣絕身亡的。這一年他56歲。
有一年春節,幾個生產隊的男勞力集中到一起搞基本水利建設,五隊的張洪樞拖著一把鐵鍬隨著人流來勞動。張洪樞出身地主家庭,1949年在上海讀高中時隨解放軍南下服務團到廈門,先后任廈門市共青團市委秘書、市工業局代理局長等職,1957年因在整風會上提意見被錯劃為右派,遣回原籍監督勞動?!拔母铩逼陂g極左盛行,張洪樞作為“右派分子”自然是低人一等。
一些小伙子看見張洪樞過來,就紛紛議論:“戴著眼鏡挑河工,凈出洋相!”“可不是,貧下中農哪個戴眼鏡?”“狗改不了吃屎!”“資產階級就是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就是右派分子!”小伙子們越說越來氣,有一個停下手中的活,一個箭步跨到張洪樞面前,以命令的口氣說:“把眼鏡拿下來!你這是資產階級思想!”張洪樞稍一遲疑,小伙子竟一棍子把他的眼鏡敲了下來,險些把他的眼睛打瞎。
1975年底,全國農業學大寨工作會議后,上邊給我們大隊派來了學大寨工作組。工作組權力很大,稍不如意就可以把某個干部掛起來甚至撤職。工作組負責人在公社三級干部會上公開講:“我們來領導你們學大寨,沒帶錢來,也沒帶農藥和化肥來,只有逮捕幾個人方便些!”果不其然,我僅因向工作組提出“請你們多搞些調查研究,然后再發言”的建議,就被勒令交出大隊公章,掛到了一邊。
轉眼就到了1976年春天,工作組從外地搞來了一頭良種約克夏母豬,給我們大隊的第五生產隊。飼養不多久,這頭母豬發情了。生產隊長派兩個貧農社員和張洪樞的二哥張洪濤趕母豬到附近的淮安原種場配種。那頭母豬有五六百斤重,力氣很大,加之發情,根本不聽使喚。三個人無法趕它走,經生產隊長陳友高同意,由五六個壯漢將母豬捆起來,抬上平板車,三人輪流拉車去配種。
到了配種處時,老母豬不知是因為捆綁難受,還是因為見到種豬使性子,兩條前腿的繩子還未解開就拼命掙扎,結果從車上重重摔到地上。由于它在離圈時吃得太飽,加之身體太重,結果腸子被摔斷,外部雖沒有傷痕,可是經不住體內流血,不一會兒就死了。
這下禍可闖大了。因為張洪濤當時戴著“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工作組的劉隊長就斷言:“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其矛頭直接對著學大寨工作組的,也就是對著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薄斑@個階級敵人就是張洪濤。趕快搞一下材料,把他抓起來!”
當時在大隊里能搞專案材料的人不多,我這個被掛起來的干部又派上了用場。他們讓我和大隊團支部書記居正興一起調查張洪濤的反革命罪行。經過兩個多星期的調查,做了十幾份筆錄,我發現這頭老母豬從出圈到摔死,張洪濤就沒碰過它一根指頭,怎么也不能說這頭老母豬是張洪濤有意弄死的。
我和居正興如實匯報,那位工作隊隊長竟沖著我拍桌子發脾氣:“你們思想太右了,這么明顯的階級斗爭新動向也查不出來,怪不得你們這兒如此落后!”然后向我們揮了揮手。我當即知趣地起身離去,但身后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永不重用!”我知道這四個字是沖我說的。
張洪濤后來雖然沒有被抓進監獄,但還是在全大隊社員大會上挨了一頓惡斗,被一些“革命小將”狠狠踢打了一頓。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