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香港喝咖啡去
1979年,與香港一河之隔的寶安縣正在醞釀與港貿易的開放政策,而大多數的群眾仍然習慣于偷偷泅渡到對面的香港打工,一些無法返城的知青成為這一輪逃港潮的成員。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有很多人逃港,到這時,已成為一種潮流。1978年,歐陽東周圍的朋友開始走了。這些朋友大多是在船上作業,這為他們逃港提供了便利。他們開船一起出去,回來有可能是一個人撐船回來,其他的人都去了香港。更多的時候,是一條機船拖了十幾條空船回來,船上的人都走了。海對面,就是香港的流浮山。
1979年,隔幾天,周圍的人坐在一起,一打聽,誰誰誰又到香港去喝咖啡了。寶安縣的人并不知道咖啡什么滋味,大家都是想象在香港喝咖啡的幸福時刻。這時,距離1965年歐陽東從廣州來到寶安縣,已經過去了十四個年頭。
不逃港的歐陽東
1965年,歐陽東懷著對藍天和大海的無限憧憬,從廣州主動來到寶安縣,成為養殖場的知青。
歐陽東在船上的工作是養蠔,把石頭、水泥板投到水里面,等蠔苗。蠔苗會粘在石頭上面,工人要把它撈上來收割。工作很辛苦。夏天,地上的泥巴都被曬裂了,他們得在太陽底下曬。冬天,人要跳到水里面,冬天的海水,一腳踩下去,刺骨地寒,每次下水,他們都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給自己打氣。
剛來時,這個地方發大水,他們整個船隊開到深圳灣里面去。水流太急,想搶救物資都進不去,歐陽東他們就都站在香港的岸上來推船。人已經踏在香港的土地上了,如果不管船,就這樣走也就走了。但是,那時候三百多個知青,沒有一個人走。因為,他們看來,逃港的都是一些表現不好,思想不好,勞動不積極的。
當時的歐陽東,正在申請入團,向團組織靠攏,他對自己在養殖場的條件比較滿意,唯一的理想是能調到工作輕松一點的崗位。
然而,現實的艱苦令很多知青想辦法回城或逃港了。1970年,原來三百多名知青只剩下五十幾個人。歐陽東選擇了繼續留下。歐陽東會跳舞,有表演才華,參加了當時的文藝宣傳隊。
他們編了個叫《收租院》的歌舞劇,批判四川大地主劉文彩,到遠海的一些部隊去演出,到農村去演出,都很受歡迎。他們唱賣兒賣女,地主搶人,唱到地主逼債時,臺上也哭,臺下也哭。
除此之外,他們還宣傳香港的情況。用快板說唱,都是些跳樓、賣兒賣女、搶劫之類的內容。因為表現的都是這些,歐陽東真的相信香港是悲慘黑暗的。那邊如此黑暗,還是祖國內地好。
因為有文藝特長,歐陽東在海水養殖場養蠔五年后,調到了寶安縣蛇口公社,成為一名專職文藝宣傳員。
火紅的年代里,政治立場堅定的他博得了宣傳隊一位女隊員的好感。日后成為歐陽東妻子的陳笑蓮,當年選擇對象的條件之一就是——不逃港。1975年,歐陽東和妻子在蛇口安家了。兩年后,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
當時的夫妻倆,有七十多塊錢的工資。相對周圍,他們的條件已經算是“小康”水平了。雖然他們的結婚家具,都是在船廠買些木頭自己做的,但柜子、床之類,基本家具都有,還有一些家用電器,如電視機、錄音機、電飯鍋、電風扇等。
歐陽東已經是寶安縣小有名氣的“名人”,因為輔導人們跳舞,人家會送點禮物給他,在1978年的時候,就有人送他電視機了,十四英寸的。
一瓶“益力多”改變一個人的決心
這么好的家庭條件,歐陽東怎么會有了逃港的念頭呢?
1978年,從香港回來的人多了。在去廣州的火車上,歐陽東經常碰到一些從香港過來的人,這些人看起來,有的打扮還可以,有的也像農民一樣,但都是挑著好多東西,大多是吃的。
當時內地,包括廣州,物資很緊張。計劃經濟,吃油要油票,買糧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布要布票,買糖要糖票,什么東西都要票,買餅干也要票。但是從香港回來的人物資很多,他們經常帶回來一些餅干、糧食、油等,好多都是些沒見過的好吃的東西。
就這樣,他們看在眼中,吃在嘴里,記在心頭,也知道了一些香港的情況。
其實,因為靠近香港,寶安縣人的生活條件已經遠遠好于內地,他們可以買到香港人淘汰下來的家用電器。可是,也正因為這種地域的接近,使得香港和寶安縣的差距凸顯得這么具體,那些計劃經濟下緊缺的東西,寶安縣人看得到,卻得不到。
在歐陽東看來,錢,可以慢慢存,但是物資,就不一定了。有很多東西在這邊買不到。比如,想趕個時髦,有一把遮陽傘,夏天打著傘,遮遮太陽,下雨帶個傘也方便,小巧玲瓏的,放包里就行了,但在寶安這邊就買不到,就沒有這東西。還有一些吃的東西,如面包啊,餅干啊,尤其小孩愛喝的“益力多”飲料,這些東西都沒有。
就在這時候,一件小事深深觸動了歐陽東。
一些香港漁民到碼頭賣魚的時候,會帶一些香港的食品過來。這一天,歐陽東的兒子在碼頭上玩,一些漁民隨手給了孩子一瓶“益力多”,像豆奶一樣的小瓶飲料,孩子迫不及待地就打開,喝完以后,還對瓶子意猶未盡地用力吸,像要把里面的東西,連空氣都吸出來。這讓歐陽東看得心酸。
他說:“其實我也不是沒有能力,這些東西如果可以買得到,我也可以買,但是這邊沒有啊。”
內地沒有而香港有的東西,還多著呢。比如,想學習英語,要個錄音機,可以反復聽。可在寶安買不到錄音機。物資就是這么缺乏,什么東西都要證,什么東西都沒有,有錢也買不到東西。
兒子吸“益力多”的事,給歐陽東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刺激也很大。要給孩子提供這些豐富的食品,就得到香港去打工,要賺到足夠消費的錢也必須到香港去,歐陽東認真地算了一筆賬。
“我想,我們夫妻倆,七八十塊錢的工資,在當地算是很好的了。想要更好一點,那是不可能了。”1978年的調查數據顯示,香港和寶安兩地的農民收入差距比例是30∶1。
香港一天的最低工資是三十塊錢,打工三天就有一百塊錢了。按當時的交換價,一百元港幣折合人民幣三十多塊錢,黑市價要更高一點。在香港打三天工掙的錢等于大陸這邊一個月的工資!這個誘惑是很大的。
歐陽東設想,自己還可以加班,別人工作八個小時,自己可以工作十六個小時,這樣工資就翻了倍,可以用最短的時間賺夠錢回來。
當時,歐陽東的工資收入是每月三十八塊錢。他想,只要有五萬塊錢存到銀行,存一個月,利息就有三十八塊錢。歐陽東的夢想,是賺夠五萬塊錢,有利息養家,自己還可以做點其他事。
第一次成功偷渡
雖然歐陽東去意已決,可他妻子不想他走。
“你游泳去,要是淹死了怎么辦?我認識一個人,游泳很厲害,長得又帥,大家叫他青蛙王子。他的老婆和兩個小孩都在家里,他去偷渡,一直到現在都沒消息。”妻子又說又哭。游泳不錯的歐陽東也覺得丟下老婆孩子于心不忍,決定不走了。
然而,1979年11月,妻子帶著兒子回廣州探親后,兩個朋友找到歐陽東。“有一個人水性不怎么好,你可不可以幫幫忙?你在后面,我們在前面游。”
歐陽東答應了。
1979年11月16日,歐陽東開始了他的逃港泅渡。
他們從蛇口公社的大沖出發,從這里橫渡到香港大概十幾公里,游過去需要七八個小時。他們各攜帶了一個吹氣枕頭,他們把衣服、鞋、通信地址,用膠袋封好,帶在身邊,這些物品沒有辦法沉到水底下,都浮在水面。游到半路遇到了巡邏艇,探照燈晃過來時,他們放棄了所有東西,沉到水下去。等光晃過去,再浮上來,找到氣枕,繞船遠點游走。他們只認準一個方向,就是香港流浮山——那邊燈火比較亮。
歐陽東的兩個同伴先上岸,他們換衣服時,動靜太大,崗亭里的人發現了,朝他們喊話。
此時,香港對偷渡者實行遞補遞解的政策,只有到達九龍市區才能獲得留在香港的合法身份,那些在邊境被逮到的偷渡者仍將被遣返原地。
還在水里的歐陽東不能上岸了,他放棄了所有東西,往回游了一段,吸了一口氣,沉到水底。
再出水時,已經沒人了,警察往前追去了。于是他加快游了幾下上岸,穿過沙灘是一座山,歐陽東一口氣爬到了半山腰。
事后,歐陽東還奇怪,自己怎么做到的。以前海上作業時,帆船走“之”字,他們就要自己游回去,游到沙灘,人就累得動不了了。那時他竟然這么有勁,真是逃命啊。
從半山腰上回頭,發現追趕他同伴的巡警又回到了海邊,用手電筒往海面、山上掃。他意識到半山坡很危險。于是,他像打仗一樣,一步一步往上爬,只穿條短褲,身上給那些樹枝劃得都是血痕,就這么艱難地爬到山頂。在山頂上,他發現香港燈火通亮通亮的,非常繁華,整個天空都是紅色的。而回頭看內地這邊,黑糊糊的一片,只有幾顆星星似的燈光亮著。終于到香港了。
他在山頂喊同伴,沒有人回應,又擔心把巡警引過來,于是,只好自己下山。
在香港怎么工作,要怎么生活,家怎么辦,能不能夠找到自己的同伴,都是未知數。心中喜悅、害怕、茫然,很是復雜。
香港是一杯苦咖啡
原來隨身攜帶的衣物、聯系電話都在慌亂中被遺落了,去哪里落腳呢?
但既然到了,就只有往前走了。黑夜里,歐陽東向著燈光一步步走去。走著走著,就聽到了狗叫,仔細一看,對方穿的是睡衣睡褲,知道是老百姓。
歐陽東請求對方收留自己,對方就把他帶到自己住的地方。
這是棟木房子,離地面一米多,四平方米左右。蚊帳有洞,被子有洞,電視機都開不開,錄音機只能收音。歐陽東驚訝于香港還有這么窮的人。
這是個廣州人,剛結婚,很快就要回家了。歐陽東寫了封家信,托他帶回去。這廣州人找到了他以前收留的廣州知青,要他們把歐陽東帶到社區去。但來的兩個人其實是蛇頭。經過一番討價還價,蛇頭收了介紹費后把歐陽東帶到柴灣的一家制衣廠。到廠的第一晚,老板給了歐陽東一百塊錢。第二天,他就去喝了咖啡。
偷渡之前,經常聽到過香港的人說自己喝了咖啡。但去了餐廳,要了一杯咖啡,喝到嘴里卻發現好苦。
香港的生活就從這一杯苦苦的咖啡開始了。
家中的妻子收到了歐陽東的信。大家都不相信政治立場這樣堅定的一個人會走。但很長時間過去了,始終不見他來上班,公社最終確認:歐陽東逃港了。作為逃港者的家屬,陳笑蓮也受到牽連。夫妻倆各自開始了一段艱難歲月。
歐陽東:我們原來是雙職工,我逃港之后,房子被沒收了,妻小住在一個很簡陋的小房子里,十來平方米,洗手間、廚房都沒有,條件很差。后來,我們商量,干脆搬到農村去,當時可以在南水村買一塊地蓋房子。
記者:買一塊地要多少錢?
歐陽東:五百塊。
記者:在當時是很大一筆錢。
歐陽東:是的,家里的電視機之類的值錢東西全賣了買的地。蓋房子的錢先向別人借,我賺了錢寄回來還債。
記者:您當時就陸續給家里面寄錢嗎?
歐陽東:是的。基本上通過漁民帶回來的。她在這里,買材料、蓋房子、上班、帶小孩。
在香港,歐陽東拼命打工。一開始,他在制衣廠打工,廠里主要生產布娃娃服裝。白天八小時,晚上下了班以后他們繼續工作到晚上12點。第一天工作,歐陽東加班到晚上9點,第二天到11點,第三天到1點。一天工資三十塊錢,加班一個小時可以拿到五塊錢,這樣,他晚上就拼命做,甚至把第二天的活都干完了。老板也很希望大家加班,這樣可以幫他看廠房;對歐陽東他們來說,這樣也可以不用租房。中午,寫字樓里的管理人員和老板有專職廚娘做飯,歐陽東請廚娘把剩下的飯不要倒掉,留給他們晚上吃。第二天,他們把晚上剩下的再混在一起煮泡飯吃,這樣就又可以節省一筆飯費。
蓋的、墊的是工廠的布匹,穿的是別人送的衣服、鞋子。他們也不剪頭,個個都是長頭發,太長了就用剪刀自己剪。這樣,他們唯一的花銷是買一張寄信的郵票——身在異鄉的孤獨和艱苦,讓歐陽東倍加想念自己的妻兒,這種思念只能通過家信傳遞。
為了多掙錢,歐陽東又找了三份工,一份在造船廠,一份在電鍍廠,還有一份在保安公司。他白天在制衣廠做,6點鐘下班后,去造船廠。造船廠晚上工作,一百塊錢一天,有時候會干到天亮。比起白天一天三十塊的工錢,歐陽東對造船廠的工作很滿意。有時候,不在制衣廠,不在船廠,就去電鍍廠,做到晚上1點,下了班就去保安公司做保安,做到早上8點多鐘,就這么連軸轉地工作賺錢。
他的休息時間很少。中午有一個小時的吃飯時間,他們吃了飯就睡一會兒;晚上,在船廠干活時,有兩個小時可以休息,其他時間就都在干活。這樣,一天的睡眠時間只有三個小時,還得見縫插針。實在受不了,就白天請假,因為白天工資低。他躲到裁床下睡覺,工人們在上面可以照常工作。睡到晚上去船廠上班,船廠下了班可以在公園的凳子上面休息一下,上午9點鐘再去工作。
這樣艱苦了兩三年,蓋房花了一萬多塊錢。歐陽東說:“到1983年,我就把借的錢還清了。”
現在就不用再逃港了
1986年,歐陽東回來了。他已經在香港打工六年多,換了六家工廠,學會了制衣技術,會服裝設計,工資從最初的一天三十塊,漲到了一個月三千二百塊。此時他對香港的看法已經發生了改變。
記者:當時您在香港,對香港是什么印象呢?
歐陽東:我覺得香港,還是很好。
記者:怎么好法?
歐陽東:不是我們早年宣傳的受壓迫,受剝削。香港很文明,把我們都改造了。果皮會拿著到有垃圾桶的地方丟到垃圾桶里;不隨地吐痰;在巴士站不一窩蜂地往上擠。
記者:要排隊?
歐陽東:都是排隊的,就是一百多人,也都要排隊的。人素質很高,很有禮貌。而且那里的工人動作很快。
記者:是工作的效率高嗎?
歐陽東:是的。工廠有計件的,有固定工資的。我們都是固定的工資,一天多少錢。但是工人的動作很快,做事都是跑步來去的。
記者:沒有人磨洋工嗎?
歐陽東:有,很少很少。當時,我就覺得奇怪,我們是為了社會主義而奮斗,而積極工作。他們是資本主義,都是給資本家干活,要那么快干什么?人家回答:我現在不快,等到我計件的時候,我就快不了了,所以我一直保持這樣的速度。大部分人是很勤勞的,都是很拼命很認真地在干活。
深圳特區建立以后,香港的服裝老板也到深圳來辦廠,歐陽東隨廠子回到深圳工作。這樣他可以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家人了。后來,他們把家的圍墻拆掉,在房前搭了個鐵皮房,利用自己學的服裝設計技術做時裝。也從香港的服裝廠進貨,開時裝店,銷售服裝。很快,他們家那一條街都把圍墻拆掉,開起店來,都做時裝生意,一條街變成了時裝街。
歐陽東家的房子在不斷地被改造,越擴越大,越蓋越高,兩層變三層,三層變四層,2001年的時候,蓋到七層了。他們充分享受到了特區的經濟政策帶來的實惠。
到2000年,歐陽東退休了,他重拾自己年輕時的愛好——文藝活動。
記者:后來又去搞文藝了?
歐陽東:參加老年文藝團體。
記者:您是重拾以前的文藝愛好了?
歐陽東:對。年輕的時候,沒有條件,現在有條件了,可以做很美的服裝用在舞臺上。這個愛好還有益于健康。
今天,回顧自己的這一段逃港生涯,歐陽東說了兩段感觸頗深的話:
“香港真的是很漂亮,全部是高樓,馬路上也很漂亮,那些人也穿得很好。但是再好也不是我們待的地方,所以我還是一定要回來。
“當時沒想到現在改革開放的模樣,現在就沒人逃了。”
(責任編輯/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