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動因是社會自身力量產生的內部創新,還是外部沖擊與影響所引發的變革運動,抑或其他?對法制現代化動因的把握,是法制現代化理論研究的一把鑰匙,也是解決法治實踐中諸多問題的根基所在。混合型模式是應政治等因素需要而提出的,并非屬于以原初動力為標準劃分的法制現代化模式。中國法制現代化表現出來的客觀特征與外發型法制現代化的特征具有更大的相似性。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原初動力是近代西方法律文化的影響。
關鍵詞:法制現代化;原初動力;內發型;外發型
中圖分類號:D920.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09-0113-03
現代化作為一個世界性的歷史進程,一般是指人類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和躍進,這是人類社會自工業革命以來所經歷的一場涉及社會生活廣泛領域的深刻變革過程。法制現代化正是這場深刻變革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就其基本性質來看,法制現代化是一個從傳統的人治型社會向現代的法治型社會的轉變過程,也就是從人治型的價值——規范體系向法治型的價值——規范體系的轉變過程。這一過程包括從人們的法律思想、法律心理到法律行為,從法律規范、法律制度到法律運作實踐的極為復雜的要素和方面;同時,正因為這一過程是人類法律文明進程中一場深刻的歷史性變革,因此也就必然包含著深刻的矛盾運動[1]48。而法制現代化進程的內在邏輯矛盾,首先就表現為法制現代化的動因何在,是社會自身力量產生的內部創新,還是外部沖擊與影響所引發的變革運動,抑或其他[2]?因此,研究法制現代化尤其是中國的法制現代化問題,繞不開的話題便是如何看待近代西方法律文化及中國傳統文化在中國法制現代化進程中所起的作用。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動因究竟是什么?正確把握法制現代化的動因,是法制現代化理論研究的一把鑰匙,也是解決當下法治實踐中諸多問題的根基所在。只有理性客觀地看待中國法治現代化的原初動力,才能搞清當下法治實踐中問題的本質,做到“對癥下藥”,從而更好地指導當下中國的法制現代化。
一、對以現代化原初動力為劃分標準中“混合型”模式的質疑
要認清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動因,首先需要從學界關于以法制現代化原初動力為標準所區分的幾種法制現代化模式講起。按照現代化最初的動力來源這一尺度,學者們目前把法制現代化的類型區分為內發型、外發型和混合型三種樣式[3]。目前學界似乎對此問題的研究已成定論,區別于以英法等歐洲國家為代表的內發型法制現代化模式,亦不同于以日、俄為代表外發型法制現代化模式,將中國定位為兼具內發型與外發型模式的“混合型”的法制現代化模式。也就是說西方文化的影響或沖擊僅僅是起到了次要或非主要的作用,近代中國已具有的內在社會經濟條件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這種分析似乎符合馬克思主義關于內外因辯證關系的理論,亦符合“中庸”之道。如有學者認為,“相比之下,混合型模式倒是較能完整清晰地表現和說明法制現代化啟動動因上內因與外因之間的聯系及其辯證關系。”[1]49但是,理性視之,混合型模式的定位已經偏離“法制現代化原初動力”這一劃分標準太遠,超出了“原初動力”或“最初動力”概念的內在規定性,使得以此為標準的劃分近乎喪失意義。
筆者認為學界關于此問題的研究存在概念混淆的誤區。在如何處理法制現代化類型中的內因與外因即內發力量與外部影響這一對矛盾關系中,我們首先要明晰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很明顯這對矛盾關系所要解決的問題是法制現代化的動因何在。結合學界對此問題的研究成果,我們不難發現,在法制現代化的動因問題中其實包含著兩個側面的問題:其一,法制現代化的原初動力或最初動力何在,形象地講即法制現代化的直接原因或“直接導火索”是什么。其二,法制現代化的綜合動力體系或內在動力機制是什么。對此問題兩個側面的區分實屬必要,這也正是學界在研究此問題中存在的誤區所在,將法制現代化的原初動因即直接原因與其內在動力機制相混淆,就不難得出“混合型”法制現代化模式這一怪胎。
根據馬克思關于內外因辯證關系的論述,任何事物的變化都是內外因相結合起作用的結果;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無疑,這一哲學原理是具有普遍指導意義的,但又不可機械地套用,而必須結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內外因的原理其實解決的問題便是事物發展的動力機制問題。理性分析可知,即便是學界公認的內發型法制現代化的國家如英法等國,在其法制現代化的進程中也存在著其他國家文化的擴張影響等外因的綜合作用。而日、俄等外發型法制現代化模式的國家在這一歷史進程中自己國家內生性的力量也發揮著根本性的作用。可見,所謂“混合型”法制現代化模式并非是嚴格按照原初動力這一劃分標準得出的劃分類型,其解決的是法制現代化內在動力機制的問題,而非原初動力的問題。將其與內發型模式、外發型模式相并列作為以法制現代化原初動力為標準下的劃分類型,無疑會降低此種區分的典型性意義和區分的價值,不利于客觀理性地對待一國法制現代化的動因。
二、“混合型”模式出現的原因分析
學界對此問題的研究過程中,關于概念術語的使用是有一個變化過程的。最初,以羅榮渠、孫立平等為代表的諸多現代化研究的學者對此問題所持的觀點是:在現代化理論研究中,按照現代化最初的動力來源為尺度,區別出內發型與外發型這兩種現代化模式。所謂內發型,是指社會現代化的最初動力產生于本社會內部的現代化類型;所謂外發型,是指社會現代化的最初動力來自于社會外部嚴峻挑戰的現代化類型[2]。公丕祥教授最初對我國法制現代化問題研究時,也持相近的觀點:由上述研究范式演繹開來,在法制現代化問題上,便出現相應的模式劃分。一般認為,在法律發展的進程中,不同國家走向現代化的歷史動因是有所差異的。不同歷史動因的法律發展道路,往往形成不同類型的法制現代化模式,主要包括內發型與外發型兩大類[2]。而后期研究中,正如前文所引,其在張文顯主編的《法理學》第十六章“法制現代化”的執筆過程中,增加了“混合型”模式。
為什么長于思辨的公丕祥教授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呢?學術思想變化背后必有所顧。究其原因,筆者認為可能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由于中國近代史的屈辱不容否認,即不能完全否認外強特別是西方文化對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影響。因而,一味地否認歷史而將中國法制現代化定位為“內發型”模式,實難服眾。其二,若將中國的法制現代化模式完全定位為“外發型”模式,又恐不利于我國今后的法制現代化建設,尤其是可能有損我國國家主權。因此,一種既區別于內發型法制現代化模式,又不同于外發型法制現代化模式的“混合型”法制現代化模式就應為中國法制現代化之定位需要而生。當然,政治主權維護的需要固然重要,法制現代化的自主權自不待言,但歷史就是歷史,它不容我們粉飾。尤其是中共十七屆六中全會作出的《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指出的我們需要文化自覺、文化自信、文化自強。而文化自覺并不等于要讓我們粉飾我們的過去,掩蓋我們的起點。文化自信更是需要我們勇敢地面對我們的歷史起點。文化自強是讓我們在認清起點的基礎上實現創造性的發展。因此,如何理性客觀地審視我們的歷史,正視我們法制現代化的邏輯起點抑或原初動力至關重要。
三、內發型模式與外發型模式區分的關節點
在澄清了學界對法制現代化動力問題研究中的誤區之后,很明顯以法制現代化的原初動力為劃分標準,可以將其劃分為“內發型”和“外發型”兩種法制現代化模式。所謂內發型法制現代化模式,是指由社會自身力量自發積累而產生的內部創新,它所經歷的漫長的法律變革道路,是因內部條件的逐步成熟而漸進式地從傳統法制走向現代法制的轉型發展過程。而所謂外發型法制現代化模式,是指因一個較先進的法律系統對較落后的法律系統的沖擊而導致的法律由傳統到現代的進步轉型過程[2]。兩種模式之間是具有一些實質區分的關節點的。把握這些區分的關節點,有利于正確定位一國法制現代化的邏輯起點,尤其對于外發型法制現代化模式的國家具有重要的意義。它能使我們理性客觀地對待外來文化對本域文化的沖擊和影響,正確合理地把握當代法治文化或法治思想中的外來文化成分及其生根所需的制度環境,一定程度上可以推進一國當代法制現代化的進程。就中國法制現代化而言,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一旦把“現代性”問題引入“當代中國”的特定時空語境下,我們所面臨問題的特殊復雜性便即刻凸顯出來。如果用一個最為簡潔明確的命題判斷作概括,這種特殊的復雜性就在于——“歷史性問題的共時性解決”[4]。因此,準確地定位中國法制現代化的邏輯起點和理性客觀地看待西方文化對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影響,是我們面對這一系列特殊復雜性所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按照公丕祥教授在《法制現代化的理論邏輯》一書第五章“法制現代化的矛盾運動”一章的概括,內發型法制現代化模式與外發型法制現代化模式之間區分的關節點具體表現在現代化的方式、社會變革的順序、現代化進程中的主體力量及發展模式等方面的不同。具體而言,第一,現代化的方式總體上存在區別,內發型模式總體上屬于自下而上的漸進變革;而外發型模式總體上則屬于自上而下的變革,是對外來文化挑戰和刺激的自覺的有意識的回應。第二,社會變革的順序不同,內發型模式社會變革首先是在經濟領域展開的,具體表現為在英法等典型的內發型模式國家中,近代商品經濟的發達是其法制現代化的內在動力。而外發型模式社會變革多首先從政治領域的變革開始,隨后在波及其他領域,如日本、俄國等。第三,現代化進程中的主體力量不同,內發型模式的現代化進程中的主體力量是新興的市民階級;而外發型模式中政治家和行政官員、有現代化意識的軍人和對法律發展頗為敏感的知識分子則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第四,發展模式不同,內發型模式的發展模式多為內部創新的原創式變革,而外發型模式的發展模式則多表現為沖擊反映模式下的傳導式變革[2]。
綜上概括分析,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兩種模式之間區分的關節點所在。在弄清這一點以后,我們便可以結合這些區分的關節點來準確地定位中國到底屬于哪種模式,即準確地把握住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原初動力到底是什么?
四、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原初動力——近代西方法律文化的影響
在準確把握住以法制現代化原初動力為標準所區分的兩種法制現代化模式區分的關節點之后,有必要結合中國法制現代化建設的歷史及客觀表現出來的一些特點,理性地對中國所屬模式進行合理地定位,以求真正把握住我國法制現代化的邏輯起點。
首先,就法制現代化的方式而言,中國走的是自上而下的變革道路。縱觀中國近代史,自鴉片戰爭自詡天朝上國的晚清政府被西方列強叩開國門以來,多少仁人志士為救國而發奮圖強。義和團的農民運動中洪仁■的《資政新篇》亦是受西方法律思想影響而作的,其亦是通過暴力革命取得政權,從而自上而下地推進變革的;維新變法中變法派更是想假托一個皇帝來推行變法救亡的新政;在面對內憂外患的背景下晚清政府被迫實行變法修律,展開了我國法制現代化的進程。總之,無論是農民運動還是資產階級改良派、抑或是資產階級的革命派,他們試圖走的變法路徑都是自上而下的道路。
其次,就社會變革順序來看,中國的法制現代化變革往往是政治主導的,即先是政治領域出現朝代更替或政權更迭,隨后這一政治變革將會帶來一些新政,從而波及經濟、社會等其他領域。從近代中國歷史來看,資本主義商品經濟雖然有一定的發展,但還沒有壯大到足以憑借自己的力量推翻封建主義的地步。即中國近代資本主義僅僅處于萌芽的階段,經濟領域新的生產力沒有得到充分的發展,還沒有發展到迫使舊的生產關系變革的地步。而政治領域的變革給經濟及其他領域的變革注入一劑動力。因此,中國近代法制現代化的起初階段是政治聯動的,這一特點也仍然是當下中國法制現代化的一大特征。
再次,就現代化進程中的主體力量而言,在中國法制現代化進程中,政治家和行政官員和對法律發展較為敏感的知識分子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而所謂新興的市民階級則一直處于相對孱弱的地位,其對法制現代化的影響也是微弱的。在晚清變法運動中,無疑慈禧等一幫政治人物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而伍廷芳等修律大臣也對此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時至今日,政治家及知識分子精英仍在中國當下的法治進程中發揮著主導作用。這就使得我們國家的立法處于一種專家立法的階段,法律也就呈現出專家立法或政治色彩濃重的特點。同時,我們也不能否認,隨著我國法治進程的推進及市民社會的逐漸形成,市民階層在今后的法制現代化進程中將會逐漸發揮重要的作用。
第四,就發展模式而言,中國法制現代化的發展模式大致可以歸入羅榮渠先生所講的“沖擊反映模式下的傳導式變革”模式,而鮮有“內部創新的原創式變革”。在這里我們需要強調一點,我們此處所講的缺乏“內部創新的原創式變革”是就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初期而言的,并不是要說當下法制現代化進程中就沒有內部原創性的變革發展。客觀地審視我們法制現代化的邏輯起點,無疑西方近代法律文化對中國法制現代化的沖擊或影響是不容忽視的。正如張晉藩老師所講的那樣,由于中國近代法律的轉型是在民族危機四伏的背景下進行的,是以全盤西化為價值取向的。因此,在轉型過程中既缺乏理性地對待中國法律傳統中跨越時空的民主性因素,同時也缺乏理性地分析西方法律與中國國情的適應性。以至中國法律雖然走向近代化了,但卻喪失了中華法系的自主型與創新性[5]。
綜上分析,中國法制現代化模式與外發型的模式的特征具有更大的客觀相似性。拋開政治等因素的考量,理性客觀地審視中國近代這段屈辱史,將中國法制現代化歸入外發型的法制現代化模式是符合歷史的,也是合乎邏輯的。
誠然,在此需要再次澄清的是,我們將中國的法制現代化歸入外發型的模式是嚴格按照以法制現代化的原初動力這一標準進行的,這只代表了在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初期,外來文化尤其是西方近代的法治文化對中國法制現代化的產生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具體而言,表現在當代法治思想中仍具有大量的近代西方法律文化的印跡。比如說在當下我國法治實踐中所使用的法律概念、法律部門的劃分、立法體例、法律分類技術甚至一些法律規范,均受到了近代西方法律文化的重要影響。可以說,近代西方法律文化構成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構建的基石之一。同時,其也作為社會主義法治理念的重要構成元素而在當下中國法治實踐中存在。我們要強調的是,雖然西方近代法律文化對中國法制現代化進程的推進影響巨大,但是,我們也應看到,隨著法制現代化的進一步推進,尤其是在中國民族自主性、文化自覺性及自信性得到提升的今天,法制現代化并不等于西方化的觀念已經為學界公認,中國法制現代化實踐中中國自主型因子得到空前的張揚,自主創新內部創造性的發展已成為主流。在中國當下的法制現代化的動力機制中,內因顯然發揮著主要作用,而西方法律文化對當下中國法制現代化進程雖然仍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已居次要地位。但無論如何,客觀地講,如果我們將晚清變法修律作為中國法制現代化的開端的話,西方近代法律文化的影響無疑是作為中國法制現代化的原初動力而存在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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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孫育瑋.關于法制現代化的理論與實踐[J].政治與法律,2008,(6).
[5]張晉藩.中國法律的傳統與近代轉型[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