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普沒有傳聞中的那么糟,也沒有想像中的那么好。
截止到2012年10月31日,惠普2012年第四季度以及全年財年顯示,2012財年凈營收1204億美元,同比下滑了5%。如果只看財報,惠普仍舊是IT企業中的翹楚,比IBM的營收多幾百萬美元,比戴爾多一倍。
但是,如果看運營凈利潤,惠普2012財年巨虧127億美元,而IBM和戴爾都有50多億美元收益;再看每股收益,這些年,惠普長期處在1美元左右,而競爭對手們則在4美元上下。
僅僅17個月,惠普市值就從巔峰時期的千億美元跌去了60%之多,如今只剩下340億美元。
人人都說,惠普迷失了。那么,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本報記者走訪了大量惠普高層、員工和分析師,一切矛頭都指向董事會——董事會不會用人、頻繁更替CEO,導致戰略屢屢失誤、員工情緒消極,在發展周期極快的IT業內,惠普一變再變的決策只能帶來投資者的極度不信任。
禍起董事會
“你要問我是誰造成了這種局面,或者為什么造成這種局面,我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董事會。”一位前惠普員工Tom(化名)在采訪時平靜地說。
Tom在惠普工作了10多年,原本是康柏電腦的員工,因合并進入惠普的企業級集團,一直到前兩年離開。輾轉找到他之后,Tom如此評論。
在過去兩年多的時間內,惠普連續更換了4任CEO——馬克·赫德、臨時CEO Lasjak、李艾科,以及梅格·惠特曼。每一次更換CEO,惠普必然經歷一次震蕩,這不僅嚴重打擊了投資者的信心,同時也影響到消費者。終于,到了李艾科時代,惠普徹底迷失了方向。
而這一切正是出自董事會的“杰作”。
“在內部,我們懷念的是赫德時代,而不是卡莉,更不是李艾科掌權的時代。”Tom的這些看法也被另外一個前員工所證實。
2010年11月1日,李艾科正式接任惠普總裁兼CEO,僅僅到2011年9月23日凌晨,惠普董事會便宣布李艾科辭去總裁兼CEO職務,同時還宣布了他的繼任者為Ebay的前CEO梅格·惠特曼。
“在惠普內部有傳聞說,李艾科上任,董事會竟然沒有一個人對他進行面試。”Tom告訴記者。這簡直不可想象——據了解,前微軟中國CEO梁念堅在上任之前,經歷重重關卡,總共接受過16輪面試。
當時,在惠普董事會看來,公司急需要轉向利潤更高的軟件和服務市場。而李艾科在擔任SAP CEO時期,有良好的業績——2004~2009,SAP的軟件業務營收連續18個季度實現兩位數增長。正由于看好李艾科的這種背景,董事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他。
但是,業界卻對李艾科的專業背景提出巨大疑問。甲骨文的CEO埃里森在一封郵件中表示:“我無語了。惠普有幾位出色的內部候選人,但他們卻選擇了一個最近因管理不善被SAP炒掉的CEO。”
“李艾科只有軟件背景,對IT 硬件并不在行,他能帶領惠普走向何方?”在對李艾科的評價中,這是最主流的觀點。而現在看來,上任和卸任都是匆匆忙忙的李艾科,雖然只在職11個月,但他帶給惠普的確實是一場災難。
眾所周知,李艾科上任不到一個月,就一下子宣布了三大決定,放棄WebOS、考慮剝離PC業務,以及收購Autonomy。隨后,惠普董事會出面干預,引起軒然大波。
“李艾科并沒有傳承赫德的組織架構,在他任內,惠普備受指責,急于尋找出路,卻又缺乏統一戰略,四處亂撞。”一位惠普前員工稱。很快,惠普的股票就猛跌70%,而董事會也使出了百年不變的招數——拿起掃把趕走了李艾科。除了“一地雞毛”和一堆爛賬,李艾科沒有給下一任CEO留下值得驕傲的遺產。
“李艾科之所以離開,不僅僅是財務原因。畢竟,惠普董事會需要有人背黑鍋。”某一個大學經濟管理系教授如此評論。但是,李艾科離職后,竟然也拿走了高額的賠償金,這同樣不可思議。
當然,誰都可能遇人不淑,“李艾科式鬧劇”也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公司,但如果這只是一個偶然事件,11個月的任期并不算太壞。可是在惠普,這絕不是董事會第一次在用人方面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
惠普董事會和CEO的緊張關系可以追溯到1999年~2005年,卡莉擔任CEO的時期。
2001年,當卡莉提出要收購康柏時,遭到了董事會的強烈抗議,特別是兩位創始人子女——據了解,當時卡莉已經展開了對創始人繼承人的“清理”工作,否則惠普根本不可能成功收購康柏。
“客觀說,卡莉的這種做法是對的。”Tom認為,在當時的背景下,超越IBM一直是惠普的最大夢想。再加上IT競爭開始加劇,硬件銷售占據重要位置,惠普和康柏合并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經過幾年整合,合并開始顯現出效益。2005年,惠普全年營收為866億美元,到了2006年,惠普營收為916.58億美元。而那一年,IBM的全年營收為914.24億美元,只不過,在2004年12月,IBM已經將全球PC業務以15.5億美元的價格賣給了聯想集團。
由于卡莉與董事會格格不入,在某一場會議結束3個小時之后,迅速離職,拿到了超過4000萬美元的賠償。在她離職的第一個交易日,惠普股票上漲10%。
而此后,董事會挑選了馬克·赫德。在赫德任內,對董事會的清理比卡莉更加徹底。盡管赫德最終在對他的性騷擾案件調查中,主動提出了辭職,有多位惠普內部人員表示:“不能簡單地認為,赫德只是由于性丑聞才被辭退的。最主要原因是由于財務作假,個人生活作風僅僅是一個由頭。”
赫德離職后,甲骨文創始人埃里森痛斥董事會不懂得用人。隨后,赫德進入甲骨文董事局,擔任聯席主席。消息宣布的當天,惠普股票大跌10%。
“單從挑選CEO來看,惠普董事會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一位管理學教授說,由于用人草率,CEO并不太了解惠普真正是什么樣的公司,導致戰略沒有連續性。“所以,最大的罪魁禍首就是董事會,沒有比這更嚴重的問題了”。
戰略失控 盲目收購
而在最近這兩年里,當惠普忙著不斷尋找下一位CEO時,他的對手們也沒閑著——他們正在IT業內醞釀著巨大的轉變。
以同樣是PC起家的戴爾和IBM為例。IBM徹底剝離PC之后,全面轉向企業級業務,包括硬件、解決方案和服務,在IBM的規劃中,未來軟件將占公司55%的營收。而戴爾也在最近幾年堅定地向服務轉型,逐漸減少對消費類業務的倚重,并為此進行了80多筆收購。
在競爭對手快速轉型的刺激下,盡管惠普也收購了如EDS等相關公司,但硬件業務仍然是不可撼動的主要營收來源。
而與此同時,硬件產品正面臨全行業的利潤下滑,在惠普內部也是一樣。按照惠普2012年第四季度財報,信息產品業務收入同比下降14%,打印業務收入下降5%,服務業務收入下降6%,企業服務器、存儲和網絡(ESSN)收入減少9%,而軟件業務收入同比增長14%,惠普金融服務收入增長1%。
硬件部門的連續下滑,讓惠普急著給自己貼上“軟件+服務”的標簽,希望加大軟件及服務等利潤較高、差異化明顯的產品在整體業務中所占的比重。
“卡莉在任的時期,硬件市場還很好,她采取的戰略就是做大規模。”Tom分析說,卡莉追求的是規模擴張,不惜去做不熟悉的領域,甚至在消費類產品,直接面對日系廠商競爭。這種戰略幾近瘋狂,卻讓產品研發和售后服務面對巨大的壓力。
而赫德在任時,伴隨市場環境的變化,為了讓打印機和硬件不再是惠普惟一的“現金奶牛”,他盡可能提升軟件、服務和基礎設施的力量。比如,他用12億美元收購大名鼎鼎的Palm,希望借助Palm的WebOS移動操作系統進入移動領域。27億美元收購3Com,產品線再次延伸到不熟悉的領域;132億美元收購美國計算機服務提供商電子數據系統公司(EDS),希望轉向服務。
在這一方面,李艾科顯得過于心急。他變本加厲地收購軟件企業,恨不得立即甩掉所有硬件業務。他主導收購了Autonomy——讓惠普花了110億美元之后,陷入交易欺詐的漩渦。而在移動領域,原本赫德是想借助WebOS返回移動市場,結果硬件產品頻頻死機,體驗太差。于是,李艾科干脆宣布放棄WebOS,讓惠普面向移動的戰略徹底失敗。
此外,李艾科的另外一個昏招,是砍掉PC業務。李艾科希望做大軟件市場,徹底甩掉硬件,在大刀闊斧之下,他卻忘記了,惠普的強項在于整合硬件產品,怎么能丟就丟呢?
缺乏連續性戰略成了惠普的最大挑戰。幾任CEO都在沿用自己熟悉的戰略,生搬硬套移植到惠普身上,這就導致赫德懂硬件,收購了一堆硬件產品,結果消化不了;而李艾科懂軟件,只會收購軟件公司,結果急于求成,造成如今的大麻煩。
組織架構
一變再變
在今年國際金融展開幕之前,惠普一直沒能找到一個稱心的宣傳語。為此,幾個部門的領導坐在一起開會,其中一人無意中翻看幾年前的宣傳畫冊時,注意到了“未來銀行”的概念,最終,惠普決定繼續沿用這個概念。而這個概念是2010年惠普訪問過120多個銀行業內高管后得出的。
“這件事不大,但反映的是惠普產品缺乏亮點,只有生硬的宣傳語和口號。”一位內部員工透露,而且無論是消費類還是企業級市場,惠普很難讓用戶一下子明白,沒有統一的口號,各部門都有自己的宣傳用語。
其實,這是由惠普的組織架構決定的。到目前為止,惠普的戰略仍舊以產品導向而非客戶導向為主。這使得惠普的組織架構也是以產品線為劃分。“每個人只向自己的老板匯報。至于其他部門做什么,我們很少溝通。”Tom表示。
Tom認為,這種架構引來的混亂就是,同一個客戶,需要面對來自不同產品線的銷售代表。就連PC消費類產品線和商用產品線的售后服務,客戶也要跑到不同產品店的授權維修點,不可能一個門店搞定。
從企業發展的角度而言,產品導向的架構在企業快速成長期比較合適,但對惠普而言,規模已經空前擴大,所有的硬件產品,惠普應有盡有,規模大得有些不可思議,內部的溝通效率自然減慢。
其實,卡莉曾經試圖將產品導向轉為客戶導向,在她擔任CEO期間,曾做過兩次大的架構調整。一次是將企業系統集團(ESG)、專業與支持服務集團 (HPS)、信息產品集團(PSG)及打印及成像集團(IPG)中的ESG與HPS砍除,新設企業客戶集團(CSG)和技術與服務集團(TSG)。而另一次調整則是將PSG與IPG合并,成立新的信息產品集團(IPSG),其核心即將打印機和PC業務合并。卡莉的思路是集中優勢面向客戶,不需要太多層級和架構,引入技術服務。
但到了赫德時代,組織架構又重組了一番。赫德將四大業務精簡成三大業務,形成以PC為核心業務的信息產品集團(PSG)、以打印機為核心業務的打印及成像集團(IPG)和技術與服務集團(TSG),同時撤銷企業客戶集團,并入其他集團。
而幾年之后,惠特曼又為惠普重新規劃了四大主要業務集團,分別是:打印與信息產品集團、企業集團、軟件集團、企業服務集團。除打印與信息產品集團中的一部分面向消費者業務,其他三個集團全部面向企業客戶。
“從組織架構中,也能看出惠普的戰略一直在不斷變化。”一位分析師說,在IT業內發生變化的時候,做出適當的調整是有必要的,但“牽一發而動全身,對惠普這樣營收在千億美元級的大公司而言,這種架構調整越少越好”。
追求數字 丟了文化
僅從營收來說,惠普在IT業內仍然處于領先。那么,為什么惠普的凈利潤卻一直維持在低點?再進一步說,惠普得怎么做,才能從如此大的營收中,重新找回利潤?
“惠普過度地注重利潤,而非內部效率,所以雖然大多數員工還算穩定,但文化卻變了,士氣也很低迷。”Lee說。他也是一個在惠普超過10年的老員工,最近才跳槽到競爭對手那兒。
他舉例說,在張永利擔任中國惠普信息產品集團總經理時,“非常用心”。特別是在“蟑螂門”事件之后,張永利馬不停蹄地四處撲火,“明顯感覺后兩年瘦了”。但最終由于業績關系,張永利只能離開惠普。
那時候,同張永利先后離開的,還有惠普全球副總裁、打印及成像系統集團大中華區總經理柯玉璋,中國惠普有限公司副總裁、信息產品集團消費電腦產品部總經理陳國維,惠普全球副總裁、打印及成像系統集團中國區總經理錢越等。
其實,對惠普的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惠普一直是一個強調人性化的公司——惠普創始人之一戴維·帕卡特曾在《惠普之道》中寫道,惠普從來不會裁員,因為這有悖公司的經營理念。在上世紀70年代的經濟危機中,即使是最困難的時候,惠普也只是采取縮短工作時間、減少報酬的方法度過難關。
“這一切在赫德上任時就變了。”很多老員工說起過去的惠普都唏噓不已。
赫德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裁員10%,這意味著要一下子端掉1.25萬人的飯碗,這在惠普是前所未有的。而在此后的5年里,“節約成本、精簡機構”就成了惠普的核心。
“赫德是一個報表高手,他最看重的是報表、報表還是報表。作為職業經理人,他只會為這幾年的業績負責。”Lee說。例如,在某一年,為了讓財務數字更好看,赫德將原先財務獨立的EDS并入集團之內,但如何整合EDS和惠普自身的服務部門仍舊是難題之一。
赫德的確為華爾街做了一手漂亮的報表。在他擔任CEO的5年里,股價翻倍,最高達到50美元。而且,赫德還將惠普帶入了千億美元的營收時代——雖然還有一些運氣的成分在里面。這五年正是高速發展的時代,互聯網泡沫破裂,實體經濟引人注目,基礎設施的投入在增加。赫德抓住了最好的時代。
“在金融危機的那幾年,為了壓縮成本,公司要求所有人自動減薪。”Lee透露,當時惠普高管減薪10%,普通員工減薪5%。在經濟環境不好的時期,所有人都很理解公司,而且非常支持。但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年多之后,中國區的效益已經很不錯了,但仍必須根據總部的安排統一執行。
“可讓人傷心的是,員工幫助企業挺過了艱難期,三年之后,市場經濟轉好,卻沒有人再提給我們加薪的事,這嚴重傷害了員工的感情。”Lee說,這種做法與過去完全不同。
而從赫德時代之后,越來越沒有人談論“惠普之道”,也再沒有人談企業文化,人人為了利潤而瘋狂。或者說,為了不被這個時代拋棄而瘋狂。
“客觀地說,由于這些年惠普一直處在整合階段,部門分分合合。伴隨這種狀態,有人離開也很自然,根本原因是崗位減少了。”Lee說,“我應該早點跳槽,每跳槽一次工資漲一次。到了最后,你就知道,無論什么公司、什么企業文化,都是胡扯。”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