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建構文學理論解釋學的目的在于實現文學理論探討上的“意見一致”。這首先需要明確文學理論是理論思維的產物,解釋必須遵循理論解釋的方式;其次,要盡可能排除日常思維的影響和阻礙,確立起文學理論的理論性解釋秩序;再次,要確立文學理論解釋的歷史性、批判性和動態性原則;最后,要在文學理論闡釋的邏輯性規定和價值性規定之間找到契合點、平衡點,深入探討文學理論解釋的邏輯性模式。
關鍵詞:文學理論;解釋學;邏輯模式
解釋、理解的目的在于促成“意見一致”,并從而達成對話和交往的順利進行。哈貝馬斯認為:“傳統語境的武斷不僅一般地受語言客體性的支配,而且也受種種抑制力量的支配,也就是這些抑制力量使同意本身的主體與主體之間的關系變形,并一貫地歪曲日常交往。”“真理只能以那種意見一致來保證,即它是在沒有控制、不受限制和理想化的交往條件下取得的,而且能夠長久保持下去。”{1}阿佩爾也指出,解釋學的理解同時也能導致批判地探明真理,只要它遵循這一調整原則:設法在解釋者不受限制的共同體的框架內建立普遍的意見一致。{2}走向沒有控制的意見一致是解釋的目的,也是批判的目的,批判為理想化的解釋趨向開辟道路。
在我國20世紀文學理論話語體系中,許多理論范疇沒有達到一種較為理想化的“意見一致”,我想,其中重要原因可能在于兩個方面:其一,是理論沒有自覺其為理論,有些人沒有能夠自覺地按照理論自身的邏輯來看待、來思考、來理解理論,理解主體沒有和理論主體一起站在理論的平臺上進行有機地溝通和對話,有機的主體之間的聯系沒有真正確立起來;其二,是理論的解釋者或應用者對理論的理解被某種“目的”或“利益”所局限或控制,從而使“意見一致”成為某個傾向集團(或利益團體)的“意見一致”,而非普遍的“意見一致”。因此,我們要達到理想化的“意見一致”,一方面要做到理論的自覺,即知道自己是在探討或思考理論問題,要自覺按照理論自身的方式來理解理論;另一方面要盡量排除外在于理論的種種功利目的因素對解釋主體的控制,以使對理論的解釋大體建立在不受限制的基礎之上。
一、理論與理論的解釋
什么是理論?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是我們將對理論的解釋與對其他類型對象的解釋剝離開來的基礎。喬納森·卡勒在探討“理論究竟是什么”時得出四點結論:“1.理論是跨學科的——是一種具有超出某一原始學科的作用的話語。2.理論是分析和話語——它試圖找出我們稱為性,或語言,或文字,或意義,或主體中包含了些什么。3.理論是對常識的批評,是對被認定為自然的觀念的批評。4.理論具有反射性,是關于思維的思維,我們用它向文學和其他話語實踐中創造意義的范疇提出質疑。”{1}我們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四點,即理論是一種對現象所進行的綜合性、反射性(即反思性)和超越性的解釋的話語。
綜合性即是指理論的“跨學科”性,理論不可能單純依靠某一學科來完成,也不可能只就某一單純對象來完成,借鑒與綜合是建構理論的必由途徑。文學理論的建構也是如此,它必然地要借鑒、綜合哲學、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等等方面的知識,其對象也必然不會僅僅局限于文學作品,而是會擴展到社會、文化、心理、語言以及其他藝術形式等等。所謂“反射性(即反思性)”,也就是卡勒所說的理論“是關于思維的思維”,是對一種思維現象進行的再思考,對于話語實踐來說,它則是解釋其意義或概括出某種普遍性原則的“工具”,用卡勒的話說就是理論能夠“提供非同尋常的、可供人們在思考其他問題時使用的‘思路’”{2}。超越性是指理論對常識的超越以及理論話語對日常話語或話語的日常意義的超越,當然也是指理論化解釋對日常化解釋的超越。理論話語不象日常話語那樣,“它不能一望即知;在諸多因素中,它涉及一種系統的錯綜關系”,其“主要效果是批駁‘常識’”,“理論常常是常識性觀點的好斗的批評家。并且,它總是力圖證明那些我們認為理應如此的常識實際上只是一種歷史的建構,是一種看來似乎已經很自然的理論,自然到我們甚至不認為它是理論的程度了”③。理論話語的深刻性、錯綜性體現了理論思維的抽象層次較高的特征。
對“理論”這一范疇的理解是理論的解釋的基礎,理論的上述規定也規定著對理論進行解釋的原則或維度,即綜合性原則、反射性原則和超越性原則。首先,我們不能把理論局限在單一學科與單一對象上來理解,理論是通過借鑒與綜合而逐步建構起來的,我們也只有由多個層面、多個視角來觀照才可能會看得比較清晰全面。而如果只從某一個方面或某一個角度來理解理論,就必然會陷入片面性解釋的誤區。其次,就理論所具有的“反射性”來看,理論就是“再思維”,就是解釋的一種實現方式,在這個意義上,對理論的解釋也就成了“解釋的解釋”。對于“解釋的解釋”而言,揭示意義(或內涵)已經不再成為解釋的主要目的,而對原解釋得以確立或形成的語境、條件、邏輯與規則的揭示則開始居于主導地位,它不僅要考察理論內涵形成或變異的歷史,而且還要考察使這一理論得以存在或實現的時空場域特征。這樣,很明顯“解釋的解釋”的實踐性追求更為增強了。再次,理論的超越性也要求對理論的解釋要本著超越性的原則,這種超越主要體現在對日常化理解的超越,或者是對僅從字面來解釋的超越。比如對“反映”的理解就是如此,字面上看,或由日常經驗來看,“反映”就是“照鏡子”,而從哲學的層面來理解就迥非如此了。理論解釋的超越性原則其實就是要使理論回到理論的層面,也就是要站在理論的層面上來探討理論問題(簡單地說,也就是要求講“內行”話),這樣就可能避免在不同的解釋層面來解釋理論所帶來的歧異。
對文學理論的解釋與對其他學科理論(比如“法”)的解釋一樣是要憑借“邏輯分析的方法”和“經驗事實的驗證方法”來達到對于解釋對象的客觀性認識的{4},對這兩個方面考察也同樣可以發現作為解釋的理論本身所達到的客觀化程度。理論也帶有主體性特征,理論主體的目的性、功利性常常內在地決定著理論判斷,當然理論主體性的特點也決定于主體性形成的客觀的社會環境,所以主體性是從微觀來講的,宏觀上看主體性也是有條件的,是客觀化了的。就我國現代文學理論的發展來看,理論的主體性由膨脹走向式微、客觀性由邊緣走入中心是一條基本的發展脈絡。文學理論中“反映”概念意義的變遷就表明了這一點,為了強化文學對于社會、對于現實的影響力、對于民眾的啟蒙效果,20世紀初的知識分子大力張揚“文學是時代(或現實、生活)的反映”這一理論命題;20世紀中葉,出于革命的熱情而把“真實反映”的觀念轉移至“正確反映”的維度,由強調“真實與否”轉向強調“正確與否”;20世紀的80、90年代,人們對“反映”概念的討論使“邏輯分析的方法”和“經驗事實的驗證方法”發揮了主導的作用,人們對“反映”概念的認識的客觀性大大增強了。我國20世紀文學理論中,對“文學與政治之關系”的認識也是如此:由目的、功利或價值主導逐步轉向由邏輯分析與經驗驗證為主導。文學理論為何生成、怎樣生成、生成什么樣態是對文學理論進行解釋的中心環節和問題。通過這種解釋使文學理論找到恢復自身理論面目的途徑,最終使理論成其為理論。
在我國現代理論界,常常見到“泛理論話語”的現象,這里所謂的“泛理論話語”是指學科理論話語的使用或理解越出規范的限度。比如“反映”作為哲學范疇可以運用到學科理論的“理性的根據和開端”層面,它解決的是文學理論中屬于哲學的部分;所以把“反映”運用到“實證”的方面就是“泛理論話語”了。說“文學是現實的反映”是在“理性的根據和開端”層面,而說“《西廂記》反映了封建社會中青年男女為爭取愛情自由對禮教觀念和門閥制度的斗爭”,“《威尼斯商 人》……反映了西歐上升期資產階級對封建勢力的斗爭”{1}則是在“實證”方面使用“反映”概念了,也就是說,在這里“反映”概念成了“泛理論話語”,其實這里的“反映”一詞如果用“體現”、“描寫”、“顯現”甚至“表現”來代替,則更符合文學作品的具體實際情況。“泛理論話語”的存在嚴重敗壞了“理論話語”的純潔性,這是“理論話語”理論性淡化,“理論話語”走向“日常話語”的癥結所在。我們要做的理論的解釋就是使理論回到理論自身層面,從而使理論的探討真正成為可能,使“意見一致”向理想化狀態邁進。
這里,值得一提的還有理論和對象(或現象)的關系問題,在這組“我(理論)—你(對象)—它(對象)”對話中,作為“我”的理論和既作為“你”同時又作為“它”的對象(或現象)應該是處于一種互釋(或“互文”)關系,理論是對對象的“你”、“它”雙視角的理解或解釋,即既重視對象與“我”的共時存在關系,又重視對象與“我”的歷時存在關系。比如,“我”閱讀一部文學作品,被其中的意蘊深厚的意境或觸及靈魂的情節所感動,從而與之發生了強烈的共鳴,這種“共鳴”性的理解就顯現了“我—你”的共時性存在關系;而如果“我”對這部文學作品的寫作時間和所由發生的主客觀語境進行考察,從而理解到文學作品所要傳達的原初命意,這樣的理解或解釋就體現了“我—它”的歷時性存在關系。對文學理論文本的解釋也大致是如此。
在作為解釋的文學理論對于對象的作用或功能問題上,需要注意的是,文學理論一般并不直接幫助創作,所以要求理論直接對創作有“用”或者要求以理論指導創作也都是不十分確切的觀點,也都是在某種程度上對理論的誤解。理論對創作起作用要通過“文學批評”的中介。這也是我們真確理解理論所必須注意到的。我們可以由理論的角度來理解“反映”概念,而不應該從“現象”自身去理解。因此,“反映”應該只用在本質層的探討中,在文學理論體系的具體“創作論”或具體“作品論”環節也使用“反映”去描述或說明就常常是不恰當的。嚴格說來,只有“本質論”才是真正的理論;“創作論”和“作品論”中可以稱為理論的內容的,其實都是文學“本質”的要素,都是在不同方面對文學本質的探討和補充。“創作論”與“作品論”中更多的具體方面其實可以歸屬于文學批評。文學理論對于其對象來說的主要功能是“知”,而非“行”,強調前者文學理論才會獲得一種理性的邏輯分析系統,才會具有理論性;而如果過于強調后者,那么,其內在的主觀欲望和道德激情也就不會得到適當的控制,從而,使文學理論的理性和獨立性的生長可能受到不應有的局限,乃至于泯滅或喪失。
二、解釋的秩序與日常思維阻礙
秩序意味著穩定性和已完成的體制,意味著權威和規則的控制;穩定性和已完成的體制是體現,權威和規則則是秩序內在的支持因素。權威和規則一方面是目的性的規定,一方面則是邏輯性的規定;因此,解釋或理解的秩序也一方面是目的性的,一方面是邏輯性的。{1}目的性和邏輯性之間有一種控制與被控制的糾結關系,當目的性控制邏輯性時,就會導致價值取向主導的秩序生成,當邏輯性控制目的性時,科學性主導的秩序就可能產生。理想狀態的“意見一致”應當是目的性和邏輯性、價值取向和科學性的契合與統一。其發展的過程或趨勢大體上是由價值取向主導發展到科學性主導再到二者的契合與統一,當然,這一過程實際的情形是相當復雜而曲折的。
我國現代文學理論體系的建構也正是如此,20世紀初比較先進(或者說先鋒)的文學觀念,比如“文學是時代(或現實)的反映”,其目的并非是探討文學是什么,而是著眼于文學對于時代、社會和人生的作用,著眼于文學實際的功效。對文學理論的實踐性質(或者說“有用性”)的過分強調,把理論或知識的范圍和要素同現實或實際的范圍和要素相混淆,這樣,就勢必會導致文學理論秩序由價值取向一方來規定。對文學理論概念的理解也是在這一秩序中被規定好了的。邏輯是觀念發展成理論的必然要求,也是秩序得以確立的內在質素,在價值取向支持下的理論秩序中,邏輯退居次要地位。所以,20世紀相當長一個時期內,在對像“反映”這樣的理論概念的理解就往往會難以達到邏輯起決定性作用的“學理”化闡釋的層面。在這樣的語境中,“你—我—它”不再處于“互文”狀態,而是以“我”代“你”、以“我”代“它”的“我”中心主義態度。具體表現在很多層面或方面。比如,在“中—西”理論話語間這對闡釋關系層面,就有學者曾正確地認為:“中國現代文學意識的形成,并不是所謂的盲目崇拜西方,導致與傳統的決裂。崇拜是有的,但是卻并不是盲目的,相反,人們對外來文學的注意、理解、闡述和接受,都有著明顯的選擇性和傾向性。”{2}這種選擇和傾向的依據就是“為我所需”,是“有用”。這就形成了類似對“反映”概念的解釋(赫胥黎對“進化論”的闡述也是如此)這樣的現象,不去從學理上細究理論話語的原義是怎樣的,而是根據當下現實的需要來理解,甚至是曲解。這種“我”強行占有“你”,而置“它”于不顧的情況嚴重地阻礙著理論“自主性”的確立與實現。當然,這里還有問題的另一方面,即在我國的本土知識中已經存在著蘊涵西方理論觀念的方面或土壤,“一定社會在科學上也決不是在把它當作這樣一個社會來談論的時候才開始存在的”③,理論觀念,甚至是通過翻譯產生的理論觀念,也都是如此,它在本土文化中必然自在地存在著相關的因子,只有這樣,異域的理論觀念才有在本土得以成長的可能性。
對理論的研究在學術體用層面的分野上也體現出了這種“邏輯主導”或“價值主導”的傾向,以“體”為目的或以“體”作為“權威”的理論研究是邏輯主導價值的,而以“用”為目的或以“用”作為“權威”的理論研究則是價值主導邏輯。正像“邏輯”不能以“價值”來衡量一樣,“體”也不能夠以“用”來衡量。在我國現代文學理論語境中,對“反映”概念的研究或解釋有不少是在“體”的層面進行的,比如把“反映”觀念視為能夠強烈促使文學影響現實社會的思想武器就是如此(當然也有人把在文學理論中是否堅持“反映論”看做是是否堅持某種政治傾向,這就是更具體的“用”了),如果這一狀態走向極端,就會造成理論話語的失序狀態。這是典型的對理論的實用主義的理解。對于這種理解來說,“掌握真理,本身決不是一個目的,而不過是導向其他重要的滿足的一個初步手段而已”{1}。而真正對“反映”概念作出深刻理解的則是在完全“學術”的層面上進行的,在這一層面,“掌握真理”本身就是目的。當然,也會有這樣的情形,由于長期以來受以“用”的方式理解“反映”概念的影響,使人們對之產生了一種慣性認識,即仿佛一談“反映”,就是功能化地去理解文學現象,這就會使人們產生逆反心理,這也給恰當而深入地理解“反映”概念含義帶來了一定困難。也可以說,這是傳統解釋對后來者的“前理解”的一種傾向性規約。
真正能夠給人們邏輯地理解“反映”概念、邏輯地解釋文學理論開辟道路的是人們在主觀上擺脫了價值“目標”的控制,在理論研究上更趨于理論自覺或學術自覺的傾向,邏輯開始在理論話語中成為秩序的真正主導性要素。
另一個決定著解釋的邏輯秩序的重要方面是思維,作為思維的產物的對象不同,思維方式也就不同,理解它也就必須按照它本身的思維方式來進行,否則思維就不能夠真正地進入對象。文學理論作為理論是理論思維的產物,解釋或理解文學理論也必須按照理論思維的方式來進行才是可能的。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談及“政治經濟學的方法”時認為,理論思維有兩種方法{2}:第一種方法,即從具體到抽象的方法,所達到的范疇是簡單范疇(即“完整的表象蒸發為抽象的規定”③);另一種方法{4},即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所達到的范疇是具體范疇(即“抽象的規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5})。馬克思認為:“簡單范疇是這樣一些關系的表現,在這些關系中,較不發展的具體可以已經實現,而那些通過較具體的范疇在精神上表現出來的較多方面的聯系或關系還沒有產生,而比較發展的具體則把這個范疇當作一種從屬關系保存下來……比較簡單的范疇可以表現一個比較不發展的整體的處于支配地位的關系或者一個比較發展的整體的從屬關系,這些關系在整體向著以一個比較具體的范疇表現出來的方面發展之前,在歷史上已經存在。”{6}“比較簡單的范疇,雖然在歷史上可以在比較具體的范疇之前存在,但是,它在深度和廣度上的充分發展恰恰只能屬于一個復雜的社會形式,而比較具體的范疇在一個比較不發展的社會形式中有過比較充分的發展。”{7}
“反映”概念在西方的發展也是如此,早期是簡單范疇,到黑格爾時代發展成具體范疇,那么其后在理論上對“反映”概念的理解達到具體范疇的高度才應是充分和深刻的。中國20世紀的理論界(當然包括文學理論界)對“反映”概念的理解也大致經歷了一個由簡單范疇到具體范疇的發展。然而這并非是一帆風順的,制約這一發展的主要是別種思維方式(即非理論思維方式),尤其是日常思維方式,時常對理論思維方式的阻礙、干擾甚至是取代。馬克思在論及理論思維時說道:“整體,當它在頭腦中作為思想整體而出現時,是思維著的頭腦的產物,這個頭腦用它所專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這種方式是不同于對于世界的藝術精神的,宗教精神的,實踐精神的掌握的。”{1}這里馬克思指出了四種思維掌握世界的方式,簡言之,也就是四種思維方式,即理論思維、藝術思維、宗教思維和實踐思維。上面論及的那種要把理論也當作文學作品來寫的想法,其實就是要以藝術思維方式代替理論思維,這必然使理論走向非理論。而就我國現代文學理論的發展來看,尤其是就人們對“反映”概念的理解來看,以“實踐思維”對“理論思維”的潛在沖擊為最大。
“實踐思維”也就是“日常思維”,其基本特征是思維附著于日常生活實踐經驗,它依賴于日常體驗和感知,基于此,匈牙利學者阿格妮絲·赫勒(Agnes Heller)分析了日常思維與科學思維的差異,她說:“日常思維作為日常活動的一種功能,可以被視為不變量。然而,它的結構和內容則各異,它們的變化速度也極其不同。日常思維結構的變化極其緩慢,它包含著完全停滯的方面。它的內涵的變化相對迅速。但是,如果我們把日常思維同科學思維作一比較,甚至日常思維的內容也傾向于保守和具有惰性。”“由于日常思維的內容……植根于基本上是實用的和經濟的結構之中,因此,將它們同那些超越純粹實用性的思維結果相比,在根本上具有惰性。這一對實用性的超越可能發生于科學(哲學)的間接知識(intentio obliqua)之中,即發生于對某些問題情結的發現之中,對這些問題的認識理解,同在日常‘個人’的實用方法和需要或者利益之中獲得的以人類為中心的情感背道而馳,不管這一‘個人’是特性的還是個體的。”“就超越日常性的制度化或迄今是異化的其他對象化而言,日常思維的實用主義與這些對象化相對而作為‘天然的常識’,作為正常狀態的尺度而出現。然而,就這些對象化代表了與類本質的更深的關聯而言,日常思維的內涵是作為成見的體系而出現的;‘常識’獲得了否定性的評價印記。”{2}
理論思維是對象的抽象和綜合,而日常思維則“從人的日常經驗中直接進行推導”③。在我國現代文學理論上,將“反映”視為“鏡子”般機械或被動反映的,一提“反映”就想到鏡子的,都是以日常思維取代理論思維的表現。那些要求文學理論要能夠具體地幫助創作的,或者以其他方式實用主義地對待理論的,也都是由于沒有擺脫掉日常思維的模式所致。“反映”概念發展到黑格爾就已經經歷了所有的意識形式,應該是一個“具有許多規定和關系的豐富的總體了”{4},而要把握這一點,離開理論思維是不可想象的。在理論思維過程中不剔除日常思維,其抽象性和超越性就會被嚴重遮蔽。日常思維的邏輯被日常生活現象所牽引,它的“證明和反駁”,也通常只“與事件的事實有關”{5},通常的解釋或理解方式是打比方——用“鏡子”來喻“反映”,以“瓶子和酒”來喻內容和形式等等,這樣就不能解釋“反映”涵義的復雜性,也不可能理解內容和形式的辯證關系,因為“瓶子是酒”或者“酒是瓶子”這樣的命題表述是會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
語言是思維的直接實現,理解首先也是對語言的理解,因此,把握理論語言的性質也是對理論思維的進一步理解,同時也是理解作為話語形式的文學理論的必要前提。我國有學者把科學語言分為三類,即實證科學語言、哲學語言和文學藝術語言,認為實證科學語言是嚴格的規范語言和正指謂值語言{6},哲學語言是規范語言{1}和負指謂值語言,而文學藝術語言則是變異語言和負指謂值語言。{2}人文社會科學的理論(包括文學理論)語言顯然更接近于哲學語言,因此,人們在理解或解釋理論時,就既不能象理解正指謂語言那樣機械地為其概念尋找在現實世界的對應物,也不可象理解變異語言那樣去發掘其心理或情感的意義或功能。與日常語言相比較,理論語言跟其他科學語言一樣是超常語言。由于適用領域的廣泛,日常語言往往具有一定的彈性,與日常語言不同,“科學語言符號更加具有規范性,或更加具有變異性;所包含的負指謂值語言符號更少,或所包含的負指謂值語言符號更多”③。就理論語言來看,就是更加具有規范性、所包含的負指謂值語言符號更多。人們在理解上往往更易于從日常語言角度出發來理解理論話語,這樣也就往往會步入理論解釋的誤區,也就是說,理論的超越性和抽象性不僅體現于思維上,也同樣體現于作為思維的直接實現的語言上,因此,在解讀理論語言過程中批判、剔除日常語言的“當然性”理解也是確當地解釋理論話語之重要前提。
三、文學理論解釋學的構想
對理論進行有效解釋是使理論回歸自身,走向理論自覺的重要途徑,本文之所以要建構起文學理論解釋學,其主要目的就在于探索并最終建立起“理論解釋”或者說“理論走向自覺”的有效途徑。那么什么是文學理論解釋學呢?簡單地說,文學理論解釋學就是通過對理解或解釋文學理論的現象(主要是文本)進行分析和研究,探究影響或決定對文學理論進行恰當解釋的諸種因素和條件,從而建立起來的旨在規定如何對文學理論進行有效解釋或理解的原則或理論系統。
那么,很顯然,依據對文學理論解釋學的這一規定,可以看出,本論文中的文學理論解釋學在性質上是屬于方法論的活動,而非哲學活動。{4}英國理論地理學家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對哲學活動和方法論活動做了區分,他說:“前者關心的是理論思索和價值判斷,以及什么值得和什么不值得的內心質疑。后者主要關心解釋的邏輯,和保證我們的論證是嚴格的,推論是合理的,以及我們的方法內在聯系是前后一貫的。”{5}這樣的界定就可以使我們擺脫作為哲學的解釋學立場的羈絆,而強調解釋學的獨立于哲學之外的方法論特性,它可以為持有任何其他哲學立場的研究者所利用。或者可以換句話說,人們也能夠在其他的哲學立場上來建構自己的解釋學。
建構文學理論解釋學的基本設想,筆者認為初步的工作就是確立起文學理論解釋學的研究對象,確立起最基本的文學理論的解釋原則,并把握到文學理論解釋的基本模式(或模型),并在此過程中建立文學理論解釋學的一些較基本的概念或范疇。
文學理論解釋學的研究對象,就是文學理論的解釋現象,也就是文學理論中的“事”{6}。金岳霖指出,知識的“事”的成分,“一是知者,一是被知者,一是二者底關系”,“假如我們要對得到知識這樣的事有所了解,我們不能忽略這三者之中的任何一成分”。{1}同樣,文學理論解釋學的研究對象具體地說也是這樣的三個方面:解釋者、被解釋者(文學理論)、解釋者和被解釋者的關系。“知識論要在事中去求理”{2},文學理論解釋學也是要在“事”中求“理”。金岳霖認為,作為知識論的對象的知識的“理”,“是獨立于我們底理。獨立兩字非常之重要;一思想結構或圖案給我們的真正感要靠對象的理底獨立”。③文學理論的“理”也要求是獨立于人的,因此,文學理論解釋學在“事”中求“理”的同時,也要求對那些控制“理”、并從而取消“理”的獨立性的“事”進行批判。文學理論解釋學應該是對于文學理論中的“事”的批判性研究。
圍繞對文學理論中的“事”的批判性研究,我們就可以確立起一些文學理論解釋的基本原則。
文學理論的解釋首先要澄清的是歷史和歷史性{4}問題,并由此建立起文學理論解釋的歷史原則。談歷史原則顯然離不開馬克思主義,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學派比馬克思主義更注重歷史,馬克思主義創始人指出:“歷史就是我們的一切。”{5}“歷史”是他們研究或解釋任何問題的前提和出發點,恩格斯在解釋歌德現象時說:“歌德在德國文學中的出現是由這個歷史結構安排好了的。”{6}列寧也強調:“在分析任何一個社會問題時,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絕對要求,就是要把問題提到一定的歷史范圍之內。”{7}
伽達默爾的看法表面看似乎與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相近,比如他也認為:“歷史并不隸屬于我們,而是我們隸屬于歷史”{8},“理解從來就不是一種對于某個被給定的‘對象’的主觀行為,而是屬于效果歷史,這就是說,理解是屬于被理解的東西的存在。”{9}人不能超越自己的歷史,理解者只能站在傳統之內而不能站在其外去思考,理解有賴于前理解,判斷有賴于前判斷,歷史決定著理解的可能性及其限度。{10}按照伽達默爾確立的歷史性原則,我們就可以對他所理解的解釋的主觀性和客觀性作出這樣的判斷:解釋的主觀性是歷史性的主觀性,因為解釋者本身即是歷史性存在,“歷史地在先給定的東西……是一切主觀見解和主觀態度的基礎”{11};解釋的客觀性也是歷史性的客觀性,它“只能靠對把認識的主體及客體連在一起的效果歷史的語境進行思考才能獲得”{1}。
但就理論的實質來看,伽達默爾所建立的解釋學的歷史原則與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原則有著根本的不同。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是一個“能動的生活過程”,是一個“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展過程”,它既不像那些本身還是抽象的經驗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一些“僵死的事實的匯集”,也不像唯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想象的主體的想象活動”。{2}恩格斯認為,人們可以客觀地認識歷史,并能夠通過對歷史的客觀認識來理解觀念的東西,在他看來,歷史是認識的對象,同時,歷史也是認識的依據和前提。③而伽達默爾的“歷史”則是被理解的“歷史”,是文本的“歷史”,他說:“真正的歷史對象根本就不是對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統一體,或一種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同時存在著歷史的實在以及歷史理解的實在。”{4}伽達默爾的“效果歷史”其實是把客觀的“歷史”變成了主觀的“歷史性”,他以此來克服歷史客觀主義和歷史主觀主義傾向,認為歷史是主客的交融和統一。然而,正像伽達默爾所意識到的那樣,“這里經常存在一種危險,即在理解中‘同化’他物并因此忽略它的他在性”{5}。對“歷史”的這種讀解方式,必然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并不處于這處境的對面,因而也就無從對處境有任何客觀性的認識”{6}。伽達默爾的“歷史性”只是一種控制因素,它限定了認識或解釋本身的客觀性,卻放棄了它們對于對象來說的客觀性,這顯然是缺乏現實感的、“半截子”的、很不徹底的歷史觀。
那么,我們在建構文學理論解釋學時如何處理歷史和歷史性問題呢?本論文認為,我們要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即唯物史觀)作為我們的哲學基礎,作為我們研究問題的出發點和指南,而將伽達默爾的“效果歷史”作為具體的方法論層面的原則來加以借鑒。這樣我們就既可以確立起文學理論解釋學的客觀性原則、歷史原則,同時,又可以確立起具體文本解釋過程中的客觀的而非主觀的“歷史性”原則。
文學理論解釋學應該確立的第二個原則,就是它還必須具有批判性立場和功能,尤其是意識形態批判的立場和功能。 “意識形態批判”就是“從否定性角度研究意識形態”{7}。文學理論本身是意識形態形式,其意識形態特性或功能往往會造成文學理論的權威化、體制化,當人們由政治立場的層面來看待文學理論中的“反映”概念的時候,即使是對“反映”的極其扭曲的理解也就成為不可搖撼的“真理”了。當作為意識形態權威的理論觀念無批判地進入到文學理論教科書中,“教育者使得那些借助于權威而在受教育者頭腦中形成的偏見合法化。教育者與榜樣的同一性創造了權威;規范可能深入人心,即偏見可以穩定化,借助于這種權威,偏見本身是可能取得的認識的前提”{8}。因此,意識形態批判立場就成為維護解釋客觀性的不可或缺的方式,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文學理論解釋的歷史性也就是“批判的”歷史性,當然,意識形態批判也是“歷史性的”批判。
“批判”立場的主要功能是控制,通過“批判”控制解釋的非客觀化、非科學化的傾向。英國科學哲學家波普爾(Karl Raimund Poper,又譯波珀)認為科學陳述的客觀性就在于“主體間相互批判”,他說:“科學陳述的客觀性就在于它們能被主體間相互檢驗。”{1}而“主體間相互檢驗只是主體間相互批判這個更一般的觀念,或者換句話說,通過批判性討論進行相互理性控制觀念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2}我國也有學者指出:“在學問之領域,無所謂絕對的權威存在,無不可討論或批判者。任何主張,任何見解,無不可秉此‘學問上公開’之性格;容許各方討論或批判,反復輾轉為之,始可逐漸提高學問上之認識,以提高其客觀性。學問之與‘教條’不同,其理由即在于此。”③我國現代文學理論發展史上的“現實主義”的討論,“形象思維”的討論,“文藝與政治之關系”的討論,“文藝的意識形態性質”的討論,以及關于“文學反映”概念的討論等等無不顯示了“批判”在文學理論解釋中的重要意義。弗雷格提出的在研究中“要把心理學的東西和邏輯的東西,主觀的東西和客觀的東西明確區別開來”;“要時刻看到觀念和對象的區別”,{4}要做到這些,所需要的無異也是“批判”。可以說,如果沒有“批判”性的立場,客觀主義就可能是形式化的,獨立性和自主性也就可能是虛偽的,真正自覺的文學理論的解釋也就根本不可能發生。
當然,應該注意的是,“參加討論或批判者若不依循‘一定之標準’提出討論批判,將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無異在不同的層面上各說各話,其結果,客觀性之目標仍無由以達”{5}。對于文學理論而言,就是只有在同一的理論話語層面、理論思維層面、理論的方法論層面來探討問題,才可能產生真正的對話和交流,或者說他們的對話和交流、他們的探討才是有效的,客觀性也才會實現,才會有由可能性轉化為現實性的可能。我國文學理論中對于“反映”概念的解釋就有著這些方面的諸多問題,有學者從哲學層面來認識,有學者從實證層面來認識,有的從日常經驗做判斷,有的從心理學角度去解釋等等,這樣的交錯討論就不會使彼此的觀點“相遇”,因而也就是無效的爭論,并不能使理解在某一個方向上深化下去。
建構文學理論解釋學的第三個原則是要把握文學理論的動態性,把握其運動的特點和性質,從而為文學理論的解釋提供原則性參照。
我國文藝理論家楊晦在其《論文藝運動與社會運動》一文中,曾以地球的“公轉律”和“自轉律”做比況來論述文藝的運動規律及其與社會的關系的,他說:“要是打個比喻來說,文藝好比是地球,社會好比是太陽。我們現在都知道地球有隨太陽的公轉,也有地球的自轉。其實,就是文藝也有公轉律和自轉律的。文藝發展受社會發展限定,文藝不能不受社會的支配,這中間是有一種文藝跟社會間的公轉律存在;同時,文藝本身也有自己的一種發展法則,這就是文藝自轉律。”“大概在一個社會正在發展,走著上升路線的時候,文藝活動也就最為活躍;而且是,雖以文藝活動的姿態出現在社會活動里邊,實際上,也就等于是一種社會活動。自然,也跟地球的同時有向心力和離心力一樣,在文藝活動里,文藝工作者也因為社會關系的不同,有著彼此甚至相反的傾向,同時都在活躍著。不過,這時候的文藝發展和社會發展卻是相應的。在一個社會正在急激變革的時期,文藝活動往往為社會活動所淹沒或者掩蔽,只剩下一些擱淺在沙灘上的離伍人物,才在那里自彈自唱,或是自鳴得意,或是顧影自憐。”“至于社會發展一時停滯起來,或是在一種社會形態停滯過久了的那種社會里,文藝自然跟社會有了距離,成為一種游離的狀態,文藝只是在一種習慣或是傳統的支配下,繼續它的存在與活動,于是,自然就陷在一種所謂形式主義的框里邊去,也就跟哲學上的唯心論結下了不解之緣。就社會說,這是一種危害;就文藝本身說,難免要由空洞而走入枯竭,成為一種衰落的現象。”{1}
文藝的運動有“自轉律”、“公轉律”,文學理論的運動亦然。文學理論在社會、經濟基礎的支配下的運動是“公轉”,而自己的獨特(注意是“獨特”而非“獨立”)發展則是“自轉”;地球可以自轉,但離開公轉它將不復作為地球存在;而公轉當然也不能代替自轉。文學理論離開了社會和經濟發展的基礎,同樣也將不可能作為文學理論而存在,當然,文學理論自身的運動也決不能夠為其對社會和經濟基礎的某種依賴關系所遮蔽或替換。同地球的運動類似,文學理論的運動也是有“向心力”和“離心力”的,雖然許多作家是一個占支配地位的階級的代言人,但是偉大的文學卻是能夠超越某一流行的意識形態之上的。{2}文學理論家也是如此,對于當時的主流社會來說他們往往可能同時具有“向心力”和“離心力”。文學理論所具有的這些運動特性,就要求我們在建構文學理論解釋學時,既要注意到那些對文學理論受社會制約的方面(即“公轉律”)的理解,又要注意到那些對文學理論自身運動(即“自轉律”)所作出解釋的方面;既要注意到對文學理論適應、肯定社會現實或觀念的一面的理解,還要注意對文學理論批判、否定社會現實或觀念的一面的理解。
文學理論的“自轉”和“公轉”、“向心”和“離心”的運動規律,也表明了文學理論的“界限”。“石頭不會思維,因此它的局限性(Beschranktheit)對它說來不是它的界限(Schranke)。但石頭也有自己的界限,例如:它如果‘是一種能夠發生氧化作用的鹽基’,氧化性就是它的界限”。“如果磁石也有意識,它就會認為自己的指向北方是自由的(萊布尼茨)。——不,那時磁石會知道空間的一切方向,并且會認為僅僅一個方向乃是自己的自由的界限、乃是對自己的自由的限制”。③所以,對文學理論來說,宏觀來看,文學理論的運動規律也就是它“自主”或“自由”存在的“界限”,對文學理論的解釋不能逾越這些規律,否則,它就不會再作為一種意識形式而存在了;微觀來看,文學理論自身的規定性就是其“界限”,超越這一“界限”文學理論就不再是文學理論了。
建立或確立起文學理論解釋學的基本原則是一個方面,考察文學理論解釋的基本邏輯模式(或模型)是建構文學理論解釋學的另一方面。
綜觀我國現代文學理論中的解釋話語,主要有如下幾種較為基本和較為常見的解釋邏輯模式或模型:第一,因果模式。因果原則的一般表述方式是:當且僅當A發生時,B一定因此而產生。大衛·哈維指出,因果概念“深植于語言中”,像“決定”、“支配”、“招致”、“控制”、“產生”、“妨礙”、“引起”等一類詞語都“傾向于隱含某種必要的因果聯系”。“解釋的整個觀念本身,常被看成是與‘確定某事物的原因’同義”。{1}因果模式是文學理論的解釋中廣泛使用的一種模式。“文學是現實的反映”、“文學源于生活”、“詩緣情”等等都是暗含著因果模式的理解,它表明文學一定因“現實”或“生活”而產生。“內容決定形式”的命題(這里我們且不考慮這一命題的真偽),“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命題,從解釋模式上看也都是因果式的。因果解釋模式的重要特點是其“不可逆性”,即如果由A推出B,那么就不能由B推出A。對于上面的命題來說,也就是文學因現實生活而產生,而現實生活卻不是因文學而產生。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往往容易將因果模式和決定論緊密相連,并從而導致對因果模式的懷疑和批判,其實決定論和因果是不同的,“決定論本質上是一種工作假設,它象征著‘一種決定從來不滿足于未經解釋的變化,而總是力圖在較廣泛的普遍性角度中取代這類變化’”;而因果則是“一種邏輯結果”,而非一種“普遍的經驗假設”,我們在邏輯地討論因果的時候應該拋棄那些“決定論的一般形而上學問題和常與因果的使用相聯系的自由意志”,從而明確“因果是一種重要的邏輯原則,經驗分析可依靠它得以實施”。{2}
韋勒克、沃倫在他們的著作《文學理論》③中把文學研究分為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其實文學理論解釋的因果邏輯模式也可分為外部因果模式和內部因果模式兩個方面。外部的因果模式就是“外在于文學文本的何種因素導致了文學”,比如可以說生活導致了文學,或者說文學家導致了文學,文學是作為“何種因素”的特征性結果而存在的;內部的因果模式則是“文學導致了內在于文學文本的何種因素”,比如按照什克洛夫斯基的看法,文學“使那些已變得慣常的或無意識的東西陌生化”{4},“何種因素”在這里成了文學的特征性結果(即“陌生化”)。這樣從因果模式的視角來重新考察文學的外部和內部研究,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它們各自的話語邏輯特征或策略。
文學理論解釋的因果模式還具有發散性,具體體現為“一果多因”或“一因多果”。“一果多因”是指一個結果不是由單一原因引起,而是由多種原因合力推論而出。文學理論著作在分析作家之所以成為一個作家的條件時就常常認為,作家這一“果”是由經驗因(作家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情感因(多情善感的心理或氣質)、能力因(審美及語言運用的能力)等多個方面促成的。王夢鷗在其《文學概論》中說:“從這原形式上看來,我們可以知道譬喻法要具備三個條件:第一、必須有不同的二個對象,A與C;第二、A與C必須有B使之相牽連;第三、這個B必須是AC共有的某種價值。例如‘有女如花’,‘女’與‘花’是不同的二對象,而二者所以‘如’,是因那‘如’含有二對象所共有的某種價值。”{5}這也是典型“一果多因”、“由果溯因”的因果邏輯模式。而“一因多果”則是由一個原因推出多個結果,與“一果多因”在形式上正好相反,不再贅述。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往往容易將因果模式和決定論緊密相連,并從而導致對因果模式的懷疑和批判,其實決定論和因果是不同的。決定論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假設,它追求的是一種從普遍性角度出發的解釋;而因果模式的蘊涵則是一種邏輯結果,并非形而上學的假設,我們在邏輯地討論因果模式的時候應該拋棄那些決定論的一般形而上學問題和常與因果的使用相聯系的自由意志,從而明確因果是一種重要的邏輯原則而非其他。在本文的論閾內,我們只是從邏輯的角度或層面來看待“文學是現實的反映”、“內容決定形式”等文學理論命題,而不是在決定論的意義上來看待這些命題的。
第二,時間模式。時間在這里不是指物理的時間,也不是哲學的時間,而是邏輯上的時間性,它表示邏輯具有一定的順序和方向,具體表現為“過程”。解釋的時間模式也就是指按照一定的順序和方向對經驗所做的理解或描述。在文學理論的解釋中把文學視為一種活動,就蘊涵了時間性于其中,就是解釋的時間模式。從通常文學理論體系的設置來看,往往是從創作論到作品論再到接受論(或鑒賞、批評論);用“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來描述整個創作過程;用“言”、“象”、“意”來展示文學接受過程的三個階段,或者以之來分解文學作品的結構層次,這些都是文學理論解釋的時間模式的體現,它們都呈現給人們一種順序和方向。時間作為“繼續”、“流動”、“變化”等的表征,以之為模式的解釋很容易勾畫出理解過程的運動性、連續性和活性——這是它作為一種文學理論中的基本解釋模式的重要特點和優點所在。
和因果模式一樣,文學理論解釋的時間模式也可分為外部時間模式和內部時間模式兩類。美國文學理論家艾布拉姆斯認為,文學作為一種活動總是由作品、作家、世界、讀者等四個要素組成的。{1}如果文學理論解釋的時間模式存在于作家、世界、讀者這三個維度,或者這三個維度與作品的關系中,那么這時間模式就是外部時間模式;只有存在于對于作品本身的理論闡釋中的邏輯時間模式才是內部時間模式。就此而言,也就是說,在文學原理、文學概論類著作中,只有作品論部分的時間模式可稱為內部時間模式,而其他諸如創作論、鑒賞論等中的時間模式則都是外部時間模式。
作為一種順序的時間模式,有時是變動的,這體現了人們理解上或者解釋觀念的變化。比如人們對于文學的社會作用的理解, 1980年代出版的以群的《文學的基本原理》中認為文學有認識作用、教育作用、美感作用。該著認為,思想(即認識作用)是文學作品的靈魂,教育作用和認識作用緊密結合在一起,文學的認識、教育作用通過美感作用來實現。{2}而2000年出版的顧祖釗的《文學原理新釋》中則把文學的社會作用敘述為審美作用、認識作用、教育作用。認為文學的審美功能是首要和基本的功能,是文學作品“最早”發揮出來的功能,文學透過對社會生活的審美把握而具有了特殊的認識功能,在審美、認識功能的基礎上產生了文學的教育功能。③時間的邏輯模式在這里無疑是受到了作為一種權力的現實需要的制約,也體現了時代的歷史變遷——當一個時代以主體人群的物質生存作為首要追求目標時,文學的認識作用、教育作用就具有了優先的合法性;而一個擺脫了主體人群以物質生存為首要目標、轉而重視觀照其精神存在的時代,文學的審美作用也就具有了超乎其他功能類別的優先地位。可見,文學理論解釋的邏輯模式并非超越社會和權力的“自然史”的模式。
文學理論解釋的時間模式往往還是延伸的,它隨著人們認識閾的拓展而拓展。就西方文學理論研究對象的變遷——從主要研究作家到主要研究作品再到主要研究讀者——來看就是如此,這也可以說是文學理論邏輯模式的歷時性展開。而我國20世紀中期以前的文學理論著作也大都關注的是文學與時代(或現實)、文學與作者、文學作品三個方面,很少有關注讀者的鑒賞和接受的。1959年出版的巴人的《文學論稿》也只是分為“文學的社會基礎”、“文學的特征”、“文學的創造”和“文學的形態”四個部分,其中根本沒有讀者文學鑒賞和接受的位置。{4}那時,即便有些文學理論著作簡略地談及了文學批評,也不是自覺地、獨立地從讀者的角度來進行闡發和論述的。{5}在我國,直到1970年代末以后,自覺的、獨立的讀者角度或領域才被逐步發掘、開拓起來。這一進程顯然體現了時間模式所具有的發展狀態與延伸性質,并且這種狀態或性質本身也呈現著文學理論解釋本身的時間模式。
第三,功能模式。功能分析的主要目標是“展示行為模式對于維持和發展它發生于其中的個體或組群所起的作用”。“功能分析尋求認識行為型式或社會文化體制,根據它們把一定系統保持在適當工作秩序中,并因而將其維持為運轉著的事物時所起的作用來認識”。{1}所以,功能模式是通過考察或研究作為系統組成的要素在系統中的影響與作用,或者說作為系統組成的諸要素在系統中的相互影響與作用來進行或完成解釋的解釋模式。比如文本要素系統中,內容和形式的相互作用;文學創作要素系統中,主體和客體的相互作用;在接受或閱讀要素系統中,讀者和作為閱讀對象的文本的相互作用等等,都屬于功能模式的解釋類型。功能模式重在強調要素之間的關系和影響,是把要素作為一種維持某種秩序而起作用的因子來理解或解釋。當然,文學理論也可以把文學作為一個整體放到社會的大系統中來做功能性的考察和理解,喬納森·卡勒說:“從歷史的角度看,文學作品就享有促成變革的名譽,比如哈麗特·比徹·斯托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在那個時代就是一本暢銷書,它促成了一場反對奴隸制的革命,這場革命又引發了美國的內戰。”{2}這就是通過文學和社會變革的關系來理解或解釋文學了。文學理論史上對文學和政治關系的探討也是如此。
上文提到楊晦先生曾以地球的“公轉律”和“自轉律”來論述文藝的運動規律及其與文藝的關系,這里的“公轉律”和“自轉律”恰到好處地體現了文學理論解釋的功能模式,太陽和地球之間的相互功能模式不是作為主觀的想象性的存在,而是一種作為客觀的邏輯性的存在。文學理論對于文學與社會的關系的解釋所遵循的也正是這樣的一種功能邏輯模式。如果在這里也區分出外部功能模式和內部功能模式的話,那么,顯然“公轉律”范圍的功能模式屬于外部功能模式,而“自轉律”范圍的功能模式則是屬于內部功能模式。很明顯,在本文論閾內,功能模式的解釋仍然是一種邏輯主導的解釋,而非價值主導的解釋,這一點也許會因為“功能”的字眼而使人們發生誤解。價值主導的解釋當然也會有自己對對象功能或作用的認知,但它是源自于一種信念或主觀目的,而不是源自于邏輯。比如在我國20世紀的不同時期,人們認為“文學是宣傳的工具”,“文學從屬于政治”,“為人生而藝術”和“為藝術而藝術”等等觀念,在當時大都源自于某種信念或主觀目的。從功能模式上說,文學當然可以是宣傳,但如果稱其為宣傳的“工具”,就顯然是對文學的一種主觀利用;同樣,文學和政治之間也需要功能模式的闡釋,但說文學“從屬”于政治,那么,主觀信念或目的性就會對正常的功能模式的解釋產生扭曲力,邏輯的功能模式就演化為價值的功能模式了。
以上,我們主要探討了三種文學理論解釋的邏輯模式及其各自特征,實際上,文學理論解釋的模式不止上述三種,并且,這些模式也根本不是單一地存在于文學理論的解釋現象之中的。現實地看,文學理論解釋模式或形態更多地是上述諸種模式或形態的綜合性存在。隨著人們思維的復雜化、細密化和全面化,單一的解釋模式不僅是不現實的,而且也是不可能的了。董學文、張永剛在其著作《文學原理》中分析環境與人物的關系時說:“環境對人物活動及其性格的形成發展起決定作用,但是人物性格一旦形成,便會對環境施加改造影響,使之按照順己意愿發展。”③這里就既有時間模式——從最初人物被環境支配到人物性格形成再到人物支配環境;又有功能模式——環境與人物的相互作用;同時也隱含著因果模式——環境支配人物表明環境是人物之因,而人物支配環境則表明人物是環境之因。正是這些邏輯模式的存在決定了文學理論闡釋的有效性或可靠性。可以說,邏輯本身的性質決定了邏輯模式的存在是使文學理論解釋或推理變得“中立”和客觀的重要保證。文學理論解釋的價值模式,促成了文學理論的人文性的一面;而文學理論作為“思”的科學性,則主要是在于其解釋的邏輯模式的結構與支撐。因此,我們探討文學理論解釋的邏輯模式對于理解文學理論的科學性,并進而建構科學化的文學理論無疑都有著重要意義和價值,今后人們對于這一闡釋維度的探索的深入也是可以預期的。
除了對文學理論的解釋進行上述的整體上的解釋學研究外,文學理論解釋學還要求對文學理論各局部的解釋進行研究,比如,作家論方面的解釋、創作論方面的解釋、作品或文本論方面的解釋和接受或鑒賞論方面的解釋等等。顯然,這些方面也構成了文學理論解釋學的比較具體或者比較細化的層面。由于本論文的著重點在于文學理論解釋學的方法論方面和最基本的原則的揭示和建構,所以,對這些層面就不再展開論述。
文學理論解釋學是一門比較復雜的學科(如果這種說法大致可以成立的話),顯然,它還有著更多方面或更多層面的東西期待著人們進一步去揭示和建設,它的命題、原則、概念和模式也顯然需要更多的和更豐富的經驗(當然,從建構的意義上說,任何學科都應該永遠是未完成的,也正因為它的未完成性才為它的進步發展提供著更多的機遇和可能)。本論文的論述還只是一種初步的設想,距離文學理論解釋學的豐富和成熟,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責任編輯 付國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