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申葆嘉的“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和謝彥君的“旅游的本質是體驗”,是旅游基礎理論研究中兩個頗有影響的觀點,恰好分別是實證主義和現象學研究方法的產物。針對這兩個觀點及其論證過程進行分析,可以闡明實證主義和現象學研究方法各自的特點及其局限性。對于申葆嘉的論證,游樂性旅行何時發展成為旅游現象、什么樣的經濟才是市場經濟,這很難說有客觀標準,而必然會帶有研究者的主觀意識。對于謝彥君的論證,當他請大學生們描述他們的“旅游”經歷時,已經不可避免地引入了“旅游”的概念,因而得到的不是“旅游的本質”,而是“旅游體驗的意義”。實際上,實證主義和現象學方法各有擅長和不足,綜合運用兩種研究方法是大勢所趨。至于技術理性,在旅游研究尚未完成基本的形式化之前,不應成為旅游研究反對實證主義的理由。在當前,提升旅游研究的科學性仍是學科建設的首要任務。
[關鍵詞]旅游學;研究方法論;實證主義;現象學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3)04-0018-07
Doi:10.3969/j.issn.1002-5006.2013.04.002
最近幾年,旅游研究者對實證主義的懷疑多了起來。一方面,李天元、張金山等提出應該警惕旅游研究中片面推崇實證研究的傾向;另一方面,謝彥君、張斌和張澎軍等提出運用現象學方法探求旅游的本質,認為只有如此才能夠達到用“旅游學”的視角研究并建構旅游學科自身體系的目的。上述觀點容易給人一種印象:似乎旅游研究向現象學的轉向勢在必行。這是涉及旅游學科建設的重要方法論問題,由于既有的研究并沒有從方法論層面對實證主義和現象學研究方法展開論述,同時缺乏針對具體案例的理論分析,因此做進一步的探討是非常必要的。基于此,本文擬結合我國學者提出的兩個理論觀點,嘗試闡述實證主義和現象學研究方法各自的特點及其局限性,并在此基礎上對旅游研究方法論的取向做些討論。
1.實證主義方法的特點和局限性:以申葆嘉先生的旅游現象論為例
2010年,申先生以年近9旬的高齡出版了《旅游學原理——旅游運行規律之系統陳述》一書。書中,申先生堅持并發展了他的一個基本觀點: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他自己說這是他在旅游現象基礎研究中得到的第一個命題,是引導他從事旅游學理論系統研究的指針。
正如申先生已經指出的,旅游起源問題是旅游基礎理論研究中必須首先解決的問題,對于這個問題旅游學界有不同看法,甚至有的人認為“旅游自古就有”。而申先生經過嚴謹論證,得到了“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的結論,他所秉持的正是實證主義的研究方法論。
申先生的論證包含了兩個轉換,這使得讀者理解起來有一定困難。第一個轉換是,申先生在說“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時實際上指的是“旅游現象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關于“旅游”和“旅游現象”的用法,申先生在書中特意做過一些說明:
首先要說明的是,在我的旅游學術活動中,“旅游現象”是我的基本用語,也是一個核心的基本概念。對我來說,在長久以來所從事的旅游現象的基礎理論問題研究中,我腦中首先出現的是“旅游現象”而不是“旅游”,這個考慮表明,在我的思考中“旅游現象”是第一位的。其次,我在用詞上,對“旅游”并沒有像“旅游現象”那樣有更多的考慮。我的意思是說,我常常把“旅游”作為“旅游現象”的簡稱來使用。這樣做的原因在于,作為一種個人的活動,“旅游”可以比“旅游現象”更貼近事實的含義;但是在“旅游現象”和“旅游”兩個詞都可以用的地方,我寧愿用“旅游現象”這個詞。
從申先生的上述說明中可以明確得知,申先生并不否認“旅游”具有作為個人活動的含義,只是有的時候把“旅游”作為“旅游現象”的簡稱來使用。在申先生對“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的論證中,不僅明確提到“旅游現象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而且整個論述是圍繞“旅游現象產生的條件”、“旅游現象發展和和運行的形態”等展開的,因此,我們可以認定申先生所說“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中的“旅游”就是指的“旅游現象”。
第二個轉換是,申先生意指的“旅游現象”是“作為社會現象的旅游”。在討論旅游學的研究對象時,申葆嘉先生引述了涂爾干(Durkheim)的話:“當社會學家試圖研究某一種類的社會事實時,他必須努力從社會事實脫離其在個人身上的表現,而獨立存在的側面進行考察。”也就是說,要“把社會事實或社會現象作為‘物’來考察”。而“把社會事實或社會現象作為‘物’來考察,不是指社會事實或社會現象是物質構成的,而是說明社會事實或社會現象是具有規律性的、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屬性”。從上述認識出發,申先生指出:“我們在確認旅游是社會發展的歷史產物的同時,也確認了它是具有“物”的屬性。那就是我們確認它是一種‘規律性’的社會現象,在這里我們把它稱為‘旅游現象’”。
明白申先生所說“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實質上是指“作為社會現象的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之后,他接下來的論證就很好理解了。只有在大生產市場經濟體制下,旅游才成為多數人所接受的一種生活方式,或者說,“旅游”才真正成為“旅游現象”。歷史上存在屬于個人行為的游樂性旅行和休閑,但是作為社會現象的“旅游”并沒有出現。只有在機器大生產和人本主義自我意識成為支持社會發展的物質和精神力量時,旅游才會從小生產自給經濟時期個人行為的游樂性旅行轉化為市場經濟時期社會需要的旅游。
上面論證過程中最為關鍵的一點,就是將“旅游”作為一種規律性的社會現象而不是個人的活動來考察。這種做法正是社會科學研究領域早期實證主義者(如涂爾干等人)的典型觀點,他們希望像自然科學研究一樣來進行社會科學研究。在把社會事實或社會現象作為“物”來考察的背后是實證主義的基本主張:以客觀事實作為研究的立足點。或者說,一切有效的知識必須以經驗事實為基礎,必須能夠得到經驗的證實。這里所說的經驗是感性經驗,具有公共可觀察性并能通過測量加以量化,從而可以建立起科學所需要的客觀性和精確性。部分實證主義者進而主張嚴格區分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前者是實然判斷,是能夠被經驗證實的;后者是應然判斷,是不能被經驗證實的,因而,價值判斷不屬于科學研究的范圍。
將研究范疇集中在客觀事實特別是規律性的社會現象方面,在早期對于社會科學的研究是一個很大的促進,使得社會科學研究能夠擺脫一些含義不清的概念或矛盾的價值觀念,并能夠借用自然科學研究中一些現成的研究方法,得到很多具有較高共識的研究成果。但接下來這種方法立刻顯現出其局限性,并遭到多方面的攻擊:
首先是很多人質疑是否存在客觀真實。由于社會科學研究不可避免地帶有研究者的意識在里面,因而每個人看到的客觀事實只是他自己的客觀事實。現象學以及后現代主義諸多流派的發展都和這一問題有關。艾爾·巴比(Earl Babble)在《社會研究方法》一書里提到:越來越多的哲學家用后現代觀點來討論真實。在這個觀點中,所有的“真實”都是來自于自我觀點中的想象。換句話說,根本不存在什么外在世界,一切都存在于內在之中。
其次是很多人對社會現象是否存在規律性也持懷疑態度。以穆勒(Mill)為代表的實證主義者認為,社會現象也有齊一性,只是比較復雜,不夠精確,難以發現。而另外一些持否定意見的人則認為,一方面,社會科學中影響人的行為或社會特征變化的決定性因素往往是錯綜復雜、不斷發展變化的,很難預測或者根本不可能預測;另一方面,社會科學研究并不獨立于認識的對象,也就是說,社會科學理論會影響到社會現象的發展。一些研究者認為,不僅社會現象是否存在規律性值得懷疑,而且即使總結出某種規律,由于影響因素的復雜和環境的變化也難以對其進行檢驗。從廣義上說,波普爾(Popper)屬于實證主義者的陣營,但基于上述理由,他在《歷史主義的貧困》一書的開頭就申明:“本書的基本論點是相信歷史命運純粹是迷信,對于人類歷史的過程不可能以科學或任何其他理性的方法加以預言。”
第三是將價值問題排除在外被認為降低了社會科學研究的意義。如胡塞爾(Husserl)在其最后名著《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象學》中指出:現代人的整個世界觀唯一受實證科學的支配,并且唯一被科學造成的“繁榮”所迷惑,這種唯一性意味著人們以冷漠的態度避開了對真正的人性具有決定意義的問題。
第四是技術理性的泛化導致社會科學研究脫離社會實踐。技術理性本身是中性的,只是由于泛化后帶來了一些不良的后果。本文在第三部分將對此進行詳細分析。
當然,雖然上述批評有一定道理,但并不能因此拒絕實證研究。比如,雖然每個人觀察到的事實會帶有個人印記,但畢竟彼此之間還是存在可以交流的空間;雖然要對社會發展做出精確預測確實不易,但是不能否認有很多關于具體社會現象發展的成功預言。此外,實證主義本身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如波普爾就是在對邏輯實證主義的批判中提出了“批判理性主義”,將實證主義推向了新階段,他提出的從問題出發不斷試錯排錯的研究途徑也成為科學研究的重要方法。
我們回過頭來看申先生的論點。申先生從社會生產方式、社會意識、社會形態三個方面論證了只有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旅游現象才可能產生與發展,這一論證立足宏大的經濟社會背景來考察旅游現象,展現了本質上的實證主義論證方法,提供了對旅游現象極具洞察力的認識,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不過,由于實證主義方法論內在的一些問題,申先生的論證和研究結論也存在一些可以進一步探討的地方。這也是為什么社會科學研究結論不如自然科學研究結論那樣具有共識的原因。
一個方面是概念的主觀性問題。在“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這一判斷中,包含了“旅游”和“市場經濟”兩個重要的概念,但游樂性旅行何時發展成為旅游現象、什么樣的經濟才是市場經濟,這很難說有客觀標準,而必然會帶有研究者的主觀意識。比如中國唐代以李白等人為代表的士人出游已經較為普遍,為什么不能認定是一種社會現象?再如中國明朝時就有資本主義的萌芽,但是那時并沒有申先生所說的旅游現象。申先生實際上是以托馬斯·庫克(Thomas Cook)組織旅游活動作為旅游現象出現的標志,這當然是旅游發展史上的大事,旅游活動的各項內容第一次被組織在一起,出現了旅行社這種新業態,但是可以追問的是,現代旅游活動越來越多的并不是通過旅行社進行組織的,為什么要把旅行社組織作為旅游現象出現的標志呢?
另一個方面是規律的有效性和可驗證性問題。“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正如申先生自己所說的,“到當前為止的現實世界中,旅游產生和發展的這一規律始終在起作用”。20世紀90年代,中國國內旅游迅速發展,同樣是社會大生產條件、社會意識變革、開放性社會的產物。不過,由于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的實質,在改革開放后首先發展起來的并不是國內旅游,而是入境旅游,這與旅游產生和發展的一般規律相違背。申先生指出,“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他最后的處理是將其視為旅游發展的非常規形態。筆者認為,之所以存在所謂的“非常規形態”,實質上是由于“旅游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是對歷史進行總結得到的結論,回到當時的背景進行驗證殊無可能,后來其他國家和地方旅游現象產生和發展的條件也不可能和托馬斯·庫克時代一模一樣,中國入境旅游率先發展既是改革開放之初急需外匯情況下的政策選擇,同時也是由于當時國內旅游條件并不具備。社會科學研究得到的規律有其解釋力,但往往不如自然科學那么精確。從前面提到的中國國內旅游發展的歷史來看,有申先生所說的規律在起作用;然而,中國第一家旅行社誕生是在1927年,當時中國并沒有產生申先生意指的旅游現象。
2.現象學方法的特點和局限性:以謝彥君教授的旅游本質論為例
2005年,謝彥君教授在其博士學位論文中首先運用現象學方法對旅游體驗展開了系統研究,并在論文結尾時指出,對待旅游體驗問題,不管是在研究這種現象的本質規定性,還是研究其應用領域的操作性問題,秉持一種現象學的視角、運用現象學的方法,可能是一個比科學的方法(主要指實證的方法)更科學的方法。但本文接下來主要分析的是謝教授的一篇近作,2010年發表在《旅游學刊》的《旅游的本質及其認識方法——從學科自覺的角度看》。
在該文中,謝教授提到了他用現象學方法探尋旅游本質的一個具體實驗:他請5個剛入校的大學生描述他們的一次旅游經歷,然后對關鍵詞進行概括,最終得到一個結論:“旅游是人們利用余暇在異地獲得的一次休閑體驗。換言之,旅游的本質就是一種體驗,而余暇和異地將這種體驗與其他體驗分離出來,賦予其獨有的特征”。
正如謝教授自己指出的,這是典型的現象學的研究方法。這種方法在探討意識、心理、體驗、行為以及行為相關項的本質時,被認為是最恰當的方法。這種方法的兩個主要特征是:一是主張“面向事實本身”,要“直觀本質”,要從“經驗事實的一般性向本質一般l生還原”。二是強調方法上的“懸擱”,試圖“普遍地質疑”,將任何先在的、即使再科學的觀念加以暫時的擱置,只有這樣,才能做到本質直觀。在他組織的實驗中,那些沒有受過“旅游專業教育”的學生,都毫無困難地通過他們自己的描述呈現了一個個符合通常意義的“旅游”的情景。謝教授則通過“面向事實本身”,“懸擱”先在的一切科學觀念,最終實現了對旅游的本質直觀。
現象學是在對實證主義的反思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和實證主義注重客觀事實、主張價值中立不同,現象學以意識事實作為研究對象,并以發現意義為研究目標。現象學一經提出,就在哲學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胡塞爾之后,一大批學者從其理論出發不斷拓展新的領域,掀起了西方現代哲學史上著名的“現象學運動”,在這一過程中形成許多新的哲學流派,構成后現代主義的重要思潮。同時,現象學蘊含的方法論對社會科學研究中的實證主義形成了強有力的沖擊,研究者們從各自的理解提出了不同的現象學研究方法,極大地豐富了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但是,現象學更準確地可以說只是一種哲學思潮,不僅在理論上并不統一,在方法上更是存在諸多不完善的地方。
第一個問題是:共同知識如何存在?現象學方法以內在意識作為研究的立足點,認為只有內知覺才具有自明性。然而內知覺的自明性如何變成主體間的共同知識,現象學的解釋并不令人滿意。以一項具體的社會科學研究來說,只有進行交流才能得知他人的體驗,而這種交流又需要有雙方認可的先驗知識作為基礎,進行到這里顯然單靠內知覺已經無法完成。因為交流所需的先驗知識不可能真正是先天的,而只能是習得的,這其實表明實證主義從外部進行觀察有其道理。
第二個問題是:徹底懸置和還原如何進行?徐輝富在《現象學研究方法與步驟》一書中寫道:“胡塞爾的懸置是徹底的懸置,把一切事物的存在都列入懸置之列,從而為嚴格的科學奠定基礎。但事實上,徹底的懸置是不容易的,有時甚至是不可能實現的。”“正如完全的懸置難以實現一樣,徹底的還原其實也是一幅可望又難以企及的誘人‘幻景’,因為還原永遠只能是部分的、主觀的。事實上,自胡塞爾提出現象學理論以來,對于如何懸置、如何還原等都是現象學理論在走向操作中需要解決的難題。胡賽爾本人及其后繼者也沒有提出讓人信服的可操作性步驟。”和現象學理論的蓬勃發展相比,現象學方法雖然也有所發展,但是遠沒有那么顯赫。特別是徹底懸置和還原,對于研究者的要求非常高,這實際上限制了現象學方法的運用。
此外,現象學方法由于強調質的、現象的研究,對量的規律、事物發展的預測等則有所忽視。從社會決策的需要來說,這也可以算是一種缺失。
就謝教授的研究而言,張斌、張澎軍曾做過評述,在肯定了謝教授運用現象學方法取得對旅游本質認識有所突破的同時,又指出:由于作者“體驗”概念是建立在心理學基礎上,所以只能將旅游“體驗”裝人“休閑體驗”的套子中,無法對旅游體驗及其本質進行真正的現象學分析。但究竟如何進行真正的現象學分析,張斌、張澎軍自己的論述仍然不甚清晰,還停留在哲學思辨層面。
除了懸置和還原的不徹底以外,謝教授所提到的實驗還有一個涉及共同知識的、更為根本的問題。當謝教授請大學生們描述他們的“旅游”經歷時,已經不可避免地引入了“旅游”的概念,也就是說,這些被調查的大學生們是理解“旅游”概念的,他們是在理解“旅游”概念的基礎上描述自己的“旅游體驗”,因而謝教授得到的不過是幾個對象對于“旅游”的“常識性”認識,通過這種方法可以幫助了解“旅游體驗的意義”,但是得不到“旅游的本質”。就方法論而言,我們可以追問:在旅游概念還沒有形成之前,我們如何直觀旅游的本質?
3.旅游研究的方法論取向
3.1綜合運用實證主義和現象學研究方法是大勢所趨
實證主義和現象學之爭是過去一個世紀以來科學哲學發展的主線。就這個背景而言,旅游研究中實證主義與現象學之爭不過是科學哲學發展史在旅游研究領域中的具體體現。
實證主義和現象學之爭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對抗,而是在爭論中不斷融合。時至今日,“許多科學哲學家在與他人的論戰中也不斷發展著自己的思想,有時很難將一些科學哲學家劃歸哪個流派”。現代社會科學研究,從理論到方法往往綜合了實證主義和現象學的不同思想,實證主義也好,后現代主義也好,“可以把它們看作是手中兩支不同的箭,各有所用,相互補充”。
作為一門社會科學,旅游研究綜合運用實證主義和現象學研究方法是大勢所趨。如前所述,現象學方法在研究事物的本質、行為的意義等方面有其優勢,而實證主義方法則在研究事物發展的規律性、因果關系等方面有所專長;現象學要克服共同知識形成的難題需要實證主義的外部觀察作為支撐,實證主義要解釋概念的形成則需要現象學的內在體驗作為彌補。實證主義一統天下固不可取,但也切莫因此試圖以現象學研究取代其他具體的科學研究。現象學發展之前之后,實踐中的研究成果都有很多是通過實證主義方法獲得的。即使是曾經力主以現象學方法來研究旅游體驗的謝彥君教授,在2011年出版了一本新書,書名就叫《旅游體驗研究——走向實證科學》。
3.2技術理性不成為旅游研究反對實證主義的理由
研究者對實證主義的質疑部分是出于實證研究中的技術理性泛化問題。由于基于實證主義的科學研究方法強調概念操作化與實證檢驗,這在很大程度上導致數學語言的大量運用。數學語言以其描述的精確性、邏輯的嚴密性和工具的便利性成為實證研究喜好的語言形式,甚至一門學科的數學化程度被當作學科發育程度的重要標志。程式化和數學化在推動科學研究發展的同時,也帶來了一些消極影響,比如在科學研究中過于關注工具本身而忽視了研究的對象和目的。典型的例子是經濟學研究。在經濟學領域,實證主義居于壓倒性優勢的地位,形成了高度形式化和技術化的論證方式,經濟學的數學門檻大為提高,乃至很多經濟學家都是數學或物理專業出身(現象學創始人胡塞爾原先也是學習數學的)。這種發展一方面使得經濟學自居科學之列,并將觸角伸進社會科學各個領域,從而有“經濟學帝國主義”之稱;另一方面又時不時遭到來自經濟學界內部和外部的批評。
就旅游研究而言,揣博(Tribe)在10多年前就提醒大家警惕所謂的“技術理性”。他的理由就是經濟學被大家公認為最接近自然科學的社會科學,但其代價是經濟學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社會實踐,主流經濟學發展起來的方法論成為經濟學進一步發展的約束。張金山提出警惕“實證主義在旅游研究中的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也是技術理性問題。他認為,旅游研究的方法論陷入實證主義的窠臼,特別是唯科學主義(scientism)盛行,使得旅游研究朝著一種高度形式化和技術化的方向拼命發展而不能自拔,這對作為一門綜合性社會學科的旅游學來說非常不利。
不容否認,旅游研究中存在一些例子,數學工具運用得很熟練,看上去也很花哨,但是可能研究的問題并沒有很大的科學意義,得到的結論也沒有多大價值,就像卿前龍所說的“為模型而模型、唯模型是從、反而忽視了邏輯推理和經驗事實”,甚或是惠紅所說的“定量模型的濫用與不恰當使用”。但筆者認為,以技術理性質疑旅游研究中的實證主義是不成立的,理由主要有兩點:
第一,技術理性不等同于實證主義。雖然一些實證主義論者主張將價值判斷排除在實證研究范疇之外,但是他們只是認為價值判斷不是實證研究的內容,而不是否認價值判斷本身的意義。特別是脫離實踐并不是實證研究方法的必然結果。實證研究恰恰比其他很多研究還要重視實踐的作用,實證研究方法的第一個步驟就是要從實踐中提煉問題,而最終結果還要拿到實踐中去檢驗。形式化和技術化的論證方式是在實證研究發展過程之中逐步形成的,是理論概括和邏輯清晰的需要,本身并不是洪水猛獸。前面提到,正是這種形式化和技術化的論證方式大大推動了經濟學的發展。形式化和技術化之所以會出現脫離實踐的問題,反而是由于背離了實證主義的“實證”精髓所致。因此,雖然形式化和技術化是實證主義的派生產物,但是以此來反對實證主義則未免矯枉過正。
第二,旅游研究距離形式化和技術化還很遠。以形式化和技術化的理由來責難實證主義,是社會科學研究中的普遍流行思潮在旅游研究領域的反映。但是,旅游研究者在這個時候加入討伐實證主義的陣營,理由卻未必那么充足。和經濟學研究不同,旅游研究目前并沒有達到高度形式化和技術化的階段。經濟學應用數學工具已經構建了非常嚴密的經濟學大廈,近些年來,主流經濟學研究基本采用了數學語言,往往通過賦予變量、函數、方程以經濟學含義進行數理分析,輔之以基于統計抽樣的計量分析。而在旅游研究中,采用計量分析方法的研究雖然日漸增多,但是采用數理分析方法則微乎其微。在這個階段如對實證主義大肆反對,似乎有扼殺旅游研究科學性之嫌。從操作上來說,解決旅游研究技術理性的辦法也不是排斥實證研究,而是相反,要加強實證研究方法的運用。只有研究者普遍對實證研究方法有了較深了解,才可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將研究工具本身當作研究目的的現象。
3.3提升旅游研究的科學性仍是首要任務
不管采用何種方法,提升旅游研究的科學性都是必要的。研究者之所以對實證主義研究方法提出批評,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旅游研究中對實證主義的誤解和誤用所導致的。比如李天元在質疑旅游研究的實證主義時提到的“偽實證”問題。
舉一個例子,《旅游學刊》2010年第5期刊載的《基于Fuzzy-IPA的景區游客滿意度影響因素的實證研究》一文,主要內容是設計了景區游客滿意度影響因素的Fuzzy-IPA分析方法,并以蕪湖方特主題公園為案例地,運用該方法對景區游客滿意度的關鍵影響因素進行了探索。作者稱之為實證研究,但是縱觀全文,有的只是作者應用該方法得到的關于方特主題公園游客滿意度影響因素的結論,并沒有對方法本身的有效性做出論證。因此,這個“實證研究”嚴格說來并不是“實證研究”,只是提供了一個應用案例而已。實際上,作者在提及文章的不足時也提到,“Fuzzy-IPA方法未經過相關的論證”。
辨明真假實證研究有利于推動旅游研究科學性的提高。但從邏輯上講,“偽實證”的存在并不能成為反對實證主義的理由,反而還是應該通過加深對實證研究方法的運用來解決這一問題。
比起“偽實證”來,信度與效度是旅游研究更應該注意的問題。不過這更多的是學術嚴謹性問題,和實證研究方法的有效性沒有必然聯系。至于個別研究者任意編造數據之類,那是觸犯學術規范的問題了,更與實證主義無關。此外,雖然由于實證研究方法源自自然科學領域,并長期居于社會科學研究方法的主流地位,使得實證研究方法幾乎是科學研究方法的代名詞,但是我們也要記住,胡塞爾的本意也是想建立一種嚴格科學意義上的哲學,并為一切學科奠定基礎,因而在使用現象學方法時也要提高其科學性。
旅游要想真正成為一門學科,單靠學位目錄和專業目錄調整等外在建制是不行的,從根本上只有首先成為一門科學才能成為一門學科,不管這科學的基礎是實證主義的或現象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