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51年,我父母考進重慶市稅務局。母親先是在人事科當文化教員,后來稅務局辦起了托兒所,曾在師范學校音樂科學習過的母親就被調到了托兒所當保育員,當時對保育員不叫“老師”叫“阿姨”。自從稅務局開辦托兒所起,大約3歲的我就被送進了那里。進托兒所時,母親就叮囑我:以后在托兒所不能叫她媽媽,只能跟其他小朋友一樣叫她“龔阿姨”。大概是為了避嫌吧,她也一直沒有教我所在的班,所以我平時很少有機會叫她“龔阿姨”。
最初,托兒所在市區青年路的一個小院里,里面有一座兩層的小樓房,一塊小操場壩子,壩子周圍有些樹木。早上醒來,在天晴的時候,我們就會聽到滿園鬧喳喳的群鳥爭鳴聲。躺在床上,還能看到玻璃窗外屋檐邊,有小麻雀一邊啾啾叫著,一邊向屋里探頭探腦地窺視,這一情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有一次我讀到周邦彥的詞《蘇幕遮》“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時,感到十分親切,特別是“窺檐語”三字出奇地傳神,喚起我對托兒所生活的記憶。
我上的托兒所是“全托”,管理十分嚴格,平時孩子們都住在那里,不能回家,也不準家長探望,即使小孩生病了也不行。有一次我感冒發燒,被關到樓上的隔離室,到吃飯時有阿姨端來面條,是炊事員專門煮的;該吃藥時有阿姨專門負責喂藥;白天不能出去與小朋友們玩,避免傳染;晚上就一個人睡在那里。當時,我的外婆聽說我生病了,焦急地跑來看我,卻被一道齊腰高的木柵門攔在外面,不讓進去。無論外婆怎么央求,看門人都不通融——盡管我母親當時還是托兒所里的阿姨。外婆百般無奈,只得伸長脖子向里面張望,但我被隔離了,怎么能望得到?后來,外婆只得悻悻離去。到了周末,小朋友們才可以回家一次。當時每個小朋友都穿一件白圍腰,排著隊回家。白圍腰上印著一行弧形排列的字,人們一看就會說:“瞧,那是稅務局托兒所的娃兒。”就這樣,一直到我滿7歲讀小學,報名后,學校開了學,我才離開托兒所。
在托兒所近4年的時間里,我接受的全是蘇聯式幼兒教育方式,就連托兒所的音樂舞蹈教材,都是從蘇聯教材翻譯過來的,可能受當時“一邊倒”外交政策的影響吧,連幼兒教育也不例外。
我們上的課還有不少政治時事內容,比如阿姨要求我們記住國旗上的五顆星代表什么:大星代表共產黨,四顆小星代表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又比如還要我們記住幾個友好國家領袖的名字:蘇聯的領袖是馬林科夫、布爾加林,越南的領袖是胡志明,朝鮮的領袖是金日成……阿姨講完之后還要提問,我就曾因回答正確而受過表揚。
有時,托兒所還會放幻燈片給我們看,記得有一次放映抗美援朝戰爭的宣傳漫畫,畫的是一個美國“野心狼”張著大口想咬朝鮮這個大蘋果,但是蘋果里面藏著炸彈,結果“野心狼”一口咬下去,它的大嘴巴就被炸開了花。也就在那時,我的記憶中有了杜魯門、李承晚這些人物的名字。
但有些成人的話語對我們幼兒來說畢竟太深奧了,聽不懂。比如當時到處傳唱的一首歌《我是一個兵》,其中那句“來自老百姓”,我們許多小朋友都理解成“癩子老百姓”。有一次自由活動時,一個小朋友把一些積木塊拿來,亂七八糟地插在另一個小朋友的衣領上,一臉天真地說:“這是癩子老百姓!”于是大家都紛紛效仿,邊哼著“我是一個兵,癩子老百姓”,邊跑來跑去,瘋作一團。
還有一次,大約是秋冬之際,天氣突然降溫了,那天早上起床時,阿姨一邊給小朋友們穿衣服,一邊說:“小朋友,今天要多穿點衣服,西伯利亞的寒流來了。”當時我十分不解,因為重慶人語音中的n和l不分,“牛”與“流”讀音相同。那天,我就把“寒流”理解成了“寒牛”,心想,西伯利亞來了一頭什么牛,關我們什么事?怎么要我們多穿點衣服?西伯利亞這個地名當時倒沒引起我什么想法,因為那時阿姨經常給我們講一些蘇聯的故事,也常聽到一些蘇聯的歌曲,所以知道西伯利亞是蘇聯的一片大森林。但對這個“寒流”,我是過了許多年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
1953年3月5日斯大林去世。大概是按照當時的統一要求,托兒所也在操場上舉行了莊嚴的追悼會,降半旗,全體列隊默哀。當時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場面,也從未見過阿姨們有那樣的臉色,心里感到緊張、恐慌,眼淚竟不自覺地流了出來。后來,托兒所的所長講話時表揚說:有些小朋友流了眼淚,這是對斯大林有感情。其實我哪里是什么“有感情”啊,只是一個還未滿5歲的小孩子被那場面嚇哭了。
在托兒所里待久了,我就習慣了那里的生活,脫鞋上床時鞋子要放在規定的位置,以致周末回到家里,我不知該把鞋子放到哪里,就去問外婆。外婆感到十分滑稽,沒理睬我,繼續忙她的事情,我就跟著她走進走出,一定要問個明白。后來,這事還經常被外婆當作我這個“托兒所娃兒”的一大笑話講給別人聽。她對那種托兒所教育很是不屑。
蘇聯式的教育還讓我養成了一個始終改不了的習慣,就是吃飯時要閉著嘴嚼。托兒所的阿姨反復教我們,閉著嘴嚼東西才文明,但有的小朋友一時半會兒不能習慣,阿姨甚至威脅他們:再張著嘴嚼,就把鏡子拿來擺在你面前照著,讓你自己看張著嘴嚼的樣子難看不難看。許多年之后,我在一本世界史資料書上讀到,吃飯時閉著嘴嚼是彼得大帝讓俄羅斯貴族子弟學習歐洲文明禮儀時提出的改革之一。然而,我從小養成的吃飯時閉著嘴嚼的習慣卻常常引起一些同事和朋友的詫異及嘲笑,他們說我吃飯像個沒有牙的老太太。
在托兒所吃飯,阿姨給每個小朋友分一小碗菜,擺在面前,每人必須吃完。我印象中最好吃的是那種不辣的紅海椒炒肉絲,最不愿吃的是肥肉片,這些肉片到底是勉強吃了還是剩在碗里,現在已經記不起了。還記得托兒所的炊事員是個很風趣的伯伯。他有空時,就跟小朋友們一起說說笑笑,擺出一副孫悟空手搭涼篷,眨著眼睛四下張望的樣子,還給我們講孫悟空的七十二變,小朋友們都聽得津津有味。
托兒所也會舉辦一些有趣的活動,曾記得有一次,托兒所組織小朋友去觀音巖紅旗劇場觀看一個兒童劇《小白兔》,講一個獵人在森林里打獵,困了,就坐在樹下打起瞌睡來,一群調皮的小白兔趁機把獵人的獵槍偷拿去玩了,結果大灰狼來了,小白兔們嚇得渾身發抖,可誰也不會打槍,左躲右閃,它們好不容易才把獵槍還到獵人手中,獵人打死了大灰狼,救了小白兔,大家就歡天喜地唱歌跳舞。那些小白兔全是演員們穿著特制的服裝扮演的,每個人都有長耳朵和小尾巴,我覺得那樣子挺可笑,也挺好玩。回來后,阿姨還教我們唱了那首劇中獵人反復唱的歌:
樹林是多么美麗,
天氣是多么好!
打獵呀,打獵呀,
打獵我最愛好!
除此之外,托兒所還會開設一些手工制作課。有時阿姨會教小朋友們制作雞蛋殼花籃,也就是把彩紙剪成各種各樣的花邊貼在半個蛋殼上;有時教我們用彩色糨糊、彩色燈芯草作畫,阿姨端來一盆盆調好的不同顏色的糨糊和染了不同顏色的燈芯草,教小朋友涂抹和粘貼到紙上,大家可以盡情地發揮各自的想象完成作品。通常,這種活動最能調動小朋友們的積極性。等大家做好、畫好以后,阿姨就會把所有的“作品”放在一間教室里陳列起來,然后讓小朋友們排著隊,由阿姨領著從這一道門進,從另一道門出,有秩序地參觀展覽。
還記得有一次我們被帶到城里解放碑附近的民權路稅務局禮堂,那里正在舉辦交誼舞會,俗稱跳“嘣嚓嚓”(因舞曲伴奏中有鼓與鈸打擊出“嘣嚓、嘣嚓”聲)。中間休息時,阿姨就帶我們到舞臺上去表演啞鈴操,我們的道具是木制的玩具啞鈴。那天恰好我舅舅也來跳舞,他在臺下看到我,高聲地喊我的名字,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們表演完了,樂隊和鼓號又一齊鳴奏起來,叔叔阿姨們繼續跳“嘣嚓嚓”。
我母親也喜歡跳舞,周末稅務局都有交誼舞會,有時父母把我帶去,母親去跳舞了,父親就帶我到樓上辦公室,把我安放在一張辦公桌旁,找一疊紙、一支筆給我,讓我畫著玩,他就在旁邊和幾個不跳舞的同事聊天。從那時起,我就聽熟了那些舞曲。后來,上初中時看到《外國名歌200首》,我才知道交誼舞會中一首早已耳熟能詳的三節拍舞曲原來是俄羅斯民歌《在貝加爾湖的草原》,這本是沙皇時代流放西伯利亞的犯人們唱的悲愴沉郁的歌,但在向蘇聯“一邊倒”時期,中國卻將它改編成了輕松愉快的“嘣嚓嚓”舞曲。
后來,大概是托兒所招收的小朋友多了,或是正規化教育的環境條件要求更高了,青年路這個小院子已經不符合標準,托兒所就搬到了觀音巖下邊的張家花園,那里有一個很大的園區,還有涼亭、水池、假山、旋轉木馬、滑梯等。再后來,又聽說那個地方移交給了人和街小學,幼兒園也不知蹤跡。
(責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