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歷史精神

西方人稱中國是歷史家的天堂。人們公認，中國人的歷史觀念，是一種偉大的道德人格理念，它絕不會低于黑格爾哲學的“絕對理念”。究其根源，中國人的歷史觀念，就是歷史客觀世界流程的準確“時間化”，它要把這個流程的過去——現在，乃至于將來，都要具體地一一刻畫出來，以它作為人生前進的“經驗”與路標。這是中國農業社會的思維方式。故從上古三代開始，便在政權機構中設立了“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不朽官制，長期沿襲，無所中斷。一部24史，盡管是官方所記之史，然而卻是中國歷史的真實，是中國文明、文化的可靠記錄。

中國的歷史精神，應該說其最大功績是“客觀敘述”（或客觀記錄）。左史要真實地記言，右史要真實地記事（關于左史右史的職責分工問題，有的史書記載則反之，說右史記言，左史記事。此不在考據之列）“言”與“事”協合成客觀的歷史存在，此即康德所稱之“經驗的實在論”，而“超越的觀念論”只能由此而出。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以事說理”（區別于西方人的“以概念說理”）之特征便源于此。中國人的文史哲不分家，其生命的根基也就在這里。如果史官失職，那實在是對歷史的犯罪。故中國的史官，應該說是中國歷史上最早一批最具“良心”最具道德人格的人，也是中國文官武將之中最早一批最尊重事實，最不怕死的人。說到這里，我們大腦中都會浮現出公元前六世紀“崔杼弒其君”的悲壯故事來。

據《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

這段悲壯故事，真是千古之絕聞，對于有點文化傳統知識的中國人，乃至外國人，都會對于此感而慨之，真是“聞所未聞”矣！令人驚駭的，不是“其君”的緣由如何，崔杼的殺機怎樣，而是“大史”及“其弟”一而再，再而三的壯烈生命鏈條，叮當作響，那不畏死亡、視死如歸的“史家精神”。這種為了歷史的真實而豁出性命的史家精神，不但流貫、奔騰在天設地造的“血統”的大河里，而且還泛及史家之同行，“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大史”與“南史”未必有什么私交，但其“史家”之精神卻是放射出同一不滅的光輝。當然，南史執簡以往，其所求者也無非僅此壯烈的一死，然而他所希企的分明是接續和充當“死亡鏈條”中的一個環節，而不讓這“死亡”僅是“大史”一縱即逝、偶然的一個“孤響”，正如放鞭炮一樣，一個“孤響”也許不會驚醒多少人，但一連串的“孤響”聯合起來，就能成為震天動地之驚雷。南史氏，未必想到那么遠，他只想到自己作為一個史家，應當接續歷史精神與使命，不讓歷史中斷，出現空缺，給人間留下遺憾——缺少了一份血之經驗和責任感。史官只能踏著死亡而昂然前行，這便是所謂“天職”。死，何足懼矣！

在“崔杼弒其君”的悲壯故事中，我想應當有三個方面的啟示。

第一，是大史兄弟們，“兄終弟及”的那種死亡精神，一弟、二弟已死于崔杼屠刀之下，但三弟仍是奮不顧身，昂然前行，真是“死而后已！”請看：“血統”中之史家精神，是怎樣一環扣著一環地更新、升華、充實這中華民族的血統觀念，使“血統”更加“道統”化！歷史的真正進步，應說首先從這里開始。西方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的關于“學習死亡”的哲學和海德格爾關于死亡恐懼的“此在”哲學，能與這種血統意識相比么！那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如果我們對中華民族的這種“血統”更新、升華意識視而不見，或者僅止于以庸俗的生物學血統觀念來審視我們這個偉大民族，那將要犯絕大的歷史錯誤。

第二，南史氏“執簡以往”的壯舉，一切的倫理道德解釋都是多余的，他的行為只是表達一個平凡而確鑿的觀念（真理），不要讓歷史在自己眼前中斷——要記下歷史稍縱即逝的真相，讓后來千千萬萬的人們知道“歷史的鐘擺”在每個片刻的價值和意義，如果人失去了這種歷史精神，那么七尺之軀將與一條狗、一只豬毫無區別。這就是后來孟子所倡導的人之良知良能（王陽明稱之曰良心）。太史與南史，是史家之“人際”道統關系，而非“血統”關系。然而，道統高于血統；但有時，血統又會涵養道統，二者在互逆關系中，成就一個民族的大希望，也成就一個“大一統”世界。任何社會都是由“血統”關系與“非血統”的人際道統關系構成的，這是“社會關系”促成歷史前行的兩根大骨干。血統關系的更新、升華與充實，上面已說到，我們應以大史兄弟們為范；非血統的人際道統關系，我們應以“南史執簡以往”的“自然沖動”為范，以此去建構我們的“四海皆兄弟，天涯若彼鄰”的現代和諧社會。以上便是中華民族的“血統”范式與“非血統”的人際范式的二元動力機制，二者的范式交融構成一個千古不朽的坐標結構，這是我們民族之所以千古不衰、萬古不滅的鐵證與根源，也是“大一統”永遠不會散架的鐵證與根源。以這種“不畏死亡”的浩然志氣，去哺育那“生生不息之德”的精神，史家們說，這便是中國人的“歷史精神”！

第三，崔弒的屠刀，殺掉了大史兄弟一連三人，當三弟再書時“乃舍之”。所以者何？一、殺人能殺得絕的么？“抽刀斬水水更流”，血統的“血”僅止于孤立的個體么？二、中國人自古以來便有一句驚世駭俗的成語叫做“事不過三”。三者多也，眾也，一旦“過三”，一切都將不可收拾。“德不孤”是中國人做人的大律。一旦“德而孤”將是怎樣悲哀、可怕與死寂！崔杼的“舍之”（已經過三了），并非什么良心的發現，而是嚴酷的歷史審判的鐵律感應已頓架頭上，這是“人獸之別”的大界限，是“天道”的大威嚴！一切的統治者，都不能不顧及這種無形而可怕的“大界限”、“大威嚴”！

這便是歷史在血跡中的“艱難爬行”，這無非是讓歷史的鏈條不至于斷絕、中止。它（屠刀）僅是“血統”范式與“非血統”范式鑄合后的對立面，其“歷史價值”，僅是充當一種“反作用”，以激活對產面的昂揚與前行。

令人感慨萬端的是：“崔杼弒其君”的著名故事，前輩史學大師錢穆先生在其論著中常會提到，海外的張光直先生也常會提到，而大陸史家則難見一辭。也許是昔日面向“影射史學”的屠刀尚未落地！

感慨之二。2007年7月1日是香港回歸十周年紀念，故“按中國人的習慣要大慶”（胡錦濤講話），這無疑是對的，完全應該的。但“2007年”七月還有其他什么意義呢？我們不敢想，還是“香港同胞”（許多刊物都醒而示之）想到了，即中國大陸反右運動五十周年了，且不無感慨地說，當年劃為右派的知識分子共55萬（官方數字），經過風風雨雨的五十周年后，至今尚活著者，僅為一萬人了，54萬人早已經嗚呼入土（香港同胞們似乎對這殘留的一萬名右派知識分子，尚存“五十周年紀念”之辭，對這一萬條鮮血淋漓的生命，尚未忘卻。生命與生命之間，如果得了健忘癥，多多少少都是一種悲哀、凄涼與可怕）。再過若干年，“右派”即將死絕凈盡了！于是歷史似乎就可以大告平安而無事了！時間的灰塵也將會妥善地掩蓋好那鮮血淋漓的歷史。這是當代許多要人的天真想法。然而，“人之所以為人”的真諦，并不在那攫取的政治符號與花環，而是黑格爾老人的深刻反思：“每個墳墓底下都埋藏著一部世界史。”

對反右運動上層已作了一個基本評價，那是一個大進步，已回到歷史真實的邊緣。現在撇開一切令人痛心疾首者不說，只說說右派數字的客觀真實問題吧，大約這也是可以校對與討論的項目。近閱美國人伊佩霞著《劍橋插圖中國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第395—396頁）曰：“在隨后的大規模反右運動中，有半數或半數以上的中國小知識分子精英被劃為右派……全國總共有300萬人被劃為右派……其中50萬被送到農村……受害者既有年青人，又有老年人……”300萬的數字，也許太大，不甚足信（當時我們國家也只有500萬知識分子），但作者也必有其依據；而大陸官方公布為55萬，也許這數字略小，大有補充的余地，何以者也？一、有不少人“享受”了右派的待遇（甚至發配到新疆勞改上十年，也無賬可查，筆者有一位中山籍的同事，就屬這類人，據他說這類人真不少），但檔案不記載，故“改正”時，上面說“你不曾是右派，無法改正，因為檔案沒有右派記載”冤哉！枉哉！吃了“有實無名”之苦。這類“右派”大多屬于單位領導打擊報復的犧牲品，可稱為“非正規右派”，而有檔案為證者，曰“正規右派”。統計時，前者肯定不入范圍。故55萬右派，應該準確的說是55萬正規右派。二、當年劃右的大學生，當初并不以“右派”稱之（檔案亦非如此記載），而曰“有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行的人”，他們也全都享受了右派的一切待遇與災難，但統計時也許名不副實，是否納入了“右派正軌”？三、（我同班的一個同學1960年九死一生逃亡到香港，直至1986年他徑直回到母校華中師大要求“改正”。因為查無底據，花了許些時日，千曲萬折之后，始能“改正”）劃右后，不到半年或一年，逃亡、自殺者真不少，可謂“花飛花落兩渺茫”！二十年后（即1978年）統計時，則早已漏掉了這些亡魂（檔案也早已灰飛煙滅），我有許多同學劃右后，便成群結隊的被押到長江邊上一個大農場勞改，檔案也隨人而入大農場，后來一場大水災，波浪滔天，一片汪洋，人與檔案皆“大江東去”。在巨浪中有些不甘于短命的人，尚可掙扎回來，而檔案及那些與水不相生的正好想死而求之不得的人，則在水中上下翻滾，“一去不復返”了，這類人又如何統計呢？四、當年所有知識分子皆分為“三類九品”（即左中右三大類，每類再三分之），而“中”者則有中左、中中、中右，這個“中右”，實際上就是“右”（工資級別雖不入“右派”之災，但精神待遇卻完全等價），這類人數甚可觀。以上四者（或前三者）加起來，“55”萬的大關必然突破！此外，還有一個簡便的“政策”統計法（這是硬件），就是當時“上面”下達的劃右的政策“指標”數字，一般都規定在30%左右，就當時的大學生來說，則遠遠突破這個指標。若按這個“政策”指標統計，則應是500萬×30%=150萬左右。我不是史家，但一想起古代的“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的嚴酷行為與道德人格，則肅然起敬，且慚愧極了！

與其在兩三百年之后讓我們的后代子孫去艱辛“考古”、確證當年右派數字真的是多少（連及他們的情緒心態、生命下落如何等等），不如讓現在活著的人斗著膽子去說真話，免得把我們幾百年后的后代子孫搞苦了，也弄不出真實來（歷史的灰塵，沒有血的洗禮，往往是抹不掉的）。這是對歷史的負責，是“大史——南史”們的歷史精神，而非“反動分子作宣傳搗亂”，但愿國人有此共識，同心去“打造”我們的“血統”范式與“非血統”范式相融合的“和諧”社會。

民族的希望，應從這里開始；現代化的“和諧”社會，也應從這里邁步。“瞞和騙的文藝”，在魯迅的呵斥聲中，早已消退，但愿“瞞和騙的媒體”及其“執簡”人，也應有自知之明，能正視“中國人的歷史精神”。考古總是艱難的，也是渺茫的。因此，無論如何，對現代塵世生活如果再讓我們的后代子孫還得準備去作“甲骨文”式的考古，在現代史上如果不是荒唐無稽，那也是古今中外的一堆“現代化”的大笑料。

（作者單位：湛江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