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紅燈記》被拍攝成電影,“浩亮”的大名在中國家喻戶曉,錢浩梁開始青云直上。
仕途升遷的喜悅畢竟大于告別舞臺的惆悵,錢浩梁在文化部當副部長,堂而皇之地住進了京劇大師梅蘭芳的寓所,成了梅宅的新主人。
一個曾隨一出《紅燈記》而使中國婦孺皆知的“英雄人物”,在隔離審查的高墻后面被人遺忘多年之后,又落入人世間的塵埃之中。
“李玉和”已經老了,歸隱的他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人們能忘記他,讓他度過寧靜不受打擾的余生。
“李玉和”,這個當年婦孺皆知、紅透中國大地的名字,這個當年手執“紅燈”上臺亮相的“李玉和”,如今在哪里?
浩亮——這個名字就是江青為錢浩梁改的
電影里演李玉和的演員浩亮原姓錢,名浩梁,出身梨園世家。1964年他被挑選扮演《紅燈記》里的主要英雄角色——李玉和。這個角色改變了他的命運。“文革”期間,他和于會泳、劉慶棠成為這個時期最為著名的“樣板戲”三巨頭。于會泳負責《智取威虎山》劇組,錢浩梁負責《紅燈記》劇組并且領銜主角,劉慶棠負責《紅色娘子軍》劇組也擔任主角,這三個“樣板戲”在當時是赫赫有名、領盡風騷的。如果從他們三個人的所作所為看,要算錢浩梁憨厚,個性也不驕狂,但跟在江青后面做了許多錯事、糊涂事。
浩亮——這個名字就是江青為錢浩梁改的。
江青愛給人改名字,這大概是她永遠無法改變的嗜好。據說她被關押在秦城監獄時,還饒有興趣地要給看守員改名。可是給人們留下難以磨滅的夢魘年代里,她的嗜好無疑就是一條罪行的證明。“四人幫”倒臺后,許多被她強迫改名的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沖擊,其實大多數人和江青沒有瓜葛,只是江青一時興起,聽誰的名字不順耳,就好行使其父母職責,給人改名。當然,浩亮的名字不只是江青一時興起而為,江青的確重視演藝好的演員,“浩亮”就是其中的一個。
江青把信口隨意改名,當成一種對人的恩惠。她喜歡怎么叫,這個人就該叫什么,要誰改,誰就得改。早在1968年審改鋼琴伴唱《紅燈記》時,江青就對殷承宗說:“就憑你這個名字,我也要造你的反。你是想繼承你那個祖宗啊!”
殷承宗笑著討好說:“我改‘誠忠’吧?”
“可以,這樣好!忠貞不貳嘛。”江青當即贊成。
江青給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說戲,突然覺得飾演吳清華的B角演員宋琛琛名字太長。她對宋琛琛說:“你的名字干脆改或叫宋琛算了,去掉一個琛。”
接著,她又轉向一位叫張婉昭的女演員,說:“張婉昭,你就叫張昭吧,不然,你的名字要進宮廷了。”
不等人家同意,在排練的過程中,江青就已經喊著她給別人起的新名字了。
“張昭基本功不錯,可以排排連長……”
江青一邊說戲,一邊念叨:“張婉昭的名字多舊呀,進了宮就成妃子了。唉,現在叫‘淑’的也太多了,好像沒有‘淑’字,就不是女名了。”
“樣板戲”《杜鵑山》的女主人公,原來名叫賀汀。但是這個“姓賀的女英雄”有暗指毛澤東井岡山時期的夫人賀子珍之嫌,觸動了江青的心病,于是女主人公的名字被改為“柯湘”。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女主人公,原來叫吳瓊花,她下令把女主人公的名字改為“吳清華”。
給錢浩梁改名的想法,江青由來已久。江青有一次審查《紅燈記》,休息時喊過來錢浩梁,說:“叫人家記住你錢浩梁?好家伙,多少筆畫!去掉你那個‘錢’字吧,就叫‘浩亮’,‘浩’,浩大的浩;‘亮’,漂亮的亮。幾年前我就想叫你這個名字了。”
錢浩梁愣愣地問:“不要‘錢’了?”
“你還要‘錢’干什么?我就不要那個李了。”
“好!我堅決不要了。”錢浩梁響亮地回答。
“嗯,還有雙重意思:一個是不要你祖宗的那個“錢”,一個是不要金錢。我們只要革命。”
此后,“浩亮”一名就叫響了,借著《紅燈記》里李玉和之光,走了紅運。
不滿二十五歲的錢浩梁出演《伐子都》,一炮走紅,被京城同行公認為是“全活”的大武生
受梨園家庭的影響,打六歲起就隨父練功學藝的錢浩梁,自小就愛上了京劇這一行。他曾是“全活”的京劇大武生。十歲那年,他一度進入上海戲劇學校學戲。雖然這所學校不久停辦,但先后到該校短期任教的京劇名角不凡的身手、風范,足以令他仰慕不已,他決心將來也要當個名角兒。
20世紀50年代初,他考入新成立的中國戲曲學校插班學習。他主要師從的名武生尚和玉功底深厚扎實,藝風嚴肅,傳藝認真。錢浩梁的身體條件和武功基礎本來就不錯,對老師又非常尊重,學習也異常努力刻苦,不久就將尚派的武生戲的代表劇目《挑滑車》《艷陽樓》《伐子都》等學得頗為中規中矩。1956年,他成為中國戲曲學校的首屆畢業生,并被留在該校的實驗京劇團工作。
在這個團里,他首先排演了《百騎劫魏營》,飾主角甘寧,接著又主演了《挑滑車》的高寵,均獲得好評。1959年,對不滿二十五歲的錢浩梁來說可謂雙喜臨門:在出演《伐子都》一劇中,他扮演的子都一炮走紅,聲名鵲起,始被京城同行公認為“全活”的尚派大武生;也就在這一年,初步立住了舞臺形象的錢浩梁,因政治上要求進步,又為人謙虛敦厚,在演藝上精益求精,被批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62年,中國京劇院為補充隊伍,決定從中國戲曲學校實驗劇團選調四十人,由杰出京劇藝術家梅蘭芳任院長。李少春、葉盛蘭、袁世海、杜近芳等名角薈萃的中國京劇院,是全國規模最大的京劇演出團體,梨園新秀都以進入這個劇院為自己的最高理想。該院的總導演阿甲、副院長張東川等觀看了錢浩梁主演的《挑滑車》,深感這位年輕人是株好苗子,就把他選調到了中國京劇院。
信奉“藝無止境”的錢浩梁,當時十分敬仰中國京劇院一團的著名演員李少春。他十分向往能在李少春的幫帶下,提高砥礪自己的藝業,成為京劇界的文武全才。
但初到中國京劇院,選調去的這些人全都留在四團,等待調整分配,這難免使錢浩梁忐忑不安。
有一天,四團在吉祥戲院演出《伐子都》。正值飾子都的主要演員因前一天演出中把手扎了,不能上場。團領導想到錢浩梁演過這出戲,就要他當晚頂上去。視《伐子都》為拿手戲的錢浩梁,此時卻唯恐演好該戲就被四團留下,所以遲疑地說:“我可只是替替啊……”
“放心!院里早定了,你上一團!”知道他心思的團領導給他吃了顆定心丸。
不知是這顆定心丸令錢浩梁精神大振,還是想在中國京劇院頭遭飾主角時顯露一下本事,當晚他在演出中超常發揮,博得了滿堂彩。湊巧的是,那天晚上一個非同尋常的人物在臺下看戲,她就是江青。悄然而來的江青對錢浩梁的扮相和演技大為贊賞,從而給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錢浩梁終于如愿以償地被分到中國京劇院一團。當時四十三歲的李少春身體欠佳,院領導有意安排他帶帶錢浩梁,既培養新生力量,在必要時也能替替他。藝德高尚、為人熱情正直的李少春對錢浩梁很是喜愛,覺得他基礎不錯,頗有悟性,只是還欠雕琢敲打,所以將他像親傳弟子一般相待,文武諸藝均傾心相授。錢浩梁也不負眾望,學戲練功異常刻苦,藝業進步很快。
江青聯系到兩年前觀看《伐子都》的印象,似乎對錢浩梁飾演的李玉和更為欣賞
1963年秋天,中國京劇院導演阿甲忽然被一個電話叫到文化部。阿甲到了以后,文化部副部長林默涵交給他一沓稿紙,說:“這是江青同志從上海拿來的,她建議改編成京劇,你看怎么樣?”
阿甲拿過來一看,劇本的名字叫《紅燈記》。他翻了翻說:“好吧,我們回去研究一下。”
回去以后,阿甲經過認真閱讀,覺得劇本不錯,同意上戲。經過仔細研究,決定由李少春演男主角李玉和,劉長瑜演女兒李鐵梅,高玉倩演母親李奶奶,袁世海演壞人鳩山。同時,每個主要角色都需配一個B角,團里決定由錢浩梁給李少春當B角。
團里做出決定后,要求每個主要演員都自己創作。于是,李少春開始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誰也不能打擾,潛心鉆研角色。他一段一段地設計“李玉和”的唱腔、表演動作。逐漸地,一個“渾身是膽雄赳赳”的革命英雄被轉化為京劇藝術形式,栩栩如生地出現了。
角色設計完成之后,李少春開始和錢浩梁練習演唱。他看到年輕人哪段戲演得不得法時,就指出來:“浩梁,這段唱有個要求,應該這么唱……”
“哎,好的。李老師,您再聽我來一遍。”
有時,從臺步、身架到唱腔,甚至每個字的吐音,李少春都一板一眼,手把手地去教錢浩梁。為塑造好李玉和這個英雄人物形象,在領會編導意圖和去東北體驗生活后,李少春從臺步、身架到唱腔,都反復揣摩,進行精心設計。在排練中,他一如既往,又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手把手傳授給錢浩梁;尤其在唱功上,從每段唱腔到每句唱詞,李少春都悉心指導。錢浩梁對李少春也是畢恭畢敬,言必稱“老師”。不過頭腦活絡的錢浩梁在向李少春學習的過程中,也琢磨著結合自己高大魁梧的扮相特點,在刻畫李玉和的表演中摻入了一些粗放豪爽的個人特點,從而稍稍有別于李少春更見智慧深沉的“李玉和”形象。但因李少春身體不好,錢浩梁作為B角在《紅燈記》中頻頻亮相,又在當年第六期《戲劇報》封面上獲得了飾扮“李玉和”劇照的刊載機遇,開始在全國走紅。
然而,在觀摩演出大會前夕才“關心”《紅燈記》的江青,聯系到兩年前觀看《伐子都》的印象,似乎對錢浩梁飾演的“李玉和”更為欣賞。她曾發言道:“以后‘李玉和’還是小錢演吧。李少春不像個工人,倒像個站長……”之后在她所插手的《紅燈記》修改中,有次曾提出鐵梅的某唱腔不行,囑令修改。從事唱腔設計的李少春在藝術上自有主見,沒理江青的茬兒,這使江青異常惱火,認定李少春眼里沒她,于是多次借題發揮,指責李少春扮演的“李玉和”“沒有工人階級氣魄,不像個工人。讓小錢演李玉和”。江青的這些“指示”,不僅就此影響了李少春和錢浩梁的命運,而且也微妙地動搖了李少春在錢浩梁心目中的名師地位。
李少春越來越受到冷落。全國京劇現代戲大會演結束后,錢浩梁的“李玉和”形象開始在全國打響。1965年,他在《文匯報》上發表了《為無產階級英雄立傳》一文,談他的演出“體會”:
“作為一個京劇青年演員,當組織上決定由我扮演《紅燈記》中的主人公——李玉和這個角色時,內心感到非常光榮和興奮……”
這篇文章不乏錢浩梁的獨到見解,但他不該忘記“李玉和”真正的創造者李少春的名字,更不應該在文章中對李少春只字不提。他深知,江青對他的老師不滿意,他面臨著兩條可選擇的道路:老師或者江青。但是我們已經看到,當組織上決定讓他演“李玉和”時,他是感到非常“光榮和興奮”的,也許,理智的天平已開始向江青傾斜。
不久,《紅燈記》被“冊封”為“樣板戲”。錢浩梁知道在《紅燈記》修改過程中,阿甲、李少春等人因不屑于江青的胡亂“指導”,一直被江青記恨在心。他更揣摩到了江青屢屢強調“搞戲充滿階級斗爭”,意在打倒他人,將“樣板戲”完全記在她自己功勞簿上的居心。可是,在這樣一個年代,他為了“緊跟毛主席革命文藝路線”,向“革命文藝旗手”效忠,也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昧著良心將這些領導、老師對自己的栽培撫育之情拋到了一邊,并秉承了江青的旨意,把他們與林默涵等“文藝黑線”掛上鉤,當作“破壞‘樣板戲’的階級敵人”。
1965年年初,遐邇聞名的《紅燈記》南巡演出,已由錢浩梁一路擔任主演。江青對他也是恩寵有加,她曾親自給在廣州的錢浩梁去信,勉勵他好好努力,走又紅又專的道路。《紅燈記》劇組所到之處,新聞媒介宣傳的《紅燈記》,總是不離錢浩梁的“李玉和”、高玉倩的“李奶奶”、劉長瑜的“李鐵梅”、袁世海的“鳩山”,他們無形中被人們視為《紅燈記》的最佳搭檔。錢浩梁的知名度甚至超過李少春。
江青的青睞,鋪天蓋地的榮譽和贊揚,像腐蝕劑一樣,使本來敦厚虛心的錢浩梁于飄飄然中有點忘乎所以了,他儼然成為正宗“李玉和”形象的藝術創造者。
1966年6月,剛分配到藝術室的六個大學生,聯名貼出了中國京劇院的第一張大字報,聲稱“中國京劇院的文藝黑線又臭又長”,就此掀開了劇院“文化大革命”的帷幕。
在革命造反派瘋魔一般揪斗、批判“反動權威”“三名三高”“文藝黑線人物”“走資派”的熱潮中,一切演出活動都停止了。阿甲、張東川、李少春、劉吉典等人都成了“牛鬼蛇神”被掛牌批斗,關入牛棚。錢浩梁作為“黑苗子”,被貼大字報后,也靠了邊。
江青并沒忘掉《紅燈記》,也沒忘掉錢浩梁。1967年4月,等她在“中央文革小組”站穩了腳跟,就指派戚本禹帶人進駐中國京劇院,授意錢浩梁起來“革命造反”。一些善于看風使舵的人,急忙張羅,幫著錢浩梁成立了一個以他為首的“紅燈記戰斗兵團”,戚本禹對這個“革命造反”組織立即表示支持。有江青和“中央文革”撐腰的造反組織畢竟非同一般。山頭林立的眾多造反派,一時間紛紛匯集到了“紅燈記戰斗兵團”大旗下,錢浩梁也一下成了劇院的實際總管。
錢浩梁“大義滅親”的革命舉措和對“旗手”的耿耿忠心,大大贏得了江青的歡心。1968年,中國文藝界已是“樣板戲”的天下。
隨著《紅燈記》被拍攝成電影,字幕上飾“李玉和”的“浩亮”的大名在中國家喻戶曉,他開始青云直上
浩亮開始青云直上,他成了中國京劇院黨委副書記。這個手眼通天的副書記實際上是劇院的一把手。1969年4月,他“當選”為中共九大代表。原來江青準備讓他當中央委員,是周恩來和他交談后,他同意總理的安排,當代表而不是委員。這一點不難看出,他對權力不太計較,說明他的確不是政治場上的“專家”。
但是錢浩梁還是官運亨通。1970年5月,他開始參與國務院文化組對全國文藝的領導工作……他當官后,仍不愿荒廢自己的藝業,每天依然堅持練功。即使晚上開會到兩三點鐘,次晨也要起個大早溜溜嗓子。在那期間他主要管幾出戲,除了抓《紅燈記》拍攝電影前的修改外,他又主持了第二撥京劇“樣板戲”《平原作戰》和《紅色娘子軍》的改編、排演。
為了不負江青的厚望,也為了同當時主管《龍江頌》《杜鵑山》的于會泳暗中較勁,錢浩梁為那幾出戲確實不辭辛勞。他明白自己肚里東西不多,就從牛棚中“解放”了李少春、張君秋等“反動權威”,讓他們參加唱腔設計和導演工作,在“控制使用”中讓他們“戴罪立功”。
錢浩梁是個好演員,卻并非一塊當行政領導的料。但在江青眼中,他是個馴服聽話、憨厚可愛的好干部。于是在1975年四屆人大后不久,錢浩梁又被任命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副部長。喜憂交加的錢浩梁,曾把《紅燈記》劇組的老戰友召集到自己宿舍,不無感傷地對大家說:“今后我怕是再也不能演戲了。唉,大家都是演員,離開舞臺是什么滋味,你們都是清楚的,就像魚兒離水……”
只是仕途升遷的喜悅畢竟大于告別舞臺的惆悵,在“四人幫”直接控制下的文化部當副部長,更多的是個幫閑式的陪襯,只要哄著江青高興,對“四人幫”布置的事兒言聽計從,倒也無須他操什么心。而他的生活待遇卻一下子變了,至少他從狹窄的劇院宿舍搬了出來,堂而皇之地住進了原京劇大師梅蘭芳的寓所,成了梅宅的新主人。
一個曾是中國婦孺皆知的“英雄人物”,在隔離審查多年之后,又跌入人世間的塵埃之中
1975年9月的一天,錢浩梁驅車悄然來到積水潭醫院。在一個病房的病床上,躺著瀕臨病危的李少春。望著這位積勞成疾,如今患腦出血昏迷不醒,行將離世的老師,錢浩梁眉頭緊鎖,面頰上的肌肉微微顫抖著,追昔撫今,心潮起伏,不能不為自己的無情而自責、懺悔……
1981年年末,迎著隆冬凜冽的寒風,一個身材魁梧的壯年漢子,邁著沉重而略帶遲疑的步履,走在通往北京魏公村中國京劇院的路上。他提著簡單的行囊,身穿一件軍用棉大衣,長著濃眉大眼的臉面上捂著一個大口罩,戴上了一副在嚴冬顯得格外引人注目的墨鏡,使人難以窺見他的真實面目。在他貼胸的口袋里,還揣著一紙“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開除黨籍,降一級工資”的“組織決定”。他就是粉碎“四人幫”后被審查了五年多走下政治舞臺的錢浩梁。
正因為文化水平不高,除了跟著江青跑,壞事干得不多,民憤也較小,所以在粉碎“四人幫”后的隔離審查中,錢浩梁被定為“犯有嚴重政治錯誤,免予起訴”。在解除長達五年半的隔離審查后,文化部副部長劉復之還找他談了一次話,鼓勵他改正錯誤,重新做人,耐心等待組織上對他的工作安排。
錢浩梁也由“浩亮”恢復了原來的名字,回到了中國京劇院的家。
對全家早從舒適寬敞的梅宅搬到魏公村一幢筒子樓里兩間背陰的小屋,錢浩梁不感到意外。但面對人們現在將他“擋駕”在劇院的練功房外,他不能不生發些許悲哀——他是個京劇演員,此刻他最大的希望是盡快恢復功夫,即使不能重返舞臺,至少也可以執教鞭培育人才。不料,進練功房如今對他也成了一種奢望。當然,對此他理解,要使飽受“四人幫”迫害的人們接受自己,這需要時間。他默默地忍受了。
他開始在籃球場上練功。沒有厚底靴,就穿著解放鞋,練腰腿身段;沒有對手“耍下場”,就獨自操著竹竿練把子功。他迎著朝霞吊嗓,伴著夕陽默戲……
他不知道在練功中沒有厚底靴和練功毯,籃球場堅硬的水泥地對自己的沖擊力有多大。一年多后,正當他功夫差不多全拾回來之際,久震成傷的右膝半月板突然粉碎!他被送進醫院做了右膝半月板摘除手術。
1983年,正在醫治腿傷的錢浩梁,接到了河北省藝術學校的調令。當時主持河北省文教工作的副省長高占祥喜歡京劇,也愛惜人才,知道沒有單位敢接受錢浩梁,他認為對這位難得的武生人才要真正落實黨的“治病救人”的政策,于是指示省文化廳收留錢浩梁,并講:“對錢浩梁,不要有顧慮,大膽使用。”
揣著這紙調令,錢浩梁拄著棍,一步一挪地到了石家莊。河北省藝術學校領導鑒于他腿傷嚴重,治傷要緊,在經省領導同意后,讓他先回京治傷,痊愈后再上班。
1984年春節前,惦念著在京養傷的錢浩梁,高占祥派省文化廳的兩個人前去探望,代他祝錢浩梁全家過個好年。悉知錢浩梁的妻子曲素英正患乳腺癌臥病在床,高占祥馬上又派人送去二百元困難補助金。接過這錢,錢浩梁控制不住,哭了。他對來人說:“我是個犯過錯誤的人,還沒有為河北做過一天工作,省里這么關心我,我一定爭取早日工作。”
腿傷初愈就趕赴石家莊的錢浩梁,受到河北省藝術學校領導、師生的熱烈歡迎。在職工宿舍緊張的情況下,藝校撥給他一間二十平方米的住房,并從市里特批給他一套液化氣具。多年來頭回被人尊為“錢老師”的他受此禮遇感激異常,在歡迎會上他激動地說:“我是個犯過錯誤的人,組織上既然把我安排在這兒,我要努力工作。我是唱戲的,不懂教學,在教學上沒經驗,希望大家幫助。”
投桃報李,河北省藝術學校的知遇之恩換來了錢浩梁忘我的工作熱忱。在河北省藝術學校京劇科,他為一批培訓的四川學生“開坯子”(啟蒙),并編寫出教材《戲曲基本造型十五功》;在給三個高年級的學生教授身段和劇目課中,給他們排了蓋派劇目《一箭仇》和《雁蕩山》,其間學生有任務回邯鄲,他又追到邯鄲繼續教學。
然而政治上犯過錯誤的陰霾始終難以從他心中抹去,他怕接觸人,常戴墨鏡,即使在房間也不摘;來往密切的多是原來戲校的同學,與其他人相處來往甚少,出言更是小心謹慎,措辭委婉,而且話語極少,小心翼翼,生怕得罪同事。僅對兩個人,他時而直抒胸臆:一個是著名的河北梆子藝術家裴艷玲,另一個是藝校校長趙同興。錢浩梁在與趙同興單獨談話中吐露過自己的哀怨,悔恨自己這樣一個不懂政治不熱心政治的人卻參了政,摔了一個大跟斗,也吐露了對周恩來總理的懷念和能回京與妻子團聚的企盼,以及重登舞臺的夢想……
是的,他希望自己能重返舞臺,為此他一天也沒停止過練功。雖然他也知道重返舞臺遙遙無期,但他仍執著無悔地期待著,并表示要給藝校排出自己拿手的三臺大戲:《長坂坡》《艷陽樓》和《挑滑車》。
錢浩梁在藝校的幾年,以他突出的業務水平和兢兢業業、一絲不茍的教學態度換來了同事和學生的尊重。1988年河北文藝界評定技術職稱,他順利地通過了高級講師職稱。
重登京劇舞臺有望了!1988年《中國戲劇》刊登了《浩亮近況》一文。一位與錢浩梁二十三年沒見面的老朋友讀后克制不住思念之情,前去看望他。交談中那位老友萌發了給喜愛京劇的宋任窮寫信的念頭,希望能讓錢浩梁重返京劇舞臺。這封信經宋任窮同志批示后轉給了文化部。
這年,中國戲曲學院的歷屆校友為母校募集教育資金,準備于12月在北京中山公園舉行三天義演,在演出陣容中列上了錢浩梁的名字。接到通知,錢浩梁興奮不已,他第一次登門求見省委書記李文珊。由于宋任窮同志對有關錢浩梁演出之事已有批示,所以在李文珊呈報文化部時,文化部同意了錢浩梁出場。
12月6日,在中山公園禮堂的后臺,即將上演《艷陽樓》的錢浩梁,對著化妝鏡拿起筆,遲疑地回憶著臉的勾法——畢竟他已二十五年沒演過傳統戲了。有人勸他讓師弟給他勾,他堅持要自己勾。這不僅因為勾臉是大武生的本分,也因為眼下的演出機會是多么的不易!那天晚上,不少人都為他捏著一把汗,直至錢浩梁上了場,走完趟馬后的那個大“跺泥”,穩穩當當地跺在臺上,博得了滿堂彩后,大家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錢浩梁終于又回到夢寐以求的舞臺上來了。面對著熟悉而又陌生的觀眾以及他們熱情的掌聲,他的心弦顫動不已,如果沒有那些年的折騰,一直好好唱戲該多好啊!
接踵而來的是1989年元旦,同樣喜愛京劇的天津市市長李瑞環請天津電視臺邀請錢浩梁出演《艷陽樓》。這一錄像在天津電視臺元旦節目中播出后,全國各地許多文藝團體和電視臺紛紛請他前去演出。
在不斷接到各地演出邀請時,錢浩梁仍是那么小心翼翼。出于慎重,他總向來人要當地最高一級政府的公函邀請信,對僅是團體和單位的邀請他一般都拒絕。倘若是義演,那么即便組織者象征性地給他少許錢,他也不敢要。他怕玷污義演的神圣內涵,也怕因此犯“經濟上的錯誤”而再次失去來之不易的演出機會。而且,他每去外地演出,都跟藝校打招呼,還嚴格遵照合同,每演一場就交給藝校一百元錢。同時,在每次演出前,他手持話筒幾乎都要說上這樣兩句話:“感謝大家還記得我。現在我為大家做匯報演出。”他怕涉及過去,因此演出的基本上都是傳統戲。但觀眾們一如既往記住他的“樣板”段,演出場上的呼聲一浪高于一浪,熱切請求他來一段《紅燈記》。沒辦法,他才唱一段“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開口,場里場外便合成一條嗓子助聲吶唱,場面令人激動。
對此他曾私下里笑著對朋友說:“觀眾有個誤會,以為《紅燈記》是我的代表作,其實《伐子都》才是,可是大家不認。”
從1989年到1991年三年里,他為找回失落多年的舞臺生涯拼命奔走四方。可是縱然錢浩梁藝術功底深厚,但他畢竟年近六十歲了,在疲于奔命之中,繃緊的弦終于斷了。1992年1月,錢浩梁應邀到濟南出演《龍鳳呈祥》,而且是“一趕三”,在《甘露寺》中先演魯肅,后演喬玄,再在《回荊州》中飾趙云。當戲演到《回荊州》時,五十八歲的錢浩梁突然感到頭暈,隨即倒到了舞臺上,在喪失知覺前的一瞬間,他遺憾而又無奈地看著幕布在他眼前“嘩”地拉上了……
他得了腦出血。1992年年底,他被批準病退回京,結束了河北省藝術學校的教師生活。
據1993年3月6日《北京青年報》李彥春所寫的《“浩亮”尋蹤》一文記載,他的夫人曲素英對記者說,錢浩梁“病一年了,目前恢復得比預想的要好,他能繞著居所步行一周,約兩公里左右,他每天除遵醫囑休養外,閑時看報看電視。電視節目中他最愛看體育節目,體育節目中他最愛看拳擊。京劇節目他是堅決不看”。莫非這是一個執著藝術的人難以重返舞臺的內心悲涼?目前住在女兒家的錢氏夫婦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他們除了與知根知底的朋友來往外,基本上閉門謝客,當街坊鄰居認出衰老了的‘李玉和’時,曲素英會趕快掩飾說‘他只是長得像李玉和而已’。他們不主動與人說話,別人主動搭訕,他們避猶不及,恐怕別人受牽連……”最耐人尋味的是文章末尾曲素英對記者代表錢浩梁所說的一番話:“希望三十歲以上的人們忘了他們,平安度余生是他們最大的心愿。”
希望被別人遺忘的錢浩梁,不管是榮是辱,歷史會遺忘他嗎?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