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古滇國
南詔國、大理國離我們已經很遙遠了,而古滇國在之前,更為渺遠難尋,這是一個讓人不得不充滿遐想和懸念的國度。對于云南來講,它的存在就是遠古輝煌的象征。因為實在太遙遠了,我們只能在傳說中同它相遇。
——一隊花腰傣部落行進在山谷河川。女人身著搖曳的花腰服飾,在莽莽的叢林中像流動的彩云,最中間隱約中有一乘木轎,人群都圍著它。
道旁砍倒的芭蕉已長出寸多長的新芽,有一只手砍下這段芭蕉呈上。一個渾厚的男聲說:哦,他們都走遠了。另一個蒼老的女聲回答說:“那,我們就留下來吧——”這是我們在傳說中找到的鏡頭:公元前5世紀至1世紀,古越人的一支在滇中建立了強大的古滇國。秦王朝統一中國時,古滇國南遷。其中一支滇王王室族人穿戴著華麗的花腰服飾,挑金擔銀,拖兒帶女,歷盡艱險,來到了一條混濁的大江邊。因為從未見過“蕉倒抽芽”,誤以為辟山開路的先頭大隊早已走遠(其實蕉倒抽芽的時間并不長),這只花腰傣部族就留了下來……
這一留就是2500年。你信嗎?
我在云南的新平,見到了今天的花腰傣。那華麗的甚至有些繁瑣卻美輪美奐的服飾,顯然同周遭的民族服飾大異迥然,不得不讓人覺得她們是來自某一個久遠神秘的國度。這與眾不同的服飾多年來吸引了世人的目光,“花腰”兩個字分外璀璨奪目,當然這個命名是后來的事了,當初肯定不是這個族名。2500年會有多少變異和變動啊。而古滇的文化可能就僅存這類似傳說的風韻了。然而如果細細考察,幾千年前,她們會有這等絢麗多姿的服飾嗎?這又顯然是不可能的。無獨有偶,在這一帶還有個民族,叫花腰彝,也是絢爛的服飾,以紅為基調的式樣獨特的花腰彝服飾,同樣引人驚訝注目。她們為什么就不是古滇的后裔呢?如果回到2000多年前的時光,彝、傣兩個民族不都是氐羌氏的燧人女媧伏羲的某一部分,即滇僰和邛僰,南下進入了西南嗎?傣族與百濮及百越中的滇越有關,史籍《史記· 大宛列傳》、《漢書·張騫傳》就稱傣族為“滇越”。兩個花腰的服飾就這樣呈現在今天的古滇舊地,之間的關聯,至今無人能解。
或許,她們是同一個祖先呢?只是歲月的分流讓她們各自成為了一個獨立的民族而已?
去年,我曾以兩個花腰的服飾為線索寫了一部電影《天衣無縫》(播出時改名為《花腰女兒紅》),這是我在峨山等地采訪一年多感受到的古滇光輝的收獲。
古滇文化的光輝在今天的花腰身上只是余光返照罷了。而且這抹余輝經過了千年的折射反射和輝映,已經無法找到那最初亮麗的光芒了。要進一步尋祖先的足跡,我們終于能際遇到這些古代先民的真實身影——這就是在古滇舊地出土的大量青銅器。不過歲月之光打磨了他們,燦燦的輝光不再閃亮,青輝和金韻幽暗沉著地內斂為暗暗的光暈。沒有人異想天開地重新打磨它,時光的外衣依然在身,而真身卻保持了千年的本色——質樸粗礪,卻又精美細巧。在江川李家山,除了享有盛譽聞名遐邇的“牛虎銅案”外,精美的青銅器數不勝數——兵器、生產工具、生活用具、樂器、裝飾品以及祭祀重器,還有出土“滇王之印”的晉寧石寨山,也有大量青銅器出土,這就是當年古滇的原貌。有一個曠世之謎是:古滇的青銅器上沒有文字。那么,我們只能將這些青銅器視為銅鑄的文字了,這些“象形文字”讓我們解讀古滇國的過去,卻難以讓我們全部讀懂它們。
比如:楚將莊蹻建滇,不是是公元前200多年的事嗎?滇王之印的故事,不是漢王朝在公元前100年左右的事嗎?它同青銅器標示的年代相差一兩百年啦!那么,這個“古滇國”是公元前200多年才建立的嗎?還是早有多個古滇部族?盡管不叫什么國,或叫一個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國”?而古滇國的“國”也是后人命名的,當初它叫什么呢?無人知曉。精美銅器經碳素測定是2500年,這些銅器是建了古滇國后才有的嗎?
我們回到古人的服飾上,對比今天的花腰服飾,我們能看出什么呢?在晉寧眾多器皿或銅鼓上,主祭人或奴隸主多為女子,乘肩輿或坐立,都處于中心位置,其發髻為圓、為扁、為螺形、為銀錠形,惜衣衫形狀均不清晰。我們無法找到對應今天花腰的服飾。我們只能猜想,那是一個以女性為中心的氏族社會,只有那樣才能保持女性得天獨厚、華麗貴重的服飾。而楚將開滇,必然是要改變這種女權社會的,只有一種解釋:那些古滇人是由很多部族部落組成的,其中可能就只花腰一脈或藏于邊遠才得以保留下更為久遠的傳統。換言之,它沒有被同化,而形成了與其它古滇人不同的服飾和習俗。而作為主流的銅器,可能無法抵達全部的氏族生活。
這只是一段猜想。
古滇文化集中體現在古滇的青銅器上,而對花腰文化的研究甚少,如果說銅鑄了古滇歷史,則花腰就是古滇真正的“活化石”。我們還能不能找到更多的實證呢?
在撫仙湖、澄江一片廣袤的區域,現在的各民族似乎都應算作古滇遺存的子民。古滇也許以彝族為主,但很可能是包容吸納了多民族的國度,各民族不可能不受到古滇習俗的影響和輻射,于是就有交融的多種可能。就在漢賜滇王之印的那一年,公元前109年,漢設俞元縣。這個俞元縣顯然也不可能是單一的民族。公元6世紀以前的史書上都有俞元縣的記載,到了唐以后就沒有記載了。是因為廢縣不記載,還是因為縣城突然消失不再記載?無論是哪種原因,一個大縣的縣城在史書上總要有一點兒蛛絲馬跡的。可是,俞元古城消失了,成了千古之謎。俞元古城在哪兒?對此有三種不同的說法:俞元古城在今江川境內;俞元古城在今澄江縣舊城;俞元古城在撫仙湖水下。能找到這個古城便能解開多少謎團啊?于是今人在撫仙湖進行了多次水下考察。探秘的結果是:水下有人工建造的大型建筑物,其中一座高臺似的建筑物殘高19米,且在臺階石條上發現有人工刻鑿的符號、幾何圖案、人面紋圖像和排列整齊有序的圓形石孔。
但愿它就是沉入湖底的俞元古城。
我多次在這一帶采訪和考察,玉溪文聯的武主席要我寫一幅字,我便以此為題,寫了如下幾行詩:
秦滅諸侯遺滇城
漢誅西南賜金印
疑在山重水復處
留有俞元作史證
事隔經年,又有機會到李家山青銅博物館,在古滇的文化迷霧中,我僅探尋到一首小詩,以表達對古滇的不斷追尋和深切念想:
古滇祭祀兩千年
俎上空余青銅斑
始信人間征戰無
銅鼓翻作釜生煙
尋找香格里拉
在香格里拉,我尋找香格里拉。
好久以前我來過,那時這里叫中甸,往卡瓦格博峰方向,叫德欽,叫維西,這一片地域叫迪慶,獨特的藏式建筑,房頂上飄動的五彩風馬旗,無處不在的瑪尼石堆,山坡上成圓錐形的桑煙臺,還有那種昭示上天話語的經幡,大大小小莊嚴神秘的寺院廟宇,雪山、冰川、峽谷、森林、草甸、湖泊和虔誠的藏族信徒……
外地朋友問:哈巴雪山、梅里雪山,還有卡瓦格博,究竟是哪座山?
朋友又問:中甸是什么意思?迪慶是什么意思?香巴拉又是什么意思?
可能近一個世紀人們都在問,在尋找。不,可能是一千年人們都在問,都在尋找。——這是因為1933年英國作家希爾頓的《消失的地平線》中描寫的那個神秘之境“香格里拉”;也因為一千多年前的藏文文獻資料中的記載,香格里拉一詞的含義與中甸古城藏語地名“尼旺宗”相一致;而佛教所說的神話世界、時輪佛法的發源地“香巴拉”是藏語的音譯,又譯為“香格里拉”。源于藏經中的香巴拉王國,在藏傳佛教的發展史上一直作為“凈土”的最高境界而被廣泛提及,是藏傳佛教徒向往追求的理想凈土,在現代詞匯中它又是了“伊甸園、理想園、世外桃源、烏托邦”的代名詞。這樣一個虛構的世外桃源,便同現實的地理人文吻合起來。
云南的麗江、怒江的丙中洛、四川的稻城,甚至印度、尼泊爾也宣稱那里是香格里拉。
人們說:這里才是香格里拉。
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是從虎跳峽、長江第一灣來的,然后隨地勢的升高,景色民迥然轉換,一條直直的路直通到雪山腳下,我還從沒見那么直的路,像箭一樣遠遠地伸向那云霧繚繞的雪山腳下。就在那幾秒鐘之間,云倏地打開,潔白的雪峰就那么閃現了莊嚴神秘的銀光,門一下又關上了。那一次我聽到了“伏藏”的傳說。還有多少藏匿經書在我們不知道的山巒溝壑里呢?雪山環抱的“香巴拉”王國是在那無法親近的冰雪之中嗎?“地之肚臍”的隱秘通道僅僅是傳說還是真有另一種高度文明在與世界進行溝通和聯系呢?這屬于神秘高深的宗教連同這高聳入云的雪山讓我們這些凡人望而卻步。
然后,我在一望無際的牧場上看見悠閑的牛羊在長滿狼毒花的花叢中漫步,它們絕不碰一下那種腥紅的不是花的花——這一切都給我極深的印象,那時我寫詩,是這樣紀錄了當時的心情:一定是格薩爾王在寫生的時候/不小心/打潑了藍墨水/忙亂中/又打潑了綠墨水/ 只有中間保留一片未染的空白/多少年后那里積了冰雪/牛糞燃燒起三色的篝火/烘烤著這幅畫/炊煙淡淡地涂抹著/象形文字/永恒地飄來飄去/后人倒吸一口氣/在冰雪上考古/辨認屬于神靈的東西/所有的嘴/化不開冰凍的歷史。
在我的人生經驗中,我一直認為遠古的神話傳說都是真實的,只是現代人還無法抵達它的真相。宗教的傳說也一樣,大陸沉沒的災變記載已漸次為科學在實證著,而宗教的許多未解之謎一直在被苦苦追尋。其實,所有的真實都被時間之眼看穿并被引渡到神靈的范疇。而神靈,說到底,就是:大自然。香格里拉,就是圣潔的天域。
我們在獨克宗古城看見的都是自然的一種顯性的屬性而已。建筑、服裝、各種飾物、牦牛皮具、氈帽、風鈴、格薩刀、古道鈴坊、木雕、皮匠店、絨線鋪、藏家樓、四方樓、客棧、酒樓……只有古城的起伏地勢和蜿蜒小巷也許才令人想象它的原貌。或許只有地上的某一塊石頭才是久遠的實物。新建的樓閣和巨大的轉經筒在夜色里被燈火打造成金碧輝煌的仙景,川流不息的現代人企圖在這里找到香巴拉是無益的。我記得有一次陪賈平凹來這里,他總是在澗邊尋找那些石頭,仿佛帶回一塊石頭就帶回了碧塔海的氣息、風景和歷史,我以為這種癡迷是對的。這一次我在屬都湖畔的樹林中見到了幾只松鼠,這些小精靈忽上忽下地在樹干樹枝上穿行,并跑到我們面前,睜著雙眼問我們什么,它們竟然不怕人,隨著閃光燈的閃光,它們依然故我,我行我素,旁若無人。照吧,它看著我,目不轉睛,小尾巴還煽動著。——猛然一下讓人回到自然原始的情態。這就是香巴拉吧?
人們從《山海經》,從《圣經》,從《唐書》,從《桃花源記》,從《消失的地平線》,從浩繁的經書中去尋找香格里拉。我的朋友也曾有許多關于香格里拉的著述,湯世杰的《靈息吹拂》,范穩的《水乳大地》,海男的《永遠的香格里拉》……從虛擬到現實的追尋從來沒有止息。在中國西部,也許能對應的地方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境也很多,那個著名的九寨溝不是靜臥的千萬年才被人突然發現?
于是人們聰明起來,將這壯闊的“六江并流”納入香巴拉的范疇,將經幡飄動,梵唄聲聲的佛教藏區納入這圣境之中,將茶馬古道、藏彝遷移的大走廊歸于香巴拉的秘境,將獨特的康巴文化、土司文化也吸入這川藏滇的大金三角之中。
這讓香格里拉的尋找變為無限的無止境的境況,人們得承受遙遙無期的尋求。
我們窮盡一生只能讀懂這部大書的某一行字嗎?
香格里拉在哪里?香格里拉是什么?誰能回答呢?
后來我在獨克宗古城的一棟木屋里遇見了幾位藏族詩人。在用木材搭建的有些年代的老房里,可能才真正有一些類似歷史的氣息。昏暗的房間,木門吱啞,地板走上去如云里踏步,編織的地毯和掛毯都是經書上的場景,掛飾裝飾也全是年代久遠的原物。當然,在木桌上是酒。他們大聲說話,大碗喝酒,笑聲的共鳴毫無掩飾,有時撥動弦子唱起的歌聲同某處神示對接,悠遠綿長。他們自由而快活。聽說藏民是這樣信仰生活的。比如你需要一畝地蓋自己的房屋,那么,你要了八分地,是虛榮;你要了一畝二分地,你就是貪婪了!這似乎解釋當下所有的人生社會難題。站在簡陋的平臺上可以看見遠方的山影,閃著光。壁上是火爐,一根粗大的圓木在發出滲人的溫存。他們講的都是聞所未聞的故事,也是香巴拉的故事。比如他們說:梅里雪山是現在人取的名,它不是梅里雪山,它就是卡瓦格博!比如他們問:你們看見一座山是如何長成的嗎?他們講了一個故事:某人得了大脖子病,找到佛陀,佛陀為他取也了這個脖子下的大包。后來又一個人得了怪病,也來求佛陀,他的虔誠感動了佛陀,治好了他的病。為了感動,佛陀覺得應該送他一樣禮物,于是將那個大脖子下的大包送給了他……這個故事的暗喻似乎很多。我們參透它,可能會很難。而這些年輕的藏族人都是天然的詩人,他們理解這些人生的哲學似乎自然天助。
啊,傳說班禪大師走了,眼望西部,轉世活佛就在,這雪山之下的某處;傳說文成公主走了,眼望西部,把一樣東西故意遺忘;于是,所有的殘垣,箭簇的白骨,都變成了草。傳說牦牛吃的蟲草貝母,酥油茶從此十全大補,一口氣登上雪線,眺望,西部。一聲嬰啼使得沉寂的草原復活,哈達無聲地套在,高原的頭顱,卡格薄峰最大的銀飾品,耀眼的傳說。
據說十一世班禪回答了關于香巴拉的種種問題,他說,香巴拉的概念最早起源于佛祖釋迦牟尼誕生的印度。多數人把香巴拉看作世外桃源,人間仙境、綜觀西藏歷史,許多著名的佛家學者,包括我的先師一世、六世和九世班禪喇嘛,都談及并著書寫到過香巴拉,把它描述為和睦美滿的地方。在香巴拉王國,國王利用正義的力量摧毀非正義的邪惡勢力,香巴拉環境因此得以保護,人民安康幸福,佛教繁榮昌盛,到處洋溢著和平、和睦、和諧的氣氛。很難回答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到達香巴拉的問題,這取決于人們的決心和恒心。抱定要到達就能到達,心誠則靈。記住,樂善好施,哪怕自己遇到困難,也不忘幫助別人,那樣就會帶來和平。如果人人自私自利,不勞而獲,世界將不得安寧。
或許香格里拉不僅是地理上的一個概念,它更是一種理念,信仰。
我們只能在內心尋找它。
而宗教呢,不如稱之為哲學的實證罷?
記得倉央嘉措的詩,大意如下: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們轉動所有的經筒,超度了所有的紅塵中的塵緣;
那一年,是誰在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天堂就是內心,天堂就是身邊尋常的風景啊。
西湖夢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杭州憶,最憶是西湖。
多次去,竟沒留下一個字。記憶中的太多,不能下筆?還是寫過西湖的文章太多,浩瀚如海,誰能再寫出新意?或許還是因為太多的記憶無法容納,便空缺了這么多年,不再想它,也不敢著筆,就讓它留在心上罷了。
有的地方是想去卻去不成,沒機會;有時卻是機會一下就來了,接著不斷去,好像是天意,前緣早定。這次又是這樣,兀地在沒想的時候有了機會。朋友知道了,說:你一定要到西湖畔,喝龍井,讀湖畔詩人的詩。年輕時讀過汪靜之的《蕙的風》,那風那蕙同我的年輕吻合,年輕時誰沒有浪漫的情思,讀那樣的詩當然很對味兒。輕曼,輕柔。是啊,想回到從前,幻想一下在西子湖畔讀那些詩人的詩是多么愜意啊。龍井要泡虎跑水才正宗,于是猛想起幾十年前在虎跑,泉上有牌子標示:不得在泉中洗手。偏偏就見有人在那里洗腳!不違規,不是洗手,是洗腳。那時是1967年,偌大的景區無人管,而且游客寥寥。我是住在同學家,保俶塔下的一棟別墅。她父母是省級干部,當權派,全關了起來,別墅就空著。住那里去西湖方便極了,每天清晨或黃昏,沿西湖散步,不,不是散步,那時散步是“小資”的說法,我們是走,到處走,到處看。蘇堤雖在,白堤雖在,卻有些荒蕪;雷峰塔是早倒掉了;蘇小小那時名聲不好,也不知在何處;西湖十景的名字在,景物不殊,卻舊跡萋慘;西冷印社居然在,卻關了門;只有那秦檜還莊重地跪在那里。不見梁祝之蝶,不游飛來之峰,不知運木之井,不到戴望舒的雨巷。到靈隱,破敗無人,香火杳然,山石巖邊的雕像冷清無人,佛爺和菩薩都寂寞無助。我們爬到彌勒佛身上,竟然留下過一張質量很差的照片。幾十年后我將它貼到網上,網友說:這是破壞文物呀!討得一片罵聲。不過那時節無人過問,保護之類的想法絕無,那時破壞還來不及呢!好在,也奇怪,這西湖、這靈隱的那么多文物古跡竟沒被“紅眼睛綠眉毛”的紅衛兵破壞呢,算是一個奇跡吧。只是當時我也是紅衛兵,也竟從沒想到過要去破壞或褻瀆這些個古跡——當初只是不以為然而已。
那時是去出一份紅衛兵小報。這什么要到杭州出一期呢?印象中好像是學院的印刷廠出了問題,便決定到杭州找同派的一家印廠。我帶了兩人去了,找到廠長,他很忙,顧不上接待遠方來的戰友。有人出了個主意:你買一包煙,到時給他遞上去,點燃,在抽煙這個時間內就可談妥事情。據說抽一支煙是8分鐘,于是買了一包最好的煙——牡丹牌的,5角2分錢,一盒火柴2分。按計劃,遞煙后馬上給他點燃。8分鐘,事情果然辦成了。從此同煙結了緣,一抽至今。那時的賄賂就是一支香煙。那一期小報是批彭德懷的,稿子不夠,不知從什么地方弄到一份彭德懷的《萬言書》,一讀,覺得沒說錯呀,發吧,就發了一版。怕人揪辮子說反宣傳,想了個辦法,加了一行小字:供批判用。
紅衛兵也是形形色色、千人千面的。對彭德懷,我們絕無深仇大恨,完全不了解,那只是一個全民的潮流,我們飄浮在其中罷了。絕好江山誰看取?濤聲怒斷浙江潮。我們顯然沒有康有為的見識,我們就這樣辜負了美麗的西湖,帶著一捆捆報紙,藏在火車的座位下,運回了北京。
作別西湖,10年過去了,大約是1977年,我再次到杭州。有一天路過保俶塔,就想去看看那住過半月的別墅。一棟棟別墅居然還在。繞到那一棟,明知人去樓空或房屋易主了,當然不敢去敲那道門。這時卻宛然聽到樓上傳出悠揚的小提琴聲,有點如訴如泣的味道。我愣住了,駐足,挪不開步,這是誰呢?新的主人是誰呢?我想象她,想象那是一位妙齡的少女,在傾訴什么呢?我明白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只是一個西湖的過客,西湖再好,我也是過客。它屬于誰呢?瑤琴久已絕,松韻自悲秋。我以為,能配它的人不多喲。
白娘子和許仙配嗎?
法海呢?這個法海被丑化了千年,那一年到揚州,才知道法海求法竟能燃指一截,這殘忍的一幕令千年后的人膽戰心驚,法海的定力讓人驚心動魄,不過,雷鋒塔還是倒掉了。1924年。今天重修的塔金碧輝煌。我沒興趣上去。遠望,心里充滿凄楚。
神話配嗎?
還是白居易、蘇東坡、楊孟瑛?
康有為?
李叔同?
蓋叫天?
吳昌碩?
還是郁達夫、戴望舒?
胡適?
柔石?
據說有小報采訪周璇:人生必有一死,你覺得死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最痛快?周璇答:死在上半天,杭州西湖里。
西湖的名人勝跡無以數計,你轉過來轉過去就會同他(它)相遇。就像在西安,你沒準就踩在哪個皇帝的墓上,在西湖,你沒準就走在當年郭沫若走過的青苔石上。寫西湖的詩文多得來無以記述。還是有人在寫,也不管早有類似“崔灝題詩在上頭”不敢落筆的尷尬,不怕丟丑現丑地寫,可能是這西湖太迷人了,情不由己?風光一綺麗就讓人想沉溺,人性最軟弱的部分就這里了。凡在這美妙西子湖畔建都立國的都墮落了,這是環境使然罷,在所在歌詠贊美的詩篇中只一首說了點小小的非議,郁達夫,卻這樣說:山水若從奇處看,西湖終是小家容。
我慶幸我們來西湖不是來做皇帝的。
距上一次坐船沿大運河來杭州,是住在一處庭院辟成的旅館。舊跡早已渺然無尋了。這次來,住靈隱邊上的一個小院,是中國作協的杭州創作之家。這小院精致無比、清幽無比。建筑風格一流,住了幾天竟理不出它多變不俗的典雅格局。據說是一位建筑師的經典之作,據說好多建筑都仿這小院的風格、理念而建。巴金在世時,5次住過這里。人們說,你住的那一間807就是當年巴金住過的!又是猛然同名人相遇,心中榮幸而忐忑。老人遠去了,時光遠去了,歷史遠去了,我們都會遠去的。這也是真話罷?
假如再過幾十年,我們的子孫來到這里,他(她)們會再次找到這807號房間嗎?我想,這些建筑的壽命當會比我們長久得多,更不用說這千萬年不變的西湖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如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這次,我們不再秉燭,那天是細雨輕霧,人說,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霧西湖,霧西湖不如雪西湖,雪西湖不如月西湖,我們趕上了天公作“美”,在雨霧中乘電瓶車繞西湖一圈,車在湖畔小道上與人同行,景在水中與我們同行,真個是巧用了天人合一的古意,柳浪、花港、三堤、六橋……一時讓人應接不暇,有穿越時空之感,就想,人車同行不挺好嗎?為什么在城中卻要分開,而車還是那么那么地堵?
雪西湖不遇,月西湖也未見月輪,白天曾游船去了湖心,三潭其實很小,此時只是有紅紅綠綠的燈光,不是燈籠燭光,像在古代和現代間似是而非地徘徊,三潭印的不是月而是燈火了。遠處的高聳的金碧巍峨的雷峰塔似乎用一個現代的夢去鎮住了浪漫的古代,我遠望,絕不想登臨去增加一分鎮壓的重量。
臨別時再次去看西湖。走路,無目的地走。湖邊有許多休閑的茶鋪,滕椅臨水,可是游人多半坐在旁邊的石上。原來是茶水是38元一杯(不是一壺),再過去,又一家,一問,48元一杯!這必須皇帝來品了。
坐在水邊的三生石上,我的心境早容不了湖畔詩人的詩了。半個多世紀過去,什么都在變,不變的可能還是這西湖,周遭任你如何打扮,西湖還是心中的老樣子,風韻不改,青春不變,像初戀的情人。
西湖還有許多不可言說的的東西。比如,我原來單位的一名年輕的姑娘,在斷橋邊突遇車禍,生命就此折斷。在一個殘雪斷橋的中午。我派人來處理,最后是4萬元賠償了事。這一次,我在西湖見到了分別40年的學友,其中一位就是原來保俶塔下別墅的小主人,如今想不到干了一行想也想不到的營生:租了幾十套房,改造成一個個小間再轉租給在杭州打工的外來仔和打工妹。我同另一學友去看了她三處正裝修的“房產”,同幾個學生妹談租價。她像個施工者,還像個監工者,也像個房“老板”,每天幾處跑,談退房、租房的生意,忙得不亦樂乎。幾十年前那份風云風采和風風火火依然如故。我說:你歇歇吧,別干了。她欲罷不能地說:在干兩年吧。……西湖邊的上故事還很多,因為生活在這里的蕓蕓眾生的西湖似乎同我們心中的西湖并不搭界,所以我就有意忽略和省略了西湖的另一面背景。至此我才算明白,西湖是用來想象、幻想和享受的地方。所以必須同它有個距離,也許是一千里,也許是一千年。這是天堂的概念。
西湖只是一個美麗的夢。
讓你固執地死守一個千年夢境,讓你同風云變幻的古人相遇,讓你永遠懷念和回望它。讓你打消同它不離不棄的因緣。這時,它才是永恒的。
當飛機從蕭山機場起飛時,我想,我是將夢留在哪里了,就像千百年來千千萬萬的人一樣,在未來日子讓夢不斷地發芽。有一個感覺是在夢里做夢,夢醒了,還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