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專家:張宇燕
現為中國社科院世界政治與經濟研究所研究員、所長,博士生導師。他的學術著作很多,在此不一一列舉。他的經濟學隨筆集《鍵盤上的經濟學》很好看。張宇燕是央視播音員李瑞英的夫君——本期幾篇稿子的內容都過于沉重,出于稀釋的考慮,小小的冒險八卦一下。
2001年秋,我去了呼和浩特附近的草原和蒙古包游覽。與想像有些不同的是,我們所到之處并非寬廣且平坦的草原,而是此起彼伏、緩坡連綿的茫茫綠色大地。就在離我們下車地點不遠的一座相對高大的山坡頂上,立有一直徑約七八米、高三四米的建筑物,頂部插著一根旗桿,周圍有許多低矮立桿與之用繩連接,繩上掛滿彩色飄帶,隨風飛揚,煞是好看。
陪同人員見我出神,就主動介紹說,那就是家喻戶曉的蒙古敖包。他還告訴我,到了敖包的人只有心懷敬意地圍著它轉三圈,再撿三塊石頭放到包上,就會得到神靈的保佑。我也撿了三塊碎石,放到包上。
后來我進一步了解到,敖包通常建在山頂、湖畔或灘中醒目之處。木幡桿頂端安有一柄四刃鐵矛,分別指向四方。桿下承一鐵盤,盤上綴有用棗騮馬黑鬃制作的垂纓,即敖包的頂飾,叫蘇魯德神物。那些隨風飄蕩的彩旗,象征著生命永存和百業興旺。由于被視為神圣之所在,“祭敖包”成為蒙古人供奉神靈的最隆重祭祀活動之一,每年陰歷六月舉行一次。
看來,滿足游牧民族的宗教或心靈需求,是敖包一大基本功能。
長年的經驗,讓以茫茫草原為家的牧民們知道哪一季節、哪塊地方的草最肥、水最清。游牧民族必須熟悉地形,以便準確地把羊群帶到食物豐沛之地。可廣袤的草原地形地貌相差無幾,很容易迷失方向。若再遇到雨雪,極有可能畜死人亡。許是有了太多教訓,牧民們漸漸意識到路標的作用。由此我們便看到敖包先于其神學的功能:為牧民提供導航。
問題是如何建造路標和由誰承擔建造費用。建筑材料肯定不能用草或皮毛,它們不耐用。樹木除了不耐用,成本對草原人而言也高了些。反復比較后,他們最終決定用堆積石塊的辦法來修建路標,這既不需要復雜技術,石塊又經得起風吹雨打,維護成本也很低。這樣做的難點在于石塊來源與運輸。在大草原尋找并長途搬運數十立方米的石塊,絕非易事。
從道理上講,既然所有牧民都是路標受益者,那他們每每遇到路標時奉獻幾塊石頭,無疑是應該的。但放牧時要留意石塊,并且還要一路攜帶至路標,確實是辛苦事兒。更何況有那么多人貢獻著,某人的幾塊石頭也就無足輕重了。可如果大家都這么想,那路標建設成本的分擔就變得棘手了。誰都需要路標,但人人都寄希望于別人增磚添瓦,最終好事難成。
走出此困境的辦法之一,是由某位蒙古可汗出錢雇人建造路標,因為他從整體財富增長中獲得的好處,要高于其他單個牧羊人。可是,草原地廣人稀,牧民居無定所,作為重要財產的羊的數量,既不穩定,又難于統計。鑒于此,由可汗通過財政手段解決路標建設問題,在經濟上不可行。
聰明的蒙古牧羊人摸索出了一個令人拍案叫絕的方法,那便是借用宗教力量,把路標神性化為敖包,讓所有路過它的人,都自覺地對起路標作用的敖包之建造,做出哪怕微小,卻是持續的貢獻。具體做法和我在敖包旁的經歷一樣,先是每人“儀式性”地圍著敖包走三圈,然后再“工具性”地留下三塊石頭,并據此獲得神靈的隆福。
這就是我融合了幾分事實、幾分理論和幾分猜測講述的敖包故事。
如果再深入挖掘,我覺得敖包還暗含了這樣一種信念:沒有信仰,制度便形同虛設。換言之,堅實的信仰保障了制度的有效性和持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