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杜光輝,迄今有約550余萬字文學作品在公開報刊上發表,并有200萬字的新聞、社會紀實、經濟理論、時評類文章問世,共計750萬字。有4部長篇小說出版(發表):《大車幫》、《可可西里狼》、《涌動的漿糊》、《闖海南》;1部散文集《浪跡巴山》出版;發表中篇小說53部、短篇小說37部、散文隨筆若干。曾獲《中篇小說選刊》2000-2001年“優秀中篇小說獎”、“上海長中篇優秀作品大獎”、“全國首屆環境文學優秀作品獎”、“遼寧省期刊優秀作品獎”、“全國鐵路文學獎”“海南雙年文學獎”等23次文學創作獎、中篇小說《陳皮理氣》入選2008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洗車場》入選2009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大車幫》入選2012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可可西里狼》、《適天石》被評為中國作家協會2009年、2011重點扶植作品。
有29部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報告文學選刊》、《新華月報》轉載。20部作品選編成作品集。《可可西里狼》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并被澳大利亞國家圖書館收藏。文學評論家認為,《可可西里狼》為我國環保文學的重要作品。
1991年出席第四屆全國青年作家會議、2011年參加全國第八屆作家代表大會。
現擔任中國環境文學委員會委員、海南作家協會副主席、海南省優秀專家、瓊州學院文學研究基地主任、教授。
二十年前,在路遙去世的第二天,我拖家帶口離開了秦地,跨過海峽,踏上海島。二十年里,我在這個島嶼上,經歷了貧窮、卑賤、饑餓、干渴、日曬、雨淋、臺風、屈辱、困惑、迷茫、陷阱、欺騙的考驗,幾乎倒斃在南中國海島的椰子樹下;同時又經受了愛情、友誼、真誠、援助、奮斗、自強、掙扎、策略、機遇、成功。我踉踉蹌蹌卻又堅定不移地掙扎著,有時腳步踏實端正,有時腳步飄忽走樣,所幸的是沒有停步,一直朝著理想地抵近。在荒蕪的曠野中尋找自己的精神棲息地,頑強地對抗著堅硬的現實,掙扎在文學的道路上,從一個四處找工作的盲流到國家一級作家、大學教授,付出了多少艱辛困苦,飽嘗了多少甜酸苦辣。其中滋味,可能唯有自己知道。
闖蕩海南:理智還是孟浪
一直到現在,我都認為人們在處理事情中,都不可能十分理智和清醒。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我突然放棄內地工作的優越條件,舉家帶口奔赴海南,開始另一種闖蕩生活。
那個時期,是我文學創作歷程中非常重要的階段。我發表了成名作中篇小說《車幫》、《醫道》、短篇小說《浪灘的女人》,中篇報告文學《困境的共和國鐵路》,出版了散文集《浪集巴山》,參加了全國第四屆青年作家代表大會。作家王吉成評價我的創作時說:“從《車幫》到《黃幡》(中篇小說),我們不難看出,陜西文壇出現了大手筆!”作家張敏驚呼:“陜北出了個高建群,關中出了個楊爭光,陜南出了個杜光輝。”
對我放棄舒適的鐵路工作,舉家闖蕩海南,文壇有各種說法。陳忠實認為:“有人告訴我杜光輝攜家帶口去了海南。我沒有惋惜是出于我對創作的理解,一個年青而又敏銳的作家進入一方陌生之地,感受會更新鮮更強烈。況且沿海是中國經濟最先活躍的地區,當代生活的矛盾和人的心理秩序的變化,更易捕捉。”
遼寧省作協副主席劉元舉卻認為:“就在他的寫作出現一片曙光時,他卻告別了黃土地,毅然去闖蕩海南。我一直認為這是重大失誤,深知他是多么的不適應海南,他與海南的氛圍格格不入。因而很為他惋惜,他不該中輟正在狀態的寫作呀。假設他當初不去海南,安心從事專業創作的話;那么,他的青藏高原、他的可可西里恐怕早就問世了,當然還會有更多的沉實厚重的作品。他無需再充填海南生活,夠寫一輩子的。”
上世紀90年代初期,日夜拼命地寫作使我的身體狀況十分糟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三百天都是靠吃中藥熬日子,行走不到200米就要休息。恰巧那個時期,陜西連續死作家,鄒志安的去世、賈平凹常年住在醫院,很多作家驚呼:陜西到了死作家的年代!同時,我也感覺到,安康山區的生活,極大地限制我的視野,禁錮我的思想,限制我的行為,心底深處涌動著一種對傳統體制的反叛情緒。于是,幾乎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在決定自己一生命運的重大舉措時,我似乎很孟浪地變賣家產,帶領全家登上了南行的火車。
當我乘輪渡跨過瓊州海峽,站在屬于海南島的土地上,別人都爭先恐后地擁擠到出港口,我卻轉過身子,望著海峽的對岸,望著陜西的方向,視野中除了大海和幾艘打魚船,什么都看不見。這個時候,我突然留戀旱澇保收的鐵飯碗了,留戀鐵路單位給我安排的優越創作條件,留戀安康江北的那套住宅。不知道登上海島后,將有什么前程,自己和一家人能不能在海島生存下去,自己能不能在海島繼續堅持文學創作?
這種思慮和心境,在后來創作的長篇小說《闖海人》中,我做了這樣的描寫:“上岸以后,沒有像人們那樣朝出港口跑,而是站在碼頭上,凝重地望著海峽,收入眼底的全是藍色的大海和雪色的海浪。幾只在海面上翱翔的鳥,鳥是銀灰色。目光的遠方,有早起的漁船,緩慢地游走,感覺是在夢境中飄游。蔚藍色的天空和墨藍色的海水在視線的盡頭匯聚在一起,把家鄉隔到了視線盡頭,什么也看不到。此時此刻,他覺得腳下飄動,好像還站在輪船上,沒有站在陸地上的踏實感,仿佛身臨一種很飄浮的境地,像在夢中,也像在現實中。”
在談到闖海人的心理感覺時,陜西作家和谷曾經寫道:踏上海島的土地,感覺腳踏在浮萍上,沒有黃土高原那種踏實、安全的感覺,感覺隨時就要掉到海里,被海水淹死!
當時,中國正在熱播《北京人在紐約》,其中有句這樣的話:你想讓他升天堂,就讓他到紐約;你想讓他入地獄,也讓他到紐約。如果把這句話的語境換到海南,可以說:你想要他升天堂,就讓他到海南;你想讓他入地獄,也讓他到海南。一百個人有一百個闖蕩海南的經歷,每個人闖蕩海南的經歷都可以寫一部長篇巨著。但是,像我這樣從踏上海島的第一步,就從浮萍上墜入海水,飽嘗了海水的苦澀,差點被大海的狂風巨浪淹沒,還是不多見的。
被房東趕出來的日子
當時的海南,經濟處于嚴重的瘋狂狀態,每天都有從世界各地匯往海南的資金,幾乎都是論億論千萬計算。我腰包里揣的那點靠微薄工資積攢的那點錢,沒用多長時間就告罄了。
我們一家不得不從簡陋的招待所搬到出租屋里,又不得不把孩子托人送回內地。我白天騎著單車冒著接近赤道的太陽的酷熱,到處找工作,晚上回到住宿的地方,在從陜西帶來的臺燈下,埋頭寫作。要寫作就要有桌子,房東只提供了一張床,我買了張桌子,最后連吃飯錢都沒有,一天只能吃一碗二元錢的湯粉。
若干年后,劉元舉到海南看望我,聽說了我那段時間的遭遇,在文章寫道:“杜光輝在海南曾經一貧如洗,流浪街頭,他和小鄭(杜光輝的妻子)在一天只有兩碗湯面條時,小鄭還要把稠的撥到他碗里。因為,他夜里還要寫作。”
盡管一天只吃一碗湯面,但錢還是花完了。當我們被房東趕出來的時候,幾個一塊闖海南的安康朋友,推著單車把我們接走了。我住在畢志林(和我同是安康鐵路分局的人)的宿舍里,他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公司當辦公室主任。他的宿舍是廁所改造的,床下邊是蹲式便池。他們把男廁所改造成宿舍,支了兩張床。女廁所分成兩半,一半為男,一半為女。睡覺的時候,畢志林和司機擠一張床,讓我獨自睡一張床。我過意不去,要和司機擠,畢志林說十個作家十個神經衰弱,讓你一個人睡一張床,你都睡不著,要是要你兩個人擠一張床,更睡不著。
畢志林讓我住在他們公司,不敢讓他們老總知道,我必須在公司上班前半個小時離開公司。傍晚,他們公司的人不下班,我就不敢回去。我看著手表,一直到六點以后,我才像賊樣地鉆進電梯,升到他們公司那一層,再像老鼠樣地鉆出來,探頭縮腦地看他們老總下班沒有。如果他們老總下班了,畢志林就會大聲說:光輝,沒事!如果他們老總還沒有下班,畢志林就格外注意電梯的出口,看到我從電梯里出來,就給我使眼色打手勢,我急忙拐進樓梯,跑到樓下。
畢志林的工資只有260塊錢,按當時的伙食標準,連吃飯錢都不夠。我住在他的公司里,晚飯就和他一塊吃。我們弄了個電爐子,到菜市場買一把青菜,一把掛面,兩個雞蛋,用鹽面、醬油、辣椒、醋一調,就是一頓飯。天天如此,看見掛面青菜就惡心,又沒有錢改善伙食。和我們一塊闖蕩海南的還有一個姓王的同事,他的電子技術在全分局都是大拿,到了海南就被美國工業村看中,一個月3000塊錢工資,還管吃管住。我愛人被他安排到女工宿舍,和他們這些高級管理人員一塊吃四菜一湯。周末下午,王工就帶上我愛人,一塊過來看我和畢志林,王工見我們生活如此清貧,就到大英村請我們吃飯,點的全是大魚大肉類的東西。以致好多年以后,有專家說大魚大肉吃多了,會增加膽固醇,對身體有害處。我看到這些文章就罵:放他媽的狗屁,那些一個月難得吃次肉的民工盲流,肚皮薄得像紙一樣沒有一點油水,哪來的膽固醇?
王工請我們在一家四川人開的飯館里吃過飯,上洗手間的時候,見里面掛了很多臘肉,就拿了幾條藏在衣服里面,啥話不說就朝外邊走。一直走到我們住的地方,才從衣服里取出臘肉,把里面的襯衣都弄得很油膩。他對我和畢志林說,你們以后下面條的時候,把臘肉燒上一點,多少有點油水,起碼不會營養不良。
我看著臘肉,看著畢志林、王工,眼睛里流出了淚水,真是饑寒出盜賊,為了生存下去,竟干起梁上君子的勾當。王工圖啥,人家每個月有3000塊錢的工資,每頓有四菜一湯,還不是為了幫我們?世上還有比這更寶貴的情誼?
到酒店衛生間喝免費的自來水
白天,我騎著破爛的單車,奔波在海口市找工作,頭頂太陽,忍受酷熱的煎熬。中午,所有的公司、單位都要午休,我就靠在椰子樹下,熬煎未來的前途。跑了大半天,身上的水分大都變成汗水流出來,又被太陽蒸發。身上缺了水分,嘴里干渴,嗓子冒火。到處都是賣礦泉水的,兩元一瓶。我只能看著賣礦泉水的冰柜,一下一下地朝肚子里咽唾沫,唾沫都是稠的,好半天咽不下一口。兩塊錢可以買一碗湯粉,能支撐我在海南多堅持一天。如果買了礦泉水,是多么劃不來的事情。但是,干渴難忍,生理急需水分的補充。終于,我想到了大酒店的衛生間有洗手用的自來水。就把自行車停在酒店門口,裝成解手的樣子,跑到酒店衛生間喝水。若干年以后,我在創作《闖海人》時,把自己這段真實經歷寫了進去:
東湖大酒店真好,一進酒店就被空調制造的涼爽猛地一激,精神和肉體都為之一振,禁不住長長吸口氣,有意放慢腳步,充分享受星級酒店里的涼爽。他走進洗手間,鉆進方格里,坐在馬桶上,沒有東西可供排泄,只是享受外邊享受不上的清爽和涼快。這里的感覺太好了,坐在馬桶上,被清涼的空氣淹沒,周身上下都沒有一點燥熱,頭不昏了,眼睛不模糊了,力氣又回歸了,似乎能聽見身上幸福的呻吟。多么想永遠地坐在這里,再不到馬路邊的椰子樹下忍受酷熱。為了讓站在格板外邊的服務員認為自己真的在解手,就裝成用力排泄的樣子,吭哧有聲。坐了五六分鐘,又覺得不能再繼續坐下去了。就站起來,系好褲帶后還把便池用水沖了一下。
他站在洗手臺邊,水龍頭是感應的。手伸過去水就自動流出來,手縮回來水就自動停止。他洗了手,又洗臉。自來水捂到臉上,臉上就有了涼冽的感覺,通過面部神經,傳輸到全身各部,傳輸到大腦,全身都感到無法形容的舒服。他又捧起一捧水,捂到臉上的時候沒有馬上離開,有意讓手里的水流到嘴里。哇——舒服極了,水一到嘴里,嘴里就有了涼冽,干渴立即消失大半,全身神經和器官由于干渴帶來的不適也隨著這口水而潰退。這時候,他覺得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就是東湖大酒店洗手間的自來水了。真好,嘩嘩地從龍頭里流出來,清澈無比的液體,消除了自己身上的所有不適,給自己帶來如此美輪美奐的享受。他真想盡情地喝上一陣,把身上的干渴徹底消滅了再離開這里。就在他又捧起自來水朝嘴里送的時候,服務員走過來,拿著毛刷在他的襯衣上介有其事地刷了幾下,眼睛不停地給他示意,讓他看洗手臺上的盤子。盤子里裝著不少的人民幣,大到百元,小到五元,還有美金、港幣、馬克類。在服務員的目光睽睽下,他再不能裝洗臉喝水了,心里卻在感慨:兄弟,我要是有給你小費的錢,何必跑到這里偷水喝哩?
水不能再喝了,他的自尊催促他必須馬上離開這里。但是,僅僅靠一口水無論如何也消滅不了身上的干渴。服務員見他沒有朝碟子里放錢,就停止了給他獻的殷勤,目光里還有了鄙視。盡管沒有喝上水,但他知道大酒店洗手間是海南唯一免費吃喝的地方。從東湖大酒店出來,隔壁就是海口賓館,他又裝成住宿的客人走進去,徑直朝洗手間走去。太好了,這個酒店的洗手間沒有服務員。他就沒有必要再朝便桶上坐著裝解手了,直接走到洗手臺前,把水捧起來就喝,一口氣喝了二十多下才停下來,喘了幾口氣又接著喝,直到身上的干渴之火徹底撲滅了,肚子鼓脹了,才停下來,用手抹下嘴唇,得意地走出洗手間,一邊走一邊在心里說:“這個經驗應該推廣給所有需要喝水的人知道。”出了酒店,禁不住仰天長嘆:一個作家混得不如廁所收小費的!
從那以后,我記熟了哪家酒店的洗手間沒有收小費的,哪家酒店的洗手間有收小費的,避實就虛,少了許多尷尬。只要嘴里一感到干渴,就跑到酒店的衛生間把問題徹底解決了才出來。
被公司像轟蒼蠅似地轟出來
我一直沒有找到工作,上天偏偏為難我,工作的機會本來就不多,自己又想維護作家的面子,不肯低三下四地給人家說好話。加上耳鳴,人家說三我道四,竟然多半年沒有找到工作。我在長篇小說〈闖海人〉中,把自己當年找工作的經歷,幾乎原本不動地寫到小說里:
又是一個暴風雨天氣。海南到了暴風雨季節,就是天晴得萬里無云,抽支煙功夫就會烏云密布,雷鳴電閃,狂風大作,下起傾盆大雨。杜泓伯(我曾經用過的筆名)騎著自行車,披著塑料布,背的挎包里裝有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證、幾本省級獲獎證書、代表作,按照招聘廣告上的地址,順著濱海大道朝秀英碼頭方向騎去。朝一家小區拐去的道路還沒有修好,車輪上粘的全是泥巴。海南的紅泥巴像膠樣,涂在車輪上怎么都弄不下來。剛把車輪弄干凈,推不上幾步又粘上,把車輪和擋泥板之間的空隙都塞滿了。車子推不動,只好扛在肩上走。這段路有一里多長,腳下坑坑洼洼全是泥濘,扛著粘滿泥巴的車子走不穩,連著摔了幾個跟頭,掙扎到人家公司門口,身上沾滿了紅泥巴,幾處傷口還流著血,和紅泥巴混在一起,不知道是泥巴還是鮮血。
公司設在一棟別墅里,他站在公司門口,看著自己滿身的泥巴,不好意思進去,只是探著頭朝里面張望。
一個從公司出來的人看見他,問:“你是干什么的?”杜泓伯趕忙給人家躬了下身子,謙卑地說:“我看報紙上登有貴公司的招聘廣告,前來應聘的。”人家朝門外邊指了一下,說:“你站在外邊等著,我讓管人事的經理出來和你談。”顯然,人家也不愿意他滿身泥巴地走進公司。杜泓伯趕忙朝門口退去,等了好大一會兒功夫,才看見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走出來。他估計這個女人就是管人事的經理,想走過去迎接人家,又怕人家嫌自己身上骯臟,只好站在原地給人家躬了下身子。人家走到離他三四米遠的地方就停下腳步,問:“你是來應聘的?”
“是的,是的!”杜泓伯趕忙給人家哈了幾下腰,把手在褲子上擦了,從挎包里取出中國作協會員證書、獲獎證書、代表作,雙手捧給人家。“這是什么?”人家沒有接,還朝后邊退了一步,生怕他挨上自己的身子。“這是我的中國作協會員證書、作品獲獎證書、代表作。”杜泓伯更是恭敬地回答。“你是作家?”人事部經理驚奇地問。“浪得虛名,浪得虛名!”他文縐縐地給人家謙虛了幾句,見人家對作家很感驚奇,心里就燃起一點希望的火苗。“去,去,作家來湊什么熱鬧?作家不去找作家協會,跑到公司來干什么?公司是賺錢的,作家寫文章能給公司賺錢?”人家哄蒼蠅樣地對著他擺了下手,轉身就走進去,順手把房門關了。
杜泓伯望著關閉的門,心里剛剛燃起的火苗熄滅了,又一次泛起失望,還有被侮辱的憤怒。自從他被批準成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以后,就覺得自己頭上有了一道炫目的光環,走到哪里照到哪里,自豪到哪里,走到哪里都被人尊敬。這個女人竟然不把作家當回事,還把作家看成像蒼蠅、蟑螂、老鼠、蚊子、性病、麻風病那樣厭惡。越想越覺得窩囊,可憐、失落、無可奈何。他在人家公司門口站了一會兒,只得轉過身子,又把自行車扛到肩上,一步一步地朝回掙扎。他想著上島這些日子的艱難,想著找工作的苦楚,想著未來的飄渺,越想越難受,越想越痛苦,眼淚控制不住地滾流下來,和雨水混到一起,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走出去一百多步的時候,腳下一滑,又摔倒在地上,沉重的自行車還壓在身上,他掙扎著爬起來,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淚,突然轉過身子,對著那個公司的方向,用陜西人最粗野的話吼罵了一句:“驢日你先人!”盡管他覺得拼盡了全身力氣,但在更雄渾更壯闊更宏大的暴風雨里,顯得還是虛弱,渺小。罵過之后,又覺得好笑,周圍沒一個人,對著暴風雨有什么可罵的,費了自己的力氣人家又聽不見,徒勞無功,覺得自己竟成了魯迅筆下的阿Q。
還有一次,我推開一個小公司老總的辦公室門,看到老總正在和一個女孩子調情,女孩子坐在老總的大腿上,老總的手在女孩子胸部撫摸。老總看見我進來,立即放開女孩子,扳著臉問我:你找我干什么?我說:我是求職的,看到你們公司招聘人員,來試試自己的運氣。說著,又急忙恭敬地把自己的資料、作品、獲獎證書,雙手捧給人家。老總用眼睛掃了一下,不耐煩地說:你直接說你有什么特長?我看了人家的臉色,感覺很不好,在人家情緒不好的時候求人家,十有八九要碰壁,但還是硬著頭皮說:我是作家,想為貴公司效力!人家馬上把我放在他面前的那堆資料朝我跟前一推說:我們公司不需要作家;你是作家不到作家協會找工作,跑到我們公司來湊什么熱鬧,專業不對口!去,去,我正忙著哩!
我只好收起資料,裝進挎包,失望地走出人家的辦公室。走出門口的時候,我聽見人家對著我背影說:道顛!在海南闖蕩了幾個月,知道道顛是神經病的意思。
在和谷辦的雜志那里拿到第一筆稿費
我在上島前,就聽說陜西作家和谷也到了海南。但是,我與和谷是只知其名,不曾謀面,就請安康文友給和谷寫了封信,作為引薦。我找工作的時候,順路拐到和谷創辦的《特區法制》雜志社,跑了幾次他都回陜西不在。第四次見到他,恭敬地把陳長吟的推薦信雙手遞給人家,和谷哈哈一笑,說:你直接來找我就行了,何必再勞駕長群(陳長吟的小名)寫信?隨之就請我們夫婦吃飯。
和谷辦這個雜志,公家不給一分錢,開辦費全是自己墊的,經費十分緊張,壓力非常大。在海口市和平南一家小飯館里,和谷要了紅燒肉、燒魚,再加一份青菜,招待我們夫婦。吃喝中間,和谷說他這次回西安,見到了西安電影制片廠的張子良(改編我的中篇小說《車幫》為電影劇本)、王吉成,他們都談到我,談到我的中篇小說《車幫》、《黃幡》、《醫道》,要和谷在海南關照我。他知道我在海南,又聯系不上,只好等著我和他聯系。
和谷聽了我的處境,為難地說:我沒有錢,雇不起編輯,采訪編稿都是自己干,也沒辦法安排你工作,你可以給我們的雜志寫稿,每千字五十塊錢,別人寫稿是發表出來了才給稿費,給你優待,稿子寫好后就給你稿費。于是,我立即回到住處,把自己闖蕩海南的流浪生活寫出來,題目是《闖蕩海南:精彩與無奈的世界》,大約有2萬字。第三天就送給和谷,和谷翻了一下,又看了最后一頁的頁碼,對編輯部主任說:給杜光輝開1000塊錢稿費。我拿到這筆稿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路邊一家飯館里要了一碗紅燒肉,和老婆痛痛快快吃了一頓。幾個月了,沒有吃一點有油水的東西,連紅燒肉里的油湯湯都倒在米飯里。
后來,我給和谷寫的《闖蕩海南:精彩與無奈的世界》,又被《青春》發表,又在我供職的《新世紀周刊》上開為專欄,收到不少讀者來信,還真有些影響。
以后,只要我經濟緊張了,就給和谷的雜志寫稿,每每都能弄回幾百塊錢稿酬,聊補無米之炊。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一邊找工作,一邊給報刊寫稿掙錢,雖說不能維持海南昂貴的生活支出,但多少能補充一些。后來中國出現了自由撰稿人,不拿工資完全更寫作為生,我可能是中國最早的自由撰稿人。
和谷的雜志社聯系了一個項目,就是給海南優秀的司法單位寫報告文學,由于經費有限,不能外出采訪,只能提供被采訪單位的總結報告、事跡類的材料,還是每千字50元的稿費,問我愿意寫不?和谷覺得稿費有點低,給我說,把他們的材料語言變成文學語言就行了,不要花費太大的力氣。我當然愿意寫,一下子要了七八份材料,又覺得用我的名字發表不好,杜光輝竟淪落到寫這類文字的地步,還寫得如此差。就問和谷:不用我的名字發表可以不?和谷說:當然可以,你愿意用什么名字就用什么名字。于是,我在十多天的時間里,一天一萬字,掙500塊錢,把這些文章寫完,竟然掙了6000塊錢,好過了好多日子。
君子不言利,只能被騙
沒有找到工作,卻有朋友介紹我給影視公司寫專題片,掙稿酬。但是,海南最初的文化商也處于剛剛起步階段,運作很不正規,能騙就騙,能賴就賴,常常是給人家把劇本寫了,卻拿不到稿酬,又拉不下臉面跟人家要,吃虧的總是自己。
一次,和谷給我打來電話,說公安部來了兩個人,要拍反映海南反腐敗的大型專題片,請我們撰稿,最少10集以上,每集1500塊錢。和谷說他最近太忙,顧不過來,要我和他一塊寫,我寫初稿他修改。真是一塊大肥肉,10集就是1.5萬元,我跟和谷一人7500塊錢,真是天下掉下的餡餅。我們日夜加班,幾天后就把腳本寫好了,約人家到一家咖啡廳見面。
人家來了一男一女,我們把腳本交給人家,人家大概翻了幾頁,從面部表情上看還比較滿意。而后,說了聲謝謝,再沒有說啥,根本不提稿酬的事情。我給和谷使眼色,感覺他很為難,不好意思給人家提說稿酬的事情。和谷又給我使眼色,讓我給人家說。我覺得剛和人家見面,就張嘴問人家要錢,實在為難。就這樣,和谷看我,我看和谷,誰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要錢。人家坐了幾分鐘,就站起來說,我還有點事情,你們繼續聊,做出了走的架式。
我愛人見人家根本不提稿酬的事,腦子一靈性,突然對人家說:這個腳本有一處沒有寫清楚,我給你說一下,免得到時候拍出來出問題。人家立即把腳本拿出來,交給我愛人,說:你指出是哪一處。我愛人拿到腳本后,說:你把稿費拿來沒有?
那人說現在怎么能給你們稿費,等我拉來贊助了才能給你們稿費。
我愛人問,你們拉不來贊助怎么辦?
人家理直氣壯地說:拉不來贊助拿什么給你們,我總不能自己掏錢給你們?風險要共同承擔,總不能把風險全壓到我們身上,你們不承擔一點。
我愛人說:你們不給稿費,不是把風險全壓倒我們頭上,你們連一點風險都不承擔?說完,我愛人把腳本朝挎包里一塞,說你們什么時候把稿費拿來了,什么時候給你們腳本。要是沒有稿費,這腳本就是燒了也不給你們。那人就罵我愛人騙子,從他手里把腳本騙走……
他們吵架的時候,我跟和谷一句話都不說,好賴也是個作家,在大眾場所高聲吵架,成何體統。那人到底沒有拿到腳本,人家走了以后,我愛人說:你們文人辦不成事情,給他們寫劇本拿稿酬,天經地義,咋到了要拿錢的時候,一句話都不敢說了。和谷就嘿嘿地笑,說:給人家忙活了幾天,沒有拿到錢,還惹了一肚子的氣。
一次,朋友介紹我給一家影視公司寫高速公路的專題片,花費了一個多星期時間,到施工現場采訪,查找資料,終于把腳本寫出來。攝制組的老板看了腳本,很不滿意地說:這個自詡為是什么意思?我說是自認為。人家說自認為就寫成自認為,為什么要寫成自詡為?還有這一句——挺起雄性的脊梁,雄性是形容動物的,你怎么把筑路工人寫成動物?這劇本不能用。卻不把劇本還給我們,明顯得不想付給我們稿酬。
我不好說什么,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抹不開臉面。我愛人還是用那種辦法,說這個劇本有個地方的數字不準確,采訪的時候人家一再要求再核實一下。老板立即把劇本交給我老婆,說哪個數字不準確?我老婆拿到劇本后說:你說這個劇本不能用,我們就拿回去,你不付給稿費我們就不給你劇本。
我們拿走劇本后,怎么都覺得不能白白丟掉一筆稿酬,就去找這個老板掛靠的影視公司。我們知道,這個影視公司有很多攝制組,攝制組獨立核算,給影視公司交一定比例的管理費。影視公司老總聽我們說了事由,根本不想管這事情,說這是你們兩方面的事情,應該由你們兩方面協商,我不好從中說什么。
我們從影視公司出來,回到出租屋不久,那個老板就來了,張嘴就問我們要劇本,隨之就和我們爭吵。給我們的房東說,我是騙子,冒充作家杜光輝,給他寫的劇本不能用,還跟他要稿費。又說我老婆是小姐,和我不是兩口子。由于我們曾經帶著孩子在這里住過,房東當然不會相信他的話,又見他大吼大鬧很不像話,就沖到他跟前,命令他出去,否則就要揍他。他這才罵罵咧咧地離去了。
他走后,我老婆又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要是我們在內地,誰敢這么辱罵我們?到了海南,竟叫人家這樣欺負?
晚上,幾個在海南闖蕩的朋友來看我,聽說了這事情都十分氣憤,當下就要找那個老板,說非要把他的腿打斷不可。我勸住他們,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門在外,遠離家鄉,何必跟人家爭高斗低?這幾個朋友里有人在這個影視公司干過,知道里面的操作情況,就給我出謀劃策,說:你威脅他們,你們說這個劇本不好,我們就給電視臺拍,他們肯定要來找你,主動把錢送到你手里。
當下,朋友陪著我到公用電話跟前,給影視公司的老總打了電話,按照朋友教的說,你們認為我這個劇本寫得不好。我請電視臺的朋友看了,他們說寫得很棒,他們有要拍這個專題片。
影視公司的老總一聽,馬上說攝制組跟你當初談的是多少稿費。我說是1500元,寫好后一手交本子一手交錢。他說,我馬上讓辦公室主任給你送去1500元,你把本子交給他,千萬不要給電視臺。攝制組的問題,我一定嚴肅批評他們,讓他們給你道歉。一個小時后,影視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把錢送來了,我們把劇本交給他。
更令我至今不能忘記的是被一個陜西鄉黨坑的事情。這天,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個姓高的鄉黨,叫高某某,說他也搞影視,想找個高手修改本子。見面的時候,高某某拿出一個劇本,名字叫《苦楝樹》,是一個有錢的老板寫的,想拍成電視劇。但劇本質量很差,根本無發拍攝,要重新修改。如果我愿意修改這個劇本,他可以出一集1000塊錢的報酬。問我能不能先把這個劇本的毛病,怎么修改,故事梗概詳細地寫出來,經他們認可后再簽協議。
我根本沒想到這里面會有圈套,更不可能想到鄉黨還能欺騙鄉黨,何況他也知道我目前的處境,起碼的同情心還應該具備。于是,我用了三天時間,按照他的要求,寫了一萬多字的東西。當我把這些文字交給他的時候,他看了半個多小時,對我說你先坐著,我送給朋友看一下,馬上回來。我就坐在他辦公室等,10多分鐘后他回來了,說朋友沒在,咱們不讓他看了。我認為你的思路很好,如果我們讓你修改這個劇本,一共給你500塊錢,怎樣?
我一愣,說:你當初說的是一集1000塊,就是這個價格也只是正常價格的一半,4集電視劇給500塊錢,也太低了。他隨手把我寫的那些文字還給我,說我只能給這個價格,我現在資金非常緊張,沒辦法按一集1000塊支付。當然,我不會接受這個價格,更不能讓我接受的他竟然如此欺負我,蔑視我,欺騙我。于是,我只好收起寫的那些文字,離去了。
我怎么都沒有想到,他拿著我的文稿說找朋友看看,實際上是出去復印了。他把原稿還給我了,把復印稿留下了。人家只要按我寫的故事梗概,再寫一遍就行了,何必花4000塊錢請人寫?
一年后,這部電視劇播出了。我認真地看了,完全按我的故事梗概寫的劇本。我知道,我又一次被他們騙了。
16年以后,這個高某某想中介我的長篇小說《大車幫》,經朋友捏合坐在餐桌上,盡管他換了名字,但我一眼就把他認出來。朋友問他,都是西安人,你們認識不認識?高某某急忙說不認識。我笑了一下,也說不認識,過去的事情,何必再把它揭穿,弄得大家都尷尬。但是,《大車幫》的事情,我推辭了。一個人可以被蛇的艷麗迷惑一次,如果繼續被迷惑,就要考慮他的智商了。
從那時候,我給自己立下了一個鐵規矩,不論誰要我給他寫東西,先簽署協議,付一半定金,否則一個字都不寫。在這個原則下,我又遇到一件事情,一家廣播電臺要參加廣電部舉辦的全國廣播劇評獎活動,希望我給他們寫個廣播劇。我當然答應,并要求簽署協議付一半定金,人家也一口答應。廣播劇寫好后,按協議規定我聽取他們提出的修改意見后,把劇本修改好,他們再付給我另一半稿酬。我沒有想到,他們拿到劇本后,復印了30多份,給臺里的業務骨干一人一份,然后集中開會討論這個劇本有什么問題,一下子提了80多條意見,很多意見相互矛盾,根本無法修改。我很認真地給他們說了自己看法,編輯最好只面對導演,如果讓編劇面對幾十個人,人和人的口味不相同,怎么修改?就像廚師炒菜,你讓他的菜里同時具有潮州菜、魯菜、蘇州菜、川菜的味道,結果會做出人人都惡心的味道。
遺憾的是這位領導不懂劇本,說這是大家的意見,臺長批了字的,你不按照這個意見修改,另一半稿費就不好給你。面對這些根本無法修改的意見,我只好放棄了一半稿費。過了一個星期,內地的一個廣播電臺也請我給他們寫廣播劇本,也說是參加廣電部組織的評獎活動。我就按協議規定,自行處理這個劇本了。于是,我和內地的這家廣播電臺簽訂了,拿到定金后把劇本郵去。半個月后,人家把剩余的稿酬郵給我。
通過這么多事情,我覺得作家面對充滿欺詐、虛偽、坑騙、作假、失信、自私的社會,必須使自己的思想和行為,適合社會的演變。當今社會是市場經濟,總有一些利欲熏心的人,不信守合同,轉手為云覆手為雨,就需要以矛治矛,以盾治盾。我在吃了若干次虧以后,才學會了對付文化商,保護自己不再吃虧的本事。
淪落天涯當記者
給人家寫劇本,畢竟不是常有的事情,一兩個月遇不到一次。沒有劇本寫就掙不來錢,但天天要吃飯,要住宿,天天要花錢。
我到和谷的雜志社,看到他手下的記者腰里挎著BB機,身上穿著名牌,抽的香煙都是有牌子的,就問和谷,你手下的這些人活得還蠻滋潤。和谷說他們拉贊助,雜志社給30%的提成。他們差不多一個月都是三四千,有的人拉得好,五六千都有,有時候還能上萬。
我眼紅這些記者,說你也給我辦個記者證,我也去拉贊助。和谷笑了,說你不行,你舍不下那張臉。你以為拉贊助容易,站在人家面前跟三孫子一樣,多少還得懂點誘惑、威脅、巴結、利用、色相,十八般武藝少一樣都不行。再說,你耳聾白呆的,給人一交往就露出傻相,弄不成那事情。我就說弄不成也試試,說不定能拉來一點贊助。你說我舍不下這張臉,我到了海南,早就讓人家把這張臉當屁股蹭了。
我跑到照相館照了個證件照,和谷讓辦公室主任把我的照片貼在記者證上,鋼印一壓,我在瞬間功夫變成《特區法制》雜志社的一名記者了。
為了當好記者,我買了一瓶摩絲,出門時把頭發梳得光光的,再打上摩絲,自己都感覺頭發硬硬一層,像在頭上扣了個籠子。背上朋友送的公文包,公文包里介有其事地裝上幾本雜志,當然少不了《特區法制》,感覺有點不倫不類,信心不足地上路了。
我選擇一些有名的公司,跑的第一家公司,從電梯里走出來,到了人家公司門口,門口有個注目的招牌,上邊寫著:記者與推銷人員不得入內。
我看著招牌,想起舊社會外國租界里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嘴上不敢說什么,心里卻在罵,狗日的比帝國主義都可惡!人卻不敢再朝前邁一步,誰也不愿意自取其辱。只好轉過身子,心里嘟囔,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
下午,我又跑到一家公司,這家公司的門口沒有貼“記者與推銷人員不得入內”的牌子,我就試探著走進去。進門就有接待小姐,小姐很禮貌地站起來,問你找哪位?我趕忙把早記者證拿出來,雙手遞給人家,還給人家奉獻出一個騷情的笑臉,巴結地說我是《特區法制》雜志社的記者,找你們老總談點事情。人家沒有接記者證,我只好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人家客氣地說:我們老總交代了,不接待記者。說完,就坐下來,不再看我一眼。我愣了一陣,只好轉過身子,尷尬地調頭走去。
第二天上午,我又跑到一家公司,這家公司設在一棟別墅里,我剛走到別墅門口,就從里面走出一個人,擋住我問:你是干什么的?我趕忙拿出記者證,還給人家躬了下腰。那人就沒看我的記者證,轉身對保安喊:記者來啦,不要讓他進去。
在我的記憶中,記者是無冕之王,見官大一級。我在內地時,在企業的宣傳部工作,要是記者來了,都是專人陪同,吃飯都由書記陪同。怎么到了海南,人們把記者當成了老鼠、蟑螂樣討厭?
一個月后,我又跑到和谷那里,把記者證朝他桌子上一放說:我真的不是當記者的料。跑了十多個公司,一分錢的贊助沒拉到,還弄得嘎肚子(蛤蟆)跳門檻,傷臉礅尻子。和谷就笑,一言不發,滿臉高古,過了兩三分鐘才說:世上三百六十五行,記者拉贊助還沒有入行。可這個行道的學問也深著哩,人家能一個月提成好幾千元上萬元,你杜光輝就不行。這就是差別,不服氣不行!
活不下去,出賣小說署名權
我剛上島時,住在一家招待所,認識了一個給報紙拉版面的記者,姓龔,實際上也是給報紙拉贊助。給企業寫一個版面的報告文學,企業給報社贊助錢,記者從中提成。這個人跑到珠江三角洲,那里的企業很有錢。拉到若干個版面后,就飛回海南,到報社把提成領了,再跑到珠江三角洲拉,一次都能提成好幾萬。在招待所的時候,我倆住一個房間,很能聊得來,我幫他修改了幾篇報告文學,他負責我和妻子每天的吃飯費用。
四五個月以后,我還在海南流浪。在街道上碰到他,他立即拉我到飯館,要了四個菜一個湯外加兩瓶啤酒,吃喝中間知道我的困境,就讓我帶著發表的作品、獲獎證書,跟著他一塊到珠江三角洲拉廣告。他說珠江三角洲很多企業都愿意在報紙上宣傳自己,也愿意給報社贊助,就是怕記者的水平不高,寫不好。你把那么多的獲獎證書、發表的作品,朝他們面前一擺,非把他們震住不可,絕對能多拉好多版面。
我沒有同意,像他那樣跑到珠江三角洲,到處拉廣告,當時把錢掙了,以后怎么辦?我還是想在海南找個正經單位,有個正經工作,以后也混個前途。就是在海南拉廣告、跑工作、寫劇本,晚上還可以看書寫小說。坐著飛機到處跑,怎么看書寫作?
把兩瓶啤酒喝完,他又對我說:原來咱們一塊住招待所的時候,我看到你從內地帶來了幾部還沒有發表的中篇小說,不知道現在怎么處理了?
我說:上島這些日子,天天為生計奔波,沒有固定的通訊地址,就沒有把小說投出來。
龔記者說:你轉讓給我一部,我給你高價,絕對比雜志社的稿酬高好多倍。我以為他除了給報紙拉版面,還兼顧給文學期刊組稿,就說你需要就拿去,雜志社規定多少稿酬就給多少,咱也不是啥名家。
龔記者說:你沒有領會我的意思,我不是給雜志組稿。我的意思是你把小說賣給我,我用自己的名字發表。這部小說以后就是我創作的,就是說你把小說的署名權賣給我了。
我驚詫地看他,世上還有做這個買賣的?一部小說,作家極思殫慮,嘔心瀝血,構思多長時間,絲毫不亞于婦女十月懷胎。任何一個作家都把自己的作品看成孩子,世上哪有出賣孩子的事情?
龔記者又要了一瓶啤酒,給我倒了一杯,勸說我:只要能生活下去,就能繼續寫下去。像現在連肚子都混不飽,怎么寫作。人常說,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苦笑,承認他說的有道理,就像女人一樣,把生的孩子賣了,還能再生一個,但她絕對再生不出一模一樣的孩子。一個女人一生的生育量是有限的,也是有周期的,絕對不可能上午生一個,下午生一個。作家的生活積累、文化積累、情感積累、體力積累也是有限的,一生的創作量也是有限的,創作作品也是有周期的。作家創作作品,無非是貪圖兩個方面的享受,一是獲得榮譽,得到精神上的享受;二是獲得稿酬,改善物質生活。在中國,更多的作家把精神享受擺在第一位,在稿酬極為低微的情況下,堅持文學創作。
我又不能不思考他的話,從他的口氣聽出,肯出6000塊錢買我一部中篇。有了這6000塊錢,我馬上就可以結束在海南的困境,租間房子,和老婆住在一起,晚上起碼有個固定的寫作地方。龔記者說得確實有道理,自己活著就能繼續寫作,不在乎一兩部中篇小說。現在是在海南的創業階段,這時候的錢是未來發展的基礎,就像萬丈高樓的地基,沒有地基永遠不會有高樓。在商品社會里,什么都可以買賣?尊嚴是什么,不乞求別人就有尊嚴,有求于人的時候就沒有尊嚴。就像今天去應聘,老總坐在大班桌后邊,自己畢恭畢敬地站著,怎么不敢給人家講尊嚴。尊嚴是個屁,尊嚴只有在你有吃有喝不求人的時候,自己給自己頭上戴的虛無縹緲的光環,想到這里,我鼓足勇氣說了一個字:“行!”。
第二天,我提著從大陸帶來的密碼箱,里面裝了5部還沒有發表的中篇小說手稿。只用了兩個小時,龔記者就選中了其中一部5萬字的中篇小說。
“杜老師,咱們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生意有生意上的規矩。咱們先簽個協議,免得以后說不清楚。”龔記者拿出打印好的協議書。
我接過協議,草草看了,無非是雙方一旦簽署了協議,我不再擁有本小說的著作權,日后不得反悔之類。我說:“我不會反悔的,協議就不要簽啦。”
龔記者從提包里取出6000塊錢放到我面前,說:“簽了協議對雙方都有好處,這是生意場上的規矩,咱們還是按規矩來。”
我還是不想簽。龔記者把鋼筆帽子拔開送到我手邊,直直地看著我。我只好接過鋼筆,簽上自己的名字。我覺得自己像個處女被嫖客奸了,這個嫖客就是龔記者。如果僅僅把我奸了也就算了,事情過后還要和自己的裸體合影留念,再把留有自己處女紅的毛巾拿去做紀念。又仔細一想,覺得奸自己的不是龔記者,是他手里的6000元人民幣,自己是被人民幣奸了。
龔記者又拿過一張紙條,說:“這是收據,也請你簽個字。”
我在收據上簽了字。龔記者拿起那沓子人民幣,在手里拍了幾下,很炫耀很得意地說:“你點一下。”
我接過錢,說了聲:“我信得過你。”把錢裝進密碼箱,提起來就走,一分鐘都沒有停留。
這6000塊錢確實是雪里送炭,幫助我和妻子度過了海南最困苦的日子。以后,在海南的20年里,當人們談到妓女的時候,常常出現鄙視的語言。這時候,我面部十分嚴肅,在商品社會,誰不是在出賣自己?官員出賣自己的尊嚴和品節,求得仕途上的升遷;商人出賣自己的良心和臉面,以獲得最大的利潤;農民工出賣自己的體力和健康,掙得一日三餐的費用。妓女出賣自己的肉體的自尊,換來幾張沾滿血淚和陰精的人民幣。作為一個作家,連作品都可以出賣,和妓女有什么區別?
一直到現在,我每每想起這件事情,胸腔就盈滿羞恥和無奈。如果有可能,我絕對愿意付出10倍的價錢,把當初我出賣的那部作品贖回來。已經不可能了,半年以后,那部中篇小說在中國一家很有名氣的刊物上發表了,當然署的是龔記者的名字。寫到這里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香港的一位女影星,靠拍三級片發家。當她功成名就的時候,很后悔當初走的道路,用高價回收她當年拍的三級片。能回收回去嗎?就是能把物質上的三級片回收了,能把銘刻在大腦里恥辱感刪除嗎?
我在海南流浪的時候,很多好心朋友勸說我:你不適合海南,還是回內地吧,我們擔心你被海南毀啦!正像劉元舉說的,杜光輝不該中斷正在興旺的寫作,海南的氛圍對杜光輝是格格不入的。但是,我一直都不相信,別人都能在海南混下去,有的人還混得很不錯。我又不比別人少點什么,憑什么要從海南潰退回去?于是,我就對這些勸說的朋友說:球!大不了賣掉一個腎,交給老婆孩子,讓老婆把孩子養大,我就不信在海南混不下去!
我沒有賣掉一個腎,卻活下來了。于是,這段苦難之水澆出了長篇小說《大車幫》、《可可西里狼》、《闖海南》,中篇小說《商道》、《白柳子》、《公司》、《連續報道的背后》、《陳皮理氣》、《團長和他的樹》,短篇小說《洗車場》,共等幾百萬字的作品。
過了知天命之年,我常常思考自己的人生,尤其思考客居海南20年的人生,泛生出一些感慨。在《感謝苦難》中我寫道:苦難殺人,世間多少人的肉體與靈魂被苦難的磨石碾成齏粉,多少人的氣節被苦難打磨成燦燦項圈和戒指任人曲直地裝飾。苦難成人,可將人的骨頭燃燒淬火,迸射出金屬的鳴響,在苦難之樹上結出成就的果子。有的人生,幸福多于苦難,或者只有幸福沒有苦難,這是上蒼的偏愛。也有的人生,苦難多于幸福,或者只有苦難沒有幸福,是上蒼的懲罰。唯有用苦難將骨頭燃燒淬火的人,認為苦難是上蒼對他的鐘愛。
我一生追求幸福,幸福總是遠離。逃避苦難,苦難卻時時糾纏。盡管沒能用苦難將骨頭燃燒淬火,卻也沒有變成燦燦項圈和戒指任人曲直,苦難之樹稀疏地掛了幾個果子,干癟瘦小不成形狀,卻聊以自慰。
我在《感謝苦難》中還寫道:我未來的生命中肯定還有更多的苦難,這或許是上蒼刻意的安排。我感激過去的苦難,也無懼未來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