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振武,山東淄博人,曾在《時代文學》等文學刊物發表過《捉賊英雄》、《飛翔的螞蟻》、《灰色戀情》、《娘》等中短篇小說10余篇,約30萬字。系濟南鐵路局文聯作協理事?,F在濟南鐵路局下屬某單位黨委分管組織、宣傳工作。
誰會想到呢,胡春來交了狗屎運,一搖身變成了二工頭,人就整個變了樣。
鶴立雞群呢,威風凜凜呢,小人得志呢,我搜腸刮肚,把一個高中生肚里那點殘存的墨汁倒騰了個遍,再把所有羨慕連同嫉妒的詞用在他身上,居然是那么的得體。
胡春來當上二工頭,連看大門的大黃狗都在向他搖尾巴,這是因為他把吃剩下的骨頭犒勞了它。這世道,只要有所求,連他娘的骨頭都會變軟。老遠看到胡春來的身影在晃動,他背剪著一雙手,邁著四方步,嘴里還哼著小曲……他好得意喲!
一人之下,眾人之上,他怎能不得意嘛,怕是樂得連自己都不知姓啥了。
幸虧人沒長尾巴,如果人們的屁股上長了尾巴,那整個工地就會變成一個蘆葦蕩了??墒侨藗冇斜砬樨S富的笑臉,還有會說甜言蜜語的嘴巴。那些咧著大嘴呲著黃牙笑瞇著眼睛的面孔,隨之像一串串狗尾巴花似的綻放了,一聲聲討好的問候也隨之響起來了。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沖他諛笑,對他點頭哈腰,起碼我和鐵蛋不是這樣,因為鐵蛋是胡春來的準小舅子,他們算是一家人,沒必要獻媚拉近乎。我和胡春來是光著屁股一塊長大的伙伴,按輩分他該叫我小叔呢,也就不用涎著臉面去巴結他。
走近了,胡春來掏出一盒香煙,輕輕地用手指那么一彈,一根棕色的煙嘴立馬蹦出來,再輕輕地一彈,又一根煙嘴蹦出來,有的民工接了,有的民工不接,人家正在忙著干活,卻故意吐口痰水。其實呢,誰也看得出來,在這個時候干活不過是裝出來的樣子,人家這是不買他這個二工頭的賬,吐痰水更是瞧不起人,分明是給他一個下馬威。
胡春來呢,好像很不在乎哪個的臉色,依然笑得像個彌樂佛,還點著頭,欠著腰……看他這副樣子,讓我一下子想到了我們村的笑臉支書,笑臉支書的兒子結婚時,他站在大門口迎客人,表現的就是這副模樣,只是他們說的話有所不同,笑臉支書說的是“謝謝光臨!”,胡春來說的是“承蒙關照!”
他娘的,這真是老鼠啃盤子,滿口凈瓷(詞)了,可究竟誰關照誰呀,這話好像說顛倒了吧,你二工頭關照我們才對呀。正這樣想著呢,胡春來已經關照到我和鐵蛋跟前來了,他湊近了我的耳根子,小聲說,“傍晚下了工,你帶鐵蛋到我屋里去?!?/p>
到他屋里去干啥?不說我們心里也明白,當然是去喝酒嘍,他是該為自己擺桌慶賀酒了。
胡春來前腳走,后邊的人就有點放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胡春來,焦點問題是:胡春來憑啥當上了這個二工頭。
他咋當上了這個二工頭呢?大伙兒說來說去,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有人猜想胡春來應該是大工頭的親戚,要不就是大工頭的嫡系,可這話一出口就遭到了人們的反駁。也是,這種沒邊沒沿的話誰信呢,大工頭是哪里人,人家屬于本地的郊區,離我們那里別說是八竿子打不著,就是八百萬竿子也打不著,他們咋會是親戚呢?嫡系就更談不上,他一個如同螞蟻般不起眼的小民工,咋能傍上大工頭這棵大樹呢??墒牵ゎ^的角色實在是舉足輕重,那可是工地上的大管家,工程進度啦進工料算賬啦伙食費啦啥的大小事情,就都是二工頭的權力。因此說呢,二工頭在這個工地上雖說不上是一手遮天,卻也能呼風喚雨。要不然,你看看那些工地上的二工頭,有幾個不是大工頭的嫡系親屬?當然,前邊那個二工頭雖說也不是大工頭的嫡系親屬,可她是大工頭喜歡的小女人,該算作嫡系,關系好的比那幫窮親戚還密切呢,自然放心讓她當二工頭。小女人卻突然消失了,大工頭就提拔了胡春來,讓他填上了二工頭這個空缺。
可他胡春來算老幾,憑啥當這個二工頭?大工頭是不是玩女人玩膩了,又在搞啥子時髦的同性戀呀。這樣一說,就有人互相抓撓一把,笑得前仰后合。
聽他們在胡言亂語,我心里就在笑,笑他們真的是太不了解胡春來這個人了。
胡春來這個人,咋說呢,他還真有點像他娘哩,他娘嘴皮子也是薄溜溜的、能說會道,巧嘴利舌的能比《沙家浜》里的阿慶嫂,為街坊拉仗說和啥的,還真是有一套,也得了不少人家答謝的禮物。這個基因反映在他身上,卻變成了油嘴滑舌,他會說很多俏皮話,更會見啥人說啥話。重要的是他有心計,說不準打了多少小報告,要不然大工頭咋會信得過他呢,還不是靠了那張巧嘴兒。
要說呢,房子和房子是不一樣的,工棚和工棚也是不一樣的。我們這些民工住的那個大工棚呢,真的是臟亂差,沒有立足之地不說,還有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比豬圈狗窩強不到哪里去??杉词惯@樣我們也得住下去,誰讓我們是些天生下苦力的民工呢。
胡春來也是民工,可如今他是民工的頭,變成二工頭了。
二工頭住的是磚瓦房,不但墻厚保溫,里面還有一個大個子空調,那東西夏天能吹涼風,冬天會吹暖氣,要有多愜意就有多愜意,真他娘的是成仙了。我帶著鐵蛋一頭闖進來,眼見把個胡春來嚇一跳,他在慌亂中關掉了電視機,但我還是看到了一對男女如同泥鰍般光溜溜扭動的身子,果真是溫飽思淫欲,這家伙開始想女人了。
我有意用身子遮擋了鐵蛋一下,對胡春來詭譎地笑一笑,他就把個大嘴巴子歪一歪,埋怨道:“咋個不敲門呢,真是的。”我滿不在乎地說:“還敲啥門嘛,又不是外人?!?/p>
“還知道你不是外人哩,也不主動點給我送情報,還得讓我請你們來?!焙簛黹_始擺臭架子了。
我當然知道胡春來的心思,他是想讓我和鐵蛋變成他的耳朵和眼睛,暗地里幫他看好這支民工隊伍。其實呢,民工大都是些老實巴交的人,他們只知道吃飯干活睡覺,平時累得連話也懶得說幾句。可這里也不是一潭死水,有時他們也會嘀嘀咕咕商量點事情,比如和起伙來一起怠工,逼著大工頭發點錢。也有不安分的人,干脆對工地上的東西下手,偷偷摸摸賣點鋼筋管件啥的工料,錢會來的既快又容易??墒歉煞N事是要冒風險的,有幾個手腳不干凈的民工就被抓了,可他們倒霉都不知道自己背后還有隱蔽的耳朵和眼睛,不該吸的高檔煙,不該下的小飯館,不該流露出的只言片語……這些都成了他們說不清道不白的證據。
眼下呢,胡春來是不是大工頭的耳朵和眼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當上了二工頭,人家已經走出了大工棚,如今連他自己都需要有另外的耳朵和眼睛了。
我和鐵蛋自然要成為他的耳朵和眼睛,防著搗蛋的民工,更要防著手腳不老實的人。
于是,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變了樣,搖身變成了一個奸細,連我自己都在嘲笑自己,竟然做了一個卑躬屈膝的動作,還觍著臉面向他諛笑:“那邊呢,也沒啥情況,有事我自然會向你報告的?!?/p>
“有人在說你呢,咋就當上了這個二工頭?!睕]成想,一向像個悶葫蘆的鐵蛋,在我的背后開了腔。
“我咋就當上了這個二工頭?你說?!焙簛盹@然有點不高興,非得打破這個沙鍋,孤疑地瞪著我。
“你當上了這個二工頭,這是自然,這自然是……是哪個……”我吭吭哧哧了半天,到底說不出個因為所以然。
胡春來就吹牛說:“樹是人栽的,路是人開的,他們哪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p>
我故意打岔,扭頭問鐵蛋:“幾只眼,馬王爺幾只眼嘛?”見鐵蛋一副懵懂的樣子,我就討好胡春來說:“三只眼,你哥三只眼么,哪個能比嘛?!?/p>
“樹澆根,人交心,”胡春來拍打著我的肩膀說,“咱可是正兒八經的老鄉,有些事我可是提醒過你們了?!?/p>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我學著胡春來的口氣說,“你盡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和鐵蛋不會讓你失望的?!?/p>
“娘的,不頂千里浪,哪來萬斤魚?”胡春來豪氣沖天地把個大手一揮說,“走,咱去喝酒,我請客。”
于是,我們為胡春來喝了慶賀酒。酒喝的酣暢,喝著喝著就喝多了。人呢,往往是酒后才吐真言,胡春來說了很多話,他自我炫耀說他為大工頭做了不少事,才算當上了這個二工頭。不過,當這個二工頭終不是目的。他表現悲愴地說,窩窩囊囊是一輩子,轟轟烈烈也是一輩子,難道說咱民工就該窩囊一輩子?他說著說著又立時興奮起來,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當大工頭的民工就該是窩囊廢,咱總不能在人家屋檐下低一輩子頭,要做就做大工頭。
說到這里,他那只拿瓦刀的手刷地臨空一砍,又接著說,咱只要做了大工頭,才能掙大錢,才能坐小臥車,住大房子,呼風喚雨,蕭灑自在,才能不白來世上走一遭啊……原來,這個胡春來也不光是會耍嘴皮子,他竟然有如此的雄心大志哩。
也許是他看我和鐵蛋被他說的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所以才露了實底,比如他說到黑夜里那幾個民工合伙盜竊鋼筋的事時,立即攥了個一網打盡的拳頭;再比如有哪個說了大工頭和小女人啥的壞話,他會擠眨擠眨眼睛,再努一努嘴巴,做出一個通風報信的動作。最后他就得意地說,沒有舍哪來得,老子只所以付出了,才當了這個二工頭嘛。
如果是這樣,我反而覺得沒勁了,心想他胡春來有雄心壯志也倒罷了,可他靠告密當上了這個二工頭,這算啥子本事嘛,我真的從心里瞧不起他了。
其實呢,說是瞧不起他,我同樣也在瞧不起自己,干這種向大工頭告密的事,我也是干過的,而且論功勞不必他胡春來小。這也算是出賣工友,可我為啥這樣做呢?當初我心里也是有矛盾的,我知道大工頭不是個好東西,他在我的眼里就是一副惡霸土匪的德行,心比白眼狼還狠,不給我們這些民工發工作服,讓我們吃的住的比豬狗還差,就是過年過節也不肯發工錢,都能把賬算進骨頭里去,恨不得把我們的血汗壓榨干了。如此看呢,民工偷點工料也算是生活所迫。但在這個工地上,民工也分三六九等,像我們這些沒依沒靠的外鄉人,是不會也不敢做這種壞事的。敢背后向大工頭下黑手的人,恰恰是他的那些老鄉,又因為他的這些老鄉動不動就欺負我們外鄉人,根本不把我們當回事,這才使我動了告發他們的念頭,目的就是要讓他們狗咬狗。
當然,我向大工頭告密還有一個同胡春來一樣自私的想法,這就是奢望大工頭給我一個小工頭的差事干,我他娘的真想把安裝暖氣的活包下來,做夢也想掙點錢回家娶個媳婦了。
我想我是有這個本事的,因為在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民工中,我也算是有學問的人,我不但會看建筑圖紙,還巴結上了一個水暖技術員,跟他學會了安裝暖氣管道的本事。他吹噓說教會了我這個技術活,就夠我吃一輩子的了。我沒想那么遠,我只想當一個小工頭,到時候不光著屁股回家,能娶上個媳婦就行了。
可是,大工頭吝嗇得很,他到底沒有送我個小工頭,只是像打發一個叫花子一樣扔出幾個小錢,說是讓我去找個小姐玩一玩。我他娘的連身新衣服都舍不得買,哪肯把錢往火坑里扔呢。
我想呀,像我這樣一個算是有兩把刷子的人,還曾巴結過大工頭,卻連個小工頭都當不成,他胡春來不過是一個只配給我提鞋的小工,他能破天荒的當上二工頭,這事就有點怪。
可怪事也不只是這一樁,我終于由這樁怪事想到了另一樁怪事上來,心里就更犯嘀咕。
另一樁怪事發生在大工頭的小女人消失之后,那時工地上曾經出現過一陣慌亂,原因是大工頭忽然發起了善心,他要讓我們民工去查體,說是為了民工的身體健康,還講這是上邊的要求。民工也不傻,有人就悄悄地跑到別的工地去打探,可哪里也沒有給民工查體這一說。于是,有的民工就把查體與那小女人的突然蒸發聯系在了一起,猜想說那小女人是不是得了啥見不得人的傳染病,大工頭不得已才為民工查體的呢?這么一說,民工們就被傳染病嚇得六神無主,一個個爭先恐后地去醫院抽血查體。還好,這次大工頭沒有窮算計,而是大大方方地給民工發了點補貼。
面對大工頭對民工少有的體恤與大方,我當然疑心重重,一心想著弄個明白,卻又無從下手,只好盯緊了胡春來,問題十有八九就出在他身上。
二工頭胡春來很用心,天天盯在工地上轉悠,像個催命鬼似的催著人們趕工期??裳巯聨讉€樓盤正在打基礎,木工、瓦工、鋼筋工混著干,像是亂哄哄的一群山羊,這也是民工最容易耍奸磨滑的時候,所以工程慢得像爬行的蝸牛。我知道胡春來的心里很著急,因為大工頭的人瞧不起胡春來,正在為他當了這個二工頭鬧情緒,一心想著看他的笑話呢。胡春來呢,又急著在大工頭面前表現,卻又顯得束手無策。于是我就悄悄給他出主意,讓他別成天瞎叫喚,這樣不疼不癢的沒用,倒不如看哪個偷懶使壞,干脆給他扣工錢,民工最怕扣工錢了。
聽我這么一說,胡春來還是為難,說他們這樣使壞就是沖他這個二工頭來的,即使扣他們的工錢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他們豈不變本加厲地拖他的后腿,工期更是上不來。
我說這也不難,白天誤了工咱黑夜再加班補上,扣的工錢就算在肯干的人頭上,這樣還怕工期上不來么?
胡春來聽了點頭,臉上終于活絡起來,還像個領導似地拍打著我的肩膀,一個勁兒地夸我主意拿得好。
我這人也犯賤,從小就聽不得人夸獎幾句,人一夸獎幾句我就來了勁頭,心甘情愿地為二工頭效犬馬之勞,為他當起了這個瞎參謀爛干事。
見胡春來要走,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弄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說你都是二工頭了,該注意籠絡人心了。
見胡春來被我說的一愣,我就說:“現在民工的伙食不好,人們都在報怨呢,這可是一次機會?!?/p>
胡春來當然明白這個機會是啥,只要他有本事把伙食搞好了,他在民工中的威信就有了。
于是,胡春來按著我的指點,就天天早上摽著炊事員老熊去批發市場搞采購,老熊被胡春來盯得緊緊的,再不敢偷偷摸摸鬼小錢、回來再以次充好報虛賬,結果也不用大工頭補貼一分錢,飯菜的質量一下子就上來了。
幾招下來,還真是四兩撥千斤,不但再沒人放著工錢不掙,去磨洋工拖后腿,尤其是民工們眼見碗里的油水多起來,有時還能吃到幾塊肥肉片子,干裂的嘴唇有了滋潤,心里就開始變得熱乎了。
民工呢也有民工的特點,他們不怕冷不怕熱,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打不怕罵,但他們怕敬。有時候我見胡春來掏包香煙朝民工們撒一圈,人們就會感激得不得了,何況吃上了五花肉,一個個干起活來就很賣力氣。
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胡春來就出事了。
當然,胡春來出沒出事,這還是個未知數。準確一點說,是我們猜測胡春來出事了。因為我們有些日子沒有見到他,找遍了整個工地的角角落落,也見不到他的人影,所以,我們不得不往壞處想,他和大工頭的小女人一樣,從這個工地上蒸發掉了,真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可不想胡春來出事,不只是因為他好不容易當上了二工頭,讓我掂記的是他對我許過愿,他說等他一旦站穩了腳跟,就會提拔我當個小工頭??蛇@個熱罐子才抱在了懷里,就算是個美夢也醒不了啊。
沒辦法,我只好帶上鐵蛋去找大工頭要人,可大工頭很少來工地,找到辦公室也是鐵將軍把門。我們只得再折回頭來問那幾個小工頭,小工頭都是大工頭的鐵桿老鄉,他們當然有大工頭的聯系電話,但他們沒人伸頭肯幫這個忙,倒是一副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鐵蛋急出了一頭濕漉漉的汗水,一個勁兒地問我咋辦,問他是不是出事了?我也心急火燎,忽然想起了引蛇出洞這個詞,只管拉起鐵蛋就走。
鐵蛋被我拽得踉踉蹌蹌地問:“上哪,咱這是上哪?”我說:“你別咋呼了,人家在歇晌呢,你跟我走就是了?!?/p>
我們很快來到了木工房,眼下幾個樓盤正打圈梁支架,里面滿地都是鋸末刨花和碎木塊,我就指著那些雜物說:“快點,把這些東西都抱到院子里去。”鐵蛋很不情愿地問,“抱這些東西干啥,你咋拉俺來給人家打掃衛生呀?!蔽乙贿呁粋€編織袋子里裝鋸末一邊說:“別磨嘰了,快麻利點吧,會有好戲看的?!?/p>
很快,我們就在木工房前的院子里堆起了一座小山,我伸出一只手對鐵蛋說,“打火機,你有打火機嗎?”鐵蛋摸著衣袋說,“我又不抽煙,哪有打火機。”我抬頭望了一下院門說:“看大門的大老徐是個大煙鬼,你快去找他要。”
“你放火呀!”鐵蛋嚇得瞪圓了眼睛問。我沖他擺擺手,不耐煩地說:“快去、快去!”
木柴點起來了,火苗子一竄大老高、旺得嚇人。我和鐵蛋就解開褲腰帶,一起掏出黑家伙往鋸末上撒尿,火苗子很快被壓住,一股濃煙直直戳向了天空……
我拉了鐵蛋一邊跑一邊說:“鐵蛋,快喊救火,使勁喊。”
結果,我們的喊聲驚動了歇晌的民工,一個個驚慌失措地跑出來,等弄明白了咋回事,就提了水桶拉了水管往木工房這邊奔。
結果,也不過抽一根煙的功夫,一輛烏龜蓋子似的小轎車就拐進了院子。
我得意地笑了說:“來了,這烏龜王八蛋可來了。”鐵蛋丈二和尚地問:“哪個來了?”我得意地說:“還能哪個,咱找的人來了唄?!?/p>
這時,一個油光發亮的大腦袋正從車里往外拱,我一眼就認出這個人是大工頭,他的頭發像被狗剛剛舔過,有一雙怪怪的三角眼,嘴巴里還露出兩顆瘆人的大金牙。
當大工頭看到眼前的一堆灰燼時,忽然變得惱羞成怒,雙手叉腰問:“他媽的,這是哪個雜種干的?”
我忙上前一步說:“羅經理,這是我干的,是我?!?/p>
“是你,你敢給老子放火?”大工頭指點著我的鼻子罵,“你他媽的找死呀,這木工房里有幾萬塊錢的木料,你賠得起么!”
我就對他陪笑說:“咋會呢,我看木工房亂得很,雜物太多,干活礙手礙腳的,就弄出來燒掉了。
他又罵了一句臟話,拉開車門要走,我忙把他喊住說:“羅經理,我找你有事呢?!?/p>
“你,找我,有事?”大工頭鄙夷地盯住我,一字一頓地問。
我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又跨前一步說,“我是想問,胡春來呢,胡春來咋就不見了?”
“胡春來,你問他干什么,你是他什么人?”大工頭這才認真地打量我兩眼說。
“我是胡春來的老鄉,我還找過你呢,你貴人多忘事?!蔽艺樞χf。
“噢,想起來了?!贝蠊ゎ^變得客氣了許多說,“小子,你要好好干,只要干得好,我就會重用,像胡春來那樣,我不但要提拔他當二工頭,還派他去療養呢?!?/p>
“你是說,胡春來去療養了?”我半信半疑地問。
“當然嘍,論功行賞么,他干得不錯,我怎能虧待他嘛?!贝蠊ゎ^說著已經鉆進了車里去。
我依然追問:“那他……他到哪里去療養了?”
“蘇杭,聽說過嗎?”大工頭說完,小臥車就一溜煙跑遠了。
我回頭對鐵蛋還有那些灰頭土臉的民工們說:“聽見了么,咱二工頭去的那地方叫蘇杭,知道嗎?”
見人們都是一副懵懂的樣子,我就大聲說:“告訴你們吧,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美著呢?!?/p>
聽我這么一說,人們就“嘖嘖”地咂著嘴笑起來,大概羨慕得骨頭都要酥了。
鐵蛋興奮地拉我一把說:“你說,我哥真的去天堂了嗎?”我狠狠揍他一巴掌說:“你這個傻瓜,那是蘇杭,比天堂近多了?!?/p>
“那有了錢,我也讓我哥帶我去蘇杭。”鐵蛋羨慕地眨巴著眼說。
我撇嘴說:“看美得你噢,他帶你姐去,也不會帶你去呀。”
沒想到,胡春來竟然過了一個月的神仙日子,一看他那小模樣,我就知道這家伙是享福了。他養得白白胖胖的,就是有點虛脫,那樣子像個剛剛坐完月子的小娘們兒,多了慵懶,少了精氣神。
我有意挑逗他說:“蘇杭那地方是不是美女成群呀?”胡春來笑笑說:“那是當然,美女如云,一個個像抓魂的小妖,都快把我的血水抽干了?!?/p>
聽他這么一說,我們就更來勁了,七嘴八舌地要他講一講蘇杭的風情。
可胡春來像是沒啥興致,人倒是像個大煙鬼,表現出一副困乏的樣子,哈欠連天地說:“好啦好啦,你們快些干活,我回去了。”
傍晚快收工的時候,我收到了胡春來發來的短信,他要我叫上鐵蛋一塊坐一坐,地方還是老地方。
雖然只有我們三個人,胡春來卻要了一桌子菜,酒也是好酒。我想這個胡春來游了一趟蘇杭,真是脫胎換骨了,手腳變得大方起來,話卻變少了。
胡春來端起酒杯子,一口就喝下去大半,然后重重地往桌上使勁一蹾 ,顯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問他究竟有啥心事,他也不肯說,只是發狠地往肚子里灌酒。
這樣喝著喝著,胡春來很快就喝高了,他忽然變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不管不顧地大哭大叫起來。
我和鐵蛋莫明其妙地勸他,他反而更加瘋狂了,一個勁地抱頭往墻上撞,直到頭上撞起了一個大紫包。
這到底是為啥么?鐵蛋看不明白,我也看不明白。
按說呢,他胡春來混得已經相當不錯了,大伙都在羨慕他的運氣,當上了二工頭,還游山玩水到了蘇杭,如今有大把大把的鈔票支配權,他還有啥子不順心如意的呢,偷著樂還差不多。
可這樣奇怪的事一而再再二三地發生。胡春來不斷地請我們喝酒,我們都被他請怕了,真的再看不下他那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了。
奇怪得是,胡春來晚上喝酒鬧騰過了,白天卻能恢復常態,他照樣拿著那個記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一邊看一邊指手畫腳地給我們派工,完全判若兩人。
胡春來除去管人,還要管物。自從他回來后,大工頭把管大堆料的差事也交給了他,這證明大工頭真正把他當成了自己人,手中有了實權。
胡春來精明的很,自從有了這個權力,他就運用的游刃有余,就把個供貨商整治的服服帖帖。
如果是在以往,供貨商就都是工程甲方老總的親戚或者朋友,他們送來的工料無論好孬多少,沒人敢說敢問,二工頭驗貨的權力也就形同虛設??刹恢獮槭裁?,大工頭忽然就硬邦起來了,以質量太次為由,再不收那些關系戶送來的建筑材料。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工頭才不管啥質量不質量,他到底是嫌那些關系戶的材料貴,不過是為了榨取最大的利潤罷了。
按說,對供貨商送來的工料,二工頭只要照單收下就是了,因為工料的價格和數量不歸他管,都是大工頭事先跟人家談妥了的??墒牵切┕┴浬趟偷牟牧腺|量不一定合格,數量也不一定夠數,這里面就有很大出入。胡春來正是看準了這一點,在驗貨時才格外嚴厲。但嚴厲歸嚴厲,他還是照單全收,卻把次品或缺斤少兩的差價扣下來,這些錢就變成了他的小金庫。
當然,胡春來卻不是一個守財奴,他完全不像那些得勢的小工頭,貪了小錢就往自己的腰包里掖,然后跑銀行存起來,或是往家里匯。他不這樣做,而是把錢花在了別的地方。他除去叫我們幾個偶爾出去喝個小酒,更多的是請開發公司和監理公司的馬工和趙工,請他們卻不是單純的喝酒聊天,他還要帶他們去歌廳唱歌跳舞,還要洗浴按摩,搞些泰式日式港式啥的洋玩藝,小姐都是左腿上放一個、右腿上再放一個,打情罵俏,又摸又啃的……那可真是一個讓人樂不思蜀的地方啊。
當胡春來在我面前夸夸其談的時候,我雖然也被他說的心里發癢,骨頭發酥,可我還是有點吃不到魚就嫌魚腥,擺出一副老鄉的姿態來,不無埋怨地提醒他說:“你咋能這樣胡鬧呢,這不是咱農民工干的事呀?!?/p>
胡春來聽后咧嘴笑了說:“你認為我愿意這樣做嗎,可我不把那些小鬼伺候好了行嗎,看看你們干的那些爛活,哪一道工序能過關呀?”
也是,看看那些工料都讓人害怕,鋼筋水泥比圖紙上小了好幾個標號,沙子更別說了,打支柱打圈梁居然用河沙,那些看似光滑的水泥面,只要用錘子輕輕一砸,就會砸出一個凹坑。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這能怨我們這些出大力的民工嗎,怨只怨二工頭胡春來,他的貪心真是越來越大了,如果再這樣蠻干下去,遲早會出大事的??墒虑楣值煤埽倏纯茨切┒垢こ蹋牡拦ば蛟隍炇諘r也能順利過關。負責監理的馬工和趙工又不是瞎子,只是他們故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他們的骨頭為啥硬不起來呢,還不是掂記著洗浴中心的那些小姐,看來他們早成了胡春來手里玩弄的木偶。
二工頭真的是變了。他變得胡作非為,貪圖享受,再不像以前那個還有點同情心的胡春來了。
胡春來再不像以前那樣負責任,起早貪黑監督老熊去買菜,現在他倆是尿到一個壺里去了,老熊為他燉雞燉排骨,做紅燒肉醬豬蹄,有時還會煮一鍋狗肉或羊肉。
怪不得呢,我們天天像饞嘴的貓一樣,分明大老遠就嗅到了煮肉的香味,可再看看打在碗里清湯寡水的大白菜,別說是見不到五花肉,就連幾滴油花也沒有了。
胡春來這樣搞特殊,他卻一點都不避諱,還張揚得很。我們打飯路過他的門前,就會看到他陪趙工和馬工幾個圍坐在桌旁,一邊大聲說笑一邊大口吃肉。
不是說哪里有剝削哪里就有反抗嗎,這話真是一點也不錯。我們辛辛苦苦地干活,他卻在作威作福、魚肉百姓,不反他才怪。
只是我們這些民工大都是些老實巴腳的人,平時忍氣吞聲慣了,即使有看不慣的事情,也不敢吭聲。這說到底還是缺挑頭的人,只要有人肯出頭,我們就是些不會說話的石頭也有暴發的那一天,會像陳勝、吳廣起義那樣揭桿而反,推翻這個罪惡的小王朝。
結果,這個人還是出現了,他不是別人,他是大工頭的老鄉,是負責瓦工的小工頭,因為他長了一臉的絡腮胡子,頭發又是卷毛,還是黑紅的臉膛,所以我們都叫他薩達姆。
其實,我們這些外鄉人對“薩達姆”也很反感,他總是把難干的活分派給外鄉人,動不動就打罵人,還欺負過鐵蛋幾回,所以,我們看不慣他那副仗勢欺人的德性。
可現在不行了,現在他是為咱民工出頭,很有點英雄造反的氣概了。
在昏暗的燈光下,“薩達姆”勇敢地跳上了一個工具箱,隨之把大手一揮,朝著橫七豎八歪躺在地鋪上的民工說:“工友們,快醒醒吧!你們看到了吧,是誰在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渴呛贸詰凶龅暮簛恚∈钦l在吃喝玩樂荒搖(淫)無度?是十惡不赤(赦)的胡春來!是誰在……”
沒成想,這個“薩達姆”如此不可調教,我費了半天功夫,好歹為他琢磨出了這幾個詞,結果他還是念得漏洞百出。我本來一再囑咐,讓他在“工友們,快醒醒吧”的后面停頓一下,然后用期望的眼神看看大家,這就是造勢。因為我看過《列寧在1918》,也看過不少像李大釗一樣的革命者演講時的影片,他們就有類似激情的語言或動作,因此我也要讓他效法。
可“薩達姆”呢,卻是餓死鬼喝粥,呼呼啦啦一氣呵成了,還把荒淫無度念成了“荒搖無度”,把十惡不赦念成了“十惡不赤”,幸虧民工也沒有人聽出個啥來,還起到了意想不到的轟動效應,有人終于舉起了拳頭大喊:“讓胡春來滾蛋、滾蛋!”
于是乎,眾人也緊跟著舉起拳頭,齊聲大喊:“滾蛋、滾蛋、滾蛋…….”
面對忽然間群情鼎沸的民工,我卻再次猶豫了,真的不知該不該隨波逐流,畢竟我和胡春來有那層老鄉關系,還曾答應過給他輸送情報,可我還是左右為難了,不知是站在民工的立場上好呢,還是去給胡春來通風報信好。
是的,在這之前“薩達姆”找過我,因為我在民工中算是一個會看圖紙或識文斷字的人,所以他讓我為他出謀劃策,也就是給他當一個造反起義的軍師,說是為他寫一個講話稿。其實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讓我撰寫一篇類似駱賓王罵武則天的檄文,歷數二工頭的幾大罪狀,從而激起民憤,攆胡春來卷鋪蓋滾蛋。
“薩達姆”見我一臉的猶豫,干脆向我拋出個糖衣炮彈說:“我不會白用你的,等我當了二工頭,你就是包瓦工活的小工頭,水暖活也包給你,這總行吧?”
見我還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薩達姆”就干脆說:“我知道你顧及老鄉的情面,可你看他二工頭做的那些事,像話嗎?”
“薩達姆”的這句話還是打動了我,二工頭這些日子胡作非為,不聽勸告,做的那些事確實不像話,攆他走也是罪有應得。于是,我就點了頭,為他撰寫了這篇挺有文采的檄文,還躲出去幫他演練過幾遍口語,沒想到死狗撮不到墻頭上去,文章從他的口中念出來還是大打折扣,好的是達到了預期目的。
萬物騷動,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那天晚上,我在地鋪上如坐針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胡春來對我的那些好處……小時候我們下到河水溝里去洗澡,我陷入深坑不能自拔,是他憋足一口氣把我背了出來;還有一次我們學生為學校看護裝修材料,一個小偷差點把我給掐死,又是他從背后為我解了圍;剛來工地時,我忽然被他推出去幾米遠,才知道自己差點被墜落的樓板砸成柿餅……這可都是救命之恩??!
胡春來就像我的一個護身符,三番五次讓我臨危脫險,死里逃生。按說我不該背叛我的這個命中的恩人,眼巴巴看著他遭人圍攻,然后狼狽的滾蛋。但他還是那個善良的胡春來嗎?不是了,他如今已經搖身變成了二工頭,一個讓人唾棄的二工頭。
我的屁股上像是抹了一層萬能膠,一連挪動了幾次也沒能抬起來,我想我再也當不了二工頭的耳朵和眼睛了,就讓他自作自受吧。
天還是那樣的天,晴晴朗朗,天高云淡,并沒有晴天霹靂的一點跡象。
可是,剛剛吃過早飯的民工,已經悄然無聲地聚集起來,他們黑唬著臉兒,心里卻是無比激動,已經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
我看到“薩達姆”正瞪著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氣勢洶洶地站在空地上,手里緊緊拿著一只瓷碗……
我當然知道這只瓷碗的威力,瓷碗摔碎的聲音,就是一聲發令的槍響,就是一聲沖鋒的號角。當然,這也是我的精心設計,到時候只要他把碗一摔,鬧出個響亮的動靜,就像是火上澆油,會把人們的情緒調動到極點。
當時“薩達姆”還不理解,認為這摔碗像是為老人送終似的,太不吉利了。我說這可不一樣,你摔得可是咱民工的飯碗,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也是你帶領大伙干一家伙的決心和態度。結果經我這么一說,“薩達姆”就點頭同意了。
眼看上工的時間到了,“薩達姆”的手猛地舉過了頭頂,那只瓷碗卻沒能順利地落下來,只見瓷碗連同他那張扭曲呆愣的臉兒,像雕塑似的定格在了那里……
我被嚇出了一頭冷汗,呆呆地看著眼前突如其來的情景……只見一輛大卡車正歪歪扭扭地往院子里開來,車廂里站滿了頭戴安全帽的民工,而站在卡車踏板上的那個人,正是二工頭胡春來。
“薩達姆”的手無力地垂下來、垂下來,瓷碗也輕輕滾落在了地上,還打了個滾,卻沒有破碎,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心說這是有備而來呀,這回完蛋了,全他娘的完蛋了。
胡春來率先跳下車來,直指“薩達姆”說:“你,帶上你的老鄉,全他娘的給老子滾蛋。”
“薩達姆”頓時變得像一頭挨宰的豬,吼叫起來:“讓老子滾蛋,你他娘的算老幾,我找大工頭去?!?/p>
胡春來瞪了眼,又撇了撇嘴巴說,“你他娘的還想造反,真是不知馬王爺有幾只眼,甭說找大工頭,就是找閻王爺老子也不怕,快滾!”
我見事不妙,想遛,卻被胡春來喊住,他指指從卡車上跳下來的民工說:“這是我一個朋友的隊伍,他們就歸你管了,快點帶他們去干活吧。”
聽胡春來這么一說,我有些喜出望外,就應聲帶著民工往工地上走,扭頭見“薩達姆”那幫人正在用仇視的目光瞪著我,我卻一點都不慌張,心說我沒做虧心事,又不是叛徒。
不用猜我也知道這個告密者是誰,他就是胡春來的準小舅子鐵蛋,人家是砸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我咋就把這個不起眼的悶葫蘆給忽視了呢。
可不管咋說,這次我還是很感激鐵蛋,肯定是他把報信的功勞加在了我的頭上,二工頭才這樣重用了我。
我就一個勁地摸著鐵蛋的小腦瓜說:“鐵蛋,你可真是個小鬼頭,快去開卷揚機吧,可多長點眼色呀?!辫F蛋也不吭聲,一路小跑著奔向了卷揚機。
傍晚的時候,我又收到了胡春來發來的短信,他讓我帶上鐵蛋在老地方見,看來是又要喝慶功酒了。
我們又在那個小餐館里坐下來,胡春來對我是一通的夸獎,一再說如果不是我派鐵蛋過來通風報信,這事就很難收場了。我被他說得羞愧難當,扭頭去看鐵蛋,他卻裝傻賣呆,正在不聲不響地為我們沏茶倒水。
所幸的是,這次胡春來又喝多了,他卻沒有再大哭大叫著往墻上撞,只是打發走了鐵蛋,讓我架著他回宿舍去說話。
我好歹把胡春來弄到床上去,給他倒了一杯水,又拉把椅子過來,剛坐下就聽胡春來說:“你說,今天咱的勢頭大不大?”我說:“沒想到呀,拉來這么多人,你長本事了。”他不在乎地把手一揮說:“嗨,這算啥,連趙工都成了兄弟,知道趙工是誰么?他是秦總的小舅子,咱蓋的樓到底是人家秦總說了算,他還向秦總推薦了我,往后還怕掙不到大錢嗎?”我嘲笑他說:“你牛皮吹大了,小心大工頭會吃醋的?!彼偷刈饋碚f:“大工頭吃醋?我明白告訴你吧,這些日子我沒命地拉關系,正是為了扳倒大工頭。”我吃驚地說:“不會吧,是大工頭提拔你當了二工頭呀?!?/p>
沒想到,經我這么一說,胡春來就把個水杯往床柜上使勁一蹾,又大哭大叫起來,又開始抱頭往墻上撞……
我使勁拉住他說:“你說,這到底是咋回事嗎?”
胡春來就瘋了似的拍打著床鋪,咬牙切齒地說:“你知道嗎,這個二工頭是我拿命換來的,拿命換來的呀!”
我說:“胡春來,你喝醉了,胡說啥嘛,你這不是好好的嗎。”
“先給個蜜棗,再捅一刀子?!焙簛淼芍浑p駭人的眼睛說:“真的,大工頭好歹毒,他先讓我當上二工頭,再讓我給他的那個姘頭,就是那個小女人捐腎,我哪里肯同意,他說我同意就還當這個二工頭,就給我年薪十萬,不同意就滾蛋,我只好選擇……付出??!”
哈哈哈……我聽著胡春來無奈的哭笑,這才恍然大悟,一下子聯想到了大工頭的小女人失蹤,而后是大工頭組織民工查體,胡春來又破天荒地當上了二工頭,然后是胡春來去復查身體,再接下來是說二工頭去蘇杭療養……原來,這都是騙局啊。
“知道了吧,這惡棍是咋個害我的,他還說我去了蘇杭,倒是差點送我去了天堂。”胡春來漸漸平靜下來,“還好,蒼天有眼啊,他該遭報應了?!蔽覔牡卣f:“你要當心,這些包工頭水深得很,可不是咱民工對付得了的。”
胡春來半閉了眼睛,淺淺地笑了說:“這下好了,那惡棍賭博輸急了眼,連秦總都敢得罪,他不進秦總親戚的工料,秦總決定……換人了?!?/p>
“這么說,秦總打算讓你當大工頭,你打算收拾這個爛攤子了?”
“他娘的,不破不立,有秦總給咱撐腰,怕啥呢?往后你就是二工頭,掙錢還不容易……還不容易……”胡春來說著說著就輕松地閉上了眼睛,一會兒鼾聲如雷。
如此說來,我也要走出那個大工棚,當上二工頭了,應該為這個美事高興才對,可是,當我搖搖晃晃地走在昏黃的燈光下,再看那些洞門大開的樓盤時,它們仿佛變成了一個個怪獸,正張開血盆大口向我撲來,一片瘆人筋骨的吼聲……我無休止地糾纏在惡夢中,終于選擇了卷鋪蓋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