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專欄

張執浩，詩人，小說家。現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那些叮當作響的家伙

有些事情過去了再重新想起來時，你會發現非常可笑。譬如，幾個月前幾個中國男人貓在洛杉磯一家賓館里，面對著攤放在桌面上的一堆硬幣發愁，為幣值的大小而爭論不休。他們的英語都很糟糕，而那些硬幣上只有頭像，他們又分辨不出誰是林肯，誰是杰斐遜、羅斯福、華盛頓、肯尼迪和莎卡嘉薇亞來，因此，當他們在美國游歷了幾天后，發現口袋里塞滿了這些叮當作響的家伙，就不免犯了愁。抓一把硬幣，攤開手掌，略顯尷尬地指著一罐可樂或一只打火機，對收銀員胡亂比劃著；或者，將幾枚硬幣隨手扔進街頭藝術家或乞丐的帽盒里，這是他們處理這些硬幣的主要方式。美國人對待硬幣的態度顯然遠比我們謙卑，他們視這些小東西為日常生活中的螺帽、紐扣，或潤滑油，缺少了它們，生活將無法在正軌上運行。不像我們，總視硬幣為可有可無的贅物，總以一種嫌棄和粗暴的態度來對待它們。

在中國的每一個家庭尤其是有孩子的家庭，幾乎都有一個或幾個儲錢罐，用來存放各種各樣的硬幣，小到1分，大到1元，更久遠的罐子里儲存著一些早已在市面上絕跡了的“銀分子”。某年某月某日我在某報上看見一則報道，說某年發行的一枚1分面值的硬幣現在市面收購價值為好幾千元。于是，我趕緊去找。結果在房間的某個角落里找出了一個袋子，里面裝滿了各種硬幣，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好像被人砸過一般。當我將它們一股腦地倒在地板上，當它們嘩啦啦地重見天日時，我內心深處閃過一絲幻覺：我發財了！但很快這樣的幻覺便轉化成了對自我的嘲諷。窮人發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就像富人突然陷入貧困一樣，最好的生活還是按部就班，忠于自己命定的操守。后來我把這些硬幣裝進了一個閑置的玻璃花瓶里，放在書架底層，再也沒有動過它們。再后來，又有了一些新的硬幣，被我裝進了另外的儲錢罐中，置放在客廳門旁的裝飾架上。

“上帝喜歡小東西。”這是我在特蕾莎修女的傳記里得到的一則啟示。而所謂小，不外乎是那些被忽視、被省略，甚至是被辱沒的日常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一如硬幣一般，被人隨手扔棄，以為無用之物。善于生活的人卻能從這些“無用”之物那里獲得恩惠，上帝偏愛這樣一些人，并因為他們懂得憐惜而源源不斷地予以施舍。

那天下午，又到了健身時間。我換好行頭，臨出門前看了一眼身邊的紅色儲錢罐，信手從里面抓出一把硬幣，塞進了口袋。我的計劃是，鍛煉完畢后順路去大成路菜市買些蔬菜，也許它們到時候能派上用場。我揣著這些叮當作響的家伙走在前往健身房的路上，感覺它們在我的手心里吵吵鬧鬧，興奮，急促，而略顯羞愧。等到我從健身房出來，黃昏已然降臨，我汗水涔涔地快步走進菜市場，在攢動的人頭與五顏六色的新鮮蔬菜之間選擇著我之所需。硬幣們依然在褲兜里吵鬧著。我用一張大額的紙幣買了一條魚，又用一些小額的紙幣買了辣椒、豆角、土豆等，結果得到了更多的硬幣。當這些新來的硬幣進入褲兜后，它們吵鬧得更厲害了。我不得不一把將它們全部掏出來，硬著頭皮走到一堆洋蔥面前，心道：別鬧了，這次我要把你們全花出去。我稱了2.4元的洋蔥，不好意思地對老板說，只有這些硬幣了，行不行？老板看了我一眼，說到，太好了，我正愁零錢不夠呢。我一下子樂了，急忙將硬幣們攤放在了秤盤上。老板一一數過，笑著找回7枚。我拿著這剩余的硬幣，去另外的臺子上買了5毛錢的小蔥。剩下的2枚像倒霉鬼一般，重新被我帶回家扔進了儲錢罐里。

從這天開始，我就成了一個叮當作響的人，每次去健身房都會隨手抓一把硬幣。儲錢罐慢慢地空了起來，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清爽。不僅如此，我和大成路菜市的好幾個攤主都建立了默契，每次去他們攤位前，就把一堆硬幣放進秤盤里，說你看著賣吧，就這么多了。攤主就笑笑，與我友善地閑聊幾句。.

回到洛杉磯的那家賓館里，那幾個中國男子仍然沒有分辨清楚那堆硬幣的幣值來，他們索性打起了賭，賭注當然遠大于任何一枚硬幣。我還記得在回國前夕在肯尼迪機場，我拿著一把硬幣想把它們花出去的迫切心情，我盤桓在各種各樣的貨架前，想找到一種東西，而這種東西的價格正好等同于我手里的這些小東西的價值。我終究會讓這樣的愿望落空。也就是說，我終究會帶上這些小東西，叮當作響地從太平洋彼岸回到此岸，然后讓它們躺進我的儲錢罐中，讓它們與另外一些不同國籍的硬幣混居。這就是生活，你不得不容忍它們有沉睡的時候，也有醒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