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云的形象,就是過去在農村多見的,走街串巷以招攬木工活兒為生的木匠。
木匠什么樣兒?圓眼鏡,常年皴裂的雙手,手指中間的骨節尤其突出,棉襖、毛衣、秋衣的領口均勻鋪著一層刨花末兒。
每個特征他都滿足。但只有一點,就能看出他和其他木匠的不同。在他十平米不到的木匠鋪里,靠墻的木架子上,王世襄有關明式家具的著作碼成一長溜兒。隨便抽出一本,已經被張云翻過幾十遍,內頁散開。
他不做開門生意,他也不再是那個只會做糙活兒的鄉間木匠。9年前,他受人之邀從仙桃鄉下出來,先后給8個文人定做明式家具,工期1-3年不等。
要形成這種雇傭關系,有兩個必要條件需要滿足,托付者對明式家具的熱愛和熟悉,張云對托付者心思的揣摩。
張云把自己形容成“文化人的一只手”。而圍在他周邊的這群文化人,將他們之間的關系概括得更加準確,“以前的明式家具大多也是在文人指導下由工匠制作,每一件成功的家具無不融進了兩者的工藝、思想、性格。張云完成的,是從紙上到實物的過程。”
這個過程,不是簡單的,使用昂貴原料和人工的做復制。而是在文人和工匠的共同努力下,找回傳統手法,再整理和尋找一條新的出路。
文人與工匠的合作
張云的木器鋪不過30平米,落腳在美院隔壁的小街上。我第一次拜訪的時間是平安夜。從人流蜂擁的主街拐至此處,空氣中只剝離出老撾香枝木的冷香。
地面滿是刨花,頭頂是雇主們碼放于此的圓形木料。張云常年作業的兩張長凳上,圍著幾個戴著眼鏡的青年人,他們湊在蜈蚣刨邊,與他討論一個榫頭的做法,一只拉手的造型。
他們與張云一起,還原著明式家具的工藝和制作。我曾在其中幾家的客廳中觀察到,從歐洲買來的沙發和張云做成的條案毫不沖突的共處一室,甚至還更加襯托出彼此的獨特氣質。
如果沒有遇見這些迷戀明式家具及其制作的文人,張云還是仙桃農村的一個木匠,抑或投奔向了城市的其他方向。
30年前張云所在的村落中,木匠有一套穩定的傳承體系,張云的師傅有7個徒弟,師傅的師傅一生曾帶過34個徒弟。家家戶戶都離不開木匠,從修祠堂、廟宇到家宅。
出師三年后,只專心做活的張云意外發現,村里的同行大規模出走。出走的原因,自然是為了生活。
張云在即將轉行時,遇見了運著一卡車刺槐,尋找傳統木匠的王傳斌,文人與工匠的合作就此開始。
用心做明清家具
王傳斌找到張云,就是為了做出最好的明清家具。他先后用過刺槐、梨木、山毛櫸做明清家具,都不太滿意。有一次他和王傳斌到美院的唐小禾老師家串門,見到了巴西花梨做的家具,一見傾心。此后6年,巴西花梨都是張云的主要用料。
用料身價漸高,張云的手藝也愈加精湛。他利用王傳斌收來的晚清黃花梨面板改做成一只小A形柜,剛在王傳斌家擺了一天,就被人“強行”買走。
他尊重古代木工對材料的態度,“一屋子家具做完,只剩下地上的刨花。當然,那也是對手藝的至高考驗。”
好手藝要傳給小兒子
張云的身邊,始終跟著他的小兒子。去年高中畢業后,他開始跟著張云學手藝。張云沒時間的時候,尋上門來的木工愛好者也能跟做畫板的小兒子聊得熱火朝天。
張云給小兒子買來筆墨紙硯,希望他能跟著自己熟悉的幾位美院老師學點字畫基本功。“我畫墨線總不那么好,他要是學了國畫就不一樣了。”
打開一本王世襄的《明清家具珍賞》。12年間,他幾乎做遍其中家具。卻始終心有隱憂,他對田家青的一段話牢記于心。“做不創新的照仿的老東西肯定是死路一條;創新地來做,做壞了也是死路,但做好了就是一條活路。”
盡管擁躉眾多,不少現代家具的設計師不惜遠道討教,張云依然把前路寄托在小兒子身上。“我把這套手藝全部教給他,希望他能借地利、人和多學點藝術,以后能創新,把明式家具的元素和自己的想法結合起來。”
張云手藝解析
【榫卯】
明式家具幾百年來所散發的光芒,其一半,都源自于內部榫卯結構的耐久堅固。
因而,來武漢十二年多的時間,張云花了大半精力與文人們一起揣摩榫卯的做法。不論誰收到老家具,都會選榫卯特殊的那一只,“肢解”給張云看。
“給張云拆家具的過程,也讓我們確認文獻資料的真偽。每個經典的明式家具的制造,著作者都寫明了步驟,但不做究竟會發生什么,我們看著張云動手才能明白。”
“好的榫頭,絕不會用膠固定,榫與卯的吻合程度隨日月自然增強。也絕不是挖一個洞,插進一個柱頭那么簡單。”
根據家具位置的不同,榫有十多種做法,張云指著面前一張圈椅告訴我,“家具表面只有縫和線,但其實它周身有34處榫卯,且完全手工制成。”他曾做過一張羅漢床,周身的榫卯結構有300處。
那么,是不是榫頭越多,難度越大呢?“結構越精巧,切線角度越復雜,家具越難做。”一張看似不起眼的硯屏,花費的精力多過一張條案。
張云的表達也因耳濡目染,全然找不到農村手藝人的直白。“我與他們磨合的9年,最初不關心形致與審美,只專心做活。現在我也畫圖,回頭看以前做的家具,不堪入目。”
【時間】
王傳斌帶來三十多張圖紙,其中的尺寸,精確到0.5毫米。為了讓交流更順暢,一件復雜家具的圖紙要反復修改十次以上。
“明式家具不能以匠人的意志為主,決定作用是文人。文人的底氣一定要足,做明式家具不能急。有時候你憑直覺就能察覺這件東西不對,到底哪兒不對呢?細節處的感覺不對,為了趕工把浮躁全做進去了。”
如果往極端里說,清代宮中使用的紫檀全是明朝宮里存好的。硬木砍下來后要在水里泡三年,撈出來晾三年,為的是瀝去養分。做成半成品后,再放一冬一夏,木頭徹底固化、穩定下來,才不會發生蟲蛀、變形。
當然,那實在奢侈,但木料提前存放半年,是張云的要求。“現在有了蒸房,加快生產速度的同時也破壞了木頭的油分和美感。”
家具制作的時間,雇主們給張云的時間以年算。“聽師傅說,以前村里的大戶人家做家具,一做就是3、5年,所謂慢工出細活。”而雇主們也深諳這一真理,單從榫頭的工藝上,就能看出時間的效用。
除了一些工藝很成熟的家具,張云都會用刺槐做一個樣品,眾人參與討論細節后,反復修改,再最后開工。
【形致】
蜈蚣刨、馬牙挫、邊刨、線勒子、一字刨……張云拿出制作硬木家具必須用到的工具,“這些工具都是我做的,用的人太少,工具店里大都買不到了。”
長相最萌的蜈蚣刨已經完全被丑陋卻現代的砂帶機搶了飯碗。張云留著它,更多是為了自己心里的念想。
田家青說到,木匠最大的本事其實在于做工具,把工具做好了,自然能做家具。
但張云不是極端的手工主義者,他的主張是部分使用機械的前提下保持傳統的手工藝方法。
哪些部位必須用到手工?“包肩必須用手工挖,榫卯要用手工做,隔間也一定是手制,家具中一些細小的節點必須手工完成。”他說。
五金件則是機械與手工的結合。從工廠統一購進毛胚,再經張云的手打磨,就成了明式家具上獨一無二的角花、拉手、鎖頭、掛銷、合頁。這些五金件曾有專門的銅活師傅,現在成了張云的增值手藝。
機械能為手工節約更多時間。“你看這把椅子的靠背,靠手工打磨,一天都做不了一片。”
張云突然拿出一片木料,讓我觀察它與其他幾塊的不同。在燈光的照耀下,它身上有一道若隱若現的花紋,像極了古時欲與還羞的女子。
“最初,我不研究花紋與顏色。后來看到他們收來的老家具,那種整體的美讓人震撼。”
他說,形致是這些年張云一直在彌補的方向。“桌角這個地方弧度多少,多彎比較養眼,很難把握。這方面,他們一直在影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