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著名攝影家卡蒂埃·布列松有個“決定性瞬間”的說法,指的是最佳照片可以敏捷地抓住恰好出現的瞬息光影,無論是輪胎還是水洼,或者一個跳躍的姿態,在此時都各得其所。那些瞬間,顯露出非比尋常的意義和美。他這樣解釋:“對我來講,照相機就是一本速寫簿,一件工具——是獲取直覺的、自發的和令疑問與決心并存的偉大瞬間的工具。”
見過的最美瞬間是在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一個小男孩久久地凝視著一棵李子樹,發現它的繁花中有著這世間的全部真理。王家衛《一代宗師》里面“葉底藏花一度,夢里踏雪幾回”情懷裊裊之下的煙霧、水滴和如清風拂面的樂音,武林的終末,有些人埋骨,有些人茍活,再長的歷史,不過是煙云。村上春樹說過,年輕時有一天他坐在棒球場的看臺上,一只球飛過來,突然間一個念頭從天而降,他決心當一個小說家,這是他人生的決定性瞬間。
就個人體會而言,我相信決定性瞬間確有其事,的確存在著某些格外玄妙而與眾不同的時刻,讓我感受到恍若夢醒的力量。當我是一名小學生和班長的時候,有一天因為做黑板報放學晚了,等走出教室的時候校園幾近無人,彼時天氣是手不用放兜里也不會冷,心情是作業不很多對晚餐有期待,小小的我突然間心無羈絆,似乎可以在操場上永遠走下去。我想,那時感受到的大概是自由——是那個瞬間決定了以后的性格基調,還是天性使然才會一輩子玩味那個瞬間,哪里說得清楚。但此去人生,彩虹、煙火、白鴿離去的痕跡、陌生人擦肩而過的古龍水氣味……很多很多次我都體驗過類似的感動,但說真的,再也沒有那一次來得震撼。

前日聽聞大學同學建了QQ群,興沖沖加了上去,想繼續學生時代的談古論今揮斥方遒,但終于發現大家目前其實熱衷于聊些個房子車子孩子面子類話題。點了群相冊想找回熟悉的臉,卻發現每一張面龐都增添了不認識的氣質。唏噓之余,不得不重新給呼之欲出的記憶瞬間重新貼上封條,人生是一場直播,無論你的感受多么強烈,經歷過的每一個瞬間都必是唯一。那樣的心境歲月,那樣的溫度濕度,那樣的激素水平,若干緣由莫名融洽才會生成的一幕定格,在以后的時空,可以懷念回憶,卻不能倒帶重來。
據說,一彈指有二十瞬間,一瞬有二十念,一念含九十剎那,一剎那含九十生滅——你看看,一彈指間何止灰飛煙滅,還閃現三百二十萬個將生即滅欲滅又生的靈光。這樣一算,一輩子可真長,與其時時嗟念過往,不如始終保持一顆敬畏之心,對時光、對美、對痛楚,把活著看做是一束在春天中開放的潔白花朵,不管是竭盡全力地盛放還是安心靜默地頹敗,都一樣的甘愿和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