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孔另境：再不好的日子他也笑著過

孔另境（1904—1972），文學家、出版家，桐鄉烏鎮人。茅盾夫人孔德沚之弟。1925年畢業于上海大學中文系，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參加過北伐革命，在武漢前敵總指揮部任宣傳科長。1928年去上海，從事寫作。1938年創辦華光戲劇專科學校。新中國成立后，參加了中國民主促進會，歷任上海大公職業學校校長、山東齊魯大學中文系教授、春明書店總編輯。十年動亂中被非法拘禁，身心備受摧殘。1972年9月18日，含冤逝世。1979年6月平反昭雪。著有《現代作家書簡》《中國小說史料》和“劇本叢書”等。

父親離去已經四十年了，最后很長一段日子都是我和他相依為命。在那樣的時局下，他有心疼我，卻無能為力。

我想告訴父親，和您相處的日子雖然短暫，而且那時的我那么年輕氣盛，幼稚無知，沒有好好地與您相親相愛，如今悔之已晚。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終日在書房里的一家之主，在困境中堅強，在眼淚里歡笑。我懷念您，您在我心中是一個大寫的人。

跟著茅盾去上海

孔家花園舊址位于烏鎮東柵，孔家祖上殷實，開蠟燭坊，經營紙馬店，還做南貨生意。孔家花園里有很多寶物，還有一座藏書樓，而我父親就是那個整日爬假山，翻書樓的頑皮孩子。

有一次，父親看到對面的屠宰場在殺豬，死豬被吹氣、刮毛的場景著實可怕，從此便拒絕吃豬肉，再后來發展到連牛羊這些“四只腳”的動物的肉都不吃了。這一習慣，他保持了一輩子。而父親思想的成長卻是在烏鎮之外完成的。

十二三歲光景，父親于家鄉植材小學畢業后，赴嘉興第二中學讀書，參加了沈雁冰（1927年改筆名為“茅盾”）、沈澤民等人組織的“新桐鄉青年社”。這個社團可以說是五四運動的產物。

當時，沈雁冰和弟弟沈澤民受長沙新民學會等進步社團的啟發，深感家鄉落后和閉塞，一致認為有必要建立一個團體以改造家鄉。1919年暑假，姑父姑姑和沈澤民、楊朗垣以及姑父的小學老師、時任烏鎮植材小學校長的徐仲英等十多人相聚在烏鎮植材小學。經過充分醞釀，以“提倡新思想、新文化，反對舊文化、舊道德和地方惡勢力”為宗旨的進步社團——“桐鄉青年社”終于誕生了。為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他們還決定出版不定期鉛印刊物《新鄉人》，由姑父任編輯負責人。

1922年春，桐鄉青年社在嘉興南湖煙雨樓開會，在熱烈的掌聲中接納包括我父親在內的約五十名桐鄉籍進步青年為桐鄉青年社的新社員。會議經茅盾提議，把《新鄉人》改名為《新桐鄉》，擴大發行。

這一年，父親剛滿十八歲，血氣方剛，因為帶頭鬧學潮被迫停學。祖爺爺又擔心又生氣，要他回家鄉從商，繼承祖業。可這個孔家長孫卻一心想著革命，非但不回去，還跟祖爺爺要錢去上海讀大學。這期間，在背后給他壯膽的正是姑父沈雁冰。

我姑姑孔德沚要比父親大近十歲。我奶奶去世早，長姐為母，父親對我姑姑很是敬重。這時，她已經嫁給了“新桐鄉青年社”的風云人物茅盾。獲悉小舅子如此熱血，姐夫自然鼎力相助，不但幫父親向祖爺爺大開筆戰，還上門游說。最后祖爺爺拗不過年輕人，只得依了他們。

于是，父親喜滋滋揣著學費考入當時的革命學府——上海大學中文系，揭開了人生新的篇章。

魯迅兩次救了他的“命”

上海大學是一所進步的革命大學。于右任擔任校長后，請李大釗舉薦辦學人才。李大釗就舉薦了鄧中夏、瞿秋白等人加盟。再后來，茅盾、任弼時等也陸續加入上大，營造出一種紅色的氛圍。

在上海大學求學的時候，父親積極參加政治運動，課余從事工人教育，并于1925年初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除了姑父茅盾，父親還結識了魯迅、瞿秋白、李達等中國革命的先驅人物，成了他們的鐵桿追隨者。在這些精神導師中，最令他念念不忘的是魯迅。

我父親來上海時住在姑父姑媽家位于虹口景云里的亭子間里，對門就是魯迅家。父親因為曾給姑父和魯迅送過信，所以與魯迅有過幾面之緣。就是這樣一個晚輩，后來卻得到了魯迅很大的幫助。

1932年夏天，父親因“共黨”嫌疑被天津警備司令部逮捕入獄。其實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蹲大獄了。還在上海大學做學生的時候，父親因為參加五卅運動，在南京路上撒傳單時被巡捕房拘捕，半個月后才釋放。這是父親第一次坐牢，宣告了學生時代的結束，也迎來了“四進監獄”的波瀾人生。順便補充一句，去年我嫂子在閣樓里找到了父親的一本遺稿，題目叫《五卅運動史稿》。這是父親在“文革”前撰寫的手稿，當時還沒來得及向出版社投稿，“文革”就開始了。

再回頭說1932年這次入獄的事吧。那時，因為武裝暴動黨組織被破壞，父親只好脫黨了。但由于他的住所地址收受蘇維埃寄來的革命材料，他就被認定是“通共”。父親被捕后，他的同事李霽野四處奔走，托人營救，但所托之人不僅沒幫忙，卻做了反證。于是父親的案件升級，被押送到總司令部北平行營軍法處羈押。父親見事情搞大了，趕緊寫信向在上海的姐姐求救。

我姑姑心急如焚，立即向曾經在北京教育部做事的魯迅求助。魯迅先是寫信給在南京就職的許壽裳，稱我父親孔另境為自己的“舊學生”以示親近，信中說：“此人無黨無系，又不激烈，而遂久縲紲，殊莫名其妙，但因青年，或語言文字有失檢處，因而得禍，亦未可知。”魯迅請許壽裳轉托湯爾和辦，因為他知道，在北京，只有湯才能和張學良說得上話。魯迅、許壽裳和湯爾和曾同期留學日本，回國后又在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同過事，魯迅本以為沖這點交情，湯會考慮的。可是信送出之后，湯爾和那里杳無音信。轉眼父親在牢里已待了兩個多月。

魯迅先生于是又修書許壽裳催辦此事。這次是讓許壽裳給李霽野寫介紹信。許壽裳再次鼎力相助，提筆寫了兩封介紹信交給李霽野，讓其一封給湯爾和，一封給蔡元培。這回終于奏效了，父親獲釋。此時距被捕已經整整一百天了。

父親出獄后，隨即回了姑姑家。父親在回憶魯迅的長文《我的記憶》中，詳細寫了到魯迅先生家里去道謝的情景：

冬天回到了上海，第一樁心事我一定要去結識這個富有俠義心腸的老頭兒。

一個西北風刺人的早晨，心里牢記著打聽來的先生寓所的路徑，走到一座建筑物門前，這建筑已很陳舊，也無門警，也無電梯；我也顧不得人家警告的什么什么，一直就沖上三樓，懷著仿佛要暴發出來的滿腔熱情，拼命撳那電鈴。一會兒，里面一陣響聲，出來開門的正是魯迅先生，他顯然有點驚異，他不認識我這個陌生人。我迅速地醒悟過來，于是我說：

“我是孔另境，是剛從北方回來的。”

“噢，是的是的……來來——”他就把我讓進去……“倒想不到，出來這么快！”語氣十分平淡，面上也沒有喜悅的表情。這時我的激動才平復了……

魯迅的冷靜和淡然，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醫生或者科學家，而不是文學家。當時他一直回避談論營救過程，只是說“不要謝，年輕人出來就好”。

兩個月后，父親又去拜訪魯迅，談到“左聯”五烈士被槍殺一事。魯迅說：“你總算幸運，要在南方，怕早就完了。”父親年輕氣盛，說：“那也不至于吧，我的情形不同。”魯迅答：“不相干，他們還管你情形同不同！比如說，你倘藏著我的一封信，這就夠了，因為據說我是拿盧布過活的，你既和我通信，你自然也是了。”

父親回憶道：“他總是那么真摯。常說些含有諷刺意味的笑話，等到他開始笑了以后，他是那么天真，那么放縱，有時笑到合不攏嘴來，仿佛無法停止似的。”在父親心中，魯迅就是“中國文學的巨星和光明中國的象征者”。

果然，三年后，在父親人生的又一個重要關頭，“光明巨星”再次救了他的“命”。

1935年，父親著手編寫《現代作家書簡》一書。書中擬收入包括丁玲、老舍、朱自清、沈從文、茅盾、周作人、郁達夫、柳亞子、郭沫若、葉圣陶、豐子愷等幾乎所有文壇名人的書信，因此父親想問魯迅要一點信函。

事實上，魯迅早在1931年愛徒柔石被捕那一夜，就燒掉了朋友們的舊信，并且自此以后為了保護友人不再留信。然而，令父親喜出望外的是，僅隔數日魯迅竟然就以《于上海閘北之且介亭》為題為該書寫了一篇序言。父親說他當時感動得簡直要流下淚來，因為這對當時無業的父親來說，是“救命”的事情。由于魯迅為此書作序，這本出自一個默默無聞的文學青年的書稿很快就被生活書店接受了，父親也因此獲得了編輯費。

魯迅去世后，每到清明，父親都會去魯迅公園里的魯迅墓祭拜。后來有時候也帶我一起去，他總讓我向魯迅像三鞠躬，然后久久地默哀。

十年動亂的時候，我和父親兩人相依為命。在陰暗的天色中，父親教我讀的最多的是抄家后遺留下來的魯迅先生的書。

相依為命的“美食父女”

父親是個作家，在家里卻很少和家人談論他的作品。記憶中，他書房的門總是關著，連母親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忙些什么。父親之于我最深的印象，并非一個倜儻文人，而是一個苦中作樂的美食家。說起這一點，就不得不提當時的歷史背景。

印象中，家里也是好過一陣的。兩個保姆負責打理全家人的飲食起居，讓父親這個 “烏鎮大少”兼“饞嘴文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父親不是那種很死板的知識分子，他很會生活，喝酒、抽煙、拍照、打斯諾克、搓麻將無所不能。父親是文人圈子里有名的好吃分子，要知道，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文人，最喜歡結伴出游了。父親常和豐子愷、周黎庵他們一起喝酒下館子，很多時候，文稿方面的事都是在飯桌上談成的。

記得每年西北風一刮，我們家就會裝上厚厚的門簾，父親的書房中央架起了取暖的火爐，鋁皮管子長長地伸上天窗，拐個彎通到戶外。有一天，風把窗戶吹得嘩嘩響。父親從外面回來了，他用拐杖“咚咚咚”地擊打大門，透著不同往常的急促和興奮。那時才十歲的我，便知道今晚有蟹吃了！

父親還有項絕活，就是用雄蟹的大鉗做“蟹蝴蝶”，來紀念這個隆重的吃蟹儀式。一對蟹蝴蝶由一對雄蟹的大腳鉗黏合而成，雄蟹的鉗越大，做成的蝴蝶越好看。等大家吃完作鳥獸散，我就會乖乖地陪父親坐到最后，順著他的心意為他添酒。當我仰頭看到父親張開大嘴咬碎蟹鉗殼后，急忙察看“蝴蝶”的翅膀有沒有弄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小嘴巴舔凈上面的蟹肉，展開“蝴蝶”的翅膀，輕輕捋平蟹毛，滿懷著喜悅去貼到窗戶上。

就這樣，我們家的日式矮窗上每年都會有新的蟹蝴蝶貼上去。蟹蝴蝶有時候大，有時候小；有時候完整，有時候殘破。父親常常在看書、寫作的閑暇中，有意無意地望著這幾對翩躚起舞的蟹蝴蝶。

可是，接連而至的運動把這些生活中的小樂子全部摧毀了。

“文革”開始后，日子難過了。再后來，父親身陷囹圄。記得我十三四歲的時候，父親被關進虹口公安分局，他在被允許送進監獄的“紅寶書”《毛澤東詩詞》上仿“毛詩”為我寫下了一首詩：

一顆掌上明珠，

如今落在監外，

日日夜夜浮眼前，

逼著我去想家。

平日里學管家，

不用我催和抓，

聰明伶俐自天成，

前途無限無量。

那時，我的“前途”很大程度是由家庭出身決定的。我開始被要求在登記表上填“成分”。因為父親已被劃為“資方代理人”，我就不敢填表。父親卻振振有詞地讓我填“職員”，他說他當時是替代逃跑的資方主持工作的，并不是真的“資方”，而且他最看不起資本家和剝削階級，他喜歡親近勞動人民，支持大眾文學，是一個“革命知識分子”。

父親因為在交代過程中認死理，就是不愿服軟求全，結果我家前后被抄了五次。哥哥姐姐們從1957年開始陸續離開家，有的去了安徽，有的去了新疆，母親則被送進了五七干校勞動。家里就剩下我和父親一小一老。要知道，生我的時候，父親已經年過半百。所以我十幾歲的時候，父親已經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

一貧如洗的父女倆，開始相依為命，苦中作樂。父親拉不下臉面，就叫我路過咸菜鋪時，問人家要一點免費的“咸菜鹵”，然后用來煮發豆芽，味道鮮極了。

有時候，他突發奇想創造出了什么菜式，就會差遣我去實踐。我當時中學還沒畢業，也算是個聰明活潑的小姑娘，很樂意被他差遣。于是攢著他給我的家用，因陋就簡，“買、汰、燒”全包。

父親有糖尿病，所以家里的豆制品票會多一些，我們就經常把黃豆芽、油豆腐和粉絲放在砂鍋里煮，再加點辣醬，鮮美不亞于葷腥。有時候研究出“麻油鴨”（烏鎮特產醬鴨的升級版）之類的創意菜，兩人都會興奮好一陣子。晚上，喝一小盅廉價的白酒，可以說是我父親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分。

說來，我現在之所以精于廚藝，并從事美食寫作，也是被父親逼出來的。父親當年給我的教導是“再不好的日子，也要努力笑著去過”。然而，當時年幼的我怎么也料不到，這段相依為命的歲月其實是父親臨終前最慰藉的一段短暫時光。

1968年7月4日，父親被虹口區公檢法軍官組找去談話——等待他的是生命中的第四次牢獄之災。七個月后，他被保外就醫，癱在床上。他有嚴重的糖尿病，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所以父親希望組織上能讓我留在他身邊照顧他。

我還記得他當時對我的老師說，我的小女兒只要留在我身邊，讓她去倒馬桶（他的意思是做最差的工作）也不要緊的。可是我連“倒馬桶”的資格也沒有，還是到奉賢下了鄉。此時，姑父茅盾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任文化部長，自己都成了“頭號資產階級反動權威”，自然沒有能力幫我們。

我走的時候家里沒有一個人送行，也沒有箱子。我去和父親說“再見”，他給了我五元錢，臉上很憂愁，輕聲說：爸爸就像一支蠟燭，火越燃越弱，馬上就要燃盡了。

7月份搶收、搶種最忙的那幾天，我突然收到一份電報，說父親病重盼我速回。領導經過檢查放我兩天假。趕回家才知道父親真的是病重過，但是已經出院了。我高興地第一次去親了父親一口。父親吩咐媽媽買來我最喜歡吃的河鮮，蟶子、蛤蜊什么的，燒好一桌子小菜。我發瘋似的猛吃猛喝，當天就病倒了，上吐下瀉去醫院打吊針。因為是腸道急診，就開了三天病假，得以在上海病休幾天。

那以后，我一直沒有獲得回家的機會。一個戰友回上海前問我有什么事要她辦時，我脫口而出：“你去看看我爸爸吧！”我沒有錢，只去買了一瓶奉賢特產紅乳腐托她帶給我父親。幾天后，女孩回來了，她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明珠，你爸爸太可憐了，他一個人躺在床上生病。他說，他就要死了，讓你回家去。”

我當然沒有回去，我不能回家，必須在農場勞動，改造世界觀。就這樣，只過了一個月，那天在田里鋤草，休息時我平白無故地做了一個白日夢，夢見家里著火了。我仿佛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抬頭一看，遠遠地真的有人從田埂上奔過來，是領導讓人來通知我馬上回上海。我的腿和牙齒都在發抖，我知道一定是父親出事了。

那是1972年9月，孑然一身的父親病危。醫院不肯搶救，把他丟在走廊的地上，要求家屬出具醫藥費擔保者。海珠姐姐趕到出版社去求，造反派討論了半天，結果還是不同意。姐姐在那里痛哭了一場。一天后（9月18日）父親就去世了。

多年后，有一次我和海珠姐姐一起去海寧，聽我爸爸幾個健在的堂叔講了一些孔家花園的往事，甚是懷念。后來，烏鎮西柵旅游景區建造完以后，在靈水居設立了孔另境紀念館。我們請模具公司給老人家記憶中的孔家花園做了一個模型。現在孔家花園全景模型就安放在孔另境紀念館展廳里。也許父親在天堂，已經看到了吧。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