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你不是一個熱心關注時事的人,你也不可能不知道雷政富。這個被網絡秒殺的高官,已經成了當下中國懲治官員腐敗的一個象征。
反腐大潮下,每一個官員都應對百姓心存敬畏,對手中的權力如履薄冰,做一名老百姓滿意的好官。
怎么樣才能做一名好官?我們可以從紅頭文件里羅列出一條又一條“必須”“務必”來。其實,一言以蔽之,這些“必須”“務必”,無外乎一句話——把老百姓當恩人的官,就是好官。
一
人生的悲和喜似乎是均衡的,譚松當上流水鎮鎮長不久,百里之外的母親就病危了,譚松匆匆回到她身邊。
病床上的劉蘭英氣若游絲,譚松輕輕地握著媽媽的手,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劉蘭英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著兒子,問:“松兒,媽媽是不是好媽媽?”
譚松的眼淚噗噗地落下,他深深地點頭,哽咽著說:“媽,你是最好的媽媽,最偉大的媽媽。”
劉蘭英吃力地擠出笑容,說:“松兒,媽大去之日不遠矣,你能幫媽完成一個心愿嗎?”譚松哽咽著說:“媽,說吧。就是要我去為你死,我也愿意。”
劉蘭英輕輕地點點頭:“松兒,我要你幫我找到一個人,她是個女人,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一定要找到她。”
譚松有些吃驚,媽媽從來沒有和他講過有個救命恩人。譚松急切地問:“媽,恩人叫什么名字?她住在哪里?”
劉蘭英用盡全身的力氣,斷斷續續地回憶了這樣一段往事。
三十年前,劉蘭英在一所偏遠的農村村小教書,劉蘭英的家在十幾里外的鎮上。一個周末的傍晚,已經有三個月身孕的劉蘭英從鎮上回學校,走到盤龍谷時,天降暴雨,她只好跑到一個山洞里躲雨。不一會兒,從外面跑進來兩個男子。兩個家伙看見被暴雨淋濕透的劉蘭英,淫性大發,彼此使了一個眼色,一起撲上來,將劉蘭英摁倒在地上。
劉蘭英大聲地呼救,又哀求說自己懷了身孕,但色魔不為所動。就在他們快要得逞時,又一個來躲雨的女孩闖了進來。女子二十來歲的樣子,她大聲地呵斥道:“你們是畜生嗎?人家是孕婦,你們都糟蹋,不怕天打雷劈嗎?”
其中一個色魔說:“我們放過她,你就得頂替她。”說著放開劉蘭英,撲向女子。
女子大叫一聲,轉身就跑,不一會兒沒了蹤影。兩個色魔又返回,開始剝劉蘭英的衣服。就在這時,女子又走進山洞,她憤怒地撲向兩個色魔,和他們廝打著。色魔放開劉蘭英,將女子摁倒在地上。
女子不再反抗,她緊閉著雙眼,牙齒咬得嘎吱響,說:“畜生們,來吧!我告訴你們,如果糟蹋我后,你們再糟蹋這位孕婦,我張梅就是死,也和你們拼命!”
色魔們哪顧得說話,撲向這個叫張梅的女子,瘋狂起來……
劉蘭英被嚇得昏厥過去,她醒來時,色魔離開了,張梅躺在那里,像死人一般。劉蘭英哭著問她住在哪里,她要報恩。張梅木然地搖著頭說:“我還沒有嫁人,你別問了……”
劉蘭英講到這里時,老淚縱橫。她哽咽著說:“那個時候,未婚女孩沒了貞潔,那是比死還大的事啊!張梅為了我選擇了生不如死的日子!”
譚松被震撼了,他問:“媽,張大媽現在在什么地方?”
劉蘭英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她是誰,住在哪里。出事后我曾經還想找到她,可一想這畢竟不是可以聲張的事情,或許找到她,會讓她的日子更難受。所以,媽就一直沒有找。可是松兒,大恩不報,媽走了也不安心啊。你一定要找到她,一年找不到,找十年;十年找不到,找一輩子!”
“媽,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一定會好好報答她。”
劉蘭英說:“松兒,你是國家的人,又是領導,報恩要講個度,該幫的要幫,不該幫的不能幫。可是你心里要有桿秤,要善待恩人。”
譚松流著眼淚,深深地點著頭。
幾天后,劉蘭英閉上了眼睛……
二
安葬好母親后,譚松回到流水鎮,剛走到辦公室,“農業辦”趙主任來匯報工作。趙主任說,三覺村有個釘子戶,不交提留,鎮里準備讓派出所抓人,殺一儆百。
在今天看來,農民交提留是很操蛋的事情,抓不交提留的更是不可思議。但當時的社會大氣候就是如此,所以譚松也沒反對,只是隨口問了句:“警力出動了嗎?釘子戶戶主叫什么名字?”趙主任說:“戶主叫劉老蔫,他好對付,難對付的是他的婆娘,婆娘叫張梅,上吊抹脖子都用上了。張梅的示范作用很壞,三覺村好幾個婦女都跟她學了……”
“慢!你說那婆娘叫什么?”譚松盯著趙主任問。
“叫張梅,五十多歲,很潑辣!”趙主任說。
譚松的心里就是一動:當初母親出事的地點在盤龍谷,盤龍谷位于流水鎮和河田鎮的交界處,恩人張梅可能是流水鎮人,再加上年齡也相符。難道是老天有眼,在第一時間把恩人送到他面前?
如果此張梅真是自己的恩人,該不該善待她?
該!譚松不用多想就能得出結論。
作為一個長期在基層摸爬滾打的基層干部,譚松知道農民有多苦。他們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從良知上講,農民不僅不該交提留,國家甚至要反過來補償種地的農民。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此張梅不是恩人,那該不該善待她?
也應該!只不過譚松還沒有那樣的勇氣。
現在的問題是,已經沒有時間來核實張梅是不是自己的恩人,自己只能做這樣的選擇:寧可錯認一千,不可錯過一個。
想到這里,譚松說:“通知派出所撤回警力!馬上!”
趙主任驚訝地看著譚松說:“譚鎮長,不扳倒這個釘子戶,下面的工作就沒法開展。是否完成提留款,縣里對鎮里可是一票否決啊!”
“天塌下來我頂著!趕快通知!”譚松吼道。
趙主任見譚松發怒了,趕緊打電話通知派出所的人立刻撤回。
正如趙主任所言,張梅沒有被扳倒,三覺村的提留沒有收到一分錢,其他村緊隨效尤,流水鎮的提留款只收上來兩成。縣領導親自督陣,要求譚松完成任務。

開弓沒有回頭箭,譚松豁出去了,還是沒有組織力量強收提留,還感嘆“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縣領導拂袖而去,并兌現了一票否決的制度,三十剛出頭的譚松轉任鎮人大主任。
貶謫后的譚松也感覺到自己太莽撞了,因為他事后調查了,這個張梅不可能是恩人。三十年前,張梅已經結婚了,而媽媽所說的那個張梅,卻是個未婚女子。
但譚松不后悔,因為流水鎮有十多個叫張梅的家庭戶,都疑似恩人。他們免交了不該交的稅費,我譚松沒有辜負老娘,我善待了有可能是恩人的她們。
三
命運變化無常,社會總是在前進。就在譚松被貶謫后不久,國家取消了農業稅和提留,譚松的仕途再次光明起來,升任常務副縣長。
走到更高位置的譚松沒有忘記母親的囑托,他讓公安局將全縣所有叫張梅的女性的詳細資料上報給他。拿到材料后,譚松傻眼了,全縣八十萬人,有一千多個叫張梅的,五十多歲的張梅有三百多位。這么多人,到底哪個是自己的恩人呢?
譚松不便也沒有精力一個個當面核實,他還是堅持那個原則:寧可錯認一千,不可錯過一人。他告誡自己,在處理有關張梅的事務時,一定要慎之又慎,要善待她們,絕不能不經意傷害到恩人。
堅持這個原則的難度是,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張梅有丈夫、有兒孫、有親戚,還有朋友,他們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傷害了其中的一個人,對張梅本人也會產生傷害。從這個角度說,善待恩人,就等于要善待所有和她有關系的人。
在這個原則下,譚松在處理政務的時候,就有了敬畏之心。他先后在全縣強力推進了農村大病醫保和低保工程,當時在全國,都算走在先列。
后來,國家開始推行農村大病醫保和低保的政策,譚松受到媒體的關注和上級的重用,他又一次實現了仕途上的跨越,調任常務副市長。
離開縣里之前,譚松來到母親的墳前。他坐下來,小聲地和媽媽說著話:“媽,兒子來向您匯報工作了。前些年,我一直在找我們的恩人,可我一直沒有找到。我有時候想,所謂恩人,是您善意的謊言。而且,您之所以把恩人的名字定為張梅,是想讓我最大限度地善待老百姓,因為按比例來說,叫張梅的最尋常,也最多。媽,也許我們真有一個叫張梅的恩人。但找不找到她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兒子知道了該做什么樣的官,那就是善待百姓。善待了百姓,也就是善待了我們的恩人,媽,兒子說得對嗎?”
山風吹來,墳前的小樹刷刷作響,像是劉蘭英溫柔的應答……
(編輯/楊世忠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