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千年,臺灣政權經過和平轉移,從國民黨轉到民進黨手中。乍看起來,臺灣民主了,進步了,但臺灣在亞洲居四小龍的地位卻一直在下跌。短短的數年中,藍綠矛盾加劇,兩岸關系由平和走向緊張,再加上高官的貪腐,治安的惡化,失業人數激增,自殺指數居高不下,均使臺灣人的福祉受到嚴重威脅。這反映在國族認同問題上,“臺灣”逐漸取代“中國”,中學教科書連“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字眼都不敢用,生怕給學生灌輸“統一”和“中國”的觀念,甚至“中國”或“中國人”都變成骯臟的字眼。在文學事件上,夾著“風暴”和“閃電”的則有高雄文藝獎風波、流淚的“年會”、余光中向歷史“自首”、杜十三炮打謝長廷 、兩岸關于張愛玲著作權的爭奪戰。
2000年,第19屆高雄市文藝獎文學部頒給本土派大佬葉石濤和以中國意識著稱的余光中,這引起極大爭議。中生代詩人張德本認為余光中沒有資格得此獎項,在頒獎典禮上舉著拳頭高喊:“強烈抗議!不許打壓臺灣文學。”當余光中上臺領獎時,他再度高喊:“狼來了!”張德本這一即興演出,吸引了記者和與會者的眼球,第二天至少有七家報紙發表這條消息。事后,余光中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張德本的抗議找錯了對象,應該向主辦單位抗議才是。”鐘肇政則贊同張德本的看法,認為頒獎典禮在高雄市“中正”文化中心舉行,這是最沒有文化的地方。準確地說是只有中國文化而沒有所謂“本土文化”的地方。
在2003年臺北舉辦的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第五屆年會閉幕式上,大批媒體記者被安全人員阻擋在門外,時任“總統”的陳水扁和在野黨主席連戰同場不同時出席致辭,相當戲劇化。當亞洲分會會長吳統雄宣布新一屆的會長為“臺獨”學者——故宮博物院院長杜正勝擔任時,一時間未有心理準備而受“改朝換代”氣氛感染的趙淑俠、丘彥明等女會員竟哭成一團,簡苑等資深會員也說了重話。她們抗議選舉純屬政治性運作,杜正勝既不是會員又不是作家,他沒有資格當選,應由前任會長林澄枝提名的龔鵬程擔任,并將此換屆解讀為“綠營拔除藍營海外椿腳”。事后經大會臨時提議請林澄枝擔任榮譽會長,一場被《中國時報》記者稱之為“流淚的年會”才宣告閉幕。
2004年5月,北京學者趙稀方發表《視線之外的余光中》[1],重提余光中在鄉土文學論戰期間發表《狼來了》[2]的反共歷史,又提及余光中曾精心羅織過一封長信,直寄當時的特務總管王升將軍,檢舉陳映真為共產主義信徒。余光中于2004年9月寫了回應文章《向歷史自首?》[3],承認《狼來了》是篇“政治上的比附影射也引申過當”的壞文章,“令人反感”至授人以柄,“懷疑是呼應國民黨的什么整肅運動”。但余光中強調,《狼來了》的寫作純出于“意氣”用事、“發神經病”、“非任何政黨所指使”。至于向王升“告密”問題,余光中認為他并沒有直接寫信給王升而是寫給朋友彭歌。針對余光中的辯解,陳映真寫了近萬字的長文《惋惜》,認為余光中原先說要向自己道歉,現在卻變成掩蓋事實真相,“實在令人很為他惋惜、扼腕。”
2005年11月初,杜十三將嘹亮鏗鏘的詩性抗議話語變質為躁郁的語言暴力:跑到電話亭以“臺灣解放聯盟”的名義,“拍”電話恐嚇正為高捷弊案“叮”得滿頭包的“行政院長”謝長廷,稱“要殺害他全家”。這場“詩人”造反風波鬧得全島沸沸揚揚。就憑這荒腔走板之“詩聲”,詩人一夕之間上了全臺灣報紙的頭條。為免于牢獄之災,杜十三后來將這一“行為藝術”解釋為三杯黃湯下肚后才會犯下這“不正當”的舉動,最后以道歉了結。對這一事件,“藍”“綠”詩人反應截然不同,如“深綠”詩人李敏勇認為:杜十三這一行為“是黑暗的。政治人物當然可以批評,但躲在暗處的語言暴力并非杜十三的‘詩人’作為,而毋寧是他的‘病人’行為……”而為其辯護者則認為,不是杜十三病了,而是社會病了;不是詩人瘋了,而是“天天制造問題,天天制造謊言,逼著詩人傷痛”的政客瘋了。白靈以有杜十三這樣的朋友而自豪:冒著腦袋被敲碎危險的杜十三,“吐出一句血,那是他一生最紅的詩”。
本來,新世紀的臺灣是一個“鬼臉的時代”,是執政黨千方百計破壞言論自由,因而惹得一向瀟灑的詩人也扮“鬼臉”,一向自由的詩人也瘋狂。
臺北皇冠出版社自稱擁有張愛玲作品永久和無限的獨家授權。從2003年起,他們對大陸凡是出版過張愛玲作品的出版單位展開強大攻勢,狀告他們侵權。2005年,出版過《張看》等張愛玲作品的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被判敗訴,向“皇冠”賠償經濟損失40萬元。2006年皇冠出版社又狀告上海文匯出版社等六單位。2007年6月,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等12家媒體共同發表《聯合聲明》,不承認“皇冠”繼承權的合法性,拒絕他們不合理的索賠要求:“張愛玲所立的遺囑是失效的,張愛玲唯一直系親屬親弟張子靜才是其著作權的合法繼承人。”張愛玲著作版權背后所隱含的是一場兩岸有關張愛玲著作權、詮釋權的爭奪戰。
新世紀文學論爭有“雙陳”大戰、高行健訪臺引發爭議、陳映真與藤井省三的交鋒、文學教育的爭論、李敖開罵大陸文壇和魯迅。
在《臺灣文學史》編寫中,充滿了意識形態之爭。陳芳明下決心自己寫一本所謂“雄性”的“臺灣文學史”,這樣便有了以“臺灣意識”重新建構的未完稿《臺灣新文學史》。此書作者在1999年8月發表的第一章《臺灣新文學史的建構與分期》中,亮出“后殖民史觀”。這種史觀,明顯是把“臺獨”教條與為趕時髦而硬搬來的后殖民理論拼湊在一起的產物,是李登輝講的國民黨是“外來政權”的文學版,因而受到以陳映真為代表的統派作家的反擊。臺灣文壇之所以將這場論爭稱為“‘雙陳’大戰”(楊宗翰語),是因為這兩位是臺灣知名度極高的作家、評論家,互相都有不同的政治背景。另一方面,他們的文章均長達萬言以上,且發表在臺灣最大型的文學刊物上,還具有短兵相接的特點。這是世紀之交最具規模、影響極為深遠的文壇上的意識形態之爭。“雙陳”大戰過后,陳映真用“許南村”的筆名編了《反對言偽而辯——陳芳明臺灣文學論、后現代論、后殖民論的批判》一書,陳芳明也把他回應陳映真的三篇文章,收在新著《后殖民臺灣》中。
2001年初,高行健到臺灣訪問兩周,演講熱潮燃燒到臺南各地,《中央日報》等11家媒體連篇累牘報道《當靈山遇到靈肉》,出版社也趕印了10多萬本《靈山》,高氏及其作品成了許多大中學生智力測驗之外另一寒假夢魘。對此現象,連力捧高行健的馬森也認為,臺灣讀者搶購此書,“不是愛讀文學,也不是看懂了《靈山》,而是崇拜名人,追趕時髦!”他得獎不少人認為是政治因素起作用,其作品“在正常的文學市場機制下,金石堂排行榜就排到一百名也未必有他”。連邀請他訪臺的龍應臺也認為其得獎不過是“一群有品味有經驗的人,向讀者推薦一位值得認識的作者”。陳映真則對高行健“沒有主義”的主張發出猛烈抨擊,認為高氏放棄民族認同,否定文學的社會性,這種“逃亡有理論”是唯心和個人主義的。“獨派”作家發出另外一種聲音:這位號稱“中國文化就在我身上”的作家,所體現的是“外國”文化,與臺灣毫不相干。但有許多人認為,高行健得獎畢竟為華文文學走向世界開了先例,他其實是在代魯迅、林語堂、沈從文、艾青等人領獎。
藤井省三于1998年在日本出版了《百年來的臺灣文學》。陳映真讀后,在2003年發表的《警戒第二輪臺灣“皇民文學”運動的圖謀——讀藤井省三〈百年來的臺灣文學〉:批評的筆記(一)》中稱:“近十幾年來,日本有一撮研究臺灣的學者們,不遺余力地為把臺灣文學‘從中國文學枷鎖中解放’出來;為宣傳一種‘既不是日本文學也不是中國文學’、表現了‘臺灣民族主義’的‘臺灣文學’,把當時為日本侵略戰爭服務的臺灣‘皇民文學’說成‘愛臺灣’、向慕‘日本的現代性’的文學,而不是彰久明甚的漢奸文學。這些學者,經由留日獨派學者的仲介,從臺灣政府機關拿錢開研討會,出版論文集,擴大其影響。而他們之中比較有影響者,東京大學文學系教授藤井省三是其中之一。” 藤井省三讀了后,在《聯合文學》上發表了《回應陳映真對拙著〈臺灣文學百年〉之誹謗中傷》,認為陳映真歪曲了他的觀點,并辯解說他并沒有從臺灣當局拿錢從事學術研究。鑒于陳映真稱其為“右派學者”,藤井省三以牙還牙,稱陳映真為“遺忘了魯迅精神的偽左翼作家”。陳映真在《香港文學》上發表長文《避重就輕的遁辭》,對藤井省三的文章作出反駁。大陸學者童伊在北京《文藝報》著長文聲援陳映真,批駁藤井省三對陳映真的攻擊和中傷。
從李登輝執政時推行所謂“認識臺灣”的教改開始,到新世紀高中教科書的重新編寫,很明顯看到去“中國化”給臺灣國民教育的毒害,最明顯的例子是將臺灣史改為“本國史”,而把“中國史”變成“外國史”。具有中國意識的文化人反對這種做法,如2007年7月“大學指考”便視中國文化為祖國文化,文言文考題高達六成六,以致引起各路“臺獨”社團的強烈反彈:臺灣社、臺灣北社、臺灣中社、臺灣東社、臺灣南社、臺灣教授協會、臺灣教師聯盟、臺灣櫻社、臺灣羅馬字協會聯名發表《打倒中國古典文學霸權》的聲明,說“中國文學全面霸占臺灣國文教育平臺的現象,若不能迅速予以改變,臺灣將永遠無法立國”。余光中等具有中國意識的學者,卻感到中華文學教育的生存危機:在“臺獨”勢力的威逼下,文言文的比例在下降,因而成立了“搶救國文教育聯盟”,并在電視上和建構“臺獨”文化中扮演設計師和執行長角色的“教育部長”杜正勝公開辯論,要求將中華文化列為高中基本教材,及承認中國大陸學歷等。原民進黨主席施明德則按照“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的思路,掀起打倒“文化臺獨”后臺陳水扁的運動,以至被罵為“中國豬”。語言暴力比肢體暴力更傷人,因為它傷的不是皮膚而是心靈,而且一下傷了所有炎黃子孫的心。
2007年初,李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將大陸文藝界批得體無完膚,如他認為大陸文人“做人成功,做文失敗”,像有“文化名人”之稱的余秋雨,只會“游山玩水,光寫一些游記之類的文章”,卻沒有能力觸碰核心問題;季羨林也不是什么“國學大師”,他不過是語文能力比較強而已;魯迅“作為思想家是不及格的”。魯迅什么人都敢罵,就是不罵日本人。李敖在否定魯迅時還不忘抬舉胡適,以此證明魯迅的小人和胡適的大仁。總之,在他看來,“大陸沒有文化名流”,這些人只會“逃避現實”。至于2006年大陸掀起的國學熱與讀經熱,李敖認為這是逃避現實的一種“好方法”。
對李敖開罵大陸文壇和魯迅,贊之者稱其為“給我們一個新的做人姿態”,貶之者稱李敖的酷評是為了踩著別人的肩膀向上爬,他是“一個走不出青春期的逆反少年”,“這種即興式、表演式的批評,小聰明多,大智慧少。其目的往往不是為了批評,而是為了吸引公眾對批評者本人的注意。”[4]
新世紀文學思潮有舶來的“悅納異己”概念的冒現和作為左翼論述的學習楊逵精神、“臺灣人非漢族”論的喧囂。
“悅納異己”是臺灣翻譯界和哲學界對英文語詞“hospitality”的翻譯。根據韋伯英文辭典的解釋,“hospitality”意為對客人或陌生人的熱情接待和慷慨接納。2006年臺灣學界突然對“hospitality”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學院批評界深具影響的《中外文學》雜志第34卷第8期推出了“論悅納異己”專輯。
“悅納異己”論述的引入與傳播已經深刻而隱蔽地表達出人文知識分子欲求沖破精神困境的內在心靈需要。這一精神生活根本困境突出表現在臺灣社會長期籠罩在“悲情意識”的陰影下,更經極端政治意識形態的操縱而形成了一種普遍的怨恨情結。如“愛臺灣”的反面便是“恨中國”。從“悲情意識”到“怨恨情結”,從“怨恨現代性”到“大和解”論述,從“和解”論述到“悅納異己”,其實有著內在的精神脈絡可尋。“悅納異己”論述,作為臺灣知識人學術話語生產的一個產品,并非純粹的學術行為,人們應在這樣的脈絡和語境中來理解其倫理實踐的意義。
2007年《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推出“學習楊逵精神”專輯。據劉小新觀察[5],對于傳統左翼的再出發而言,重新提出“學習楊逵精神”意味著“人間”派左翼思想家已經把現代臺灣左翼精神傳統的重認與鍛接視為再出發的思想基礎。在這個意義上,陳映真的《學習楊逵精神》一文所建構的“楊逵論”,既系統地表述了傳統左翼對日本殖民統治時期臺灣文學精神的根本認識,也明確指出楊逵在當代思想場域中的重要意義。楊逵的意義在于:第一,堅持“人道的社會主義”和“人民文學”的立場,這是傳統左翼能夠有效應對和介入臺灣當代社會現實的至關重要的精神基礎。第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傳統左翼顯然還要面對“階級、民族與統獨爭議”這一重大理論課題,如何超越和克服這一爭議對重構左翼論述所造成的結構性困擾?楊逵的思想與實踐為傳統左翼解決這一課題提供了一種可能。第三,“殖民現代性”幽靈的復活,迄今還困擾著臺灣知識界對歷史的認識,也已經嵌入到當代臺灣普通大眾的情感結構的形塑之中。楊逵的抵抗寫作和論述實踐為瓦解“殖民現代性”的意識形態提供了一種正確的思想方向。
以陳映真為核心的左翼知識分子提出“學習楊逵精神”的命題,意味著傳統左翼對歷史闡釋的積極介入,意欲正本清源,重認現代臺灣文學的核心價值和主流傾向。“學習楊逵精神”也是傳統左翼在新語境中重新出發的歷史和價值基礎的重建。
據朱雙一在《2011年臺灣文壇的思想交鋒》中觀察:一種臺灣人并非漢族的說法,新千年以來在臺灣也頗為流行。2000年沈建德出版了《臺灣血統》[6]一書,宣稱通過歷史文獻資料和人口統計數字等的分析,絕大多數臺灣人并非漢族而是漢化的原住民。2010年7月號稱“臺灣血液之母”的林媽利教授出版了多年來研究成果《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7],宣稱“以血型、基因的科學證據”,揭開臺灣各族群身世之謎:85%的“臺灣人”(閩南人和客家人)帶有臺灣原住民的血緣;“唐山公”是中國東南沿海的原住民——越族;平埔族沒有消失,只是溶入“臺灣人”之中,甚且他們還帶有更久遠的亞洲大陸血緣;當前的高山原住民的血緣是異質多元的。
近年來部分臺灣媒體十分熱衷于此一議題,如三立電視臺曾制作相關電視評論節目,幾位評論者爭先恐后地宣稱原來受了國民黨的騙,才會誤以為自己是漢人。應該說,林媽利并未否認包括臺灣原住民在內的臺灣人與中國大陸南方古代越族的某種血緣關系,只是她將越族與北方中原漢族做了截然的區分。然而在一些媒體言論中,往往被進一步夸大為臺灣人并非漢族人的意識形態話語。《文學臺灣》2011年春季號刊出王麗華的《基因會寫家族史》,稱經過林媽利醫師的檢測,得知自己“完全沒有中國漢人的基因”。她并進一步稱:“臺灣人的族譜十之八九都是作假,是被外來統治者洗腦滅祖之后的產品”;林媽利的著作用醫學證明了沈建德的觀點,“亦即所謂的臺灣福佬人、客家人并非中國的漢移民,而是平埔、原住民被清國統治兩百多年間,用政治、科舉、文化、經濟,甚至是武力的手段漢化而來。”[8]
(作者單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1] 北京,《中國圖書商報》,2004年5月21日。
[2] 臺北,《聯合報》,1977年8月20日。
[3] 廣州,《羊城晚報》,2004年9月11日。
[4] 金瑩:《維護文學,還是娛樂大眾》,上海,《文學報》,2007年2月15日。
[5] 劉小新:《闡釋的焦慮》,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
[6] 沈建德:《臺灣血統》,作者本人自印,2000年初版,另有前衛出版社2003年版。
[7] 林媽利:《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臺北,前衛出版社2010年。
[8] 王麗華:《基因會寫家族史》,高雄,《文學臺灣》第77期,2011年2月。朱雙一的文章見南京,《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2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