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想起你的教誨,爸,在淡淡的陽光下我記起你,在朦朧的月色中我記起你。
因一個你,占據(jù)了我的世界。有時回過頭去倒著走,回頭看看還是你。爸,你不是說你很小嗎?
回頭是水,許多往事從水里涌出;前面是山,許多往事從山上滾下來。我想平靜,什么時候也平靜不了。這個沒有了你的世界啊,簡直是天翻地覆。
你最喜歡讀我的詩。每當(dāng)我發(fā)表作品的時候,就把那一頁翻開,放在你的書案前。你戴上花鏡,讀了一遍又一遍,永遠沒有完。
我常常把一些臨時想起來的句子記在廢紙上,你經(jīng)常提著紙問:這也是詩嗎?于是我倆笑成一團。
詩大致有兩類:一曰纖纖的美,一曰粗獷的美。但不管怎么寫,都得流出真情。白天,家里時有客人來訪,這樣我就選擇了在夜間創(chuàng)作。
你睡覺有個打呼嚕的習(xí)慣,盡管你在南屋,但是夜靜的時候,我照樣聽得一清二楚。鐘表一樣有規(guī)律的聲音還好,可那種聲音極不穩(wěn)定,那種力量都能撞響大鐘。撞得我的心緊緊收縮著。
那晚,我輕輕走到你的床邊,慢慢推醒你。說你的呼嚕聲音太大,是否能小點呀?
一連幾天,屋子里晚上靜如寺,唯我的筆在穿行。
有一天臨睡前,我想看看你。當(dāng)我推開門的時候,怎么也沒想到是這樣一種情景:你坐在小椅子上,額頭靠在床邊,一只青筋裸露的拳頭戳著枕頭。
靜靜的是我的呼吸,沉睡的是你。當(dāng)我將你扶起的時候,你的額前壓起一個大紅印子,猶如一團滴血的雞冠。
你有個老習(xí)慣,迎接客人時總先鞠上一躬。我不喜歡你這個禮節(jié),特別是對年輕人,你也如此。我多次哀求,不讓你這樣。可你說這個習(xí)慣不容易改。是啊,你又暖又誠的一禮,讓多少人難以忘懷。
一天家里來了一位外地的朋友,是你去開的門,你照舊給他鞠了一躬,那人竟沒看見似的直奔我而來。當(dāng)時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敢看你的表情,你完全是窘在那里。我的心像被一只皮鞋踹了一腳……
有一天,門鈴響過之后,你又去開門。哎呀,平生我第一次看見你伸出顫巍巍的右手,當(dāng)你和對方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是上下晃動,而是左右晃動,把屋子都搖晃起來了。
爸,為了我的一個請求,你竟把幾十年的老習(xí)慣改了,改得讓我猝不及防,又讓我百感交集。
你一生不爭不吵,你不歌頌火焰,也不排斥小溪。你平平靜靜地走著。你對我的要求卻很嚴厲,我沒有考慮你是有目的的,我只是一個勁地說:你不就是一個爸嗎?
從我記事時候起,就知道自己家里的事要關(guān)起門來慢慢說,別人的事情不許圍觀,不許去看熱鬧。
有一年冬天,在外地讀大學(xué)的大姐放寒假回到家里,第二天她騎你的自行車去同學(xué)家里辦事兒。下午返回時下起了大雪,眼看就要到家了卻在馬路邊上碰倒了人。
因為姐姐還沒有回來,你一直站在窗前張望,這一情景被你看在眼里。你穿上衣服奔出家門,火速地朝路邊趕去。我在窗戶里望到:大姐還在路邊上,你一個人拉著那人的手去乘車趕往醫(yī)院。回來后我問你怎么不管我大姐了?你說自己家的人怎么都好說,可傷著別人很重要,別人是比自己重要的。
你說被撞的那人很講情面,家教也好,你們一路還談了一些額外的話題。經(jīng)過醫(yī)生檢查那人沒有什么大傷,只是皮膚受了外傷。我知道你后來還去看過人家,你說這樣才放心了。
至今我的書房里還掛有一張你的照片,那是你年輕的時候,也是文革后唯一的一張。常常有客人指著照片說,那是你朋友嗎?我趕忙正色:是我父親。以后凡是有客人欣賞你的照片,我就先做介紹。
你一生從來沒有大聲說過話。你極不欣賞那些呼天搶地的歌曲,你說聽了讓人心里很煩亂。
其實你也有崇拜的人物,那是平平淡淡的崇拜,那人是孔夫子。你和他就像在兩千多年前認識似的,你那么體貼他的心態(tài)。你一生與人為善,為人謙和,自己可以忍受許多,不能委屈別人一分一毫。我們家夏季看電視的時候聲音總是最小,你怕影響到別人休息。你從不在家中的地板上做重活,就是給抽屜上釘一只釘子,也要拿到樓下去。你多像一條儒雅的大河啊,河水涓涓地流淌著。
有時,我不敢再觀望你,那是你老了以后。你老 的和別人不同,是從手背開始的。好像是在同一個月,手背上忽然有三條血管變粗。由于過于突出,拽得手背的皮膚又薄又亮,上面布滿了一層皺紋。我不敢看那血管,好像從那上面能看到你的心臟,供血是那么緩慢而膨脹。
你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心疼我。你當(dāng)然明白我的目光。你說荒原之上,也常常會出現(xiàn)青草。我笑你,世人誰能打破自然規(guī)律?我當(dāng)然盼望你的生命長青。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早晨一片朝陽,晚上一片夕陽,不知不覺就走過一天。你的朋友極少,你說,我就是你的朋友。我望著你的手背說:忘年交吧。
我們倆在呼喚著。
爸,今天你的許多品質(zhì)都留下來了:對人真誠,講究信用,與世無爭,不攀龍附鳳……爸,你是巖石我是小草。巖石沉重,小草輕盈,可巖石上的血滴到小草上,小草也沉重呀。
爸,你對于我,是沼澤旁的一大塊巖石。
可是突然間你沒有保護好自己的身體,患了絕癥。
我有流不盡的淚水和流不出的淚水,但是我不能讓它流出來。就這樣,我和你在一起度過了你最后的三個月。
臨終,當(dāng)你的皺紋慢慢舒展的時候,目光久久地落在我身上。我知道你有話說不出來,趕忙問你:
是不是掛記著我還沒有成家?你慢慢地搖頭。
是不是掛記著我身體不好?你慢慢地搖頭。
是不是掛記著我長時間沒有動筆,再拾不起來了?你沒有搖頭。
我來不及說什么,你閉上了雙眼。
我收藏起巨大的痛苦,一個人漫步在夜空下,望著銀河,只有淚水在星星上閃光……爸,只要我有靈魂,就會有詩歌。
生命是有限的,有限的兩極又是無限的。爸,你仍在無限地生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