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哉，報人龔德柏

他先后在《申報》《世界晚報》《世界日報》等有影響的大報任總編輯，又自己創辦《救國日報》。

他有“龔大炮”“湖南怪物”之稱，不畏權貴，出言狂妄，口無遮攔，罵過很多人，揚言不怕上雨花臺。

他一直追隨蔣介石，曾擔任軍事委員會少將參議，抗戰中堅決抗日，宣揚抗戰必勝。

他又堅決反共，是反共的死硬派，投蔣所好，寫過一本反共的小冊子，印數甚巨。

寫下“龔德柏”三個字，執筆躊躇、思索，筆者在思量該寫還是不該寫這個人。

有人說，龔德柏是中共宣布的戰犯。然而查了那眾所周知的已公布的五十七人戰犯名單，其中有胡適、葉青，沒有龔德柏，不知此說何所據？或另有名單。

龔德柏此人，筆者早有所聞。那是從一本史書的序言上看到的。這是上海光華大學教授呂思勉在1923年寫的《白話本國通史》。呂先生此書獨持異見，說到宋史岳飛抗金，稱岳家軍軍紀蕩然，敗多勝少。又肯定遭人唾罵的秦檜，說秦檜的議和并非賣國，實為當時時勢所必需。呂書問世，有龔德柏其人提出訴訟，稱呂“詆毀岳飛，乃危害民國”。呂說他的立論有根據，乃采自《文獻通考·兵考》。這就成為學術紛爭了，不能遽作斷語。

此后筆者進入新聞界，龔德柏的奇聞逸事更多耳聞。民國報人中，他是一位奇而又奇的人。龔德柏先后在《申報》《世界晚報》《世界日報》等有影響的大報任總編輯，又自己創辦《救國日報》。他有“龔大炮”“湖南怪物”之稱，不畏權貴，出言狂妄，口無遮攔，罵過很多人，揚言不怕上雨花臺。因罵孔祥熙、宋子文，所辦報紙受停刊處分。因他四面樹敵，故經常身佩雙槍。他一直追隨蔣介石，曾擔任軍事委員會少將參議；抗戰中他堅決抗日，力言長期抗戰，宣揚抗戰必勝；他又堅決反共，是反共的死硬派，投蔣所好，寫過一本反共的小冊子，印數甚巨，在軍中廣為散發。如此等等，所謂“未見其人卻早知此人”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筆者見到了龔德柏。1947年，國民黨打下張家口后，召開國民代表大會，龔德柏是國大代表。我以外地記者身份，到南京采訪。某日在會場入口處，某同業指點：“此人就是龔大炮！”龔德柏身穿長袍，長髯，一臉斯文氣，外形上看與他的作為似不相稱。

1949年蔣政權兵敗大陸，龔德柏隨之去了臺灣。此后消息沉沉，他的行蹤，杳如黃鶴。直至近年才有其消息。聽說他去臺之初，仍為蔣所重用，當上“國大代表”“光復大陸設計研究委員會委員”，然而后又被蔣囚禁七年。

龔德柏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切以他個人利益為依歸，辦報沒有報格，做人沒有人格，實為一“怪物”。

一

湘西，奇山異水，風景如畫，清澈見底的沱江靜靜流過，河邊是鱗次櫛比的吊腳樓……此處有許多奇人奇事。熊希齡、陳榘珍、沈從文……更有“千里走尸”“意外失首”等怪誕的傳聞。

2010年，筆者游張家界，方知 “湖南怪物”龔德柏也是湘西人。

龔德柏1891年生于湘西瀘溪縣武溪鎮（與湖南鳳凰縣毗鄰）。父親龔本璋，考取秀才，兼中醫，又經商，以獨家壟斷桐油出口起家，并有田產數百畝。家中既殷實，故龔德柏先后能進入辰州中學、長沙明德中學讀書，后又考取官費留學生留學日本。

在日本，龔德柏1915年先進東京一高特預科。翌年秋，轉入正科，攻讀政法、外交。某次上課時日籍教師歪曲中國歷史，龔德柏起而聲辯，教師詞窮，反誣龔德柏搗亂課堂，校方竟給他留級處分。他并不因此屈服。家中托人向省長譚延闿說情，仍保留官費。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巴黎和會召開，中國本為戰勝國（1917年對德奧宣戰），但日本人玩弄陰謀，竊取了戰敗的德國在中國山東的一切權利。少數留日中國學生，為日人收買，建立組織，制造輿論迷惑華人。龔德柏憤起組織中國留日學生總會，接連著文，駁斥邪說，以正視聽。消息傳到國內，當政的段祺瑞，竟認為留日學生鬧事，徒耗官費，因此停止供給，不發官費。湖南省方也只能照章辦事。龔德柏為此輟學，但仍留在日本。

龔德柏停學后，選擇了新聞這一職業。他先在“中日通訊社”當編輯，還兼任《京津泰晤士報》的通訊員。工作之余，他潛心從事翻譯工作。他首譯的是兩本具有侵華性質的書《菊之根兮》和《蹇蹇錄》。他在其中一本書的“序言”中寫道：“中日必有一戰。屆時須放棄十余省讓其占領，消耗其兵力，俟其疲憊，再一舉滅亡之。”這段預言為此后發生的八年抗戰而驗證。

二

龔德柏自1922年回國即從事新聞工作，曾同北大學生黃介直，留日學生阮湘、劉光華、史維煥在上海以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和其他帝國主義為主旨，辦《救國日報》，后因準備不周，四人意見又不統一，旋即停刊，為時很短。此后在《國民外交雜志》《東方日報》《中美通訊社》《申報》等任主筆、總編輯等職。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和中國新聞界的“大佬”成舍我先合辦《世界晚報》，后再辦《世界日報》。他以敢言與潑辣的作風針砭時弊，并因此幾次鋃鐺入獄。他稱自己是“膽大狂妄”，“生是我的美評，死是我的嘉謚”。為此人們稱他為“龔大炮”。

辦報未果，龔德柏去了北京，又改了行，在北洋政府外交部謀到了專員之職，曾協助外交部長王正廷出席在美國召開的華盛頓九國公約會議。會上王正廷簽訂屈辱的條約，龔德柏當時并未反對。回國后果然遭全體國民反對，龔德柏把全部責任推在王正廷身上，自己辭職。

不過他并未因此途窮，而是又一度顯赫，在湖南擔任外交特派員，干了幾件為他贏得聲譽的事。這時他倚仗官威，強迫原配胡氏離婚，另娶一位年輕妻子。

然而他在湖南又不久長，到了上海，想出了新的鉆營之路。他把歷年所收集的有關日本的資料寄給張學良，投張所好。張學良居然聘他任顧問，每月給他五百元，還把他推薦給蔣介石。

得到蔣介石重視的龔德柏，由蔣委為內政部參事。龔德柏為人桀驁不馴，不久就和內政部長李文范發生沖突并因而辭職。

三

從政并不成功，與別人合辦報紙，又有很多牽掣。于是，龔德柏想到自己辦張報紙。經過多方求助，他又找到了湖南軍閥何鍵，何許諾每月以廣告費形式給津貼三千元。龔德柏寫了本《儒將何鍵》給何吹噓以回應。這樣，他終于在南京新街口民生路辦起一張對開的《救國日報》。有了言論陣地，他信口雌黃，左右開弓，什么人都罵。如罵《申報》的發行人史量才拿盧布，受蘇聯的津貼。罵孔祥熙、宋子文豪門貴族貪贓枉法。因此他的報紙幾次受停刊處分。

龔德柏在南京辦《救國日報》時，曾有一段笑話。當時南京民辦報業很興旺，有家《朝報》發行頗廣，超出《救國日報》，龔德柏很忌妒。《朝報》為王公弢所辦。龔先向王挑釁，施展他謾罵的慣技。文章就登在報上。王并不退讓，起而應戰。你來我往，時間久了，王感到厭倦，而龔仍興高采烈。王讓第三者傳話給龔：這種筆墨官司沒有意思，《朝報》準備停止了，龔某如再嘵嘵不休，決定在路上用屎罐擲他。這時龔的意氣雖盛，不過聽到要對他擲屎罐也害怕了。當時龔住在南京的北京西路，他的報社在太平路。龔每天上班時，特地雇一位保鏢，乘腳踏車緊跟其后，怕有人擲屎罐。

與上述事有關聯的是，當時南京有個報業公會是各報的聯誼組織。因龔德柏一向傲慢無禮，侮辱同業會員，南京報業公會一致決議開除《救國日報》。

四

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日本人強占東北，全國抗日氣氛高漲。龔德柏順應時局寫了本《征倭論》，提出對日長期作戰主張，轟動一時，銷了十萬冊，使他名利雙收。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南京陷落前，龔主辦的《救國日報》停刊。當時唐生智接下守衛南京重任，任命龔任軍憲警首都軍法執行監。結果南京棄守，唐首先南逃。龔也逃到武漢。這時蔣介石已先到武漢，他曾接見過龔德柏一次。龔德柏堅持長期抗戰的理念，得到蔣介石的認同。當時軍委會政訓處成立對敵（日本）宣傳委員會，復興社的鄧文儀擔任主任委員，慕龔之名，請龔擔任第三組組長，即對日宣傳組組長。翌年，又成立了戰時工作訓練團，龔德柏擔任政治教官。他自編講義。當時汪精衛身為國民政府要員，對抗戰持悲觀論調，只是尚未投敵。龔德柏稱汪勾結日本，賣國求榮。他又攻擊桂系（廣西）的李宗仁、白崇禧分裂中央。這些內容都列入他的講義，要求印刷發行，結果未被批準。他很不滿，就又改弦易轍。

1938年，與龔德柏關系甚密的王芃生成立并主持了國際問題研究所，請龔去任主任秘書。兩人都自視甚高，日子久了漸漸不合。龔只能辭職。辭職后，他專門寫作與演講。當時龔德柏在湘西的故居遭日機轟炸，家庭生活也告困難，蔣介石曾給予經濟上的資助。龔德柏在他的寫作與演講中，宣講他的持久戰和用空間換時間的主張。他還曾在《大公報》上發表《論抗日的持久性》一文。此前他還寫過《中國必勝論》《日本必敗論》，宣傳長期抗戰甚力。

抗戰時期，郭沫若在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供職。1941年7月，龔德柏多次預言，日本將從西伯利亞進攻，日德會師莫斯科城下，蘇聯必亡。郭沫若、陽翰笙決定迎頭痛擊。他們借中蘇文化協會，召開蘇德戰爭座談會，請來對蘇德戰爭頗有研究的屈武作演講。屈武繪就一張蘇德戰爭形勢圖，詳盡分析雙方軍事力量的消長，最后作出德國必敗的結論。同時在場的龔德柏重復他的蘇聯必敗的一番話，滔滔不絕，甚至說最多三周莫斯科一定陷落。揚言他的預言一定正確。郭沫若起立發言，他說分析戰爭形勢必須以事實為基礎，不能不著邊際地泛泛空論，甚至作荒唐預言。“龔大窘，十分狼狽。”

龔德柏就是這樣，用別人所不敢發的奇談怪論招搖過市，欺騙世人。他常常主觀臆斷日本將在某年某月某日投降，并拿自己的腦袋擔保。結果不知腦袋“掉”了多少次，日本也沒有在他所預言的時間投降。龔還預言日本力主南進制造偷襲珍珠港的海軍大將山本五十六不會坐飛機，結果山本的座機被美軍打下，山本身亡。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龔德柏由蔣介石指派，以軍委會參議身份與張治中作為高級顧問，先到芷江受降，同行的還有九戰區陳明仁的部下陳應莊（龔的女婿）。據說，芷江的紀念館里還可看到龔德柏與陳應莊的照片。此后，龔德柏又和冷欣中將先飛南京，接受日本人的正式投降。龔利用先到的便利，又依靠有實權的陳應莊接收了敵偽的文化機構的物資，如南京印刷廠、鈴木印刷廠對開機五架，四開機六架，萬能鑄字機二架，德制套色版石印機一架，白報紙一千七百四十令，道令紙三百令及其他器材，如此眾多的接收物資，加上給他的經費，他的《救國日報》又復刊，規模超過戰前。

《救國日報》復刊，國內戰爭如火如荼。龔德柏持反共立場，攻擊共產黨。他寫了本小冊子，在軍中散發，得到蔣介石的夸獎，自然也有豐厚的獎賞。

1948年國民政府競選副總統，桂系的李宗仁，太子系的孫科及其他人等競相角逐。龔支持李宗仁，在《救國日報》上不僅謾罵孫科，揭露孫科豢養“小妾藍妮”的消息，還造謠惑眾，捏造一個廣東人，來信要粵人別選孫科。這惹惱了薛岳、張發奎等廣東軍人。那時（3月29日至5月1日）國民代表大會正在召開。一天，11時50分左右，兩輛國大的交通車，載有七八十個國大代表駛向太平路上的救國日報社。大家卸下報牌后，沖進報社，把所有家具文具一概砸碎。又要沖上樓去。哪知龔德柏手持雙槍站在扶梯口，揚言誰要上樓就開槍。薛岳、張發奎雖是武人，但也給他的氣勢所懾，知難而退。另一說，事前王世杰知悉廣東代表要砸該報，事前約龔德柏到外交部吃飯。這避免了龔和廣東代表的正面沖突。兩說何者為是不作定論。事后龔向法院起訴，孫科央陳果夫出面調解。孫科因當時正忙于競選副總統，只能作出巨額賠償了事。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龔德柏支持李宗仁競選副總統成功。1949年3月5日，他在《救國日報》上發表社論《蔣介石不出國則救國無望》，再給李宗仁添加政治資本。這如半空摔了個炸彈，南京政壇一片大嘩。衛戍司令張耀明下令逮捕龔德柏。李宗仁大怒，令張立刻放人。張自恃有CC系和黃埔系支持硬是不理不睬。其時白崇禧也正在南京，氣得七竅生煙，揚言要調四十六軍來南京。當時湖南的程潛，參選副總統失敗，也跑到李宗仁府上，要李一定迫蔣出國。南京上下一片混亂，顯示末日景象。

五

1949年年初，隨著潰逃臺灣的蔣政府，龔德柏到了臺灣。蔣介石未計前嫌覺得他還有可用之處，讓他擔任“國大代表”“光復大陸設計研究委員會委員”，干些空口白話、紙上談兵的工作。

去臺后，龔德柏依然鋒芒未斂，雖然他已沒有自己的報紙，但他仍然不時借別人報紙發表一些批評政府的言論，使蔣氏父子很不高興。

蔣敗走臺灣后，時謀反攻，還請來日本人訓練部隊。某次所請日本學者演講，題目是《盧溝橋事變誰開的第一槍》。這人居然歪曲歷史，妄言是共產黨開的第一槍，因而引起中日大戰，結果兩敗俱傷，中共得利。適龔德柏也在場聽講，即起立指斥日本學者的荒謬，此人抱頭而逃。然而，龔德柏卻得罪了當局。

龔又不甘寂寞，他依據日本人西義顯的《日華和平工作秘史》、犬養健的《長江仍在奔流》和原田雄的《西園寺公與政局》這三本書，兼采其他資料寫成《汪兆銘投降賣國秘史》，批駁原是漢奸的金雄白在《汪政府開場與收場》中的許多歪曲與偽說，自稱“自信可以傳真實史實于千秋萬世，而使漢奸原形畢露”。書在卜少夫主持的新聞天地出版社出版。為了擴大影響，他曾致函潛居在美國的高宗武，請他在美國翻譯出版。其時高自己的《日本真相》已出，同時高認為龔著采自日人的史料也難為國人所信，即置之不理。

又據李敖說，龔德柏還寫了本《中日戰史》的書，沒有地方出，油印了幾本。有一本就落到李敖手中。書中檢討抗戰得失。龔說到“八一三”上海抗戰，蔣不該動用全國精兵投之于上海戰場，結果不僅是白白犧牲，又加上疏忽防守側背，讓日軍于金山衛登陸，以致滬戰大敗并混亂逃竄。南京本可作“不設防城市”，結果防而仍然失守，損失慘重，三十萬軍民遭屠殺。此時武漢及西南后方都空虛。如日敵一鼓作氣攻武漢、戰西南，自然無法抵御，此后何來八年抗戰……如此種種都是對蔣的非議與責難。

大概此后他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惹惱了老蔣，新舊賬一起算，把他投之于獄。

1955年3月4日臺北“行政院”開會，世界報業系統的首腦成舍我（立法委員）向“行政院院長”俞鴻鈞提出兩項質詢。其中一項就是1950年3月4日，追隨蔣到臺的老報人龔德柏突然失蹤。后悉已被囚禁五年，不審、不判、不殺、不放，這是為何？（據成露茜主編《舍我先生志節文粹》，臺灣《立報》出版社）成舍我逼著在座的蔣介石回答。蔣承認是把他關起來了，給他洗腦。龔德柏在獄中很苦。一雙布鞋穿破了，就光著腳跑來跑去。又過了兩年，關了七年，蔣介石才把龔德柏放出來，當時他已六十七歲。出獄后，龔德柏寫了本《蔣介石黑獄親歷記》，揭露獄中的種種黑暗。

七年中，“中研院院長”胡適不計前嫌（龔多次攻擊胡適，說胡通共），對龔德柏的家屬周濟。但龔德柏出獄后對他并未感謝。

龔德柏就是這樣的人！

1980年6月13日，龔德柏去世于臺北，終年八十九歲。

（責任編輯/穆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