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敦煌莫高窟第61窟西壁《五臺山圖》中繪有新羅王塔、新羅送供使、高麗王使及菩提之庵等圖像,是敦煌莫高窟所保存的古代朝鮮半島的文化遺珍。新羅王塔的建造者為統一新羅國高僧慈藏,建造年代在貞觀十二年至貞觀十七年(638—643)之間;新羅送供使及高麗王使圖中出現的不同身份的人物,反映出的當是統一新羅國末期和高麗國建國初期的人物及其冠帽服飾;菩提之庵推測是在新羅高僧慧超大師出家、修行、譯經的菩提寺舊址上所建之庵。第61窟《五臺山圖》所據底稿的繪制年代當不晚于后唐。上述資料為古代中國與古代朝鮮半島文化友好交往的見證,值得珍惜,值得研究。
關鍵詞:五臺山圖;新羅王塔;新羅送供使;高麗王使;菩提之庵
中圖分類號:K87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3)04-0025-08
一 敦煌莫高窟第61窟的
《五臺山圖》概況
敦煌莫高窟第61窟,建造于五代末期①,是一個特大型洞窟,窟中最為有名的壁畫是《五臺山圖》。
五臺山又名清涼山,在今山西省五臺縣東北,山有五峰高聳,所以取名為五臺山。據傳東漢時期已建寺廟,后經歷代續修擴建,形成了規模宏大的古建筑群。由于年代久遠,歷經自然變遷、人為改造和戰爭破壞,不少遺址已經無法辨認或難以尋蹤。
《五臺山圖》繪制于此窟的西壁,高3.5米,長13.5米,總面積約47平方米,通布主室西壁,是我國古代最為詳細、規模最大的佛教勝跡地圖。全圖大致分為上中下三部分:上部主要繪制龍王、菩薩空中顯靈;中部從北到南繪制五臺并峙,各作山巒布列;下部繪制從鎮州和太原兩個方向朝拜的香客、施主和送供使者湊集于五臺山。《五臺上圖》描繪了方圓約250千米以內的山川林壑、城鎮店鋪、寺院樓閣、茅廬橋梁、道路河渠以及達官平民、僧侶世俗各階層人物活動奔忙的情景,諸如推磨、舂米、擔挑、馱運、趕路、歇店無不具形現態,生動真切。出自深山峽谷深處的河水,彎彎曲曲,汩汩奔流;寬敞的大道和蜿蜒的山路,時出時沒,伸向遠方。開闊處,城鎮草廬、橋梁樓閣,選址適當,著意安置;深山里,寺廟塔庵,或隱或現,虛實互補,可觀可想。道路上,僧俗巡禮者絡繹不絕;天空中,菩薩示現,化導接引。遼闊的山川景物,紛繁的社會生活,都濃縮在咫尺之內,繽紛屢呈,目不暇接。這一切為我們研究五臺山地區的地理環境、古代建筑、佛教靈跡乃至佛教史、建筑史、社會史、文化史提供了極其珍貴的形象數據②。圖中所見新羅王塔、新羅送供使、高麗王使及菩提之庵四幅畫面及榜題,為古代朝鮮半島保存了歷史、宗教及衣冠服飾等若干難得的資料,值得研究。
二 關于《五臺山圖》中的
古代朝鮮半島圖像研究
1. 關于新羅王塔
《五臺山圖》下部,繪有一塔,前有一人跪地頂禮膜拜,右側畫一條小河,彎彎曲曲流向遠方。一僧人合掌禮拜,一挑夫負擔而行。塔基五層,為條石壘成,表面長滿青草。塔身為覆缽式,圓拱形塔門上有云紋裝飾,塔頂迭澀,為下小上大的三層石檐,左右檐角各懸掛一風鐸。石檐上為山花蕉葉,中間有一較小覆缽形塔身,其上又有三層石檐,也各懸掛一風鐸。石檐上為山花蕉葉,中間有一更小覆缽形塔身,覆缽上同樣迭澀三層石檐,頂部為仰蓮,仰蓮上為五層相輪,輪頂有一寶蓋,寶蓋上方是蓮苞狀寶珠。自寶蓋至上層蕉葉,有鏈子上下相連,左右鏈上各懸掛三個風鐸。塔用土紅色線條勾描而成,畫面保存基本完好。塔圖左側有墨書榜題,因年代久遠,而褪色嚴重。壁畫中文字褪色,隱約還能看到“□羅王□”二字,通過高清照片可看清“新羅王塔”四字(圖版26)。1908年法國人伯希和在此窟考察時,對《五臺山圖》曾做過詳細的筆記,《伯希和敦煌石窟筆記》記述為“新羅王塔”[1]。但藏經洞出土P.3931《普化大師巡游五臺山記》載:“廿二日游王子寺,上羅漢堂,禮降龍大師(真)容,看新羅王子塔。”于此明確記載是“新羅王子塔”,與伯希和的釋讀不同。
榜題所記的新羅,為朝鮮半島的新羅國。古代朝鮮半島歷史上有兩個新羅國:一個是公元前37年—668年的新羅國,一個是唐朝和新羅聯軍攻滅高句麗國和百濟國后,擴大了國土增加了人口的新羅國(676—935),為了便于區分,后人將后者稱為“統一新羅國”。朝鮮半島前期的新羅國,佛教才剛剛傳入并初步傳播,不可能有國王或王子舍棄尊位,來到中國山西五臺山出家、修行。因而,圖中所謂的“新羅”,應該是朝鮮半島的統一新羅國(676—935)。伯希和所謂《五臺山圖》中的“新羅王塔”,據《普化大師巡游五臺山記》所載,應是“新羅王子塔”。
朝鮮半島人堪以在山西五臺山建造新羅王子塔者,推測其條件當具備以下幾項:
1. 應是統一新羅國人;
2. 其身份應是一位出家的王子;
3. 來過中國山西五臺山并在此修行過;
4. 此人有著較高的聲望。
符合上述四項條件,始可推尋其人為誰。
文獻中不見有古代朝鮮半島新羅國國王在山西五臺山出家為僧的記述,但有古代朝鮮半島新羅國王子出家為僧曾在五臺山問道修行的記述。高麗王朝時期高麗僧人一然所撰《三國遺事》載:
新羅大王太子寶川、孝明二昆弟,到西河府世獻角于之家留一宿,翌日過大嶺……游覽累日。忽一夕,昆弟二人密約方外之志,不令人知,逃隱入五臺山……二太子到(五臺)山中,青蓮忽開地上,兄太子結庵止住……時有五色云七日垂覆,國人……將邀兩太子而歸。寶川哭泣以辭,乃奉孝明歸即位,理國有年……神龍元年……改創真如院,大王親率百寮到山,營構殿堂,并塑泥像文殊大圣安于堂中。以知識靈卞等五員長轉《華嚴經》,任結為“華嚴社”……代代君王不忘尊行幸矣。[2]
這是文獻中唯一記述新羅王子在五臺山修行的記事。但《三國遺事》所記五臺山實為三國時期新羅國的五臺山,而非中國山西的五臺山。所以與莫高窟《五臺山圖》中的新羅王子塔并無關系。
藏經洞出土的多件《五臺山贊》,屢屢述說“滔滔海水無邊畔,新羅王子泛舟來。不辭白骨離鄉遠,萬里將身禮五臺”{1},指明的確有新羅王子來過中國山西五臺山。
僧一然《三國遺事·慈藏定律》則載:“大德慈藏,金氏,本辰韓真骨蘇判茂林之子……以仁平三年丙申歲(即貞觀十年也)受敕,與門人僧實等十余輩西入唐,謁清涼山。山有曼殊(即文殊)大圣塑像,彼國(指中國)相傳云帝釋天將工來雕也。藏于像前禱祈,冥感夢想,摩頂授梵記……乃下北臺,抵太和池入京師。太宗敕使慰撫,安置勝光別院,寵賜頗厚。”這說明慈藏的確到過山西五臺山,其時辰韓已并入統一新羅。唐釋道宣《續高僧傳·釋慈藏傳》載:“釋慈藏,姓金氏,新羅國人,其先三韓之后也……(慈)藏父名武林,官至蘇判異(原注:以本王族,比唐一品)。”此言“(慈)藏父名武林”,即《三國遺事》之“茂林”,“蘇判異”即《三國遺事》之“蘇判”;武林(茂林)官居一品。張錫厚先生說:“若就慈藏出身王族而言,稱其為‘新羅王子’,似無不可。”[3]金憲鏞、李健超先生在《陜西新發現的高句麗、新羅人遺跡》一文中,考證出戶縣東南60里的云際寺東崖,因為慈藏所居,而被稱作“新羅王子臺”,同時也認為慈藏原本的身份就是王子[4]。盡管《三國遺事》對慈藏在山西五臺山的事跡未曾詳述,但他既是王子又是僧人,既是統一新羅國人,又到過山西五臺山,聲望頗高,回國后極力促成新羅改穿中國服飾,使用唐高宗永徽年號,增進了唐朝與新羅官方關系的發展,還被新羅王封為“大國統”,完全符合前述四項條件,據此推測,《五臺山圖》中的“新羅王子塔”很有可能就是新羅高僧慈藏所建。《三國遺事》記慈藏“以仁平三年丙申歲(即貞觀十年也)受敕,與門人僧實等十余輩西入唐,謁清涼山{2}……貞觀十七年癸卯,本國善德王上表乞還”,知慈藏在唐國停留七年,則慈藏謁清涼山、建造新羅王子塔的年代,應在貞觀十二年至貞觀十七年(638—643)之間。
《舊唐書》、《新唐書》、《唐會要》、《冊府元龜》和《三國史記》中,記載的唐代來長安宿衛皇宮或質子的新羅王子人數較多,如金春秋、金法敏、金彥升、金仁問、金守忠、金昕、金能儒、金義琮等,但這些人來唐的目的,基本是為國事。還有《宋高僧傳》記載的圓測、無相和無漏等,雖然也都是新羅國王子,也到過中國,但他們未到過五臺山,所以可以排除他們在五臺山建造新羅王子塔的可能。此外就在山西五臺山出家、修行的古代朝鮮半島僧人數量也不少,如僧真表、慧超、行寂、崇濟、郎智等,但這些僧人的世俗出身卻都不是王子或王族,同樣可以排除他們在五臺山建造新羅王子塔的可能。
2. 關于新羅送供使
《五臺山圖》右側下部,紅地墨書榜題“新榮之店”左側,繪有一組朝山送供的旅行者五人、迎接者二人。寬闊的大路上,旅行者中的前導官員,頭戴灰色翹腳幞頭,上穿淺褐色團領寬袖長衫,長衫腰間左右開叉至膝,系黑色腰帶,下穿白色長褲,腳著白色鞋襪,身份應是向導、譯員或聯絡員之類的人,擔負這個使團的向導、翻譯、聯絡等相關的事宜。前導身后有一榜題,1908年伯希和對此榜題錄作“新羅送供使”[1]199。今雖墨色褪淡,但仍隱約可辨“新□送□□”五字字痕,伯希和的記錄真實可信(圖版27)。
前導行者身后為騎著棗紅大馬的使者,頭戴青灰色展腳幞頭,身穿青色團領長衫,袖口窄而短,系紫褐色腰帶,下穿白色長裙,腳蹬白靴。他騎跨棗紅大馬,左手攬韁,右手執鞭,為新羅國送供使臣。畫中唯獨此人騎馬,表明其身份、地位最高,當是送供使團的長官。
再后是步行的隨從官員,頭戴黑色翹腳幞頭,身穿淺褐色團領寬袖長衫,內套青色長袍,系褐色腰帶,下穿白色長褲,甩開雙臂,大步向前,一是別無他事的人,從畫面和服飾看,他應是使者的隨行官吏,職位較低,推測其主要任務是負責使團的衣食住行、旅行安全等事的。
其后是馱負重物的一紅一白兩匹驢子。一人頭戴白色展腳幞頭,身穿紅色團領窄袖、腰下左右開叉過膝長衫,內套褐色長袍,腰間束黑色腰帶,下穿白色長褲,右腳被山石遮擋,左腳蹬白色皮靴,正在揚鞭催趕一紅一白的毛驢。此人頭戴官帽身穿官服,顯然是一位官員,但手執皮鞭,呼喝催趕驢子,估計職位更低,可能是使團中的役吏。這位役吏身后畫一座陡峭山峰,山頂郁郁蔥蔥,遮擋了使團中的其他人物。
山后是馱負重物的棗紅大馬,馬后一人頭戴黑色笠帽,身穿褐色團領窄袖長衫,腰系白色腰帶,下穿白色長褲,腳蹬白色鞋襪,右手執皮鞭,正揚鞭催行前邊的馬匹。此人未戴官帽,未著官服,從服飾和動作來看,應是力役馬夫,一些粗活累活,恐怕都由他來承擔。
前導官員的前面,有一迎接者,身穿紅色長袍,腰間系帶,彎腰作揖,屈膝迎接。身后一人,右手托一盤,左手提水瓶,所謂“簞食壺漿”以迎來者。迎接者身后,繪有白墻青瓦的“新榮之店”。
圖內新羅送供使,是代表信奉佛教的新羅國王,前往五臺山給文殊菩薩奉送供品的使節。使團人物職責不同,身份各異,正往五臺山匆匆進發途中。
新羅送供使團的人物身份,從畫面可以分辨出有使者、隨從官員,聯絡官、翻譯官及向導和馬夫。
統一新羅國時期(676—935),“衣冠文物,并從唐制”{1},尤其官帽服飾,皆仿唐樣。《三國史記·新羅本紀》記述,新羅國第28代真德女王二年(648),金春秋向唐朝請兵,同時向唐太宗奏請依照唐朝服飾制度對新羅服飾進行改革。真德女王三年(649)即正式采用唐朝官帽服飾,“始服中朝衣冠”{2}。“頭上戴用所謂幞頭這種帽子的裝束,大概是統一新羅時代官吏的服裝……在統一新羅國時代,如果是男性,誰都可以戴用,根據身份,用多種多樣的材料制作”。“團領(服裝),統一新羅國時代作為(從中國)傳來的官服而被穿著”{3}。今見莫高窟《五臺山圖》新羅送供使畫面中的新羅國人物,不僅頭戴幞頭,而且身穿團領服裝,符合中國古代和朝鮮半島古代文獻的記述,表明所畫應是統一新羅國時期的人物。知其原因,則新羅送供使團人物穿戴之與中國唐代冠帽服飾從同,也就不足為奇了。
時至今日,朝鮮半島可以確認的頭戴幞頭和身穿團領服裝的統一新羅國的人物圖像,已難得一見,無怪乎韓國服飾史專家說“新羅的幞頭從時代看,由于是和唐代幞頭制度一樣的形態,從這點可以推測出它(新羅國幞頭)的樣子”{4}。
3. 關于高麗王使
《五臺山圖》中的新羅送供使圖左下方,還繪有一組三人的高麗王送供使團。畫面顯示,高麗王使團前行第一人頭戴藍色笠帽,上身穿土黃色團領寬袖短衣,內套青色長袍,腰間系褐色腰帶,肩披較大藍色褡褳,下穿白色長褲,雙手合十,虔誠致禮,似與店小二商談住店事宜。從其雙手合十看,這位使團的向導,應是一位虔誠的佛教信徒。店小二一手撫胸一手示請,殷勤好客的樣子躍然壁上,既生動又形象。繪畫功夫精煉老到令人咋舌嘆服。店小二身后有一白墻青瓦的旅店,旅店右上方有一方榜題,《伯希和敦煌石窟筆記》列為第162條;榜題文字已漫漶不清,伯希和記錄為“高麗王使(?)”(圖版28)。由于模糊不清,伯希和未敢確認,故在“使”字后標注問號。但他補充說明:“那個字可能為‘使’。”[1]199高麗送供使團第二人,頭戴黑色笠帽,外穿紅色團領窄袖短衣,內套褐色至膝長袍,左肩披黑色褡褳,腰間系白色腰帶,下穿白色長褲;左手緊握黑色水袋,右手拄杖,一副年老體弱、疲憊不堪的樣子,其身份應為使臣。最后一人,頭戴黑色較小笠帽,上身穿土黃色圓領半臂窄袖短衣,內套藍色至膝長袍,系黑色腰帶,下穿白色長褲。他右肩扛一木棍,后端挑白色紅蓋手工編織食盒及衣服細軟包袱,左手持一水袋。食盒與包袱似乎頗重,故壓得此人低頭彎腰,蹣跚而行。筆者懷疑沉重的白色紅蓋食盒內所盛之物可能為貴重供品。此人身份一看便知是位出苦力的挑夫。
高麗國送供使團共三人,從畫面看似正在趕往五臺山的途中。三人的官階、身份、地位不僅不同,帽子的名稱、樣式、大小、顏色也有所不同;服裝款式大致相同,只是袖子有所區別。其中挑夫的笠帽和服裝最值得研究。笠帽,是高麗人夏季用來遮陽擋雨的一種帽子。笠帽在朝鮮半島的起源較早,從高句麗古墓龕神冢壁畫中就可看到其畫像,圖中的黑色笠和青色笠屬于朝鮮半島蔽陽笠系統的笠帽。到了高麗末期,屬于蔽陽笠的黑笠,一度成為高麗國官員的官帽,這一點肯定有其發生、發展的歷史淵源。絕非偶然也非巧合的是,圖中挑夫所戴之黑色笠帽,竟與高麗末期的黑笠官帽樣式完全相同,由此推測在高麗國建國之初,尚未制定百官公服制度之前,高麗國官員所戴之帽即為笠帽,所穿服裝即為團領、短衣、長褲。圖中挑夫身穿的半臂短衣,是一種男女都可穿著的服裝。短衣,新羅國稱“尉解”,中國稱“襦”,為常服之服。若百姓短衣,則不系腰帶,但官員都系腰帶,一般還有飾物。可惜畫面中的腰帶畫得較小,且因褪色,而模糊不清。半臂原本是中國從戰服發展演變而來的一種服裝,唐代極為流行,有對襟式和套頭式兩種。圖中挑夫身穿的半臂,即為套頭式。統一新羅國以前,朝鮮半島各國還沒有出現半臂,從統一新羅興德王834年頒布的“服飾禁制”中可以看出已經有了半臂,可知半臂應是后來才傳入朝鮮半島的。但如今朝鮮半島留存的朝鮮時期(1392—1910)以前的半臂圖像極少,因而這幅身穿套頭式半臂的圖像便顯得頗具研究價值。
統一新羅國時期,采用唐朝的官帽服飾制度,官服是團領,但不是短衣。圖中三人身穿團領短衣,這大概與高麗國建國初期,依然沿襲著統一新羅國時期的服飾制度有關。這種圓領窄袖短衣、腰間系腰帶的服裝樣式出現較早。7世紀后期(650—670)繪制的烏茲別克斯坦撒馬爾罕王陵壁畫中{1},出現兩位高句麗人物形象,已被專家確認的使臣穿著的服裝{2},也是圓領窄袖短衣、腰間系帶,款式基本相同。這說明此款服飾的穿著,已頗有年,可以說是一款具有傳統意義的民族服裝。高麗國的官服,是在高麗光宗11年(960),才制定出的“四色公服”。由此可見,高麗王使圖中的高麗國人所戴帽子所穿服裝,既不是統一新羅國官員的冠服,也不是高麗國光宗11年前官員的冠服。這種(寬袖、半臂)短小及胯上衣、至膝短裙、白色長褲的服裝和適于春、夏、秋三季戴用的笠帽,正是高麗國建國初期高麗人穿戴的冠服,是高麗國初期特有的民族服裝,不見于存世的其他圖像資料,應是新發現的一種服裝樣式,對于研究高麗時期的服飾又增添了一份直觀、明了的圖像依據。值得注意的是,新羅送供使團和高麗王使團中人物的冠帽服裝雖然不同,但是穿著的褲子,卻是同一款式的白色長褲,這點或許與他們原本是同一個民族,并且與“服飾尚白”有關。
高麗使團不僅人少,還沒騎馬,更沒有驢馱馬負的重物,和新羅送供使團相比,規模較小,人員較少。史載公元936年(后晉天福三年)高麗滅新羅。《新五代史·四夷附錄》載:“新羅……自(后)晉已后不復至。”可與新羅亡于后晉天福三年的史實互為印證。《新五代史·四夷附錄》又載:“新羅……自唐髙祖時,封金真為樂浪郡王,其后世常為君長……(后唐)長興四年(933),(新羅國)權知國事金溥遣使來。”此為新羅國最后一次朝貢中國。《朝鮮史略》“金溥”作“金傅”,云金傅降于高麗,國亡。而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中同時繪有“新羅送供使”及“高麗王使”,意味著第61窟《五臺山圖》底稿繪制時,新羅國與高麗國尚同時并存。由此推度,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所據底稿可能繪制于新羅亡國之前夕,即后晉天福三年(936)稍前。敦煌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又是據《五臺山圖》底稿繪制,其年代更當在后晉天福三年(936)高麗國滅新羅國之后。
4. 關于菩提之庵
《五臺山圖》左側“大清涼之寺”下部,有一榜題為“菩提之庵”的畫面。兩山夾角之處的開闊地帶,建有一幢白色高墻、青色瓦頂的寺院,院前青草遍地,樹木蔥蘢。兩位身穿俗裝的人物彎腰合十,正在禮拜問候對面的兩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兩位僧人雙手合十還禮。僧人身后有黃地黑字榜題,字跡清晰可辨,上書“菩提之庵”(圖版29)。
菩提之庵,《古清涼傳》、《廣清涼傳》、《續清涼傳》及《清涼山志》皆失載。而敦煌遺書P.3931《印度普化大師往五臺山巡禮記》見有“菩提之新庵”,文云普化大師往五臺山巡禮,于四月“二十四日,上中臺,登崄道,遇(過)玉華之故寺,歷菩提之新庵”。《五臺山圖》中的菩提之庵迨經后世重修,故有“菩提之新庵”一稱。由此又知此庵在五臺山之中臺。新羅來華高僧慧超《大乘瑜伽金剛性海曼殊室利千臂千缽大教王經序》載:“至建中元年(780)四月十五日到五臺山乾元菩提寺,遂將舊翻唐言梵音經本于寺校證。至五月五日,惠超重與抄寫出《一切如來大教王經瑜伽秘密金剛三摩地三密圣教法門》。”{1}所說“五臺山乾元菩提寺”,《古清涼傳》、《廣清涼傳》、《續清涼傳》及《清涼山志》亦不見記載。蓋五臺山古寺多有毀壞,唐·慧祥《古清涼傳》記五臺山《古今勝跡》云:“此中伽藍,數過二百。”宋·延一《廣清涼傳》追述五臺山著名寺院有110座,到宋代“大率伽藍多從煨燼,名額既泯,基址徒存,其堪住持者,六十七所,余皆湮沒焉”[5]。而“武宗會昌五年,拆天下寺宇,例遭除毀”[5]1119者尤多。則五臺山唐代古寺,史籍缺載者何止一座乾元菩提寺?所幸乾元菩提寺雖曾被毀,后世尚得重修為菩提之新庵,繼而為菩提之庵。新羅高僧慧超所住之乾元菩提寺,遺蹤可追,余緒猶繼,《五臺山圖》菩提之庵,亦幸為新羅高僧慧超留一紀念矣!
5. 關于《五臺山圖》及其底稿
五臺山作為佛教圣地,文獻屢見有于闐國、西藏、天竺、朝鮮和日本國的僧侶往五臺山巡禮修行的記述;中國其他各地的僧人,去五臺山巡禮、修行的人數更是不勝枚舉,敦煌也有僧人去五臺山巡禮、朝拜。如敦煌莫高窟藏經洞出土文獻P.3718號長興二年《唐河西釋門故僧正京城內外臨壇供奉大德兼闡揚三教大法師賜紫沙門范和尚寫真贊并序》記述的河西賜紫沙門范和尚,便是一位曾經巡禮過五臺山的敦煌名僧。又,莫高窟藏經洞出土的P.4648、P.3973及S.367三件《五臺山行記》,更多次留下了敦煌僧人巡禮五臺山的記錄。其中,P.4648《五臺山行記》作者自云曾在太原畫《五臺山圖》長卷(引文詳下),與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的關系最值得加以探討。
P.4648《五臺山行記》撰者每云于某俗家“受供養”,因知作者應是一位僧人。《行記》又云于某年二月十一日抵達潞州,“十二日參使”。此謂抵達潞州的第二天就去參拜潞州節度使。考“潞州節度使”一名,始見于唐肅宗乾元元年[6],下至于后周恭帝顯德六年[7]。因知此卷撰寫年代當在乾元元年(758)至后周恭帝顯德六年之間(959)。該卷又記“十三日參王侍中,屋□□其妙供養”是說二月十三日參拜王侍中并受到供養。這里所謂居住潞州的王侍中,遍檢今存唐五代史料,唯有后唐王建立其人堪以當之。
《舊五代史·唐明宗紀》載,長興元年(930)夏四月“壬寅(四月初九),以……青州節度使王建立加侍中,移鎮潞州”,五月丙寅(五月初三)“以潞州節度使王建立為太傅,致仕……壬申(五月初九),以權知昭義軍軍州事劉仲殷為潞州節度使、檢校太傅”。同書《唐明宗紀》又載,長興二年(931)八月“己巳,太傅致仕王建立、太子少保致仕朱漢賓,皆上章求歸鄉里。詔內外致仕官凡要出入,不在拘束之限”。據上所載知,王建立原籍遼州榆社縣,因官移家潞州,五月罷潞州節度使任,入朝以太傅銜令其致仕,留住京城,至長興二年(931)八月“求歸鄉里”,仍回到潞州。后至清泰元年(934)六月,唐末帝重新起用王建立,授為檢校太尉兼侍中{1},于是王建立再次入京為官,留住京城。
由此推測,P.4648《五臺山行記》云二月十三日參拜王侍中并受到供養,必在長興二年八月王建立致仕并回潞州居住之后,到清泰元年六月唐末帝重新起用王建立為檢校太尉兼侍中之間(931—934)。
P.4648《五臺山行記》載,二月十一日抵達潞州,“十二日參使”,“十三日參王侍中”,知潞州城內既有一位在任的“使”(潞州節度使),又有一位居住潞州的“王侍中”,再者,此僧兩日之內先拜見潞州節度使,后拜見王侍中,知這位王侍中雖有高銜,顯已失勢。正與王建立致仕回潞州為寓公的事實契合不二。進一步推其時日,當在長興三年(932)二月十三日至清泰元年(934)二月十三日這三年(932—934)之間,指實言之,或為長興三年(932)二月十三日,或為長興四年(933)二月十三日,或為清泰元年(934)二月十三日{2},斷不出此三年之限。
《舊五代史·王建立傳》載:“建立晚年,歸心釋氏,飯僧營寺,戒殺慎獄,民稍安之。”又《舊五代史·王建立傳》載,天福五年(940)王建立卒,年七十。推其生年為唐咸通十二年(871),《五臺山行記》作者于長興三年(932)二月到清泰元年(934)二月之間在潞州參訪王建立時,王建立為62—64歲,已屆晚年,是時建立已“歸心釋氏,飯僧營寺”,故《五臺山行記》作者敦煌某僧特往造訪,并受到供養。
P.4648《五臺山行記》又載,二月二十四日“到太原城內,大安寺內常住庫安下”,“二月廿八日下手畫《(五)臺山圖》,廿九日長畫至終”。從行記的內容和時間上看,在廿八日至廿九日極短時間內,絕不可能畫成五臺山“長畫”,畫成的僅僅可能是草圖,其原圖應是大安寺常住庫保存的《(五)臺山圖》。由此推知這位敦煌僧人于二月廿八日至廿九日,在太原城大安寺內草描了太原城大安寺常住庫保存的《(五)臺山圖》。從時間上講,五臺山圖草稿完成時間當早于第61窟《五臺山圖》繪制時間十年左右;從規模上看,此圖既被稱之為“長畫”,應是規模宏大、內容豐富的五臺山圖長卷。而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正是有關五臺山的宏幅壁畫,規模之巨、畫面之大,在敦煌石窟中無與倫比。所以推測,敦煌某僧于后唐年代在太原城大安寺草描的《(五)臺山圖》長卷,或許與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壁畫不無關系!藏經洞還出土其他若干關于五臺山方面的游記、信札、地志和贊文等,充分說明唐宋之際,敦煌曾有多人去過五臺山,親眼目睹過五臺山的山川、河流、寺廟、殿堂。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中所描繪的寺廟、庵堂、客店、山川等,也與古籍《古清涼傳》、《廣清涼傳》所記基本吻合,寺廟名稱及其位置也基本一致。1937年建筑學家梁思成先生去五臺山考察,能按圖(《五臺山圖》)索驥尋找到《五臺山圖》中所繪唐代大佛光之寺,更能說明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的真實性和可靠性。現今,如果去五臺山,或許還能找到《五臺山圖》所描繪的菩提之庵和新羅王塔以及文獻中提到的慧超修行的菩提寺等古代建筑遺跡的蛛絲馬跡。
三 《五臺山圖》中的古代朝鮮半島
圖像的價值意義
敦煌莫高窟第61窟五代末期繪制的《五臺山圖》,規模大,內容多,圖中所包含的社會、生活各類信息十分豐富。尤其是所繪的新羅王塔、新羅送供使、高麗王使和菩提之庵圖,不僅描繪出古代朝鮮半島統一新羅國時期人物的冠帽、服裝,還描繪出高麗時期人物的冠帽、服裝;不僅描繪出使臣、官員、向導、馬夫和挑夫等不同身份的人物形象,還描繪出水袋、拄杖及食盒等圖像。實際上畫面所包含的信息還遠遠不止這些,如:新羅王塔圖反映出新羅國時期,身份為新羅國王子的慈藏大師,曾在中國山西五臺山出家、修行,并且建造了此塔,而此塔原本稱作新羅王子塔;新羅送供圖人馬較多,表明統一新羅國時期國力強盛,財力充盈。圖中統一新羅國人物所戴幞頭和所穿團領服飾圖像,朝鮮半島留存極少,不僅符合文獻中關于統一新羅國人戴幞頭穿團領的記述,也填補了這種冠帽服飾在朝鮮半島稀缺少見的空白;高麗王使團規模較小,表明高麗國處在建國初期,國勢和財力較為薄弱。圖中高麗國人所戴青笠、黑笠的圖像,遠遠早于目前在朝鮮半島能夠看到的朝鮮時期的圖像。尤其是所穿圓領窄袖上衣、短裙及長褲這種一體成套的服飾圖像,是新發現的高麗國初期高麗人所著民族傳統服飾,其珍貴之處可以想見。兩個使團一來一去,反映出古代朝鮮半島和中國進行交往所取陸路及其時人們去五臺山所行道路的情況。再如新羅送供使和高麗王使同畫在《五臺山圖》中,為我們提供出此時高麗國已經建立、新羅國即將滅亡但同時又并存于世的史實。當然,還可以從其他方面、不同角度進行更深入的探討、研究。
最為難得的是整個敦煌石窟中,只有第61窟的《五臺山圖》中明確寫著“新羅王塔”、“新羅送供使”和“高麗王使”這些明標古代朝鮮半島國名的榜題,確切證明了敦煌石窟壁畫中繪制有古代朝鮮半島人物的形象。
綜上所述,可對本文作出如下概括:
1.理出莫高窟第61窟《五臺山圖》中有四幅與古代朝鮮半島有關的圖像;
2.勘明了這四幅圖像的名稱、內容和人物身份;
3.確定了五臺山圖中新羅王塔的建造者及其建造年代;
4.考證了新羅送供使和高麗王使圖中人物的冠帽服裝,符合圖中人物所在的國家和時代;
5.推測菩提之庵,即是慧超大師曾經修行的菩提寺原址上的新建之庵;
6.探討了第61窟的《五臺山圖》與底稿的關系;
7.為研究敦煌石窟古代朝鮮半島資料提供了真實可靠的證據,從而豐富了敦煌石窟關于古代朝鮮半島資料的內容。
莫高窟新發現古代朝鮮半島資料,盡管不是新聞,但在一個洞窟中同時出現四幅與古代朝鮮半島相關的畫面,這在敦煌石窟中是絕無僅有的,值得特別加以重視。
后記:本文于2011年7月15日,由甘肅省社會科學院、甘肅省敦煌學會、韓國東亞人文學會在蘭州聯合舉辦的敦煌文化與東亞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暨韓國東亞人文學會第12屆學術年會上宣讀,并收錄于此次學術會議論文匯編中;其后,韓國國立大邱大學中國語學科全英蘭教授全篇翻譯了此文,2011年12月30日發表于韓國東亞人文學會主辦的韓國國家級學術刊物《東亞人文學》第20輯;發表之際又做了部分修改。撰寫過程中得到敦煌研究院民族宗教研究所著名敦煌學專家李正宇教授的指導、得到敦煌研究院接待部主任李萍副教授的鼎力支持和幫助,在此一并深表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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