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電文上信手寫批語是他長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多為有感而發,并非正式復電電文。馮玉祥也有如此習慣,有時看到不合意的文電,批語更是出奇,如:“放屁”“放狗屁”“脫褲子放屁”等,不一而足
濟南危急時,父親令山東省府由寧陽遷往曹縣,將彈藥、給養等軍需物資和軍醫院、修械所、傷病員及官佐眷屬用火車運送到河南漯河、舞陽、南陽等地。火車過徐州時,第五戰區長官司令部來電阻止,責問:“豫西非第三集團軍的后方,為何運往該地?”父親隨手在電報上批曰:“全面抗戰,何分彼此?”又云:“開封、鄭州亦非五戰區后方,為什么將彈藥、給養存在該地?”父親的參謀處不知是何居心(參謀處有蔣系特務,如聯絡參謀王道生等,意在挑撥父親和李宗仁的關系),竟按他隨手所批字句,直接電復第五戰區長官司令部,事先也未將復電呈父親過目。李宗仁接電,大怒,將父親之復電直接轉給蔣介石。
父親在電文上信手寫批語是他長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多為有感而發,并非正式復電電文。馮玉祥也有如此習慣,有時看到不合意的文電,批語更是出奇,如:“放屁”“放狗屁”“脫褲子放屁”等,不一而足。
在經過一個多月的相對沉寂之后,日軍決定對濟南發動攻擊。
很快,第三集團軍兩面受敵,父親通過電話向李宗仁請求調五十一軍于學忠部支援濟南,遭到李宗仁的拒絕。
父親氣憤至極,他認為這是以蔣介石為首的大本營以抗戰為名,消滅異己的詭計之一,于是再無心戀戰,決計引軍西撤。
父親命令孫桐萱第二十師留守濟南斷后,第三集團軍其他各部向泰安、兗州方向撤退。
1937年2月27日晨,日軍占領濟南。
在濟南戰役中,第二十師傷亡營長五人,連、排長三十余人,士兵一千五百余人;手槍旅第一團傷亡連、排長十人,士兵三百余人。
父親離開濟南后,李宗仁電令其死守泰安。父親又在來電上信手批了八個字:“南京不守,何守泰安?”參謀處故技重演,仍將父親所批字句當作復電,直接拍發給五戰區長官司令部。李宗仁接電,大怒,將電文轉給蔣介石,指責父親不聽指揮,擅自行動。
不得不承認,我父親拒不執行“死守泰安”的命令是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一個月前,李宗仁、白崇禧還反對守南京,李宗仁甚至主張宣布南京為“不設防城市”。李宗仁認為,蔣介石死守南京,是他犯的第二個錯誤,而第一個錯誤是死守上海。李說:“無奈蔣先生不此之圖,意氣用事,甚至潰敗之兆已顯,他還要一守再守,終于潰不成軍。試問在長期抗戰的原則下,多守一兩日和少守一兩日,究竟有多少區別?但是在用兵上說,有計劃的撤退和無計劃的潰敗,則相去甚遠。”李宗仁言之有理,擲地有聲,至于一個月之后他為什么又認為“死守泰安”非但不是“第三個錯誤”,而且必須貫徹執行不可,自有他的道理,或許泰安“多守一兩日和少守一兩日”區別很大,第三集團軍“有計劃的撤退和無計劃的潰敗”相去不遠了。
父親作為一名戰地指揮官,對上級的命令,應該是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否則,你說沒必要死守,他說有必要死守;你說他借刀殺人,他說他沒借刀殺人,這個仗還怎么打?
父親不聽指揮,李宗仁又告他“御狀”,況且又是以“抗戰”的名義,這對蔣介石來說是絕好的時機。
蔣介石指責我父親丟了山東。父親毫不客氣地頂撞說:山東丟失是我的責任,南京丟失又是誰的責任呢
李宗仁拿著我父親的那些電文,將我父親違抗命令,不聽指揮的情形告到了蔣介石那里。蔣要在開封召開軍事會議,解決這個問題。劉熙眾請示父親怎么辦,父親命人到參謀處將最近與李宗仁來往的電報取來檢查。劉熙眾翻閱一遍,果然有些詞句很生硬,但這些詞句都是父親在來電上信手批注的,而參謀處卻將這些文字原封不動當作正式電文發了出去,事先也沒請他過目。父親自知欠妥,但倔強的性格使他不肯認錯,只淡淡地說:“李宗仁要打官司,那就打吧!” 劉熙眾竭力勸導,請他派人去徐州,當面向李宗仁解釋一下,以緩和關系。父親沉思了一會兒,說:“好,你代表我前往解釋解釋吧。”
劉熙眾走后,蔣介石親自打電話給我父親,說:“我決定召集團長以上軍官在開封開個會,請向方兄帶同孫軍長等務必到開封見見面。”父親不假思索就答應了。第三路軍“八大處”的處長們都堅決勸他不要去開會,主張派代表參加,但他去意已決,勸阻無效。
劉熙眾趕到徐州后,李宗仁在待發的專列上接見了他。劉熙眾先婉言解釋了一番。李一反平時一團和氣的態度,臉色很難看,時而冷笑,不置可否。劉憂心忡忡而去。
劉熙眾返回巨野,向父親如實報告會見李宗仁的情形。父親表示根本不在乎李宗仁的態度。劉熙眾不放心,找秘書長張紹堂商量辦法。張紹堂說,開封會議的通知已到,主席已決定前往出席。
劉熙眾又去見父親,勸說:“據我見李長官的神情,開封會議恐對我們不利,主席還是不去為好,派個代表去,也有緩沖的余地。”父親說:“我已復電說到時出席,怎么能又不去呢!”劉說:“可以請個臨時病假。”父親笑著說:“你不要神經過敏,我不去更叫人家懷疑。我又沒有投降日本,怕什么?”
1938年1月10日,父親偕參謀長劉書香等乘汽車從巨野到達曹縣,在第十二軍軍長孫桐萱的軍部休息片刻,午飯后,孫桐萱、省府委員張鉞及部分旅、團長隨他一同赴柳河車站,在四十余名手槍隊隊員及一個衛隊營的護送下,換乘一列鋼甲車前往開封。
傍晚,父親一行到達開封。
同日,蔣介石偕副參謀總長白崇禧也自南京飛抵開封。
軍統局第二處處長戴笠偕軍統局特務總隊總隊長王兆槐帶領十二名特務亦先期到達開封。戴笠指定王兆槐具體負責綁架行動。
11日上午,父親偕孫桐萱、張鉞等去開封圖書館,拜會先一天到汴的第一集團軍宋哲元、秦德純、過之翰等前西北軍袍澤。交談中,說起最高軍事當局借刀殺人,排除異己,父親不禁義憤填膺,滔滔不絕。宋哲元見他還是當年直來直去、口無遮攔的習慣,很替他擔心,于是勸道:“向方老弟,按說我是不贊成你來開封的。到了這里,我們已然是籠中鳥,還是少說為佳。”
下午1點半,軍事會議在開封南關袁家花園舉行,父親偕孫桐萱等乘車前往出席會議。
開封軍事會議上究竟發生了些什么事情,是人們關注的焦點,有關這方面的文章,連篇累牘,言人人殊,其中不乏文藝小說、傳奇故事。即使是當時親臨現場的李宗仁、孫桐萱、吳錫祺和張宣武在他們日后所撰寫的回憶錄中,對與會情景之描述也有相當出入,這顯然是與各位所處的時代背景、身份地位、派系情結、價值觀念、切身利益、個人恩怨及品行修養等不無關系。
無論如何,父親確是在開會期間被蔣介石的特務綁架了。
會議期間,蔣介石指責我父親丟了山東。我父親毫不客氣地頂撞說:“山東丟失是我的責任,南京丟失又是誰的責任呢?”
當蔣介石在會上宣布父親因“不聽命令、擅自撤退”而被扣押時,宋哲元首先站起來,說:“韓復榘不聽命令,罪有應得。委員長原諒他是個粗人,沒有知識,請從輕判他。”隨后宋又回過頭來,請大家站起來為我父親求情。當時前邊的一些人都站了起來。蔣介石連聲“嗯,嗯……好,好”,隨即散會。
父親被特務帶離會場,由汽車送至火車站,站內一列準備好的專車已停在那兒待發。父親在眾特務、軍警的簇擁下剛被押上火車,火車便轟然開動。一時間,隴海線及平漢線上所有火車一律停駛,讓開線路。搭載著父親的火車先沿隴海線向西疾駛,到鄭州再轉平漢線南下,沿途一刻不停,直達漢口。在車廂里,特務頭目王兆槐一直陪坐在父親身邊。
父親很輕松地對孫連仲說:仿魯(孫連仲字),你放心吧,我頂多就是回家種地去唄,沒什么了不起的
父親被扣押后,蔣介石召見孫桐萱,說:“韓復榘不聽命令,不能再叫他回去指揮隊伍。”孫說:“他在北伐時期作戰有功,給國家出了很大的力。不過他個性太強,有不周到的地方,請委員長原諒他,無論如何留他的性命,不叫他指揮部隊,叫他休息休息也好,留在鈞座身邊,教他痛改前非,以觀后效,或叫他出國。” 蔣說:“好,好。考慮考慮,考慮考慮。”接著,蔣介石將幾條手諭拿出來交給孫桐萱,說:“你任第三集團軍副總司令,曹福林任前敵總指揮,于學忠兼第三集團軍總司令,你聽于學忠指揮。你馬上回曹縣,整頓隊伍繼續抗戰。”
蔣介石又召見何思源,問:“韓復榘扣留你多少教育經費?”又問:“韓復榘是怎樣賣鴉片煙的?”何直言:“韓復榘從未欠過教育經費,也不賣鴉片。”
父親被羈押在武昌平閱路三十號軍事委員會軍法執行總監部的一座二層花園小樓里,他住二層,特務住一層,生活上對他尚優待,特務頭目王兆槐每天陪他聊天、下棋,但不準他離開小樓,也不準他與外界聯系。
由于特務嚴密監守,封鎖消息,父親從1938年1月11日在開封被扣到24日在武昌被殺,其間十四天時間究竟發生過哪些事情,外界全然不知,至今仍是個謎。
20世紀80年代,時任“民革”北京市委秘書長的王先生曾告訴我,他在我父親被羈押期間曾陪孫連仲去看望過他一次。王時任孫連仲的秘書長,看望的地點就在武昌父親被羈押的小樓,孫連仲上二樓與父親單獨談話,王在樓下等候。半個小時后,孫連仲從樓上下來,父親也走下來送客。只聽父親很輕松地對孫連仲說:“仿魯(孫字),你放心吧,我頂多就是回家種地去唄,沒什么了不起的。”王見他軍裝很整潔,氣色也很好。至于他和孫在樓上都說了些什么,王也不得而知。
關于父親被殺前經歷了什么,這是迄今為止我所知道的唯一消息。
1938年1月25日,《掃蕩報》發表了中央通訊社的一條消息:山東省政府主席、第五戰區副司令長官、第三集團軍總司令、第三路軍總指揮、陸軍上將韓復榘因“不遵命令,擅自撤退”,并“別有借勢勒派煙土、強索民捐、侵吞公款、收繳民槍等情事”,于1月24日執行槍決
父親是1938年1月24日在其被羈押的小樓里遭槍殺的。當時現場發生的一幕,沒有目擊者的報告,有的只是傳聞。不過各種傳聞大抵一致,或許比較接近事實,我們也姑從其說。
是日晚7時,兩名特務上樓對我父親說:“何部長找你談話,請跟我們走。”父親起身欲走,特務問:“家里有沒有事?你寫信我們可以送到。”父親說:“我沒有家。”隨即下樓。他走到樓梯中間拐彎處,發現樓下已布滿荷槍實彈的特務和軍警。他對前面領路的特務說:“我的鞋小,有點擠腳,我回去換雙鞋……”遂轉過身去,剛要上樓,背后槍聲大作。他回過頭,只說了聲“打我的胸……”便倒在血泊中。
幾乎所有的傳聞都確認:父親身中七槍。不過有說頭部中二彈,軀體中五彈;有說全部擊中胸部。父親的紀夫人和五叔為父親開棺料理遺體時,劉熙眾及第三集團軍第二十二師軍醫處長姜墨林等也在現場,他們都證實父親“身中七槍,都在胸部”。不過,由此又引出一段傳聞,說是蔣介石事先已囑令劊子手不要打父親的頭部,因為他是二級上將,又是一省主席云云,是耶非耶,姑妄聽之罷。
第三集團軍將領及山東省府委員在山東曹縣聽說父親的噩耗,驚愕之余都哭了。孫桐萱派劉熙眾到漢口為父親料理后事。
25日,張鉞、王愷如見馮玉祥,請其幫助探詢父親遺體之所在,擬前往收殮。馮立即電詢賀耀祖,始知父親遺體已入殮,停于武昌長春觀。
27日,劉熙眾陪同二夫人紀甘青和五叔來到漢口。劉先去見馮玉祥,馮很難過,長嘆不已。馮說:“你回來啦,人家這一手真毒,沒想到這么快!你快去看看他的尸體怎么辦,其他的事回頭再談吧。”劉說:“韓主席的家眷也來了,打算領回安葬。”馮說:“在國難期間,他又是這樣死的,可不要鋪張,快去辦吧。”
第二天,紀夫人和五叔在張鉞、王愷如、劉熙眾及谷良民軍長的代表、軍醫處長姜維翰等的陪同下赴武昌長春觀認領遺體。
父親的棺木停放在長春觀的一間空屋中,棺木前的小桌上有用黃表紙折疊成的一個牌位,上書“故魯主席韓公向方之位”。棺木很大,很考究,通身黑色,前面有朱色木雕文飾。據說棺木是由鹿鐘麟購買的,也有說是何成浚購買的,當然,不管是誰出面買的,估計實際掏腰包的還是蔣介石。
他們打開棺木,檢查遺體,發現父親身中七槍,都在胸部,血跡已洗凈,頭面部亦無傷痕。他們一行原先以為收殮得一定很差,故而準備好了更換的壽衣和被褥,看到一切裝殮得很整齊,大家商議,已無再換的必要,就由紀夫人用手巾為父親凈了面,將準備的壽衣覆蓋在遺體上,另加一幅綢子苫單,蒙蓋全身,再將棺木蓋上,并在棺外做了副棉棺套。
吊唁期間,親朋故舊為避嫌,不敢前往,場面自然十分冷清,只有父親的摯友、時任第二集團軍總司令的孫連仲全副戎裝前來鞠躬致祭,并送來花圈。軍醫處長姜維翰也代表谷良民軍長送來花圈。
由于父親生前多次前往雞公山,對那里的自然景致情有獨鐘;加之雞公山又在孫連仲的防區之內,大家便決定暫時將父親的靈柩安葬在那里的蒼山云海之間,俟戰事結束后再遷回北方。
墓地是由鹿鐘麟和孫連仲一起勘定、購買的,地點在雞公山南崗風景區一處松柏成蔭的山崖下面。父親的靈柩用火車從武昌運到武勝關,再用汽車拉到雞公山。下葬那天時屆中午,天降大雪,萬籟無聲,在寒山遠樹之間,但見一隊送殯儀仗及一具由數十人抬著的巨大棺木沿山道向墓穴緩緩行進,兩乘藍呢小轎緊隨其后,紙片夾雜著雪片漫天飛舞……
傍晚時分,在一座三尺見方的新土墳前豎起一座簡樸的青石碑,上書“韓公向方之墓”。
全部殯葬活動皆由孫連仲主持。
1954年,父親的靈柩由家人遷葬到北京西郊香山腳下的萬安公墓,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鐫刻著“韓復榘”三個大字,下邊是“1891—1938”。在那片幽靜的墓園里,與父親長眠在一起的還有谷良民、葛金章、何思源諸先生。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