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于德北,1965年10月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迄今為止,在《作家》、《小說選刊》、《南方周末》、《北京文學》、《小說界》、《詩刊》、《散文》、《山花》、《福建文學》、《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星星詩刊》等幾百家報刊上發表文學作品400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零點開始》;長篇隨筆《我和端端》、《父愛》;長篇少兒科幻小說《拯救海底城市》《木偶劇場》、《超級游樂營》、《穿越時空的陰謀》;中篇少兒偵探小說《失蹤的媽媽》、《夏令營奇案》、《徘徊在車站的少年》、《豬扮演什么角色》《利用時間殺人》、《騷亂的小動物園》、《日本園名畫丟失案》;中篇兒童小說《密林失蹤者》;長篇童話《綠色和平城堡》、《吹牛大王歷險記》、《撒謊大王歷險記》;小小說集《青春比鳥自由》、《杭州路十號》、《秋夜》、《美麗的夢》;長篇傳記《盧梭》、《閻寶航傳奇》等40部。2007年獲第三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2009年《美麗的夢》獲“冰心圖書獎”。有作品被譯介到日本、美國、俄羅斯、馬來西亞、泰國等國家。
小序
歲在壬辰,四十有八,韶華漸去,直逼天命。上溯五載,年年獲疾,每每春至,病榻孱臥。戶外桃花燦燦,窗內庸體沉疴,昏昏不得終日,懨懨難能通暢。因病而靜,因靜而思,因思而得,因得而悟,悟后有傷有感,亦有念有懷。逝日之林林總總,如影隨風,搖搖欲墜,飄飄欲升,牽心扯肺,常惹涕淚。觀人一生,苦樂參半,吾輩依然,并無二形。所識之人,所見之物,所捉之影,所歷之事,莫不真假相生,善惡同行,美丑攜挽,勇懦混雜。攬鏡自觀,華發斑斑,是吾非吾,是他非他,頓生隔世之憂,恍然噫吁。二十之年,不敢放言,恐生是非,阻礙前程;三十之年,欲語還羞,怕有磕絆,夜夢常侵;四十之年,略見真性,偶傾至誠,灈凈體內。所謂鳳凰投火,旨在重生。文中之記人、記事,皆源肺腑,絕無惡意,或褒或貶,訖共勉之。是為記。
壬辰秋月于東園燈下。
登枝
我結婚的第七天,喜子來了。我們在一起吃酒,看月亮,然后,他對我說:“沒車了,回不去了。”
我說:“去我家睡。”
他也沒說什么,站起身,跟著我走。
到了家,小睿正在洗頭,喜子打了一個招呼,之后,就一頭扎在地毯上,呼呼熟睡。他橫在地中央,我們每次進屋,都得繞著他的身子走。像轉經。小睿問我:“咋回事呀?”對了,小睿是我的妻子,那一年我們才二十三歲。我說:喝多了。說完這句話,我也趴到床上,沉沉地進入夢鄉。
第二天凌晨四點,我和喜子幾乎同時醒來,陽光照在我們的臉上,刺癢癢的。我們坐起身,見小睿一個人,盤膝坐在床上,一臉倦容地看著我們。喜子的臉紅了一下,說:回了。不等我說話,一個人穿上鞋,撲通撲通地下樓去了。
這是1989年的10月,喜子還不到三十歲吧?
喜子矮胖、黑、眼睛大、牙大、說話聲音大。他的家在營城——那時還是一個未被廢棄的礦區,產煤,煤質曾經很好。上世紀70年代,如果誰家能夠買到純質的營城大塊煤,那在鄰居之間是頗可炫耀幾日的。
他是一個礦工,或者說,是一個礦工的后代,因為喜好文字,所以被安置在礦部工作。
1982年,我未通過學校的高考預考,所以提前離開了校園,在社會上游蕩期間,認識了喜子。那時,我已經發表了兩首小詩,所以,頗像一個詩人一樣四處行走。那是一個遍地都是文學青年的時代,無論你走在哪里,都會有“詩人”、“作家”主動跳出來請你喝酒。
我去營城的時候,也是一樣。
陽光洗白了斑駁的馬路,我和思宇——一個詩人,沿著長長的鐵道往營城走,二十幾里路,一眨眼的時間就到了。電話昨天就打了——那時,營城的電話還是三位數——今天中午就是去吃午飯。過彎道,上坡——這里有一個郵局,再轉彎,就是文化館。喜子和張云卿坐在辦公室里等我們。張云卿也是一個詩人,剛剛獲得煤礦行業的一個獎,牛的不得了,他吸煙,手指彎成半個圓。我們一見面,就大談特談徐敬亞、王小妮、呂貴品、北島、舒婷、顧城。那時,詩人太多了,每個省成名的詩人就好幾十,所以,我們有說不完的話題。
嘮到中午,吃飯,在大食堂——礦區特有的那種——用票買啤酒,一個個把肚子灌得溜圓。
一只蒼蠅在飛。
云卿用筷子去夾。
喜子也用筷子去夾。
蒼蠅飛走了,他倆互相搖著頭,嘆息說:多好的一道菜呀,可惜飛了。
一個小小的細節,讓我無限領略了詩人的風采。
喜子家旁邊有一個燈光球場,那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和喜子以后的交往中,多次與燈光球場有關。坐在月華如水的臺階上,他給我講結婚的快樂和苦惱,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文人,內心有無限的錦繡,可是,家人都不理解。那是,我還沒有戀愛,所以,他說的這些我不懂。
我是一個孩子。
可是,他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而且,有一個小女兒。
因為熟了,去他那里非常頻繁,每次去,都下館子喝酒,喝多了,就去他家的小屋里睡覺。我不認為這有什么失當,朋友之間就應該如此。現在想來,這是多么幼稚而可笑的認知啊!簡直愚蠢至極——連天真都算不上。我忘記了,喜子一個月才開幾十塊錢,他和嫂子的工資加起來,也不到一百塊錢,上有父母,下有女兒,哪有那么多的閑錢請我喝酒啊。
二年左右,喜子終于挺不住了。
但我依然看不出他臉上的難色。
又幾年之后,我們的關系終于淡薄了,我十分不解,也從未在自己身上尋找毛病,而且,我還和許多朋友表示,喜子這個人變了,變得冷漠了,大不如從前了。
當然,朋友中有同意的,亦有未置可否的。
這一晃就是二十年過去了。這期間,每次坐火車從營城過,總會想起過去,也會想起喜子,想起燈光球場,想起月亮。但也只是想一想,從未動過下車的念頭。
終于又見面了,是在詩人思宇的侄女的婚禮上。喜子來了,頭發白了不少。很明顯,他又恢復了我記憶中的熱情,問我這么多年了,為什么不去;同時,也解釋說,這些年生活壓力大,和大家來往少了;不過,現在好了,他和嫂子都退了,女兒也大學畢業工作了,突然非常思念這些舊日的朋友,所以,今天就趕來了。
我問自己:你今年多大了?
我自己回答說:四十七歲了。
近半百的人了,也終于明白,生活是多么艱辛的事啊,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為對方多考慮一點,那么彼此的壓力都會減輕不少吧?對親人如此,對朋友如此,對同事如此,對陌生人,更應如此。
喜子,我們還是好朋友!
稻子
最近一段時間眼睛不好,視物不清,總是發花。正因為如此,想起一個朋友,名字叫馬文武,家在九臺住,具體哪個鄉我記不清了。他現在在廣州,開了一家盲人按摩院,用一種全新的方式,演繹著自己的生活。
我們交往的時候,我十九歲,剛剛去吉林省作家進修學院讀書,利用休息日和寒暑假,常往九臺去尋朋友玩耍。當然,也交流一些與文學有關的問題,但是,那時的交流實在是太膚淺了。幾乎沒有讀過世界文學巨匠的著作,憑借著幾本古典小說和百余首古典詩詞,極為夸張的撐著自己的門面。
年少好啊!什么都不害怕。
對文武記憶最深的事情有兩件。
一件是他結婚,我們一幫朋友約好了去參加婚禮。初冬的季節,大地已經收割完畢,田野變得寬敞明亮。我們坐汽車到鄉上,然后,等待文武家的拖拉機來接我們。由于起得早,腳下踏著薄霜,樹枝還沒被空氣凍硬,有風吹來,依然能夠柔軟的歌唱。樹枝的歌唱很簡單,要么輕輕的,要么重重的,你很難分辨哪一種是快樂,哪一種是憂傷。
拖拉機來了,我們歡呼雀躍起來,爭先恐后地爬到車上,一律面對著寒流。我們唱歌,想象著一會兒的酒菜,以及酒后的放肆的歡愉,整個身心變得無比自由。
文武家的院子支起了棚子,許多人在里里外外地忙碌。在文武父母的眼里,我們是上等的客人,要上炕,而且坐頭一悠。“頭一悠”是東北話,第一輪的意思。我們吃完了,還有二悠,二悠過后還有落忙的,結婚放的是流水席,熱鬧著呢。
那一天,自從我們上了桌,就沒有下來過。落忙的人都散了,我們還在喝酒,一直到深夜,一直到每個人都醉了。
文武和媳婦住里屋,我們住外屋,肩挨著肩五六個人,蓋的都是新被褥。
迷迷糊糊中,感覺文武出來了,他上了我們這鋪炕,一聲不響地躺在我的身邊。他的衣服已經脫了,可他為什么出來了?我聽見他悠悠地嘆了一口氣,但不知道他嘆息的原因是什么?
天亮了,我們走了,文武依依不舍地送出很遠。拖拉機已經走了二里地了,文武還站在那里揮手。不知是起得早的緣故,還是天氣有點陰,我們依舊站在車上,依舊面對著寒流,但那種倔強的快樂一下子就流失了,大家的心里都有了一些壓抑。
我問自己:那個晚上,在文武和他新婚妻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再次去文武家是幾年后,突然看到他在《吉林日報》上發表的一篇散文。文筆樸實又不失清麗,讀后讓我倍感親切。突然決定去看看文武,就冒冒失失地去了,還是約了上次的幾個朋友,風塵仆仆地趕到文武的家里。
是秋天,剛剛割了稻子,許多稻田地里的稻草人還沒有拔去。麻雀成群的在大地上飛落,叫聲單調,卻有著格外的執著。
文武家正在打稻子,整個前園子已經平整成場院,脫粒機在轟鳴,空氣里盡是稻草的氣味。文武圍著一條圍巾,臉上只露出一雙眼睛,但那雙眼睛失去了最后的光澤,也很難查詢曾有喜悅。對于我們的到來,他很木訥,沒有表示過多的熱情,但是,從他的舉動也能看到驚訝,只是,他好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完全一副身不由己的模樣。
這時,他的弱視更加嚴重了。
終于,我們還是被讓到了屋里,并且他去柜蓋上找煙。我本想和他說一說散文的事,但是,看見他抖抖地在柜蓋上游走的雙手,我的欲望被莫名的憂傷有一次遮罩了。
我們只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
這一次,文武只送我們到門口,便止住了腳步。
回去的路上,我又一次問自己:這些年,在文武的身上發生了什么?
一晃又是十年,聽朋友傳來的一則消息,說文武離婚了。至于什么原因,誰也說不清楚。偶然的機會,知道文武去了廣州,后來開了一家盲人按摩院;又是偶然的機會,和文武通了一次電話,在電話里,文武的聲音很平靜,也略略感到一點充實。
但他已經徹底失明了!
我和他說起散文的事,也說起第二次去看他的事。他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突然笑了,說:“我曾經覺得自己是稻子,可以讓別人過上晶瑩飽滿的日子。現在,我不這么想了,我就是一個盲人按摩師。”
我沉默了,無話可說。
我查了一下詞典,確切地知道:水稻是禾本木禾本科稻屬植物,原產亞洲熱帶,在中國廣為栽種后,逐漸傳到世界各地。世界上有近一半的人口,都以大米為食。
島
祝子和曉冬都是我年少時的朋友,那時,他們一個在飲馬河的挖銅溝,一個在九臺的近郊。曉冬年輕的時候就帥氣,靈活,且遇事知進退;而祝子就不同,人長得瘦小,愛笑,說話無遮攔,沒正行,人也不知深淺,場面上看不出眉眼高低。
這樣的兩個人,發展的結果自然不會相同。
這么多年了,曉冬的家里有生意,自己有工作,且經營的不錯,買賣越來越大不說,工作也處理得井井有條,先在廣播電視局,后來去文聯,最近聽說又到政協去任職了。而祝子就不一樣了,因為能寫點小散文和詩歌,便不甘心當農民了,舉家遷到九臺市,卻又找不到合適自己的位置。在工廠做過工,蹬過三輪車,也干過其他的雜活,雖然面對艱辛生活還能保持樂觀情緒,但半年的顛沛,身體和心境必然是歷盡滄桑了。
想起和曉冬的友誼,開始于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經常去九臺玩,因此認識了一批年紀比我大許多的朋友。當時交往密切的有思宇、王鳳立、馬文武、曉冬、祝子、溫玉喜——也就是喜子,等等。大家在一起揮霍著青春和快樂,每天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那時也有憂傷,有一些是真正的傷感,有一些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吧?
九臺當時有一所電視大學,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兒,叫L,家住在營城下邊的一個小礦,交通不是十分方便。于是,她便和同學一起租了一間民居,吃住在一起,應付著每日的課程。
就是這段日子,我和曉冬交往甚密,我們常一起到L的小屋去玩,和她們一起探討文學。那是一個喜歡交流的年代,思宇在九臺成立了一個文學社,曉冬,祝子,L等一群人都是文學社的成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談詩歌,談讀書,分別之后就通信,彼此之間非常惦念。
我每周都會去九臺,有時去祝子家,有時和小東吃飯,但更多的時候是在思宇家住。我和L之間互相存有好感,這也成為當時大家的酒后談資。不久,祝子結婚了,我們一幫死黨當然要到場,新娘已經在路上了,祝子卻因為要去接一個朋友而耽誤了歸程。后來知道,他騎的自行車在半路上壞了,加之春天風大,道路難行,所以,新娘已經到了,他卻蹤跡杳杳。
娘家人不讓新娘下車,一切尷尬在那里。
正在大家急得團團轉時,思宇突然看見了我,上前一把扯住,死命地從人群里往外拉。
他說:“就你還長得帶勁兒點,你去把新娘子接下來。”
結果,祝子的媳婦是我接到屋里“坐福”的。
那次婚禮曉冬沒來,在我的印象里,我們之間突然有了一點生疏,不像以前那樣親密了。我曾經怨恨過曉冬,認為他清高自傲,不肯與大家為伍。二十幾年過去了,我突然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曉冬比我年紀大幾歲,人近而立,不能不考慮人生歷程和生命歸宿了。那以后,他一直是低調的,我們的來往幾近斷絕了。
這些年來,和祝子一直保持著聯絡,這里邊除了友情,也有憐惜和悲憫的成分,總想幫他,又鞭長莫及,給他發過稿子,出過“小輯”,但是,一切如杯水車薪,終究沒幫上什么大忙。
祝子好喝酒,喜歡說笑話。比如,他在九臺火車站蹬三輪的時候,某日夜半拉了一個洗浴中心的小姐,道遠不說,歧路坎坷,等到小姐家門口,祝子幾乎虛脫了。可是,那個小姐不想給錢,還說了一套理論:“我們容易嗎?又陪酒,又陪床,兩個奶子抻多長。”誰知,祝子隨口回道:“我們容易嗎?!穿大街,走小巷,兩個卵子磨锃亮。”結果,小姐給錢不說,還多給了兩塊。此事一經傳出,立刻引起片片哄笑。
祝子有祝子的智慧,只是,之于這個紛繁的社會,他太渺小了。
大家都批評他,說他瞎咧咧,害人害己。起初,這種批評之聲中也有我。現在,我不批評他了,因為我又想通了一個道理,對于祝子這樣的小人物,你再不讓他瞎咧咧幾句,他還有活路嗎?
讓我感動的是曉冬。
去年秋天的時候,曉冬要出版自己的書,我們有機會又見面了,并在一起認真地喝了一點酒。就是這頓酒,讓我知道,同時也證實了一些事情——在過去的朋友中,曉冬幫助過許多人,但他幫助最多,幫助最大的就是祝子。祝子一直在他家開的買賣里打工,活計不累,工資也不算少,有了這份收入,祝子至少可以避開風霜,讓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獲得金錢上和尊嚴上的一些安穩。
為此,我要感謝曉冬,并為曾經的誤會真誠地道歉。
同時讓我感動的還有祝子,他的身上可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不足,但是,二十幾年了,他不肯放棄寫作,并有作品發表,僅此一點,也足以讓人佩服了。
了解一個朋友或一種事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讓我們都多給生活一點時間吧,時間會說明一切。正如我和曉冬喝酒的時候,他反問我的話。我問他有無L的消息,他看了我半天,反問了一句:“你現在生活的不好嗎?
鯽魚念
決定隨母親吃“十日齋”,雞鴨魚肉入腹的機會將越來越少。那天早晨去早市買菜,突然看見賣鮮鯽魚的,出水時間不長,鱗片在晨曦中泛著金光。在東北,除了“冬捕地”,很少在冬天這樣的季節見到如此新鮮的貨色。于是,想到妻子的病,就買了二斤提回來。
找出大盆,注水,然后把鯽魚倒入盆里,準備收拾。誰知鯽魚見了水,竟都活了過來,一條條的在水中拍打尾巴。于心不忍,便端了盆,去家里樓下的湖邊放生。
湖面結冰不厚,用磚頭一砸,便破冰了。
鯽魚得活,心下大安。
鯽魚在冰下潛伏,概有十余分鐘,突然得了號令一般,箭一樣四下分散了。
魚走了,我卻沒走,隨著這份心安,想起我的一個朋友——楊蘊崎。他也是九臺人,在鄉下教書,人極厚道,甚至有些愚鈍,做事情一念即起不生二念,所以,他的書,教得也極好。
他固執,但不是偏執。
說起他的故事,有這么幾件。
第一件,是關于果子的。
那一年,去他家里作客,正是李子將熟的季節。我天生喜酸,便摘了幾顆李子吃。別人看著滿口流涎,我卻吃得津津有味。
“好吃嗎?”他問我。
“我之最愛。”我戲答。
于是,他記住了。就是那一年,我所在的出版社請他幫助校對稿件,所以,他常在九臺與長春間來往,每次來,必然要帶幾十顆李子給我。我們一起吃飯,其中一道“菜”必是李子,大有點煮酒論英雄的味道。
他的校對工作一直持續到深秋。
工作結束了,我們又一起去他家里作客——他得了校對費,當然要請客;于是,我們去吃農家飯。烀土豆、烀茄子、烀苞米、蒸雞蛋醬——是我們東北的一道名菜。我去他家里的園子摘辣椒,發現這園子的一甬,還有一棵海棠樹。半紅半青的海棠燈籠一樣掛在樹枝上,顯現出一派豐收的景象。
我摘了幾個海棠,一邊走,一邊吃,吃得依然津津有味。
他看見了,非常納悶地問我:“你不是最愛吃李子嗎?”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問:“你還吃海棠?”
我說:“凡是酸的,我都喜歡吃。”
他說:“早知道這樣,李子沒了之后,就給你摘海棠了。”
李子八月即熟,海堂九月亦紅,這中間差不了幾天,你們說,我得少吃了多少顆海棠?!
另一件,是借錢。
就是去年的時候,特別巧合的一個機會,使我有可能改變一下家里的住房條件,房子雖然便宜,但家中羞澀,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錢來。除了我們雙方父母和姐妹的幫襯,尾款只能向朋友求借。我沒有直接向蘊崎借錢,向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李淼張了口——蘊崎是個窮教書的,條件尚不如我;李淼卻長期在外地包工程,手頭略顯活泛。可是,李淼當時手頭也沒現錢——我借一萬,他只有五千。
李淼和蘊崎吃飯,無意說了此事。
誰知,第二天蘊崎就來了,口袋里揣了五千塊錢。
他說:“家里還有點錢,怕拿多了,你用不上,還得帶回去。”
我除了感動,還有點“哭笑不得”。
再有一件,就和我開篇說的鯽魚有關了。
曾有幾年,我常行走于長春和故鄉——德惠之間,每次走,都特意繞道九臺,那里有一條“九德”公路,可以通過蘊崎所在的鄉鎮,這樣,我們便可以一起吃頓酒了。
蘊崎的學校邊有一家館子,是他們常去的。所以,我去了,他便邀幾個道同的老師,和我一同吃飯。這家館子有一道炸鯽魚,外焦里嫩,極其味美。每次去,都點。又一次,我去了,點鯽魚,卻斷貨了。蘊崎讓我們先吃先喝,他到市場上轉轉,如果有了,便買回來。誰知,我們邊吃邊等,竟等了兩個小時,等他拎著鯽魚進屋,我們都快吃完了。
一問,他竟是坐客車去了九臺。
這一往一返,四十幾公里呢!
你們說,他這么一個人,我能不常念著嗎?
不孤獨
這一夜,讀201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其中有一首,叫《孤獨》。我特別喜歡“我長時間在冰凍的東哥特原野上行走/半天不見人影”這一句,就是這一句詩,讓我看見了東北大地上,白茫茫的雪野中,匆匆移動著的又瘦又黑又小的人影,那就是李淼。
嚴格意義上講,李淼是個詩人,誰也不會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在他的體內,蘊藏那么大的對藍天、對土地、對農作物的激情。
每次想到李淼,都會想起王鳳立,我們都是極好的朋友,想起少時的友誼,處處都流淌著溫暖和歡樂。記憶不差的話,和李淼結識,還是通過鳳立,那時,他還是光棍一條,他的家,幾乎成了我們的天堂。
李淼愛笑,一笑起來,原本不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兒,牙齒少見的潔白。
1993年的春天,我在《青年月刊》做記者,當時,編輯部主任交給我一項任務,寫一篇關于“青年農民思想狀況”的調查報告,為了獲得第一手的資料,我沒有走上層路線,而是直接去找了李淼和鳳立,我們騎著自行車,迎著孟春三月的寒風,行進在鄉間公路上。
這是我采訪的第二站。
在此之前,我去過了另外一個縣的幾個鄉,那里的農村青年正轟轟烈烈地鬧一場“服裝革命”,他們組成模特隊,穿著“奇裝異服”,開著卡車和拖拉機走鄉串屯地進行演出,把東北農村當時穿衣戴帽的“灰、黃、藍”的色調沖擊得一塌糊涂。
我很興奮。
當我把這些情況講訴給李淼和鳳立時,李淼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許多,許多。”
他說:“還有另一面呢。”
他當時想去俄羅斯出勞務,種菜,鄉里邊統一組織,六個月,能剩三千塊錢。他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可是,他的舉動受到了家里人的一致反對——包括后來帶著他四處包工程的幾個哥哥。原因很簡單,三條:他當時剛剛有了孩子,此時出國,在當地人看來是拋妻棄子,出了國回不來怎么辦?就算回來了,掙不到錢怎么辦?
全家七八口人一天一宿輪番轟炸,讓他的俄羅斯之行成了泡影。
李淼說:“這里邊有一個問題,不是你沒有想法,只要你的想法超越一點傳統,一堵堵無形的墻就包圍你了。你所見的,不過是我的一點家庭矛盾而已,但它有代表性。面對這樣的一張網,我,我們許多人還都無能為力。”
他的這種“無能為力”的狀態一持續就是十幾年,直到大量農民工進城,他才得暫時地“脫離”土地。
就是他的這番話,促使我和他和鳳立“三鄉兩縣”的采訪。
“三鄉”是興隆鄉、紀家鄉和朱城子鎮,它們分別屬于九臺和德惠的兩個縣。
我們三個人,兩臺自行車,二載一,輪番騎車。鄉間公路有許多又長又陡的上坡,每每這時,李淼都會主動跳下車,在后邊用力地推車。有他的助力,我的腳下也輕快了許多,鳳立往往被甩在后邊,在風中一邊揮汗一邊大聲吶喊。
雪野上有大群大群的麻雀,少的幾百,多的上千,一飛起來,天都黑了。
這是多么難忘的采訪啊!我至今都難忘記它!!
我和李淼,鳳立的騎車之行還有一次。那一次也是春天,雪已融化,大地泥濘不堪。林帶的一棵棵楊樹梢上,都抽出了淺淺的綠色。那時,在農村,毛衣都時興直接穿在外邊,李淼和鳳立都穿著毛衣,只有我穿著四個兜的中山裝。我們去接李淼的媳婦——他們剛剛鬧了矛盾,媳婦跑回娘家了。東北農村的規矩,媳婦生氣回娘家了,婆家是一定要去接的,不然,媳婦決不會自己回來。這是一個面子的問題。
李淼人小,心眼兒卻多,我們到了他老丈人家后,他放下車子就抓雞。抓到雞,直接給宰了。他老丈母娘跑出來,一邊跺腳一邊問:“你這是干啥呀?你這是干啥呀?!”
李淼不說話,站在那嘿嘿笑。
他老丈人出來了。
李淼依然笑,一邊笑一邊說:“媽,來客人了,燒水去。”
他老丈人問:“你咋把雞殺了?”
李淼說:“姑爺進門,小雞兒沒魂。爸,我是來接陶紅的。”
還能說啥!進屋,上炕,回腿(東北話,盤膝坐下的意思),卷煙,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
等我們吃飽喝得,馱了陶紅一出村子,陶紅就在車子后座上一個勁兒地捶他:“剛開襠的雞,媽不得心疼死。”
春天了,小雞都開襠下蛋了。
2008年的初冬,李淼從他包工程的敦化給我打電話,說:“哥,我寫了一篇小小說,我想給你讀一讀。”
我說:“讀吧。”
他就讀:一個半大孩子,在工地打工,因為工友挨了欺負,幫著去打抱不平,結果,他被打死了,卻沒有一個工友出來為他負責……
這應該是真事兒。
說實話,這篇小說寫的一般。
但,電話那端,李淼讀著讀著,竟泣不成聲。
我沉默了半晌,說:“給哥寄來吧,哥給你發表。”
這篇小小說就發表在《最適合中學生閱讀的2008年小小說年選》上。這是李淼的第一篇小小說,我想,一定不是最后一篇。
寫李淼的同時,我也想起了鳳立。這些年,我們鬧了一些矛盾,我固執,失了寬容,他狹隘,略有一點自私。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真心希望我們都有進步,像李淼一樣,為了新的一天努力改變自己。
走北荒
我有一個舅舅,是母親的表弟,在他們那一輩里,他可能是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的一個。按理說,最小的孩子理應得到家里的照顧,可是,他年紀輕輕的,卻走了北荒。
所謂的走北荒,就是從我們家鄉那樣一個末等小站坐上火車,往北,再往北。到了哈爾濱,再往北,具體北到什么地方,我就說不清了。我那時很小,只覺得母親他們那幾天總是慌慌的,好像發生了什么大事情,直到這個舅舅走,大家都往村口送,我才明白,一個人的遠行,對他的親人來說,是多么傷感的事情。
我們那個村子有四十余戶人家,三百多口人,解放以來,走北荒的卻不超過三個。
而我的這個舅舅就是一個。
什么是走北荒?
到北荒去干什么?
這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一個神秘的種子。
我的這個舅舅初走的時候,還有口信傳來,時間久了,口信傳的越來越少,到后來的幾年里,竟連口信也沒了。有人說他下了煤窯,有人說進了老林,也有人說他在甸子里開荒,也有人說他在烏蘇里江放排。說法不一,但每一種說法對我都是無限的遐想,他所處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那些世界無論如何說,都為我所不知,都讓懵懂未開的我為之神往——北荒的世界真大呀!
大約七八年的光景,我的這個舅舅回來了!
人有三十幾歲了,變得成熟了,也變得有些陌生了。去北荒意味著淘金,可他什么也沒淘回來,只帶回一個鋪蓋卷兒——走的時候,鋪蓋卷兒是新的;回來的時候,已經變舊了,變薄了。
他的話很少,見了人只是笑。
似乎還有些羞澀。
這樣一來,背地里說他的人更多了,有一些說法混進了烏七八糟的東西,聽起來不能入耳。
我的舅舅在北荒究竟干了什么呢?
又很多年之后,他那七、八年的經歷才真相大白。
他既沒有挖煤,也沒有伐木,更沒有開荒,至于有人說的“放排”,更是出于非凡的想象。他只是在齊齊哈爾的一個磚廠里燒磚,一燒就是兩千多個日日夜夜,臉膛都給燒紅了,人也變得瓷實了。
大概是因為有了火的淬煉,他的嘴也變得更嚴了。
他燒磚,積攢了兩千多塊錢,這在那個年代,是相當了不起的一件事。那個年代是什么年代呀?上世紀的70年代初,許多人家吃飯還困難呢,哪有能力積攢那么多的錢呀?我的這個舅舅卻攢下了!他攢錢只有一個目的,給自己娶一個媳婦。在他的家里有一個哥哥,有一個母親,母親是后嫁到這家來的,和父親生了他,父親為哥哥張羅了媳婦之后就去世了,而母親是絕無能力為他再操心婚事。
哥哥呢?嫂子呢?對他也很好,可是,一連生下四個孩子,家里的日子也緊上加緊,恐怕一時也難緩出手來吧!
這就是他執意走北荒的唯一原因。
可是,他積攢的那些錢又為什么沒有帶回來呢?
說起來就是故事——
他所在的那個磚廠塌窯了,對他最好的班長和兩個工友砸死了。他們的媳婦帶著孩子趕來了,磚廠一時布滿了哀號之聲,其狀之慘,讓人不忍目睹,他心里受不了,就拿出自己的錢分給了那些婦女和孩子。他的義舉感動了一個工友的妻子,或者說工友的妻子在他的身上看到家庭生活的新的希望,便在丈夫燒了周年之后,又帶著三個孩子來磚廠找他了。找他的目的也只有一個,要嫁給他。工友們見他一直單身,也都勸他,和那個女人一起過吧,女人畢竟還很年輕,雖然有三個孩子,可女人的容貌并不辱沒他。
那母子四個也著實可憐!
可是,她、他的工友,他們又如何知道他的心思呢?
他看那母子們可憐,便把自己余下的錢統統給了她。
但是,他不能娶她!
他是這樣想,可他的舉動反而讓那女人產生了誤會——他一下子給人家一千多塊錢,人家能不誤會嗎?于是,這場婚姻被眾人認定為事實,甚至連磚廠的領導也認為他有了真意。他自幼口訥,分辨不清,情急之下,竟辭工回家,身上除了剛剛夠回家的盤纏,還會有什么呢?
只是這些話,他萬萬不能對任何人說。
一個春天的夜晚,我回鄉探親,和我的這個舅舅坐在庭院里喝酒。他有些醉了,突然對我說起此事。這個時候,他已經結婚了,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地,孩子們和雞鴨一起在月夜下靜默,只有我們的對話像不經意刮過的溫暖的風。
我說:“沒有了錢,回家不一樣單身嗎?”
他說:“那不一樣。我雖然沒娶媳婦,可我還是我。我如果和那個人結婚了,我還能是我嗎?”
我說:“為什么不自己留一點錢呢?”
“我沒了錢可以回家,他們沒了錢,連日子都過不了了。”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
“為什么不和村里的那些人解釋?”
我的這個舅舅看看我,突然笑了,說:“你想想,如果我說了,可能真的就娶不上媳婦了。”
那夜,我也有些醉了,可再怎么醉,我又明白了一個道理——
為什么世世代代人們對走南闖北的人都心存敬畏?
他們都是些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人啊!
月亮上
小表嫂來電話,囑咐我去看看小表哥。這話說來是兩年前的事,電話來得特別突然,電話里,小表嫂說:“去看看你哥吧,他現在瘦得很。”
小表哥在瘋人院里。
我往醫院打電話,院長說:“其他還好,就是不吃飯。”
“為什么呢?”
“想家了吧。”
一個瘋子能想家,可見小表哥的心竅還是通的。他所糊涂的是那些應該糊涂的事,心里邊卻一直藏著兩個念頭——一個是小女兒的婚事尚沒著落;一個是他還有十萬塊錢的存折,放在倉房的墻洞里。
我計劃好,忙過這幾日,就去看他,給他買一點他喜歡吃的東西。
可是,計劃沒有變化快,他突然出院了,回家了,不久就死了。臨死之前,把存折取出來,交到小表嫂的手里。
那是一個薄霧的清晨,和母親一起回去。我是奔喪,母親則想最后送侄子一程。小表哥自幼喪母,母親是姑姑,卻常常如親娘一樣照顧他。
棺材停在院子里,孤零零的。
印象中的棺材很大,可眼前的棺材那么小,小到裝不下一個人似的。我站在棺材前,默默地懷想一些舊事,小表哥的笑臉明晰起來,仿佛依然坐在炕頭和我拉家常。
背后是一片蕎麥地,月亮的光照在花香上。
小表哥說:“就是喜歡她。”
他說的是村里的一個少女。
“那又怎么辦呢?”我問。
“沒啥辦法。”他說。
家人給他說了一門親,就是現在的小表嫂。他對小表嫂沒有感覺,他喜歡那個從蕎麥地緩緩穿行的女子。可是,家人的意愿如何違背呢?他根本就沒有這個力氣。
他仿佛是一下子就憂郁起來,從此變得沉默寡言。
“她穿了一條藍褲子。”他說,停頓一下,又說,“穿了一件粉襯衫,風吹她的頭發,也吹楊樹的葉子。”
我知道那個少女,頭發很長,臉很白皙。
她也和我說過話。
每次回老家,只要遇見她,她都會主動打招呼,“回來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臉總是突然變紅。
小表哥說:“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看月亮。”
“以后還能看的。”我說。
“不能了。”他說。
“為什么?”我大惑不解。
“結婚了,我就不是我了,怎么陪你看月亮。”
那一晚,小表哥深沉得像個哲學家。
其實,在一年以后的某個日子里,我們還是一起看了月亮。不過,不是鄉村的月亮,而是城里的月亮,不像蕎麥地頭的那么明亮、單純,反而有一種說不清的曖昧。小表哥來了,背了一面袋子豆角和辣椒。那天晚上,我們喝了一點酒,然后,我就領著他爬上情報所的樓頂,坐在高高地四樓上,感受晚風的清爽。樓下很熱,但樓頂很涼。
我們盤腿坐在樓板上,覺得月亮離我們很近。
他說:“掛鋤了,雨也就追來了。”
他把鞋脫下來,一下一下地清除著鞋底的泥巴。
他說:“一掛鋤,她就出嫁了。那家來了拖拉機,把屯子里的道壓出了兩條車轍。”
他還沒有忘記她!
他說——那是很小的時候的事了,而我也是參與者——也是掛鋤的季節,我們三個人相約著去旱河邊撈魚,天空下著濛濛的細雨,河水里的氣泡連成了一片。他說——我們要過到河的那邊去,好像那邊的魚更多。
小表哥先背我,然后背她。
回來的時候也是一樣。
小表哥說:“她在我背上的時候,我就想,長大了,讓她給我當媳婦。”
小表哥說:“我聽見她的心跳,像打鼓一樣。”
那以后,他們就不說話了,都有了心事似的。
小表哥從口袋里掏出一條紅紗巾,輕輕地系在避雷針上,風吹來,紗巾輕輕地飄揚起來。紅紗巾,黃月亮,像詩歌一樣,是我所喜歡的意境。
小表哥說:“今天是集,上車前就買了。”
他說:“掛鋤了,她就走了。我沒有出門,但在心里送了她。”他擦了一下眼角,又說,“想給她做點事,可我又能做什么?”又說,“今天應該是她回門的日子,我一早就跑出來了。”
我的心突然很疼。
那時,我正暗戀一個女孩,她生活在距我很遠的另一個城市,但是對有愛的人來說,距離永遠是不存在的,五個小時的車程又算什么呢?半夜登車,靠在車座上昏昏欲睡,夏天很熱,冬天很冷,可是,熱也好,冷也罷,只要人在路上,心里便無限地安穩。想一想,我還是喜歡夏天的,夏天的夜晚很短,凌晨三點多一點天光就放亮了,人只要置身在光亮里,內心恐懼就不知不覺地消散了。
火車咣咣當當地響。
出了車站,穿過彎彎曲曲的街路,守住她家必經的路口,一心一意地等待。她出來了,推著一輛自行車,輕輕撩一下裙子,然后就騎上車子走了。
遠遠地看著她,內心非常知足。
太陽升起來,照在臉上很暖。折身進了一家小酒店,就著早餐喝白酒,一喝一上午。中午,她回來了,一個小時后,又走。我依然喝酒,一喝一下午。傍晚,她回來了,回來后便不再出來。于是,我知道,我該走了,我度過了對于我自己來說最有意義的一天。
還是在車站,每次火車啟程,我的眼淚就會流下來。
所以,我對小表哥說:“我懂。”
小表哥開心地笑了,說:“只有你懂。”
月亮垂直地照下來,我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就是這樣!
這么多年了,月亮垂直地照下來,我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琴弦
六舅去七叔家幫工,結果把手臂壓斷了。在醫院苦熬了一天一夜,終于保不住,做了截肢。左手沒有,小臂也少了三分之一。七叔家蓋房子,六舅幫著破木頭,去鎮子的路上,車翻了。其他人都沒事,唯獨他,險些墜落到公路橋下去,那樣的話,就不是截肢的問題了,那樣的話,要的是命!
聽到消息,趕緊往醫院跑。
一走廊的人。
和表妹有十幾年未見了,這一次又得以相見。
老了,頭發白了,臉上也有了皺紋。只有笑沒變,兩只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眼睛微微下彎,依然有娃娃的模樣。
“來了。”她說。
“嗯。”我點頭。
“我爸在里頭呢。”她側了側身。
于是,我見到了六舅,人躺在病床上,左手臂處纏著厚厚的紗布。我也看見了我七叔,苦著一張臉,陪笑在一旁。我說了一些寬慰的話,便把七叔叫到外邊,一邊吸煙,一邊了解情況。
六舅是我母親的堂弟。
我父親是七叔的堂哥。
明眼人都知道,這種關系很難處理,大家都加了幾倍的小心。
七叔家蓋房子,要破木頭,村里出了兩臺車,一臺面包拉人,一臺小貨拉木頭。別人都擠在面包車里,唯有六舅要坐到木頭上去。過公路橋的時候,因為避讓對面來車,方向盤擰大了,六舅和木頭一同被射了出去。
七叔說:“命保住了,就是萬幸。”
我感嘆了一聲。
因為六舅的事,七叔往家里跑了幾次,央求我母親,也就是他的嫂子出面,把事兒給說和說和。母親婉拒了。年歲大了,說不明白事了,另外,這理都明擺著呢,母親相信他們能處理好。
六舅住院,七叔出錢。
等一切都安頓下來,涉及到了賠償的事。
有消息傳來說,我的表妹找了婆家的一個當律師的親戚,詳細地咨詢了法律程序之后,放話回到家里,如果賠償不得當,她是可以主張法律支持的。換言之,如果七叔這邊不能滿足要求,就去法院告他。
走法律程序,這無可厚非。
可是,這消息我聽著心里很不舒服。
說實話,在這兩門親戚中,我和六舅的感情更好。小的時候,我是在姥姥家長大的,及上了中學,也常回鄉下小住,南屋北屋,東院西院。盡是在大表哥家、舅舅家,遇飯隨食,遇夜安睡,心里沒有絲毫的芥蒂。
我的這位表妹,對我也極好。
記得兩件事,讓我的少年生活有了秘密,也有了溫馨。
由于心里沒有芥蒂,所以也就少了規矩。入夜,我們這些孩子——大舅家的小哥、表妹,六舅家的表弟、表妹,一幫猴子似的,橫七豎八地擠在一鋪炕上。六舅家的表妹挨著我,她溫熱的呼吸就在我的耳邊。睡到半夜,起涼風了,我被吹醒,怔愣了半天,才查覺到自己的手竟是扣在她的胸口,反應過來了,即心驚肉跳地收手,穿上鞋跑到外面去撒尿。月亮地里,白花花一片,整個村莊像被安置在白熾燈下,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狗不吠,雞不叫,一切寧靜如水,只有我的心跳“咚咚”不停。
有了秘密,再也睡不著,側臉去看表妹,覺得她就像自己的小媳婦一樣。
又一年回家,住了幾日后準備回去,臨行的頭一天,一個人在里屋睡懶覺,恍惚間,覺得有人進來。進來后,停在那里,好久好久,像一個夢,又過度到另一個夢里。柔軟的嘴唇印在我的額頭,我聽見她喃喃地說:“喜歡你。”
之后,是極速的奔跑,以及開門聲、關門聲,以及她和大表嫂撞個滿懷的驚叫聲。
我不愿意睜開眼睛。
就這樣沉沉地睡,一睡就是幾十年。
表妹留在我心里的印象是溫婉的,善良的,羞怯的;所以,我對她并不超常的“法律”舉措產生了反感,在我的心底,我還是希望她保有少年時的無邪,遠離人間這些無聊的世事。也許我的要求過于苛刻,過于天真,但我的思維是無法抗拒的這么簡單。
“回去吧,不用惦心。”她送我到樓梯口,這樣囑咐。
“告他。”這是我想象中的聲音。
“什么時候家去。”她伏在樓梯的扶手上,問我。
“告他。”這是我想象中的聲音。
“你慢點走。”依然是她的囑咐。
“告他。”這是我想象中的聲音。
有一段日子了,我不能把這樣的兩種聲音有機地組合在一起。
虛枉
我有一個遠房的姨娘,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漂亮。大眼睛,瓜子臉,下頜微微有點尖,說話的時候一翹翹的。她梳兩條大辮子——那個時候姑娘的流行發式——油黑油黑的,陽光一映,烏亮烏亮。我小的時候,喜歡玩她的發梢,把發梢再編成小辮子,用麻繩扎上。
姨娘不許我用麻繩。
我問:為什么。
姨娘說:咱家又沒死人。
那以后,我知道,家里死了老人,女孩是要扎麻的。
姨娘天天早晨三點多就起來,去甸子上給豬打草。姨娘說:豬吃了帶露水的草,長膘;豬長膘了,到年底就能多出油,村鄰想買,也覺得合算。夏天的早上,天濛濛亮,我在迷迷糊糊的意識中,知道隔院姨娘家的門開了,緊接著,是院門開了,豬哼哼地叫上兩聲,狗也輕吠,討好似地在院子里跑兩圈,復又安靜地趴在窩門口。這一定是姨娘起床了,她要去打草了。她穿了一雙舊布鞋,去的時候是干的,等回來的時候,鞋便濕透了。
姨娘初中畢業,在村子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如果不是舅舅當隊長,她一定能當上村里的婦女主任。之所以不能當,完全是為了避嫌。姨娘是一個很要強的人,公社修國道,她是我們村的“鐵姑娘隊”的隊長,執掌著一面紅旗,在風中獵獵如熾。
她愛笑,一笑村東村西都能聽到。
就這么一個人,后來卻瘋了。
說她瘋了,其實并不可怕。她一不罵人,二人打人,三不滿街走。只做一件事,坐在家里的炕上,一雙一雙地做鞋。她不說話,七年不說一句話。她像一個關閉的盒子,鎖銹死了,誰也打不開。
姨娘瘋得原因很簡單。
她去甸子上打草,遇見了給隊里放馬的旺生。旺生三十歲了,尚未婚娶。原來,她老娘還活著,可前一年的初冬,老娘也沒了。他家在村子的中間,三間小草房,還是他爹留下來的,那房子很矮,苫房的草都已經黑了。他一個人,不怎么起火,多半和生產隊的更夫一起吃住,他倆吃炒黃豆,喝酒,晚上比著賽地放屁。
更夫年輕的時候去過關里,見的東西多,經常和旺生講女人。
他講南方的娘們兒。
“你吃過豆腐吧?”他問旺生。
“豆腐誰沒吃過。”旺生回答。
“那南邊的大閨女,一個個就跟豆腐似的。”更夫的口水幾乎流下來。
旺生閉上眼睛,頭感覺暈暈的。
想想也是,兩個光棍,晚上躺在一鋪炕上,不談女人談什么呢?
旺生原來是個心里挺干凈的人,這一回,讓更夫給污染了。
有些事情發生,是偶然,也是必然。姨娘去甸子上打豬草,忽然內急,就跑到甸子邊上的玉米地里小解,小解完了,抬頭之間看見了玉米地外邊的一雙眼睛。旺生像是傻了一樣半蹲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著姨娘的私處。姨娘從未經歷過如此的尷尬,一時間,整個人也被驚懼給僵住了。姨娘不能動,旺生卻瘋了一樣沖過來,他像豹子似的把姨娘壓在身下,幾乎不費力氣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姨娘的大腦一片空白,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來時,發現旺生還坐在田埂上,頭低在兩腿之間,一口一口地吸著旱煙。他的手一直在抖,以至抽煙的時候,幾次把煙頭觸到了鼻子上。姨娘醒悟過來,她披散著頭發撲上去,沒頭蓋臉地撕打旺生,旺生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坐著,任姨娘發泄心中的悲憤。
姨娘打累了,整個人又癱在那里。
旺生說:“我娶你。”
姨娘不能說話。
旺生說:“我投案去。”說完,猛地站起來,大步出了玉米地。
旺生到公社自首去了,他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不知為什么,姨娘說死不告他,弄得公社的人也不知所措。村里人對旺生和姨娘的事議論紛紛,對姨娘更是指手畫腳。姨娘突然就足不出戶了,她由一個愛說愛笑的姑娘變成了一個不茍言笑的“啞巴”。她把頭盤起來了,在我們那地界,頭發盤起來的女人,都是已婚女人,姨娘這么做,無疑主動告訴人家,她已經不是一個姑娘了。
她究竟要干什么呢?
七年的時間說過去就過去了。旺生刑滿釋放,頂著一個光禿禿的腦袋回來了。令旺生說死沒想的是,七年不出門的姨娘竟然到村口來接他了,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說過要娶我,你說話得算數。”
“我……”
旺生啞口無言。
姨娘和旺生的婚姻可謂是我的親族中最奇特、最怪異的了,他們沒有孩子,一輩子就兩個人,不說話,不吵架,不同床,只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就算這樣,旺生,也就是我的姨夫也感到很滿足了。1998年,姨夫患了癌癥,是姨娘一直伺候他,把他伺候到死,臨死前,他說了一句話:“下輩子我還娶你!”
姨娘沒說什么,只是用手輕輕地合閉了他的雙眼。
那以后,又是三年的時間,這三年里,姨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足不出戶,一雙一雙地做鞋,她的一生做了許多鞋,可惜,這鞋姨夫一雙也沒穿過。2001年,我的姨娘也死了,她的墳孤零零地埋在了南梁。
她在地下能見到旺生嗎?
見到他,她會說些什么?
你也許會問,姨娘既然等旺生了,為什么不同床呢?
這對于我來說,也是一個謎。
景二哥寫字
二哥景喜獻,是個書法家,幼學諸遂良,功底深得很。在九十中學當學生時,他的課桌上就置著文房四寶,筆、墨、硯、紙,一樣不少。別的同學抄筆記用鋼筆、圓珠筆,他抄筆記用毛筆,且蠅頭小楷,工工整整,不露破綻。不敢寫行書,老爺子手里有戒尺,也有話跟著:走都沒走好,還想跑?!
那時,老爺子還活著,家里規矩多。
不過,老爺子也是一個開通人,偽滿的時候,當過派出所的所長,見過世面;加之是前清的遣老遣少,一招一式,一靜一動,都透著那么一股氣勢。隨著家道中落,那氣勢薄了、小了,但一點也不影響其豐滿。鴿子蛋小,可你不能說它不是蛋!
老爺子寫得一手好字,最喜歡寫: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掛在墻上,是個警示。
二哥高中沒等畢業,就上班了。應該是接老爺子的班。老爺子在單位是電工,級別不低,這活兒二哥干不了,于是,就干些自己能干的。先是挖地溝,后來又去食堂炒菜。別的師傅炒菜,只用鐵锨上下翻炒;二哥炒菜,能炒出書法的味道,正因為如此,他的苦悶在橫平豎直中得到了消解。
說老爺子開通,是因為他允許二哥喝酒。黃昏里,一老一少鋪氈對坐,小菜二碟,酒盅兩個,邊喝邊聊。這時聊的是詩,是畫,是字,是印。高興了,老爺子就唱一段《虞美人》,唱一段《滿江紅》,唱完了,聊人生,終歸一句話: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老爺子死的那年,剛滿六十歲。他上窗臺拿東西,下來的時候就不行了,一頭栽在地上,一句話未留,走了。別人說老爺子沒留話,可二哥說留了,早就留了——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老爺子走的那天,二哥正從德惠返九臺,本想在詩人思宇家住上一日,可不知為什么,心里突然慌得很,覺得有事,說什么也要走,誰留也留不住,結果真的有事,一到門口,有鄰居就問:
“你知道信兒了?”
“什么信兒?”二哥越發懵懂。
“你爸沒了。”
“什么?”
“你爸……”鄰居忽地禁了口。
二哥說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步并做兩步,似乎要趕什么。趕什么呢?再趕也趕不上了。老爺子,沒了。
老爺子不是一個平凡人,“文革”時,全家下放到前郭爾羅斯,沒糧吃,他也不曾愁過。愁有什么用呢,用他的話說,江里有魚,甸子上有菜,泡子里有菱角,有雞頭米,老天爺還能餓死瞎家雀嗎?不能!一家人苦度難關,硬熬回城了。
在鄉下,別人家殺豬,響動都很大,唯有老爺子殺豬,幾乎沒有動靜。一根八號線,通好電,慢慢地把豬引到自己近前,給豬吃苞米,給豬撓癢癢,時機成熟了,八號線猛地一劃,豬連哼哼都來不及哼哼,放扁了。
殺豬如此,治耗子也是一樣。
有一段日子,耗子鬧得兇,幾乎把房蓋給掀了。鄰居建議下夾子、投藥,老爺子都是笑著搖頭。他不慌不忙,用八號線在屋子里盤出一套電鼠系統,然后,靜等那蠢物來犯。耗子哪知道這些,半夜里照來不誤,剛剛還上躥下跳的,老爺子一合閘,立馬躺倒一片。再來再打,有來無還,幾天時間,足足打死一推車耗子。
老爺子堪稱滅鼠大王。
二哥的身上就有老爺子這股子勁兒。他寫楷,一寫就是二十幾年,到了四十三四了,才突然寫起草書,他的草書和別人的不太一樣,怎么不一樣?行家里手不一定說得清楚,外行就更說不清楚了。飄逸,根深本不亂;厚重,漂拓水流聲。就這十四個字。再往開了說,就沒意思了。
二哥懸腕畫線,從始至終,可以畫得粗細一齊,幾乎不差分毫。去中央美院進修前,他不會畫畫,但他會畫線,一整幅的“永樂宮壁畫”,他能把每位神仙的頭、臉、手、腳、衣飾、褶皺、祥云、器物募得十分精確。用他自己的話說:“我不是畫,是在寫。”
有趣。
二哥現在當了文化系統的一個小官,官不大,應酬卻不少。他從不擺官架子,把自己當成長春市藝術家的服務員,藝術家們有什么事,只要他能辦的,一定盡力。這是他的美德。美德得以彰顯,自己的時間卻大大地被占用了,他不敢荒廢自己,身邊總帶著筆墨,一旦得閑了,就調息運氣,闃靜內心,鋪開宣紙,飽蘸香墨,認認真真地寫一個“永”。
永遠的“永”。
二哥的字,民間不多。有少時同學收藏了他一個方格本子,上邊是他的蠅頭小楷的筆記。這個本子珍貴了,可能連二哥的手里也沒有。同學把本子拿出來,于燈下把玩,他的女兒看見了,問:“爸,你看什么書呢?”
“不是書,是筆記。”
“什么筆記?”
“手抄的筆記。”
孩子好奇了,趴到近前看了又看,最后說了一句話:“騙誰呀?這是印上去的。”
撿骨灰
那一年坐在五臺山上,就想這件事。
正趕上盂蘭法會,便為阿氓添了一個名字,希望他可以早日投生。
就想這件事——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真是前世的緣份?還是我們本心如此?
阿氓是一個記者,曾就職于《新文化報》、《城市晚報》等多家媒體,愿意寫大稿子,一是可以弄出個響動,令人刮目相看;一是大稿子稿酬總會多一些,評了好稿還有獎金,有了這些錢,他就可以生活。阿氓獨身,早就離異了,有一個男孩,跟著前妻。我對阿氓的前半生了解不多,所知道的也不過上述這些,他和我的另外一個朋友——小說家袁炳發關系好,所以,我們的關系也略近一些。
但嚴格意義上講,我們還是兩個圈子里的人。
阿氓死了。
有武漢《知音》的編輯來找他組稿,他請人家吃飯,吃了飯,回去時已是半夜,被搶劫的盯上了。搶劫的是幾個毛孩子,下手狠,阿氓和他們搏斗,不想被刀扎中了要害。
阿氓死了,自然要有人幫著料理后事。
可不知為什么,平日里和他要好的幾個人,似乎不那么熱心,好像怕招惹上什么是非,吞吞吐吐,左顧右盼,只等著事情快點結束。到是幾個和他關系不咸不淡的人,此時出了頭,幫著張羅前張羅后的,直至把他送走。
田成林就是一個。
田成林,大疤瘌臉,燒的,年輕時還上班,在車間里干活,突然,乙醚著了,大家都往出跑,他也往出跑,跑兩步又跑回去,生拽出兩個發傻的人。就燒了,渾身上下扒了一層皮。他以為自己活不了了,誰知,在醫院里住了幾年,硬撿回一條命來。命是撿回來了,其他一切基本都毀了。應該說,他現在的世界是他自己重新構建的,他在這個世界里找到了平衡。可他現在的世界和過去又有什么兩樣呢?吃沒變,穿沒變,親人沒變,朋友沒變,他的心沒變。于是,他命令自己,思維也不能變——正常照鏡子,見人說話,從不避諱別人好奇的目光,盡量別嚇唬小孩子。
就這樣,他活過來了,從精神到肉體。
田成林好賭,現在不賭了,有時實在技癢,也摸兩把,但絕對適可而止。他有一個漂亮媳婦,很能持家,一個人經營一個小超市,支付著一家人的生活。這個超市不大,有三十幾米,里外兩間,貨品齊全,堪稱長春市最早的超市之一,有二十幾年的歷史了。原先由田成林經營,婚后,便由他媳婦接手了。田成林“棄商從文”,寫得一手好文章,曾一段,被圈內的朋友們封為“長春的張恨水”,因為他同時在市內的三家晚報發表連載,大大地征服了一幫讀者。他白天睡覺,晚上寫字,屬于典型的夜貓子。他為什么戒賭了?就因為他媳婦的一句話,媳婦說:“要么你賭,咱們離婚;要么戒賭,好好過日子。”
就這么簡單。
他不傻,這么好的媳婦哪兒找去,何況,還有一個花兒一樣的乖女兒。
田成林有一個小院,就在他的窗前。春天來了,他把小院收拾一新,安放了桌椅,種上了花草,專供朋友們喝茶、聊天。小院里有一棵桑樹,夏初開始結葚子,紫紫的,隨風落了一地。
這棵樹的桑葚我是吃過的,不知道阿氓吃過沒有?
阿氓死了,送去火葬場火化,火化完了之后,得有親屬收骨灰。阿氓有一個弟弟,一直忙著打點場面,不能去撿骨灰;阿氓的兒子太小,不會撿骨灰,那么,阿氓的骨灰誰去撿呢?總不能放在那里晾著。于是,田成林站出來,也不說話,只是牽了阿氓兒子的手,抱著骨灰盒進屋去了。不大一會兒,骨灰撿回來,也是一聲不響地交給阿氓的家人。
人,總是有感知的吧?
那天夜里,田成林做了一個夢,夢中看見了阿氓。
阿氓說:“大哥,我怎么報答你呢?”
田成林說:“報答啥,都好好的就行。”
是呀,都好好的就行!
夏日的黃昏里,如果你有機會走岳陽街,一定會看到一棵桑樹——那應該是長春市內僅有的一棵桑樹,是田成林從河北老家背回來的——看見桑樹,沒準兒就會看見桑樹下坐著一個滿臉疤瘌的人,喝茶水,抽卷煙,煙霧一縷一縷的,在他周邊氤氳。
這個人,應該就是田成林。
祭臺
前年的這個時候,我一個“大哥”死了,年僅四十五歲,這個“大哥”是我的同學,按年齡,他的歲數應該比我們小——印象中如此,現已不可考,考也沒有什么意義了——但卻成了我們的老大。
我曾經就讀的那個高中班,是一個大班,有八十幾人,卻只有十幾個男生,男生少,便顯得勢單,于是,幾個人自然而然走得很近。人一近了,就會發生感情,日子長了,幾個男生磕了頭,拜了把子,成了兄弟。報生辰的時候,老大搶先報的,于是,“搶”了一個老大。
我一直這么認為。
老大這個人,自小就淘氣,你越不讓他干什么,他越干什么;你想讓他干什么,他偏偏不去那么干,處處顯著他的權威性。他是一個萬事通,什么事都能講得頭頭是道,什么東西都能看出個機巧。可以說,他是一個熱心人,誰有個大事小情了,找到他,他總會盡力,就算盡不上力,也會跟著你著急想辦法。另一方面,他負責心又不怎么強,有時辦事馬馬虎虎的,讓人看著懸乎。他貪玩,四十幾歲了,依然如此,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他還好吃,對吃似乎很有研究,自己也吃得很胖,走路都有點移不開步。
說吃,有一件事。
老大曾在銀行工作,經常去外地出差。出差前,他會準備好一個罐頭瓶子,然后,生火架鍋,切好蔥、姜、蒜,備好花椒、大料,滿滿火靠 出一瓶子炸過鍋的葷油。有了這瓶葷油,不管他住多么小的旅店、招待所,都能吃上香香的一碗面條。
他就這么一個人。
幾年前,老大突然把銀行的工作辭了,自己開了一個酒店。這酒店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找一幫朋友混混了半年多。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善于管理的人,開酒店豈不是開玩笑——他想當然的勁兒又上來了,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是一個美食家,對飲食十分精通,開個酒店不是大材小用嗎?他怎么知道,真正的美食家是不開酒店的,因為美食家只管理自己的胃口,從不管理酒店,也不會管理酒店!
酒店自然是賠了。
那以后,老大一直閑在家里,可能連東山再起的念頭也沒有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一天清晨,我去上班,剛剛走到解放大路,電話就響了起來。電話是四哥打來的,他也是我的同學,四哥說,老大沒了,讓電打死了。我心里一驚,因為就在頭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蛇向我游來,游到近前,猛地一抬頭,然后就沒入水中不見了。我醒了,出了一身汗。老大屬蛇,他是來托夢的吧?
老大遭電擊的情況是這樣。
他出事那天,天正下著濛濛細雨,本不是釣魚的天氣,可他偏鬧著幾個朋友去釣魚。釣魚也罷,就穩穩當當地釣吧,他偏不,他偏要到另一個溏子里去釣,那個溏子的上空有高壓線,曾經打死過人,溏子的主人已經立了警示牌,可是,老大卻翻過護欄,把自己的生命停止在護欄的那邊。
如果他不去釣魚,如果天不下雨,如果沒有高壓線,如果他聽身邊人的勸……若干條件里只要選擇一條,結局可能都不是這樣。
但,結局就是這樣。
他一揮竿兒,便仰面躲在了地上。
老大的一生就這么結束了,我們的一生還要繼續。我們一幫同學,男男女女去老大家看望他的父母及妻子,大家都陷入在極度的悲傷中。
從老大家出來,大家商量著去吃點東西,于是,到六哥打工的狗肉館,點了菜,大家依舊說著老大的事,老大這樣,老大那樣,說著說著,話就變味了。其中,有一個女生,說話讓我莫名其妙,她和老大曾是一個系統的,是個什么主任級的,說話語速很快,像一只喳喳喳叫個不停的灰喜鵲。
她說:“他剛升職的時候,我正好也升職,我告訴他,你現在坐的辦公桌就是我坐過的。”
老大接了她的班兒?
我弄不明白。
說到房子,一個女生說,她前幾天相中了一套房子,才七十多萬,后來沒買。她馬上說:“唉呀媽呀,唉呀媽呀,多便宜呀,你咋不告訴我一聲呢,你不買我買呀。”
最后說到老大的妻子,她又說:“你看她顴骨多高啊,老大就是……“
我不知道她平時照不照鏡子,其實,她的顴骨一點也不比別人低!
老大窮得連命都沒有了,你何苦在這里一味夸耀自己呢?
我看不慣這種人這種事。
七天后,我和四哥、六哥給老大燒了一些紙,如果說這些紙真能化成錢,那祝老大在那邊活得快樂一些。
春蘭
王元濤往韓國旅居是幾年前的事。走的時候,天還熱;現在,他回來了,天卻還涼著。他樣子沒怎么變,略略彎曲的頭發,黑臉,一笑露牙,只是話比以前更少,似乎又多了幾分的成腹。依舊喝酒,大口,按照朝鮮族的規矩,轉回半個身子去。
他是個漢人。
他去韓國的原因有兩個——我這么想的——一是他想換換環境。長春這地界,有的時候壓人,壓得人氣悶。王元濤是一個耐力極強的人,心里有什么,表面不動聲色;多大的困難放他肩上,他也是笑呵呵地扛著。越是這樣的人,心里邊越苦,而他苦,又總容易被最親近的人所忽略。比如,他原來工作單位的一個老總,對手下的編輯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不許給別的雜志寫稿。這規定沒有寫在紙上,可是寫在老總的臉上了,他看見手下編輯的名字登在了別處,臉就沉沉著,他的臉像晴雨表,極度地張顯著他的情緒和意見。編輯都不許寫,何況王元濤還是一個編輯部的主任。這只是一個例子。王元濤去韓國的另外一個原因,了解他的人都再清楚不過。王元濤是漢族,可他媳婦是朝鮮族;王元濤在中國,可他媳婦在韓國,他們的孩子一天天長大了,分置兩處的家總要有個歸宿,媳婦是不能回國的,所以,王元濤只好帶著孩子去韓國。
這一去,就是好幾年。
王元濤是學政治的,畢業后分到長春市第11中學教書,據說他的學生都很喜歡他,因為他能把政治課上得生動而幽默。王元濤如果選擇教書,一定是一個好教員,可他偏偏喜歡寫作,喜歡寫小說,寫小說總得有一個寫小說的氛圍吧?于是,他通過考試,考到團省委辦的雜志當了編輯。
這一干,就是好幾年。
初來雜志社的時候,他編的是一本小刊,名字叫《環球少年》。當年,這本雜志搞了一個“全國少數民族小學生作文大賽”,旨在提高少數民族孩子的漢語水平。別的編輯抓耳撓腮,不知道去什么地方組稿,王元濤卻鎮定自若,從“總編辦”搬來一個全國的電話簿,一個省一個省地找,一個縣一個縣地查,幾天下來,幾百封信寄給全國各地,一個看似有難度的大賽被他搞得風生水起。
王元濤的身上,有許多別人看不到的能耐。
比如說,他的女兒格格,從小就在他身邊長大,他一個大男人,硬能把女兒教育得毫無性格偏失,身心健康,品學兼優。他堅持每天給女兒寫一篇日記,記錄她成長的點點滴滴,記錄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他的日記形象而生動,許多女人看了都會落淚。
比如說,他在《南方周末》上開專欄,一版一版的,寫的都是大名鼎鼎的民國人物。對于這些人物,他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觀點,真有點“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味道。這組“民國人物”是轟動一時的事,他的人氣指數也由些開始飚升。
這類悄悄地開始,一不小心就起到“轟動效應”的事實在很多。
再比如,他在韓國,是《亞洲日報》的編委,一天一篇社評,或亞洲局勢分析,或韓國政壇評述,有理有據,有節有制,有收有放,有褒有貶,且文筆干練,一般的人能做得到嗎?
好像不能。
王元濤有一個朋友,也是他的小弟,叫王國華。河北人。早年考學到東北,后便留在了北方。此人個矮,臉也黑,說話口吃,外號“小嗑巴”。王國華說話嗑巴,唱歌卻不嗑巴。他剛認識王元濤的時候,還在東北師范大學學“工商管理”,因為喜歡寫詩,便抱著吉它來編輯部投稿,自己寫詞,自己作曲,自彈自唱,唱得怎么樣先不說,就是這股闖蕩勁兒,足以讓人刮目相看。
王元濤對他刮目相看。一看,還真看出個人才。十幾年的磨煉,王國華已經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小品文大家了。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上網點擊“易小寒寫字”,那就是王國華的博客。現在,他也寫歷史小品文,一天一篇,耐讀耐品,頗可玩味。
一天一篇,僅這一點,王元濤和王國華真像!
王國華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老實,地上掉十塊錢,如果不是他的,他絕對不撿;他欠了別人什么東西,一天不還,一天就睡不好覺;他答應別人什么事,如果沒有結果,就坐臥不安……凡凡種種,莫不如是。
王元濤去韓國,國內的專欄卻還開著,稿酬一律由王國華經管。這幾年下來,零零散散的,也有兩萬余元。有一段時間,王國華要買房子,東拼西湊,就差幾萬元的事兒,可是,他一點不敢動這兩萬元的心思。其實動了也沒事,有了補上就得了唄,可是他不敢。他最害怕的就是:王元濤突然從韓國回來了,就指著這兩萬元度饑荒,可他卻把兩萬元給用了。
害怕的事就不能讓它發生。
現在,王元濤真的從韓國回來了,真的需要這兩萬塊錢在北京暫居,而王國華真的就把兩萬元錢給送去了,他心底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春天了,下雨了。
王國華站在窗前打電話。
“哥,干啥呢?”
“寫字呢。”
“我也寫呢。”
于是,兩邊嘿嘿一笑。
王國華的新書就要上市,而王元濤的新作《孔子》也要發行了,這個春天因為有了這兩件事,也變得有些韻味了。
洗澡
多年的交情了,我還是不說他的名字吧。
前些年,聽說他的家里安了一個監控器,心里大感吃驚。一個區里的小官員,家里為什么要安監控器呢?區長不過是處級干部,再往下,科級,股級,有這個必要嗎?我想,就是市長的家里也未必就一定要安裝這個東西吧?多不自由啊,干什么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一舉一動都要考慮會造成什么“后果”,真是作繭自縛。
可反過來又一想,一個人,無論干什么事,都有他的道理,他家里安裝監控器,也一定有什么不得以的原因。比如,他在司法口工作,這么多年,秉公執法,一定得罪了不少人,而這些人中,不乏社會閑散人員,出于自我保護的目的,有備無患,無可厚非;比如,他的家里一直有買賣,經營不經營的也十幾二十幾年了,應該小有積蓄,現在,沒錢的人活得安心,有錢的人反而提心吊膽,監控器對別有用心者具有威懾力,安裝一個很有必要。這么想來,對他的生活智慧也大大地敬佩起來。
屈指算來,我們相識也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來,我們一群老同學里,做什么的都有,但真正有出息的,沒有幾個。他,應該算得上一個吧。
下面,略略記述這三十年來我們之間交往的兩件事。
我們快畢業的時候,都已經是十七大八的小伙子了,對異性有了新的認識,也有了新的想法,這些想法怪怪的,既具體,又很朦朧。當時,我們班有一個大家公認長得好看的女生,頭發略黃,梳了一條長長的辮子,白凈、高挑,學習不太好,話語也不多。大家都挺喜歡她,可誰也不好意思開口,都覺得自己有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之嫌。
我們班上另有一個男生喜歡寫詩,人多少有些莽撞和浪漫,偏偏又天生善感易傷,怕被別人瞧不起。他愛上了這個女生。愛,又不敢去和人家說,便托他給女生傳遞一封情書。他是班長,在班里有一定的威信;他和女生家住的不遠,有這個便利條件。寫詩男生很信任他,把情書、情詩一股腦地交到他手里。他也轉交了,不止一次,可是,女生遲遲沒有反應。寫詩男生苦等了半個學期,沒有音訊,待新學期開端,他卻和那個女生走到一起了。
事隔多年后,此事才水落石出。
有一次,同學聚會,大家在一起說笑,那個長辮子的女生——現在不可以叫女生了,充其量是世人常說的“徐半瘋”,即“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也不禁口了,說話必笑,笑必露齒——向大家吐露了一個秘密。
她說:“你們知道嗎?那時候,他還給我寫詩呢?”
這種事大家倒是第一回聽說。
她說:“現在想想,那詩寫的挺好呢,他說,‘你是我人間的一縷春風’。”
一桌人哈哈大笑起來。
他臉紅了。
在場的寫詩男生的臉,也紅了。
這應該是他當年的詩,托他轉給她,誰知被他李代桃僵了。少年事如風,都過去了,刮起的塵埃也落了一地,想重新泛起都不存在了。只是,這詩是寫詩男生從林徽因的詩里抄借來的,他臉紅,是為了這件別人不明白的事。
林徽因的原詩應該為:你是我人間四月天。
另有一件事發生在幾年前。事情不大,也談不上耐人尋味,只是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羅列起來,可以互為佐證,讓我們能更好地去分析一個人,理解一個人。
事業穩定了,孩子也出手了,大家的時間又相對寬裕了一些,于是,聚的機會也多了起來。又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談論平時應該多多走動,聯絡感情,增進友誼,找回從前快樂的影子。說到興奮處,他突然站起來說:“家母這個月八十大壽,屆時各位一定到場,我備下薄酒素菜,我們把盞言歡。”
大家一起鼓掌,集體通過。
由此,定下一個規矩,有老人在的,過生日時一定通知大家,大家一起熱鬧熱鬧;老人不在了,自己過生日,也要通知大家,為大家創造一個聚會的機會。此案一經通過,可謂群情激昂,一輪一輪的啤酒送上來,大家喝了個一醉方休。他母親過生日,大家自然都去了,席間,他過來照應一下,便去應付那些更大的場面了。好在此為人之常情,四五十桌的客人,他又不是哪吒,能生出三頭六臂;就算他是哪吒,真有三頭六臂,恐怕也是應接不暇。
同學們本想好好喝一頓,可是,這種宴會哪是真正喝酒的場所,半個小時左右,客人已散去大半了。同學們也覺得留下來不好,便幾個人出了門,另換了一家小店暢飲去了。
時間不長,另一個同學的父親也過八十大壽,按約定,他自然要通知每一個人,大家也都或電話或信息,一一回復,一定到場,同喜同祝。他也回了一條短信:正開會,事已知,屆時到,請放心。
轉眼壽宴到了,同學們陸陸續續都到了場,唯獨少他。這種事,人家既然答應了,就不好再催,如果你催了,好像你有其他想法似的。同學雖然很希望他能來,但沒來,也只好作罷。宴會正式開始,一切形式同常,大家熱鬧了一番,興盡而歸。
他沒來參加同學老父親的八十壽宴,那他去哪兒了呢?
原來,就在同一天晚上,他們局長過生日,他們一幫中層干部把局長架到了一家大酒店里,給局長過了一個隆重的生日,至于同學父親的事,他早給忘到腦后去了。
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去年的冬天,幾個同學吃飯,喊我過去,我過去了,也看見了他,席間,他又大講特講起“經常走動”的事,我聽著十分別扭而無味,見他說得多了,便借口有事走了。其實,我心里一直有一個想法,這一生,真的不愿再見他了,這樣的人,你見他有什么意義呢?敘舊情嗎?展望未來呢?謀求合作嗎?托他辦事呢?好像都不搭界。我們原本就是兩條路上的人,只不過在幾個點上無意重合了,這是上帝的安排,與我無關,我想,今后上帝不會再做這樣的安排了,因為,我的上帝就是我自己。
一夕一逝
有一回,和大哥、老哥坐在街邊的小店喝酒,三個人互相看著,忽然都愣住了。無論歲月如何刀刻斧鑿,至少在我們三個人看來,臉上的變化無多,他還是他,我還是我;可無論如何“駐顏”有術,我們都不可抗拒地衰老了。三十年了,在這個城市里,又有幾個人的友誼可以保鮮三十年呢?
也許,這正是我們的感慨。
大哥姓景,叫景昌猷,身體有殘疾,我們戲稱他為“殘聯主席”。
大哥的祖籍是貴州安龍,祖上先為武官,因征苗,得罪了苗人,于是,遣家而走,分為幾支,隱匿于民間。大哥家的這一支,后來又出了文官,代代有狀元,及至曾祖輩,有景方昶,乃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的四位老師之一。
這也許就是大哥身上總有那么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的根源所在。
鄧友梅先生的小說《那五》里有一句話:“裝窮咱不會,裝富,那不是咱本行嘛。”
這句話,用在大哥的身上,也準。
在這個世界上,能略略解讀大哥的人不多,我也許可以算做一個。
二十年前,我剛剛結婚,諸事懵懂,家里的水、電、氣、自行車、門窗玻璃,一切的瑣碎及瑣碎,幾乎都是大哥的事。那時,我們兩家相隔不遠,僅一條斯大林大街而已,有了什么事,飛跑著就可以過到街的那邊去。往往是天長夜短的日子,陽光把大哥的身影斜斜地拉在地上,一歪,一歪的。
他諸事都急,亦諸事不急。
急也沒用!他小兒麻痹,想快也快不了。
大哥手巧,這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電視、電話、電暖氣、電吹風……帶電的除了電腦略略生疏,其他沒有不能上手修理的;照相機、手表、眼鏡、鋼筆、自行車,甚至下電路、做水暖這類大工活也不在話下,難怪他每次幫我弄完這、弄完那之后,總會說一句話:“聰明人永遠都是傻子的奴隸。”
言外之意,他聰明,我傻。其實,我才不傻呢,我要是傻的話,不和他一樣勤勉學習各種技術了。
大哥心地純善、干凈,容不下半點污垢,他要是看不慣不什么人、什么事,當面就來,完全一副嫉惡如仇的樣子。這點好,也不好,我總對他說,看人要一分為二,可他聽不進去,他有他的生存理論、處事哲學,也許,他的“理論體系”和“哲學思想”要是坍塌了,他整個人也就坍塌了。他對“惡”人以惡,對“善”人以善,可以說,這善、惡幾乎是沒有原則的。惡就惡,必將一味地惡下去,永世不得翻身;善就善,必將永遠地善下去,就算犯了錯誤,那也是小毛病而已。
說實話,這樣的想法有些天真了。
但,很真實,很可愛。
2007年的元旦,大哥的腿骨折了,住進了中日聯院。在醫院里,他是一個樂天派,躺在病床上喝酒,云山霧繞地和同病室的人聊天,很富感染力。和他鄰床的,是一個二十歲的孩子,出了車禍,右臂做了大手術。孩子涉世不深,遭此劫難,心理壓力非常之大;又十分懂事,在乎父母的感受,所以,終日話語不多,偶爾幾句話,也是安慰父母的。大哥這回有了用武之地,自動地充當起孩子及其父母的心理導師,他現身說法,以自己為例,把生活講得如天女散花,未來像七彩的朝霞,厄運如同狗屁,坎坷就連狗屁都不如了。
歸根到底一句話,拉斯普京說的:活著,并要記住!
換成大哥的話,就是:活著,活著,還是活著。
可以說,大哥的“心理輔導”是必要的,他的樂觀情緒也是有感染力的,就是這個孩子,后來手術失敗,整個右臂齊根截掉,他也沒有流露出悲觀的情緒來。
由此,大哥和他們一家結成了好朋友。
大哥沒上過學,沒上過班,卻有很深的古典文學功底,無論唐詩、宋詞、元曲,總有些篇什他可以倒背如流。喜歡背,也喜歡誦,每每酒至半酣,總要主動表演,其叱咤,其激烈,其陶醉,其流暢,如電閃雷鳴,如涓涓入川。
有一次,我帶客人去吃飯,與大哥在酒店不期而遇。于是,合二為一,兩桌并為一桌,五人變為十人,推杯換盞,好不熱鬧,客人也很快陷入到我們這種半自由半瘋張的氣氛里來。席間,大哥自然忍不住要朗誦,他斟滿一杯酒,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說:“諸位,諸位,我們為友誼而來,為友誼而干杯……“
話音未落,只聽滿酒店的服務員齊聲誦道——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斟自飲自開杯,且喜無居無愛……”
是馮夢龍“三言二拍”中的一個開篇詞。
客人愣住了。
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這家酒店大哥來的次數是不少了,這不,連服務員都被他給熏染了。
他,景昌猷,我大哥,他就是這么一個人!
老哥
又住院了,老哥的電話不斷。
在電話里,老哥說:你別著急,我那時住院,情況和你一樣。高燒、渾身出現紫癍,血小板降低,以為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其實就是病毒感冒。你的血小板不是已經上升了嗎?上升就好,就說明問題不大。
老哥說:你怎么樣了,好多了吧?別著急出院,既然來了,就好好查一查,查了,就放心了。
這院一住就是十天,老哥幾乎天天來電話。
等到出院了,他的電話依然跟著。
早晨六點多一點,他打我的手機,說:我今天去雙陽開會,你也跟著去吧,那里新開發了一個亞洲最大的溫泉,泡一泡,去去病氣。
心里很感動。
那一年,我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吉林科技報》當編務,受編輯部委托,往九臺送訂閱報紙的單子。是春寒料峭的日子,我一個人行走在早春二月的依然結冰的路上。在九臺火車站,看見一個長長的書攤,書攤上雜志齊全,尤其是詩歌刊物,幾乎一種不差。由于愛詩,便在攤前佇停,一本一本地翻看那些美麗的詩行。書攤后邊的那個漢子,就是老哥,他看我對詩歌如此癡迷,便笑著說:喜歡看,拿去吧,隨便拿。
怎么能拿呢?
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對他慷慨的感激。
有了這樣溫暖的開端,兩個人便聊了起來,誰知越聊越投機,竟有相見恨晚之感。天近中午,老哥不讓我走,讓我給他看攤子,他一溜小跑地去了大市場。不一會兒,又折回來,懷里抱著一瓶酒,手里捧著一只紅彤彤、油汪汪的燒雞,笑呵呵地放在我面前。
那個中午,我們都醉了。
那以后,老哥的家幾乎成了我的“行營”,有事沒事就往九臺跑。那時,老哥還吸煙,黃昏的時候,我們就坐在稻田埂上,一邊吸煙,一邊看落日。他總說,我們要是兩個稻草人就好了。我不明白此話的意思。他又說:如果是稻草人,就什么都不用想了。說話間,一只麻雀從遠處飛來,落在稻田里稻草人的手臂上,夕陽把它們的影子又投在稻穗上,風吹來,影子一歪一歪的,迷茫而又憂傷。
晚上,我們坐在炕頭喝酒,吃老娘炒的圓蔥和土豆片。那時,他家二哥正在市場賣酒,我們就趁二哥不注意,偷二哥的酒喝。用水舀子滿滿舀一舀子酒,然后往里兌一舀子涼水。我倆喝得很香。市場上的人都罵二哥,說他往酒里兌水,傷天害理壞良心。二哥很生氣,回到家一桶一桶地檢查,我和老哥不敢吱聲,悄悄地溜出屋去,往別的朋友家避難去了。
那一年,九臺電大的一個女生愛上了我,我們很快糾纏在一起。那時,我在長春已經有了戀人,只是家人不同意,我們的事情一直不明不白地拖著。我和那個女生的曖昧關系引起了老哥的注意,他把我找到僻靜處談話。他說話很直接,問我:你能為人家負責嗎?我啞口無言。當天,我用自行車馱著那個女生去小南山,在向陰的山坡上和她說明了情況;女生很驚愕,突然就哭了,瘋了一樣奔下山去。
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聽說,她去老哥家找過我,想要我的地址,被老哥委婉地回絕了。
老哥的老娘,也是我的老娘,對我很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總會給我留一些,咸肉、果、柿子、洋姑娘……有的時候都爛了,也不許老哥動。老哥談過一次戀愛,對方家在外地,那女孩來看老哥,當天不能回去,就住在老哥家。老哥的屋里只有一鋪炕,怎么住呢?老娘安排得好,女孩住炕頭,老娘挨著她,挨著老娘的是我,炕梢是老哥,離女孩的距離最遠。
那時年輕,加之喝酒,睡覺愛懵懂。睡到半夜,起來撒尿,撒完了,鉆回被窩接著睡。睡到早晨,猛地睜開眼睛,才知道睡錯了。原來在老娘的這邊,起夜回來,睡到了老娘這邊,老娘抱著我,一直到天亮。
我問老娘:要是老哥睡錯了呢。
老娘笑了,張開沒牙的嘴,說:給他打回去。
我也笑了。
那一年,老娘突然去世了,我事后才知道消息,心里難受得跟什么似的,情不自禁地去了九臺老哥家。老哥的屋子里沒了老娘,顯得空蕩蕩的。老哥從柜蓋上拿下來一包年糕,對我說:老娘給你留的。
我看那年糕,已經發霉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落下來。
也許和老哥熟悉了,像親兄弟一樣,所以,從未想過要寫他,去年年末的時候,寫了一個《龍卷風》,講他小時候的事;今天,突發感慨,又寫下這一段段的文字,即將放下筆的時候,我給老哥打電話,問他:老娘走多少年了?
他說: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這二十年,我們又歷經了多少歡樂和悲傷啊?!
老哥叫黃秀林,筆名思宇,是一個寄居在都市里的“農民詩人”。
初秋
1982年,我預考沒通過,準備提前離校了。那時有預考,通過預考,就等于拿到了高考通行證;沒通過,那就連參加高考的資格也沒有了。心里很難過,恨自己平時太貪玩,沒有好好學習。又一想,也不怪自己,數學那玩意太難了,根本學不會,預考能打三十多分,已經相當不錯了。一個人跑到伊通河邊,把書本一股腦地倒入河水里,只留下一個文具盒,在書包里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
是下午,陽光懶懶地照著。
想起那個姓丁的女孩,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信中委婉地拒絕了我的求愛,并勸慰我放寬心態,準備重讀,爭取考上大學,給自己奔個好前程。我把那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從中并未發現一點溫情,沒有溫情,也就沒了希望,鼻子一酸,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身后響起了腳步聲,急忙拭淚,回頭去看。
是四哥。
他手里拿著一包不帶嘴的“蝶花”煙,一聲不響地站在我身后。
他把手往前伸了伸,我順勢接過那煙,一根接一根地吸起來。伊通河水緩緩地流淌,河的那岸傳來歸鳥的啼鳴。四哥在我身邊坐下,也抽出一支煙,陪著我噴云吐霧。我們不說話,只看著太陽一點點地西移,終于變成大大的蛋黃,把周邊的晚霞染得色彩繽紛。
“不考了?”四哥問。
“不考了。”
“你爸不打折你的腿?”四哥不無擔心。
“他打我,我就跑,反正不考了。”不知為什么,眼淚又落下來。
“跑,往哪跑?”
“我出去找活干。”
四哥不再說什么,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走出很遠,對我喊:“上我家去吧,該吃飯了。”
夜幕籠來,水流的聲音突然變得怪異。頭頂有烏鴉在叫,好像催促我離開。
四哥就是這樣,干什么都不緊不慢,不聲不響的。
我要回家,不想吃飯,四哥想了想,點點頭,他不讓我走,讓我等一會兒,他回家取了兩本書給我,讓我閑時讀。那兩本書是馮夢龍的《警世通言》,我借了幾回,他都沒舍得。這回慷慨了,只是書皮又重新包了一遍。他的書不多,每一本都愛不釋手。
我回家了,果然惹得父親震怒。他是“老北航”的高材生,學的是飛機發動機專業,一堵白墻,他能畫十米直線,用卡盡量,不歪不斜。數理化對于他,屬于一碟小菜;可對于我,卻是啃不動的牛排。他讓我和他比,如何能比呢。他發火,我不吱聲,咬緊牙關死守一個念頭,就是不考了。
在家混了半個月,每天看馮氏小說,父親罵我玩物喪志,不學無術,天生一個二流子。我被罵激了,收拾一個包,離家出走了。我去市政工程處的工地,找了一個筑路的活,一天干十二個小時,中間休息三次。休息了,我就看《警世通言》,小說的情節可以緩解關節的酸痛。
轉眼秋天了,雨也變得多起來。
下雨沒法干活,工地暫時放了幾天假。
我去找四哥,還書,也想知道他高考考得怎么樣。四哥還是老樣子,穿著挎籃背心,正蹲在家門口劈柈子,見我來了,便放下斧頭,讓我進屋。我和四哥雖然同歲,但他已經喝了幾年茶了,最便宜的花茶,喝起來卻很香。他給我倒茶,示意我在炕沿上坐下。四哥也落榜了,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們一個大班,只有兩三個同學考走了,其他人和我一樣,等于全軍覆滅了。
四哥說:“我想去看看岑秋。”
岑秋也是我們同學,細單的個兒,蘋果臉,大眼睛。
四哥說:“她要當個體戶。”
我點點頭。
雖然入秋了,天氣還很熱。四哥騎著自行車,馱著我直奔岑秋的家,岑秋的家在北八道街,地房,十分陰暗。四哥進屋了,我站在外邊等。我知道他們在談戀愛,不好意思占用他們少有的單獨在一起的時間。開始的時候,屋里沒有動靜,我想,他們一定在親嘴呢,想到這里,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往姓丁的女生家的方向望望。大約過了二十分鐘,聽見四哥和岑秋在爭執。
岑秋說:“大學是不想考了,我鐵定了去倒服裝。”
四哥說:“你干嘛不接班兒,你不是能接班嗎?”
“上班啥意思,一天到晚把個死身子,掙踢不倒的幾個錢。”岑秋很固執。
四哥說:“我得接班,我不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過日子……”岑秋笑了。
岑秋是個倔犟的女孩,對四哥的要求也簡單,一起干個體,就處;不然,就黃。各走各的路,誰也別耽誤誰。
四哥不再說什么,從屋子里退出來。
回去的路上,四哥什么也不說,到家了,他突然笑了,露一口潔白的牙。他說:“我親她了。”
我眼睛一亮,問:“親嘴了?”
四哥搖搖頭,說:“額頭,這兒,她額頭真大呀。”
我笑了。笑是笑了,心里有點苦。
我想,四哥也一樣吧,不管怎么說,他失戀了。
……
生活總有它固定的軌跡,運行開了,想變都難。岑秋發財了,二十幾年下來,已是千萬富婆了。她一直不結婚,也不和四哥聯系。四哥接了父親的班,工作似乎穩定了,但這種穩定也就持續了七八年,他也下崗了。岑秋突然給他打電話,要給他一筆錢,讓他做買賣,四哥拒絕了。岑秋問他為什么,他只說了一句話:“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是哪回事呢?
四哥說:“說不清楚,反正不是那么回事。”
說這話的時候,是2009年的初秋,我們站在伊通河邊,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伊通河的水已經干了,但歸鳥的啼鳴還是那么熟悉。
Z
本來想在Z的后面加一個“君”,思來慮去,覺得不妥,這里的“君”雖不代表“君子”,只是對人的一個尊稱,但用他身上,也十分過分了。前幾天,我和大哥景昌猷在一起小坐,他說,Z又進了監獄,而且這一次判得很重,怕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了。聽了他的話,心內充滿嘆息。
我原來并不認識Z,后來,是經過他愛人的介紹,才熟識的。
80年代末期,我陪一位老師往遼寧講學,由此,認識了Z的愛人。那時,他們還沒有結婚,正處于熱戀之中。因為我來自她對象的老家,所以,她對我格外地高看一眼。因為這層關系,曾一度我們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她來長春,我們聯絡上了,也就結識了Z。
Z長得很有特點,大分頭,長臉,厚嘴唇,目大無神。個子好像也不矮,說話甕聲甕氣的。
好像我們認識不久,Z就結婚了,他們在建設街附近租了一個小屋,過起了簡樸的日子。初看Z,應該是憨厚樸實的,雖有小聰明,但并不傷人。誰知,僅僅兩三年的功夫,他整個人都變了。他有機會買一個二手房子,手里差三千元錢,便向另外一個朋友借(Z是我介紹給長春的一幫朋友的,所以,我對此事應負連帶責任,所謂交友不慎,貽害無窮),朋友當時投身商海,身上總有一些余錢,他張口了,不能不借,就慷慨地借了他三千。不料想,借期已滿,Z卻毫無還款計劃,并且言語生硬,竟做放賴之舉。這是他于我、我們交惡的開始。
那以后,便不大聯系了。
又兩三年,Z和愛人也離婚了,一個人在外面游蕩。
陸陸續續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和一個開小飯店的女人在一起搭伙,基本上靠女人的經營收入維持生活。那個女人的家離城區很遠,他為了找到這個女人,竟然步行幾十里路。他這么急找這個女人干什么呢?是愛情的力量,還是要找一些錢花?這就不得而知了。不久,又聽說他的文聯的一位老師合伙開白灰廠,生產什么新涂料,那位老師集資10萬元,交給他全權經營,誰知,廠子沒開起來,錢也不翼而飛了。
Z準備離開這個城市了。
好像不離開也不行了,他在這個城市什么也干不成了。
臨行前,他設法弄了一些錢,弄這些錢的目的只有一個,離家在外,總要有一些船資吧。
他的伎倆很高明。
他如果想找誰,必先打電話到對方的單位,確認此人不在,便匆匆地趕過去。他坐在此人的辦公室里,焦慮,嘆息,來回踱步,一再追問此人的同事,他要找的人什么時候能回來。
同事問:“您找他有事?”
“有急事。”
緊接著,他的臉便苦下來,眼淚也快落下來了。他父親病重,他要趕回去探望,但是手邊一點錢也沒有,想找朋友借一點。
同事見他如此著急,便動了惻隱之心,主動拿出幾百塊錢,讓他先用著。
他千恩萬謝,自此“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他要找的人不知此事,同事又不好意思提及,事態的發展可想而知。
Z離開了長春,去北京發展了,他辦了一個廣告公司,網羅幾個人,四處拉廣告,大家干了半年多,不但沒有掙到錢,反而欠了一屁股債。公司眼看著要黃了,Z卻趁著大家不注意,把公司唯一的一部傳真電話偷走了——在這個公司里,這部電話是最值錢的東西了。
Z的愛人,也就是我在遼寧認識的那位朋友,本來是一個十分優秀的詩人,自從和Z離婚后,她似乎再也沒有寫過詩。想想也是,Z走了,把孩子留給她一個人,她除了勤勉地工作,哪里還有寫詩的激情呢!她一心在工作上,還真做出了驕人的成績,現在是某區教育部門的中層干部,主管一個科室的業務,很受大家的重視。Z的孩子也長大了,應該讀大學了,這一切,都是Z不能預見的吧?
說實話,我很同情Z。最初的他,也一定是想把生活過好,誰知,一不小心走到邪路上去了,并且一發不可收拾,他一定是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以至不能自拔。如果在最困難的時候,他能咬牙挺過來,或者,換一個思維方式來面對一切、正視一切,他的道路也不至于彎曲到這等地步。
真是應了那句話:人間正道是滄桑。
有時想到Z,我的內心很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