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壁齋,宏猷書房之謂也!四壁皆書,頂天立地,壁豈不白乎?又崇尚大無,大白,白壁雖白,大無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愛好廣泛,卻以淘書,藏書為最。每至一地,必尋書店;每得一書,如獲大寶,反復品味,以為源也。幾十年過去,藏書漸豐,得以屋載,其中淘書之樂,品書之趣,常想與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漢》一角,設書話專欄一,清茶一,書友三五,品茗談書,豈不樂乎?開篇之時,東湖櫻花正開,謹捧碧水書香,就教于讀者諸君也!
蕙風之后
早在讀中學的時候,就知道汪靜之了。
因為那時我正熱愛著詩。
因為汪靜之是五四時期著名的“抒情詩人”。
其實,更準確的說,汪靜之應該是中國現代的“愛情詩人”,他一輩子都用他的童真抒寫著愛情的詩篇。他的愛情詩的源頭,自然是曾經洛陽紙貴的詩集《蕙的風》:
是哪里吹來 這蕙花的風—— 溫馨的蕙花的風?
這蕙花的風首先是從湖畔吹來的。蕙的風吹動著四個少年的頭發。那是1922年的四月,四個愛詩的青年相聚在杭州西子湖畔,那一年,汪靜之21歲,應修人23歲,馮雪峰20歲,潘漠華21歲,正是詩情與愛情如花初放的年齡。他們泛舟西湖,暢談詩與愛,幾天后,應修人要回上海了,提議將四個人的愛情詩合集出版,書名《湖畔》。于是,“湖畔詩社”便在西湖邊的西泠印社四照閣宣告誕生。1922年5月4日,五四運動過去整整三年之后,湖畔詩社第一個詩集《湖畔》自費出版,1000冊小巧的詩集在滬杭等地剛一上市,很快就被搶購一空。湖畔詩人也聲名鵲起。
同年八月,汪靜之的《惠的風》經魯迅先生修改后,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詩集中,前有朱自清、胡適、劉延陵三人寫的序言和作者的自序,扉頁周作人的題簽:“放情地唱呵”。一本薄薄的詩集,竟然引起五四時期的文壇巨匠們如此地力捧,朱自清稱汪靜之是“二十歲的一個活潑的小孩子”,胡適稱之為“我的少年朋友”,是因了《蕙的風》以清新的詩風,直抒愛情的欣喜和苦悶,不但給人耳目一新之感,而且狂飆似地沖擊了五四運動一貫反對的封建禮教,成為時代之風,一時之間洛陽紙貴,短期內加印四次,聲名僅次于胡適《嘗試集》和郭沫若《女神》。那一年,汪靜之才二十歲。
現在的年輕人,包括年輕的中文系的大學生,也許不理解,為什么那么直白淺露的詩歌,會成為當年中國轟動性的事件,并致招致激烈的非議與論辯,甚至包括魯迅先生也參入了論戰。如《送你去后》:“好哥哥呵,我戀戀不舍的哥哥呵!你心愛的人兒要哭了,于今沒有了一個心了。”那是因為汪靜之的青春期恰恰與五四以后中國社會的青春期歷史性地不期而遇。是因為其情詩大膽創新,言他人所不敢言。其敢愛敢追求的個性也成為其情詩最好的注腳。汪靜之十五歲時,愛上了年齡小輩分大的 “小姑姑”曹珮聲。曹珮聲考上杭州省立女子師范后,他又追隨至杭,報考浙江一師。曹珮聲此時已與他人成婚,懷著歉意,她便將杭州女師的八位美女逐一介紹給靜之,每周一位,安排約會。汪靜之身體矮小,美女們便常常不中意。但其童真與詩情,仍然會打動美女的芳心。三號美女傅慧貞,湖南人,就曾與汪靜之山盟海誓,后因女家棒打鴛鴦而分手,《蕙的風》,便是寫給傅慧貞的情詩,蕙者,慧之諧音也。最終與汪靜之結為連理的,也是八美之一的符竹因。符竹因起初也曾拒絕了他。汪靜之的同學便作打油詩嘲笑他:“矮腳詩人汪靜之,癡心妄想一情癡。蛤蟆想吃天鵝肉,八仙美女笑他癡。”但最后,符竹因還是抵擋不住汪靜之的情詩和情書的進攻,1924年,兩人在武漢結婚,一輩子不離不棄。
為汪靜之做媒的曹珮聲,乃胡適三嫂之妹,胡適包辦結婚時,曹是伴娘中最出眾者。曹曾有過短暫的不幸婚姻,離婚后,為胡適情人。1923年暑假,曹珮聲與胡適在杭州南高峰煙霞洞同居三月,懷下身孕,胡適答應離婚娶她。不料,胡的發妻江冬秀以死相拼,并威脅要帶上兩個孩子一并了斷,胡適無奈,只得回斷了曹珮聲。曹萬念俱灰,上峨嵋山削發為尼。她家留美的二哥趕上峨嵋,勸其下山,赴美求學。曹歸國后執鞭教壇,成為馬鈴薯專家,終身未再嫁。
汪靜之年少成名,二十歲就當上了教授,輾轉于鄂皖魯冀滬寧杭等地執教。不過,傳說詩人授課頗引非議。作家曹聚仁就說:“他教國文,實在糟得太不成話。一篇應該教一個星期的課文,他就在四十分鐘教完了。無可奈何,他就說些文壇掌故來填補……我就當面對他說:‘假如我是校長的話,決不請像你這樣的詩人來教國文。你這樣的教法,真是誤人子弟!”曹聚仁是他浙江一師的同窗,時任暨南初中部主任,想必所說不差。但我收藏的汪靜之的學術著作《李杜研究》,則展示了汪靜之教學生涯的另一面。
《李杜研究》,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十七年五月初版,我收藏的是民國二十二年一月“國難后第一版”,版權頁中,商務印書館特別啟事,記述了1931年1月28日,日軍進攻上海,商務印書館遭到日軍轟炸,所有圖書毀之一炬。但日本侵略軍可以炸毀大樓,炸毀圖書,卻炸毀不了中國人的民族意志。商務印書館很快就恢復了圖書的出版,這個版本就是國難后的第一版,非常具有紀念意義,同時,列為“國學小叢書”之一。《李杜研究》的封面很有特色,為漢磚造像。全書分七章,首章為“李杜比較論”,接著三章敘李白,后三章敘杜甫。該書是汪靜之著作中難得的版本,是他“蕙風之后”的真實寫照。
解放后,汪靜之因了馮雪峰,進人民文學出版社任編輯。后因與頂頭上司聶紺弩不合,改為特約編輯,停發工資。1965年轉入中國作協為專業作家,“文革”前夕被打發回杭,徹底的“靜之”,直到1979年,浙江作協才知道汪靜之隱居在杭州。當年的風流才子、湖畔詩人,晚年生活十分拮據,衣服破舊不堪,三十年未訂報紙,晚上只用一支八瓦的日光燈,但卻仍然勤奮用功,凡有空白的包裝紙,包括牙膏盒、藥盒,都收集用作草稿紙。1996年,汪靜之將寫于六十年前的與六位女性的詩體戀愛史編成一本《六美緣》公開發表。九十歲,住在醫院里,依然表示要寫情詩,“一直寫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保持了一個真正的詩人所需要的純潔與童真。有人說,汪靜之以后,再也沒有出現如此純潔的童真詩人。誠如斯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