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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徙

2013-01-01 00:00:00谷運龍
草地 2013年3期

我站在南寶山新建的東羌村寨門前,溫煦的陽光給雄偉的寨門增添了些許的威儀,東羌村的牌匾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偌大的花崗石碑上深深地鐫刻著“5.12”地震幾個醒目的大字。春天是那么不經意地就來了,濕潤的空氣中夾雜著芬芳的味道,嫩綠的茶林,自下而上環環相扣,那么蔥蘢地與天邊相吻,成為一道鼓蕩的天際。人們緩緩地移動在茶林中,艷麗的服飾成為一道道綠環中不經意的點綴,飛快地采摘著清明前的嫩芽。

震姑頭頂有些夸張的小彩帕,走在云朵的前面,時不時將采摘的新茶銜在嘴里讓我看,十分可人。

我放眼南寶山,薄薄的云氣幻化出仙境的美妙,漫波的笑語中夾裹了明明麗麗的歌聲,讓南寶山有了飄逸的動感,我被這些笑語輕歌叩擊著心靈,怡然之美迷蒙了我的雙眼。

震姑雀躍著向我跑來,我抱起她,心里有一股暖流縱貫全身。她在我的額頭上柔美地吻了一下,掙脫我的懷抱,抓住我的手,讓我去采茶。

我被她的話牽引了,小小年紀的她抓住我的那股勁讓我有些不敢相信。但我卻一屁股坐在了紀念碑前,把震姑摟在懷里。

“乖丫頭,你知道這碑上寫的什么嗎?”

女兒陡地走到紀念碑前,用它與碑十分不相稱的身子和小手,指著碑上燙金的字往前移,稚嫩的聲音敲擊著我的心靈。

“汶川,5.12,地震紀念碑!”

女兒的聲音轟然把我擊倒,我被5年前的一切所吞沒。

那天,我去省里找領導,請領導幫我解決西羌村公路建設資金,這是他以前答應的。好不容易找到領導,鼓了幾個月的勁一下就沒有了,不知話該從哪說起。

他卻笑微微地先我而言了。

“是西羌村的?”

我點點頭。

“找我是說修路的事吧?”

我更加起勁的點頭。

“金枝大娘還好嗎?”

我一下被他的話噎住了,但我的勇氣卻一下被鼓起了。

“金枝奶奶已經在去年底去世了。臨死時,我們去看她,她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個小布卷,遞給老村長,說這是她買棺材的錢,分文不少地捐給村里,囑咐我們一定要把路修到西羌村,沒有路,什么事都做不成,老村長接過來,向金枝奶奶鄭重地答應了。不一會兒,奶奶向村長說‘你們一定要去省里找領導,領導知道西羌村的情況’。他還對我說過,‘你—個五保戶為了村里的路把棺材都賣了,不僅為我做了榜樣,也為大家增了信心,看來,這條路我不支持不行?!€說她死后一把火燒了,家里的油肉全部賣了支持修公路。”

“一個五保戶,那里來的油肉?”

“年輕時一年一年攢下的,時間最長的臘肉已經有近四十年了?!?/p>

“還能吃嗎?”

“是縣上的一個老板全買了,給了一萬元錢,隨后就將這些豬膘存放到—個博物館里了?!?/p>

我把縣政府轉報的文件雙手遞給領導。領導只是晃了一眼就在上面簽了字。

我拿著領導簽字的文件,興致勃勃又心急如焚地往交通廳趕,剛把文件遞給廳長,辦公室的吊燈便不停地劇烈搖擺起來,廳長說:“快跑,地震了?!?/p>

“我的文件咋個辦?”

“以后再說?!?/p>

我不想走,廳長卻冒火地把我推出來。我怒火中燒。

當聽到震中在汶川時,我被重重地擊倒了,眼前一片茫然,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也不知道我的村莊究竟會怎么樣??匆妱e人不斷地打電話時,我才想起了電話。我掏出電話,找出了村長的號碼,無法接通,又撥云朵的電話也無法接通,再撥汶川縣朋友的電話依然難以接通,我知道西羌寨的兇險了,不知道哪里來的血}生和勁頭,我不能作片刻的停留,必須馬上趕回去。

趕到都江堰時,已是下午5點,風中夾雜了濃重的血腥味,救護車、警車的嘯叫聲撕裂著我的心肝,潮水般向幸福大道奔涌的人流讓我更加害怕。都江堰如此,汶川會怎樣呢,西羌村會怎樣呀!

我想,西羌村是徹底地報廢了!

但我不能停留,什么也不顧及,什么也不怕地往回趕,當天晚上,我趕到了映秀,映秀已徹底被摧毀,哀聲四起,血雨腥風,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213線已經被無情地斷折和撕碎,所有的山都被巨獸的魔爪活剝生剁的血肉模糊。第二天早上天微亮,我便上路了,在老虎嘴,我看見那么多身首異處的尸體,甚至于看見在翻越中的行人被飛石打飛在空中,打落在河里的慘狀,在徹底關,大橋被巨石徹底擊斷,滔滔岷江以其十倍、百倍的兇猛咆哮怒吼,我雙手吊在已沒有一塊木板的鋼繩上奮力向前吊去。我沒有被所有的余震所屈服,沒有被沿途的尸體所嚇倒,我穿越了草坡隧道那么密集如雨的飛石,一片漆黑的晚上,我匆匆地從汶川穿越而過,顧不得看一眼我的縣城,也沒有時間去聽一聲汶川的呻吟,徑直向我的村莊走去。

我來到了西羌村的山腳下,輕松地涉過了平時令人生畏的河流。雨似乎停了不久,泥濘的路上還有汩汩的雨水流淌,天空被塵埃擁塞著,顯得有些低沉,月光從塵埃中穿越而下,給山水一些朦朧的剪影。趁著月光,我摸索著向上登攀,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了,所有的路不是被折斷,就是被亂石如山地覆蓋,甚至很多地方,巖壁上的附著全被剝去,只剩下光潔而陡直的壁坡,連巖羊也難以立足。我只好按照地形自己另選路徑,用力地抓住樹木雜草向上攀,實在不行,就鉆刺笆窩,以此爭取時間。我的指甲有的因用力太猛掀翻了,我的鞋磨破了,腳掌有一串串的大血泡,我的身上到處都是倒鉤刺劃破的血道、三顆針刺出的血眼,但我別無選擇,必須義無反顧地回到村里,在這種時候,村里不能沒有我,我是一村之書記,是主心骨、是頂梁柱。我不是一些人看不起的毛桃子書記,也不是一些人說的關系書記,我懂人情世故,知道天文地理,胸懷理想抱負。整整一個晚上,我都在被依稀月光照著的山上摸黑攀登,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懼,眼前只有我的村莊,胸中只有我的父老鄉親。

天快亮時,我爬上了養我的這塊土地,剛拖雞公尾的玉米苗也還沉寂在恐懼中。西羌寨沒有雞鳴,也沒有狗吠,死寂得讓人不寒而栗。依稀天光中,寨子的輪廓已經沒有了,寨碉似乎不見了,連半截都沒有。偶爾傳來似哭非哭的聲音,幽靈一般游蕩,好像也有輕微的羊皮鼓聲,鼓聲中有喃喃的念頌,空氣中有那么濃重的血的味道,有那么模糊的死的味道,以及和這些味道_起隨風漂流的柏枝的味道。我瘋了似的向寨子跑去。

“老村長,我回來了?!?/p>

“云朵,我回來了!”

“父老鄉親們,我回來了!”

山谷里滿滿蕩蕩的回音,經久不息地回蕩著,我彷佛聽見誰在說:快跑,余震又來了,滿山都是嗡嗡的聲音。

接著,是一聲響亮的嬰兒的啼哭。

再接著,是誰吼出了:書記回來了,書記回來了!所有的人都從那個臨時的窩棚中急不可待地跑出來,突然又十分奇怪地停下來,不認識似的將我打量很久,然后潮水一般向我撲來。

我們相擁相抱在一起,緊緊地相互依偎相互支撐著,無言的淚水任其嘩嘩的流淌。

我們圍坐在玉米地里,大家都不說話,好一陣的沉默,讓我有幾分害怕。

我陡地站起來,往寨子走去。金友和桃花他們跟著我,我鉆進寨子時,心都碎了,偌大的一個西羌寨,所有的房屋非倒即垮,經歷了上百年煙火的梁和柱被重力折斷和撕破,如一柄柄寒光閃閃的寶劍從那些斷壁或破墻中直刺出來,帶著冤死的目光逼視著藍天,大片的礫石亂成一堆堆墳崗的白骨,昔日通幽的曲徑,昏暗的巷子,城堡一般的連排邛籠均活脫脫地倒了硬樁,到處都有血和淚相融的泥濘,到處都飄著不散的陰魂。我家的碉樓還有幾分陽剛的殺氣,雖折去了半截卻依然呈示出一種震不倒滅不了的硬朗之氣。這時,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爺爺,村里的老釋比,八十多歲了,卻天天以酒養性,以食壯體,我四處尋找他,大聲地呼喚他。

“爺爺,爺爺!”

不一會兒,他便從一根欲斷未斷的柱子下鉆了出來,很神秘地說道“我去跟你爸爸、媽他們再說說話,送送他們。”“爺爺,他們在哪里?”

爺爺向垮塌的碉樓努努嘴,于心不忍地說:“他們走了?!?/p>

我被爺爺的話擊倒了,雙腿再也沒有了丁點兒的力量,一個趔趄栽倒下去,嘴里仍有氣無力地問。

“云朵在哪里?她可是快生產的人呀?!?/p>

“你爸和你媽已經跑出來了,看見云朵還沒有出來,回去幫云朵時,被落石打死了?!?/p>

“兩個老的換兩個年輕的,還是劃算的?!睜敔斎粲兴嫉卣f。

我渾身無力,站起來都很困難,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著快要炸裂的頭,怒獅—樣地吼道:

“老村長在那里,快喊他過來,我要和他商量現在咋個辦?”

“我爸我媽死了?!碧一ㄊ弥鴾I告訴我。

“這種時候,他咋個能死呢?”說后,我血沖天靈蓋,怒火燒灼著我,我站起來,原地吼叫,嗷嗷轉圈,又跳又罵,痛苦淋漓。

不遠處傳來嬰兒的啼哭,很響亮很刺激似乎也很明快,我被這啼哭召喚回來了,我急切地向啼哭的地方小跑而去,我躬身鉆進彩條布遮蓋的窩棚里,云朵錐子似的目光就將我肝腸寸斷,那么恐怖的余悸從奪眶而出的淚水中流淌出來,我只輕輕地叫了一聲云朵,她便垮山一般地癱軟在了我的懷中,我倆用死別生離的淚水訴說這幾日的一切。

“你終于回來了?!?/p>

“我離不開你,更離不開這個鬼羌寨了?!?/p>

“大家都等你回來拿主意?!?/p>

我聽了這句話,再一次感到了肩上擔子的重量,隨即松開手臂,用傷痕累累的手掌為云朵拭去淚水,繼而用衣袖在自己臉上一抹,精精神神地從彩條布下沖了出去。

我馬上召開黨員大會,但僅剩5個黨員了,其他的不是出去打工,就是在地震中遇難了,幾乎每一家人都有人遇難,粗略統計達117人。我們5個人死秋秋地坐在那里,誰也不說話,心里都是空空的沒一點實在的東西。我再三讓大家發言,出點子,可他們不是耷拉著腦袋,就是眼鼓鼓地望著我,我又急又氣。平時,他們都嫌我嫩,說吃的鹽比我吃的面多,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現在,我看未必了÷但要我說,我也沒個定數,確實不知道怎么辦。相互望了兩個多小時,只好無果而終。我只好又請了爺爺、舅爺、表爺等—批老人和我們一起商量咋辦。

剛—坐下,舅爺就火燒屁股地跳了起來,“開啥球個會,房子垮了只能修,路斷了只能修。水斷了也只能修。除了修以外,哪個想得出好辦法我手板心給他煎豆腐?!?/p>

舅爺的話說得實實在在。

表爺咂了兩口蘭花煙,一聲咳嗽吐一泡濃痰,手掌在嘴角上一抹?!靶奘莻€辦法,但這西羌寨幾百號人,水從哪里來?從白龍池可以修水渠引,幾十里山崖,要多少票子。再說,山上的柴也砍光了,以后連燒死人腿桿都莫得了,總不能全部吃生的吧,回到原始社會。”

我聽出了表爺的話中話,就激他。

“表爺,你是不是可以把話說穿。”

他看看我,膽子大了—些。

“這鬼塌塌現在不是人住的地方了,想法搬起走,不然,我們對不起后人。”

舅爺跳起來,聲音又高了八度。

“我看你龜兒子是老昏了,搬起走,一戶人、兩戶人還好說,幾百人往哪里搬。如今土地都到戶了,連林地都到戶了,旮旮旯旯都是有主的,你去搶!”

表爺也不示弱。

“活人還讓尿給脹死了。我看你龜兒子比老子還昏。”說后把煙鍋子在鞋幫上敲得篤篤響。

話到這個份上,已經有了小量的火星子,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爺爺。

爺爺在西羌寨總是有幾分神秘,這不僅與他釋比的歷練有關,更與他的膽識有關。平時總是難有言出,只要說話,總就顯得承天接地,鐵板釘釘,絲毫不能走動。

他習慣性地輕咳兩聲,像做法事前總得要敲三下羊皮鼓,然后捋捋他的白胡須,很老道地打開話匣。

“依我看,搬是搬不動的!幾匹山的西羌寨說搬就可以搬嗎?站起說話腰桿不痛。但這修也得要有所講究,一個是應該找個匠人好好規劃,像桃坪羌寨、蘿卜寨那樣有個好的樣式。二個是也要看得遠一點,這土里是刨不出金娃娃的,學河壩里的人,以后搞旅游。三個是全部組織起來,集中火力打殲滅戰,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才高。水是個關鍵,莫得水,就生存不下去,可以去找政府支持。我就是這么想的,對,就干,不對,等于沒說。”

爺爺的話很有分量,也說得很對路,大家都說好,但我還是以為表爺的話似乎也有他的合理}生。

人挪活,樹挪死。千古同理。

話雖這樣說,我心里依然沒底,這么大,這么重的一件事,不是三兩個人就可以左右的,我必須聽取方方面面的意見。庚即,我又找了金友、三跛子、桃花等一大批年輕人,我們年齡相差無幾,從小一起念書、放羊、牧豬,畢竟有很多共同語言。這一批人中,三跛子威望最高,腿是瘸了,但心里亮堂、腦子靈光,讓大家口服心服的是他從小膽子大,7歲時,便敢一個人走夜路去汶川縣城,特別是打架斗毆時敢下手,從不屈服誰。

大家席地而坐,高山的寒意絲絲入懷。為了讓大家表述自己的真實想法,我開門見山地把話扔給大家。

“請大家來,是想聽聽大家對西羌寨何去何從的意見?!?/p>

大家一聽這話,都有些驚詫,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十分不理解。

我只好抬出表爺的話給大家以啟示。

“你們來之前,我已請了村里的老人和黨員開了會,表爺和相當多一部分人都主張不原址重建了,搬起走。”

“你爺爺的意見呢?”三跛子抓住關鍵人物反問我。

我看他一眼,有幾分不爽,但又不得不實話實說:“爺爺和一部分人主張原址重建?!?/p>

“你爺爺都是這個意思,還有啥值得討論?!?/p>

“書記,你是啥主意說給我們聽聽?!苯鹩颜f。

“對,把你的主意說來聽聽。”桃花等人一起說。

這話我不好說,也不能輕易說,說了,如果以后不能兌現,我這書記就更不好當了。和爺爺唱反調也會讓爺爺生氣,折他老人家的壽。

“今天主要想聽你們的想法,你們的想法是我拿主意的基礎。”

金友說:“依我看,趁機搬走絕對是好事,對子子孫孫都有利?!碧一ㄅ氖直硎就?,還有些零星的贊許聲。

三跛子,這時卻十分穩重地陷入沉思,一會兒望望天,一會兒又拍拍地。

“三跛子,你做得那么深沉給那個看,把你的屁放出來,讓大家聞聞是臭還是不臭?!辈恢钦l冷不防地冒了這么一句。

“是不是舍不得你那幾個天麻?!?/p>

三跛子橫了桃花一眼:“是舍不得,咋了!”話后又把頭低下去了。

氣氛有些凝滯了。是啊,三跛子的天麻來得容易嗎?那是他幾年出去打工遭了冷落、白眼、譏諷以后才毅然花血本念的致富經,好不容易通過引種、試種,今年剛剛開始小規模的種植,如果成功,這便是他以后奔小康的金娃娃呀。想到他那些天麻,我的心都被牽扯了,我不也正在謀劃種羌活、大黃等中藥材嗎?

“書記,這事不是那么簡單,更不是那么輕巧。我們這代人更要講科學不要魯莽和草率,等我們都回去好好地想想,想明白了再說,但有一點我不明白,這么大個西羌寨說搬就可以搬嗎?往哪里搬?”三跛子說到這里,很不理解地掃視大家,隨后起身走了。

大家又一門心思地望著我。我只好順著三跛子的話說:“這么重大的事,大家回去細致地好好想想,想明白以后我們再開會吧。”

我們緩緩地站起來,有的慢慢地走了,有的卻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

路也垮了,山也塌了,水也斷了,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呀!”

這些我們都知道,但我依然只能說:“大家再回去好好想想,不僅要想到現在,還要想到以后,不僅要想到我們這一輩,還要想到兒子、孫子幾輩人。大家回去吧,也和家里人商量一下?!?/p>

幾天之中,雪寶頂下就齊嶄嶄地多了幾排新墳。沒有隆重的送葬場面,沒有羊皮鼓和釋比為其開路,也沒有鞭炮和嗩吶送行,只有親人們比常規中多流的眼淚讓其走好。

爺爺總說我不孝,連父母的尸體都不去挖,但我沒有時間,的確沒有時間,問題一大堆一大堆的難以有個頭緒。事情一串串地牽扯著連著絆著,沒有一件是小事。這些問題,這些事,好多我都解決不了。

我必須去汶川縣上,要水要糧要藥,不然整個西羌寨都會渴死餓死病死。

汶川縣城雖還塵霧四起,灰頭土臉,但畢竟已有了幾分秩序,好不容易找到我弟弟——岷江和我同學臘梅,他們住在帳篷的急救室里,雖然氣色還有些不好,但畢竟已恢復得比較好了。只是臘梅的一條腿被截肢了,看見我以后,她摸摸另一條腿,眼里閃著凄楚的淚光?!斑@么大的災難,一條腿丟了也是大幸,要振作起來。”她用牙緊緊地咬著嘴唇,從鼻孔里吭出一種十分具有穿刺的聲音,狠勁地點點頭,眼淚晶瑩地在眼里轉悠。

我找到了指揮部,縣領導正在開會,我闖進去,認識我的領導喝斥我:“岷山,你不知道我們在開會嗎?”我沒聽見,我也顧不了那么多,“西羌村都快渴死了餓死了病死了,我要東西,要水要糧食要藥品,你們馬上給我,不然我就不回去了?!?/p>

書記說:“不回去了,我就把你槍斃了!”

一個辦事員帶我去物資分配處領東西,我突然聽一些人議論:“專家說汶川縣城必須搬。”我心里一亮,上前拉住辦事員的手問道:“縣城是不是要搬?搬到哪里去?”他卻不緊不慢地說:“專家說的又不是領導說的?!蔽荫R上往回跑,跑到帳篷里,高聲武氣地問:“書記,汶川縣城是不是要搬,搬到哪里去?”

書記橫我兩眼,吼道:“這么大的事,我能定嗎?趕}夾回去把老百姓安慰好安排好。再闖進來,我讓公安局把你抓起來?!?/p>

我把手一揮,心里有幾分疑問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碰上了石頭和竹子,還有五葉和依娜,他們都是出去打工的。石頭有一手砌墻的絕活,不吊線不拉繩便可把石墻砌得壁立千仞,棱線筆直。竹子的獨門技藝是羌笛演奏,兩根并排的小竹管經他一吹便可入心而動,融血而奔,余音繞山。五葉是和爺爺可以并排而坐的釋比,在九寨溝表演他的經典節目,依娜天生的一幅好嗓子,吼起來即可裂天撕霧,又可輕風入懷。

他們回來了,我很高興。

爺爺站在窩棚前,好像等我很久了似的。

“再不把你爸、媽的尸體挖出來,就爛完了。臭氣都跑出來了。”

“爺爺,說汶川縣都要搬遷?!?/p>

“搬過球,我看你娃娃是鬼迷心竅了。趕快找些人把你爸媽的尸體挖出來埋了。”

我突然看見棚子里有礦泉水、餅干、方便面等救急東西,心里有幾分慰藉。

“云朵,哪里來的這些東西”。

“直升飛機空投的”。

震姑開始依依嗚嗚地不高興了,按著你是逼炸炸的哭,越哭越收拾不住。

我有幾分不耐煩,“你給她喂奶呀!‘

“今天,這奶突然就少得可『令了,不夠她吃了”。

她才出生幾天就面對斷奶的日子。我看著她弱小的身子和尋找的無果,掙扎著哭泣的恐懼,心里很不好受。云朵邊哄拍著她邊說:“爺爺給你都說了好幾回了,讓你找幾個人把爸媽的尸體挖出來,你要聽才對呀,不是媽當時用力把我推出幾米遠,我和震姑也沒命了”。

但一出門,我就又忘了。我要去找金友、桃花他們商量找水的事。

金友和桃花包括三跛子都看不過眼,在幫爺爺挖爸媽的尸體,我帶回的武警戰士也讓爺爺叫去了。我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是好,水是那么重要,如今這近渴必須得要遠水解呀!我不死心,以前的水源會跑哪里去了呢?鉆地了,鉆地了就挖不出來了嗎?我必須去把它挖出來。

“挖到了,挖到了”。三跛子發出欣喜的聲音

我興奮地向他跑去,心里說挖到就好,這下,西羌村有救了。這時卻聽爺爺說:“慢點,不要再傷到他們”。我跑過去,撥開兩名戰士,我看見了媽媽即腐的雙手直而有力地向前伸出,使足勁的往前推,漸漸地,我看見爸爸成弧圈的手又罩在媽媽的頭上,然后是他用整個身子覆蓋著媽媽,看到這里,我眼睛濕潤了,我咬緊牙關,盡量讓眼淚不流出來。

“爸、媽,兒子對不起你們”。

我走上前,抱起爸爸的尸體,金友抱起我媽媽的尸體,然后把他們平放在地上。我讓桃花去把云朵的衣服拿來,脫下我的衣服,用手輕輕地拭著塵土,然后給他們分別換上我和云朵的衣服。

在兩堆黃土前,我佇立良久,這兩堆黃土牽扯著我的心,牽扯著我的情呀。

我還往哪里走呀!

我迷茫在父子、母子的情愛之中。天啊,有多少人可以走出這片浩瀚而深沉的情海呀!

我派出了五個找水小組深入到雪寶頂輻射開的五條溝去找水,有點不相信天絕人路。三天以后,大家回來了,臉上都掛著失望和沮喪。第二天,我又親自帶隊到山背面去找,只要我找到水源,總會有辦法解決別的問題,兩天后,在背面的陰坡找到了不小的水源,淙淙地在林問穿行,但隔著那么大的幾匹山,沒有幾千萬資金連想都不用去想,有了水卻又為錢犯難了。我們十多個人坐在水邊,看著罪惡的水花,聽著刺心的水聲久久地無語。

突然,金友和石頭抓起身邊的石頭狠狠地向流水砸去,我也用手上的木棒使勁地擊打流水,濺起的水珠濕了我們的衣服,我們似一無所有地抽打,隨后突然車轉身嗡嗡地哭了。

我們回到寨里,大家都無精打采,希望和信心都被無情的現實徹底粉碎了,我雖然也心灰意冷,卻又不能溢于言表,只能裝出一副斗雞的架勢。

黃昏來臨,余暉金彩,把九峰山照耀得火光四射,那么遠的距離卻燒烤著我的心。突然,九峰山也隨著余震抖動起來?;鸸獗徽鸩ú粩嘧兓弥氻斈切┮阉缮⒌膸r體再次被這魔掌擊碎,瀑布似的傾瀉而下,直擊西羌寨,巨石崩飛,有些沉沉地砸在離寨子不遠的地方,騰起的塵瀑吞沒了整個世界,很多人爬在了地上。

我站在那里,一只羊帶著一只羊羔向我走來,鼓脹的乳頭似有乳汁在滴落。

我抱起小羊羔,用臉撫擦著細軟的毛,心里劃過無盡的酸苦旋即又升起溫馨的情愛。

搬遷的念頭在我心里再一次點燃。

我被爺爺狠狠地訓斥了一頓,本想和他好好講講理,作一些比較,但在爺爺面前家理大于真理,家教大于政教。只要我頂嘴,他就會逼視我說:“遷走以后,你爸你媽就成孤魂野鬼了,你娃娃忍心不忍心!”這話入骨三分入情七分,哪還有話反對。但我現在才真正地長大了長醒了,我雖只有二十五歲,但我是一村人的書記哩,是這個家庭的戶主,是這個家庭的未來神,如果就這樣偏聽偏信,老人們說走就走了,我們卻還有幾十年的日子要過,這些日子不能再像老輩人那樣打發了事,必須要一天天地過,過出味道,過出色彩。小輩子們更要過好,過得舒心,過得有尊嚴,不能讓山下人看不起、外地人看不起。我找到五葉叔、依娜,他們長年在外,對比度強,反差感明顯,或許他們會給我更好的答案和理由。

“岷山呀,你這個問題我已想了好多年了,搬,是個好主意,可你往哪里搬呢?哪里還有這么大個村的落腳之地呢?”五葉叔反詰我。

“這么大個地球難道就找不到這么個小地方?”

“有倒是有。我去新疆演唱過兩次,地方大得很,不說一個十個百個西羌村都安得下。但那些地方的條件還不如我們西羌村。要搬也要往比我們這里好的地方搬才是?!?/p>

“依娜,這我曉得?!?/p>

離開依娜,我又去找竹子。

“竹子,我們村這個樣子了,很多人都想搬,你說行不行?!?/p>

沒想到竹子不認識似地瞪著我,伸長舌頭好久不說話。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p>

“你瘋了是不是,做夢是不是?”

“不是!”

“你—個書記咋會冒出這個主意?”

“逼出來的!”

“你是逼出來的,我這些話也是逼出來的!”

“我在外混了這么多年,岷山,你曉不曉得我是咋混的,鉆下水道,睡立交橋下,在下穿隧道吹笛子掙錢糊口,像一粒塵土,飄忽不定,被人看不起。西羌寨不好,這我承認,但總歸是我們扎根的地方。北京、廣州、成都,那么大的城市,連我都容不下,西羌村這么大幾匹山,那里有安頓的地方。”

我沒有再聽他往下說了,孤獨地往回走,走兒步又轉過身,再倒轉,倒轉,完全失去方向感,不知究竟該往哪里走。

岷江的傷還沒有痊愈就回來了,他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畢業生。但生不逢時,畢業以后就窩在家里,心比天高,考了幾次公務員都金榜無名,這才知道天外有天。

見到我就說:“哥,這幾天汶川嘲得更兇了,說汶川要搬?!?/p>

“真的啊?”

“書記面前敢以假行騙嗎?”

“一張死嘴!”

“你說可不可能,往哪里搬呢?”

“好像上面都定了,搬都江堰?!?/p>

“有那等好事?”

岷江不再說話了。

“如果那樣,我們也可以沾光了?!闭f后,我也無話了。

我再次召開黨員大會,想以此統一思想。會上,盡管還有極少數幾個黨員有意見,但百分之八十的黨員都認為搬比不搬好。

第二天,我讓表爺和金友帶隊,抽了十多個精干的小伙子到都江堰甚至于茂縣、理縣去尋找有沒有可以容下西羌村的地方。

打探隊前腳走,工作組后腿就進村了。工作組一到就開會,傳達上面的指示。

“大家不要跟著鬧,汶川原址重建,各鄉鎮、村也原則上按照原址重建的思路進行規劃和建設。確實因次生災害嚴重,土地滅失嚴重的地方,采取就近、分散的方式進行重建?!?/p>

“就近、分散,咋個就近、分散?”我問工作組。

工作組的同志作了解釋,但我不甘心。“西羌村的山全都成了發面包子,松散得風一吹就往下落石頭,水要從幾匹山背后去引,這種環境和條件連狗都生存不下去?!?/p>

工作組的同志說:“下來以后,我們一起做方案去爭取支持?!?/p>

工作組住下來了,和我們同吃、同住、同規劃。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督促我們盡快動手搭建過渡房。

搭建過渡房的進度的確太慢了,很多災民住在帳篷里根本不考慮過渡房。工作組的同志天天批評我,說我工作不稱職、思想認識不到位,我爭辯了幾次,他們說我找理由,我就不再與他們論道了。

“這過渡房到時建不完,冬天要是還有災民住不進去,我撤你的職?!?/p>

我一下被工作組刺激了:“你撤職就把老子嚇到了是不是?有本事現在就撤吧,我早就等這一天了?!闭f后,一拍屁股走了。

我一走,工作組就再也開不下去會了,人們一窩蜂地散場,不滿的話滿天飛。

“修啥過渡房,我們不在這兒住了,要搬遷。”

隨后,是一幫鬼蛋子起哄:“我們要搬遷,要離開這鬼地方!”

我被這幫鬼蛋子的起哄深深地吸附,民心所向,民生所求,在這種時候,恰恰需要一個當家人的歸引和帶領。我再一次地陷入責任和使命的雙重壓力之中。

我似有幾分茫然地向村前的那壁懸崖走去,想看看懸崖究竟有多高有多陡,在離崖不遠的地方,五葉叔在那里,頭戴五葉帽,手執羊皮鼓,仰天注目。我走到他身邊時,他居然不曉,五葉叔正在作法事,神情專注,神色淡然。我不忍心打擾他,便凝眸于他的舉動,很久以后,他才一氣長出,舒胸展臂。

“對不起,五葉叔,驚擾你的法境了?!?/p>

“我想聽聽天意和神授。”

話后,五葉叔什么天機都沒有漏便匆匆走了,神色之中似有不祥的兆頭。

此刻,我正站在千古絕壁上,想到爺爺給我講的古老故事,何等的凄冷苦熱。

我的民族,歷史上就不停地遷徙,洪水把我們從東趕到西,戰爭把我們從北趕到南,我們已經被戰爭的刀劍穿刺得千瘡百孔,因此,我們在建設村寨時總會無可奈何地優先想到戰爭來了以后的躲避和逃逸??倳谶x址時十分青睞那些孤山絕壁,哪些是窮山惡水。就像眼前的這面懸崖,背后的這座巨山。我們在這些交通阻隔、信息失靈的地方營造著我們自得其樂的居室,創造著我們一小塊一小塊明明滅滅的文明母地,獨守著自以為是的美好生活。殊不知,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外面的世界已是花香四溢,碩果盈枝,文明已幾易其態。今天我們為什么不能從山上走下去,從山里走出去呢?事在人為??!

不遠處有幾個人在向上攀登,盡管吃力也從不停滯。

“岷山,我們沒走出去,就被鄉上的人勸返回來了。”話后他們都挨我而坐。

“回來就回來吧!只要心不回來,我們就會走出去!”

“昨天,聽說你又和你爺爺吵架了?!?/p>

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看了表爺一眼。

“你爺爺的話有些還是對的,年輕人要多理解老年人?!?/p>

我又看他一眼,他就不再說話了。

我和爺爺的關系的確有些僵了,甚至到了我不愿見他他也不愿見我的地步。他看不起我年幼不老道,在他面前我始終是無知,只要與他不一致就肯定是錯的,必須聽他的按他的話去做。昨天,他又以當然的口氣教訓我,要我斷了搬遷的想法,一門心思原址重建。

“這事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要全村人來公決?!?/p>

這話就把他激怒了,一煙袋給我打過來。我氣憤地瞪著他,他卻又舉起了煙袋。云朵才攔在我們中間,哀求道:

“爺爺,岷山是村里的書記,他要按照規矩辦。”

“我是他爺爺,在他面前,家法比啥都大?!?/p>

幾十年了,爺爺以釋比的技藝征服了很多人,以他的德性和為人又征服了很多人,他就是西羌寨的一尊神,這尊神靈也得靈,不靈也得靈。只要他還在就得聽他的,好也罷壞也罷,成也罷敗也罷,全都得這樣。人們敬而遠之,尊而疏之,懼而離之,年輕人更是不愿與他親近,話不投機,言不由衷,總尿不到一個馬桶里。對我就更是了,支部的事他要問,村委會的事他也要問,我要把他視為神圣的古董,越老價值越高,以至達到價值連城,只要稍有菲薄便棒棍招待。再這樣下去,西羌村就無日月了。

我必須結束這種狀況,我是書記,這是歷史的使命。

我回到窩棚的時候,天早已黑盡,星星月光,爺爺坐在窩棚前,好像在做法事,我徑直進了窩棚。

云朵正給震姑煮羊奶,聞著羊奶的乳香,震姑明目流盼,手舞足蹈。

“云朵,你來看?!?/p>

云朵應聲而出,跑向爺爺處。

“你看著水卦?!?/p>

“說的啥呀,爺爺?!?/p>

“西羌寨搬不得,搬不得哩,搬了有血命之災呀!”

這句話聲音很大,似乎整個西羌寨都聽見了。

爺爺收起法器回到窩棚,臉色鐵青,放好法器后歧了我兩H艮,很不服氣地訓斥道:“你爺爺的話可以不聽,天神木比塔的話你不得不聽吧!”

“那也不一定!”

“咹,你再給老子說一遍!”爺爺惱羞成怒地暴跳如雷。我對視著他,沒有半點害怕的樣子,他卻有了加倍的失望。

云朵上來把我拉走。“爺爺,岷山是跟你斗嘴的,其實他心里很疼你,孫兒哪有不聽爺爺話的?!?/p>

“老子白心痛這雜種了?!?/p>

我一甩手把云朵扯得往前竄出幾大步。過渡房的事進展十分緩慢,照此下去,西羌寨的過渡房在規定時間內是肯定完不成的。這里又系高山地帶,冬天十分寒冷,要是凍死、凍病人了,是無論如何都交代不了的。一個搬字就讓我鬼使神差地放棄和輕視很多,我不得不盡快地了解大家的真實想法,以利極早地作出選擇。

我選擇了一種古老而又現代的形式,選擇了一個很古老的民主抉擇場地——議話坪。

那天早晨,太陽鎏金,群山生輝,一千多人便都來到了議話坪。我首先向大家講話:

“父老鄉親們:今天我們在這里召集會議,用我們祖先議活的形式來決定西羌寨究竟搬遷還是不搬遷。我先把我的意見給大家講講。”

“我當書記以前,村上就有一部分人要求搬遷,特別是年輕人,要求搬遷的呼聲更高。地震以后,我們的生存環境更惡劣了,資源更缺乏了,特別是水斷了,柴沒地方砍了,加之山體松動,滾石難防生活的基本條件和生存的基本保障都得不到滿足。地震那天,我正在省里找領導解決修路的資金,現在再看看以前可以修路的地方全都垮成萬刮懸崖了,難度更大不說,關鍵是投資翻番也拿不下來。以前,我們是被別人攆進深山老林、窮山惡水之地的,祖祖輩輩生活在這些地方不覺得不好,現在,世界向我們開放了,信息向我們敞開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這樣下去,人家都全面小康了,我們也只能在溫飽線上掙扎。

“地震是個大災難,但只要我們利用好,就會成為一次千載難逢的好機遇,抓住了,弄好了,子孫都享用不盡,丟失了,弄不好,我們就會愧對子孫,成為歷史的罪人?!?/p>

話到這里,下面有情不自禁的掌聲。隨后,金友、岷江、桃花、石頭、依娜、表爺等事先安排好的人都發了言,贊成搬遷。

靜默片刻以后,竹子卻首先跳出來反對。

“書記,我不同意搬遷,理由如下:一是你還不知道搬遷是否有地方,有了地方是否有我們這兒好,在任何條件都還不明確的情況下說這些話為時過早。二是我們是少數民族,我們的文化是一大財富,搬遷以后,在其他地方,民族文化還怎么保留?”

三跛子馬上鼓掌給以響應和支持,舅爺更是迫不急待地說:“老釋比昨天打了水卦,天神木比塔都不同意搬遷?!?/p>

爺爺從不在這種場合與孫兒對打,卻讓舅爺拋出他的殺手锏,馬上就有人站出來問:“老釋比,是不是那么回事?”

爺爺說:“木比塔是那么說的。”

“天意不可違喲!”

“祖祖輩輩都過來了,認命吧?!?/p>

我早就知道大家的心思了,搬遷是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人的心愿,但又心存疑慮,怕隔口袋買貓,也怕事后早曉得。于是我便進一步說:“今天我們先測民意,也算民主決策,如果同意搬遷的人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我們就可以派出小分隊去找地方,地方找到以后大家再去看,看后再最終決定,好不好?”

很多人都異口同聲地說:“好!”

我示意金友、依娜、岷江他們作好點數的準備,他們從人群中站起來。我大聲喊道:“我們用舉手表決的方式進行,好不好?”人群中有些異樣的涌動,爺爺離開了現場,接著是舅爺。五葉叔、竹子等人尾隨爺爺而去,接著是人流跟著,不一會兒,議話坪上的人便所剩無幾了。

我驚詫不已,金友、桃花他們招呼的手僵直在了風中。

我被這種結果再次打擊,心里有說不盡的苦澀。

“這是為什么呀?”我不住地問自己,難道他們都欺瞞我嗎?

第二天,便有人背了東西往河壩里走。以后幾天,搬走的人不斷增加,我無心去勸說,工作組的同志攔也攔不住。

“有本事,生出翅膀飛到天上去!”爺爺不屑地對那些搬走的人說。

“他們走不了多遠,過幾天還會搬回來的?!睜敔斢窒駛€預言家,很有幾分得意地把話說給我聽。

我沒有被現實擊退,心里的希望之星依然被那些搬走的背影催升。

我不服這口氣,我不能讓西羌人的子孫再這樣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必須為他們負責,為他們改變這種狀況。

我和金友、石頭等人又一次組織起來,決心出去找一個讓西羌寨落腳的地方。

我們一行人憑著各種關系和以前聽到的消息,深入到沿河谷四處尋求可以居住的空地方,哪怕是亂石窖、荒河灘都不放過,但都不能如我們的愿。

一天下午,我們大家已經陜喪失信心了。突然有一條亂石叢生的河灣讓我們眼前一亮,我們瘋了一般地跑向河灣。石頭撲在石頭上說修房的石頭再不用去找了,金友捧起岸邊的黃泥如黃金般的不愿釋手。我掀開小石頭,下面是油乎乎的沙土,讓我的眼睛都發出綠光來。我們吼叫著在河灣里亂跑,突然傳來了喝斥聲:“灣子里的人吼啥子?”我們尋聲而去,幾個漢子大大咧咧地向我們走來,還沒近身便問道:“你們是哪里來的?做啥子?”我上前和他們解答,他們卻根本不聽,訓斥道:“這是我們拿錢買的砂石場,趁天黑前趕緊離開,不然,我們的家伙是不長眼睛的?!苯鹩押吞一ㄋ麄冞€想哀求,幾十人都舉起了手上的家伙,而且還示意要喊村里的人。寡不敵眾,我們默默地都不爭辯和哀求了,自認倒霉,離開了河灣。

就這樣,我們又毫無目的地像找魂似的找了幾天,都沒有一點收獲,但我依然不死心,就這樣回去,我的臉沒地方放,我在村人面前就再也沒有書記的分量了。

到了汶川以后,我們又分頭去打探,我和金友去看他三爸。他說地震以后還未去看過。他以前在省勞改局的—個農場工作,如今已退休。

我倆還未進帳篷,就聞到了燒老二的味道,門簾一掀,他正一邊剝花生一邊飲酒。一看見金友,驚喜之極。

“你雜種還沒被打死?”

他老伴恨他一眼:“你還像老輩子呀,說活連牛都踩不爛?!?/p>

金友一笑:“三爸這是怕我死哩。”然后把我介紹給三爸。

“這么年輕,青鉤子娃娃當書記,坐不坐得穩喲?!?/p>

還未坐穩,酒盅就遞給金友和我了,“來,喝一盅,壓壓驚。”地震以后就再也未聞到酒氣味了,這酒一入口,勁就上來了,癮也就發了,一口就干了。

“好久從山上下來的?”

“十多天了?!?/p>

他“咹”了一聲,應聲給金友肩上一巴掌,“十多天了才想起老子?!苯鹩丫徒o他把情況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

“找到沒有?”

金友搖搖頭。

又喝了幾杯以后,他便回憶起往事來了,“唉,我在勞改農場管犯人時,我們那一個農場就整整一座山,幾千畝茶園,幾十個犯人管也管不過來,十之八九被糟蹋了?!痹捄髶u搖頭,又是一杯。

這話讓我和金友聽入心了。

“現在茶園還在不在?”

“在不在,你們都莫打那注意,國家的,還能給你幾個山蠻子,鼻子想干了莫得天河水,還是規規矩矩守在西羌寨那山上,多看幾個野豬老熊?!?/p>

“老輩子,你說的那個農場在哪里?”我隱隱地感到了一種希望在動。

“在哪里都牛頭不對馬嘴,那里是茶園,又不是玉米青稞地。采茶,那是細活,你們山猴子會做?”老輩子很不屑地看我們一眼,然后又干一杯。

他老伴看我們著急,就說:“在邛崍的南寶山?!?/p>

“那么好的地方,幾十年就讓那些狗雜種給糟蹋了,多好的土地喲,種玉米,畝產不過千斤,我倒起走路。”說后起身歪歪斜斜地走兩步便倒在了床上打起呼嚕了。

我們決定去看看。

看了以后,我們被南寶山把魂鉤住了,恨不得現在就不回去了。但這南寶山畢竟是在邛崍,而且又是勞改隊的。我們像一群如視至寶的討口子,高高掛在天上的寶物讓我們垂涎欲滴,就是無法獲得。

這一次,我不像上次在河灣上那樣,我們都十分冷靜,既沒有吼叫,也沒有激動,而是比失望時還顯得無助。很久很久,我們無一人說話,都仰躺在地上,無可奈何地看天上厚厚的云層。

“咋都不說話呢?是地方不好?”我打破沉寂。

“好倒是好,就是找不到修房子的石頭?!笔^說。

桃花說:“啥都好,就是不曉得咋個才拿得到?!逼渌麕孜欢贾貜退脑挕S谑俏覀冇珠_始商量如何才可以拿下南寶山。你一言,我一句,自己想的辦法,出的主意都一一地被否決了。最后,我才把我的主意說出來。“只好再找找省領導試試,行就行,不行就認命吧。以后也好死了這條心?!贝蠹业难劬Χ剂亮?,說:“書記這個辦法好?!?/p>

我讓金友、石頭他們幾個先回去,把消息封鎖起來。我和桃花留在成都找省領導。苦苦等了三天,領導才在百忙之中給我們十分鐘的時間。看見我和桃花一副落寞惆悵的樣子,省領導先問我們:“又是修路的事吧?”“不是,不是修路。”他有幾分疑惑的看著我等我說清楚:“我們西羌寨已經無法生存了,大家都要求搬遷?!蔽倚睦餆o底,但話說得依然很堅定。他的目光一下變得很驚詫:“往哪里搬?”還未等我接話,他解釋道:“省委定了原地、就近、分散,你們知道嗎?”我點點頭,然后又爭辯道:“西羌寨原地是無法住了。”“可以分散在就近的村寨嘛。”“也不行!”“不行嗎?”領導語氣更加質疑,我鏗鏘地落地有聲:“不行!”領導有點不相信地看我好一陣不說話。我和桃花似乎被他的默然所嚇倒也呆若木雞。

“往哪里搬?有地方嗎?”

“有!有!有!”我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在哪里?”

我一時語塞,咽下一口口水,桃花卻接話答道:“邛崍的南寶山?!?/p>

“那是成都的,我都沒有把握。”

我馬上糾正道:“不是不是,是勞改隊的。”

“哪個勞改隊的?”

我們就再也答不上來了。

沒有話了以后,氣氛就讓人快悶死了。我和桃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相互看看又低下頭。好一陣,領導才說我問問再說,你們先回去吧。

桃花已起身欲走,我卻心里不踏實,坐在那里像生根似的不想走。領導睦我兩眼,揮揮手趕我走,我不得不走了。出門時,我又看看領導,領導又輕輕地向我揮揮手。

金友、石頭他們回西羌寨后就受到了很多人的打擊,真是芒刺在身。盼我盼得度日如年。

我和桃花回去時,他們欣喜若狂,以為這下什么都大白于西羌寨了。但我們的神情讓他們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我們被這種黑暗淹沒著,村民們對我已沒有了信心,爺爺更是目有射釘,欲滅了我的“邪念”,釘死了我的心。

我的心真是陜死到臨頭了,但我不能死,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都還得盡百分之百心。我相信省領導不會不管我們,他的話沒有把門關死。

我讓岷江美美地寫了一封信,逼得他幾天沒出窩棚。信寫完以后,我把支部和村委會的成員全召集在一起,還讓依娜他們都過來評判評判,看是不是拿得出手,而且能不能打動人。

聽了以后,大家都贊許說不錯。于是我們就在信的開頭分別加上縣領導、州領導、省領導,并分別到村里讓村民簽名或按指印,對那些不愿簽名和按手印的,我們便分別為其行使權利。為了更加強烈地表達我們搬遷的愿望,如實地反映我們極其惡劣的生存環境、極端壞的生活條件,金友、石頭等小伙子還咬破手指,寫了血書附在后面。

在等消息的日子中,我分別讓金友、石頭、桃花組織一些戶主到南寶山去實地看,他們都說要是能搬到那里,就是狗窩窩跳到金窩窩里了。就連竹子、五葉叔等人都在我面前豎起了大拇指。

縣上領導爬上西羌村了,一看,便緊鎖眉頭一個勁地搖頭,不斷地重復一句話:“這哪里還是人生活的地方呀!”并說一定要去州里、省里強烈呼吁搬遷。領導的話讓我們很興奮。

“往哪里搬,你們有沒有方向?”

“邛崍的南寶山。”我向領導報告。

領導嚇了一跳,“那可是成都的地盤,你們曉不曉得?”

“是省監獄局下的—個勞改農場”

“那更不好整!”

“農場已經閑置了,好些年沒人管了,茶樹都長成柳樹了?!贬航稳莸馈?/p>

“你們去看過了嗎?”

大家說是。領導就夸我工作做得細,做得實,有頭腦有思想。“想不到,20多歲的小書記,做得還滴水不漏。”

正在這時,空中傳來飛機的轟鳴聲,不一會兒飛機就盤旋在我們頭頂,慢慢地下降,氣流把地上的塵土吹起來,漫天飄飛。人們還不知咋回事,飛機已穩穩地停在玉米地上。艙門打開,跳下幾個人,有省領導和州領導。

縣領導迎上去向省領導和州領導打招呼并雙手握住領導的手久久不放。

省領導喊著我的名字,然后握住我的手。我心里突然熱血奔騰、澎湃難平,眼淚都決出來了。

“領導,我們搬遷的事定了嗎?”

“你們寫的信我收到了,也認真地讀了,州領導又來省里詳細地作了匯報。今天我和州領導專門來看看是不是必須要搬遷?!?/p>

縣領導招呼大家站好后說:“西羌村的父老鄉親們,今天省領導和州領導親自到山上來關心我們,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省領導講話?!?/p>

省領導站在一根木頭上,不緊不慢地說:“西羌村的父老鄉親們,我和你們州領導今天專門代表省委、省政府、州委、州政府來看望和慰問大家,大家辛苦了,受苦了!”

掌聲雷動,經久不停。省領導用手勢往下壓壓,接著說;“你們的岷山書記半月前來找我說搬遷的事,他怕我不重視,回來后又發動大家寫信、寫血書。我和州領導都看了,所以今天專門看看是不是必須得搬?!?/p>

群情激動:“不搬遷,我們只有等死?!?/p>

正當領導準備繼續講話時,余震又開始了,雪寶頂下那些松散的山體嘩嘩嘩地下瀉而來,一些巨石砸在離領導不遠的地方。待余震過去,省領導向州領導小聲說道:“這看來是天意哩?!泵蛐σ幌潞髥柨h領導,縣上有沒有安置的地方?縣領導搖頭否定。他又問州領導,州領導說:“以前可以安置的地方,現在全都被埋掉了。群山松動,次生災害頻發,哪里還有一塊清靜之地呀!”

我馬上上前對州領導說:“領導,我們已看好了一個地方,只要省里支持就能搬遷?!?/p>

領導有幾分肯定地看著我:“省領導已告訴我了?!?/p>

省領導把州、縣領導拉到一邊去,不知說什么,許多村民卻齊撲撲地跪在了他們的面前。

“求你們了,領導們,求你們了?!?/p>

領導被馬蜂蜇了似的馬上勸村民們:“這樣咋行呢,快請起來,起來,我們這不在商量嗎?”

“你們不答應,今天就不準你們走。”有的村民耍橫了。

鐵了心的村民們與領導形成鋼鐵一般的對峙,省領導沒有任何力、}去。

好一陣后,領導感到了這種僵持的可怕。爺爺向他走去,領導向爺爺投去信任的目光。我發現這一危險信號后馬上也向領導走去,但我還未走攏領導,爺爺就說話了。

“大家還是起來吧,俗話說,金窩窩,銀窩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窩。西羌寨這么大幾匹山,養得了我們的祖先,就養得了我們的子孫。不要再為難領導了,只要領導給錢把水引過來,路修上來,這日子照樣會過得風車斗轉的?!?/p>

爺爺還準備往下說,有的村民憤怒了:“滾遠些,不要你在這里打胡亂說?!庇械纳踔两o他吐口水、撒泥巴,場面一下就亂了。

爺爺灰溜溜地離開了,老眼里冒出古老的火花,在天地間一閃而過。

下跪的人不僅沒有起來,沒有下跪的人也陸續下跪。

這種不達目的誓不起身的氛圍讓領導的確沒有辦法驅散,他看看我,示意讓我解圍。我只喊了一聲“父老鄉親們”,他們就讓我滾下去,而且嚇唬我如再說話,就不認我這個書記了。我兩手一攤,一臉苦澀。在這種時刻,誰說一句他們不如愿的話,他們都會吼罵,甚至用土巴石頭打擊。岷江甚至說你們究竟還是不是人民的領導,屁大的事都不為人民作主。跪下的人有哭泣的了,須臾之間便轟然而起。

百思不得其解時,州、縣領導都給省領導求情,似乎在萬般無奈時,他不得不叫過一個大個子說:“這是省司法廳的領導,地是他的,問他同意不同意?”大個子有些難言之隱“不是我的,是省委的,省委咋定我們咋辦。”領導從人群中走出去,人民嚷道:不許領導走!領導說我不走,去打個電話。邊說邊撥通衛星電話。通了足有幾分鐘的電話,回到人群中說:“大家起來吧,起來后我宣布省委的決定。”很多人依然原地不動。州領導說要相信省領導,大家快起來。我也招呼大家起來,村民們遲遲疑疑地都起來了。

我們都以焦渴的目光望著領導,領導掃視全場一眼,直截了當地說:“同志們,省委同意你們搬遷了!”話一出口,我再也抑制不住激動地蹲在地上流下了盼望多年的眼淚,場面就炸開了,人們不能自主地涌向領導,把領導抬起來拋向空中,一次、兩次、十次……我怕傷著領導,一個勁地制止他們,他們哪里聽得見,只是邊篩領導的糠,邊忘情地吼道,搬遷了!我們要搬遷了!

飛機發動了,螺旋槳煽起的風進一步鼓蕩了村民們的激動,他們把咂酒抱了出來,拉著領導的手不讓走。姑娘們把鞋墊子(羌繡)拿出來塞進領導的懷中,他們還把心愛的東西往飛機上扔。飛機起飛了,我們全部都仰望著,留著幸福的淚目送飛機翻過一座座山峰。只有爺爺,對著飛機不斷地吐唾沫,嘴里還說著什么。

五葉叔敲響了羊皮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聲在這皎月銀輝的深夜流水般清脆。表爺牽著桃花的手,桃花牽著竹子的手,竹子拉起了依娜的手,依娜牽著岷江的手,所有的手都牽起來了,他們把我圍在中央。

夜達萊,夜新路,夜星洛萊哦薩德呀德延,夜星洛萊哦學德呀德延。(今晚為什么呀,為什么這么亮呀,因為天上有月亮。小伙子們呀,為什么這么高興呀,因為舞隊中有漂亮的姑娘。)

這時,突然桃花挑頭領唱《格爾西莫》。

格爾西莫,格爾西莫演喲西呀勒,格爾西莫。

小伙子們和道:喲威!姑娘們應到:呀威!

(我要回到夢中的家,那里的山水很美麗,那里的陽光很燦爛,那里有動聽的歌聲,那里有美麗的舞步。)

小伙子們哪里還經得起這么燒灼的刺激,更加來勁了,他們更加高亢地吼起了《薩朗貝莫》、《前都前都》。

這么熱烈的場面讓我招架不住了,美好的夜空星月更加明麗。我從薩朗圈子中走出來,爺爺似乎站在他孤獨的帳篷前,輕輕地擊出的羊皮鼓聲已讓歌聲全部吞吃了,但他依然不放棄。不一會兒,起風了,月亮一下就被天狗吃了,暗暗的天空風吹出一些寒冷,高高地呼嘯著向地面下落。我的心情也開始下落,以前的這種活動總是爺爺的風光,爺爺很習慣這種風光,一種自尊的榮光罩在他身上,滿嘴的古話,連我都不完全聽得懂。我撥開簇擁我的人們,向那頂孤獨的帳篷走去,爺爺站在帳篷前,彷佛離我很遠很遠,這時,他卻把鼓敲得更密集更響亮了,火光在他衣袖上閃現出幽微的光亮,風有些肆虐地開始席卷,帳篷有些瑟瑟地發抖,爺爺魂一樣地閃進了他的帳篷。

我站在帳篷外,內心升騰起對爺爺的不孝。

云朵和我并肩而立。

在她的后面,是那只如震姑奶媽似的母羊,小羊羔咩咩地貼在母親的后面。

我走到帳篷前,輕輕地敲擊幾下。

“爺爺,我是岷山?!?/p>

爺爺不答應。云朵上來,親昵地叫他,他不答應。母羊也靈性地叫了一聲,爺爺似有所動,但依然用身板牢牢靠死篷簾。

“爺爺,省里同意我們搬遷到南寶山了?!?/p>

爺爺突然從篷簾后憤憤地鉆出來,氣咻咻地給我劈頭蓋腦地一頓日絕:

“你滾,滾得越快,滾得越遠,老子心里越好受。你這個狗雜種,白眼狼,忤逆不孝的畜生,我們岷家沒有你這個東西?!?/p>

他舉起了手里的長煙袋,在空中揮舞著。我們低頭躬身等著一聲悶響,他卻一轉身又鉆進帳篷,靠在篷簾上。

我和云朵都叫著,他充耳不聞。

“你們去走你們的陽關道,我自己過自己的獨木橋。再說一遍,老子哪里都不去,這把老骨頭爛都爛在這里。滾遠些!”

從爺爺的話音里,我聽出了他很多心酸和苦楚,他舍不得這個地方,就像我舍不得南寶山一樣。但爺爺要真是不走,我又該怎么辦呢?難道把他一個人丟在山上嗎?

我從心里有些后怕。我和云朵往回走時,白母羊卻癡癡地站在那里,好一會兒,便臥在帳篷外,小羊依偎在母親的身邊,頭靠在它的頭下。

下午,工作組的人通知十天以后搬遷。

晚上,我立即召開會議,大家坐在篝火旁,嘰嘰喳喳地反倒覺得時間不夠了,近便的親戚必須要走,該賣的豬、牛還得要賣,不能丟的東西先得背下山,老墳、新墳都要去通白通白。最最難辦的是我給大家出的題目:

必須一個不剩的全搬走,留下一個人,我們都對不起西羌村的祖先。不走的,捆到背上、綁在擔架上都得背走、抬走。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沒有把握。粗略估計一下,有十多戶還得做工作,通過工作可以爭取七、八戶,最沒底的是我爺爺、舅爺和三跛子。于是有針對性地進行分工,岷江和云朵去做爺爺的工作,五葉叔去做他兒子三跛子的工作,依娜打配合,表爺和桃花去做舅爺的工作,其他各戶也明確人員,時間限定在了五日之內。

三天以后,所有的工作在預料之中,就是爺爺、舅爺、三跛子油鹽不進,他們三個中最頑固的又數爺爺,不說工作,連近身都困難。岷江和云朵攏不了身,就在帳篷外給他說,但爺爺年事已高,耳朵聽力不好,說破嘴皮子也是白費功夫。舅爺的態度有些松動,但前提就是爺爺走他就走,他哥倆必須在一起,三跛子只希望守著明年天麻收了以后,不然野豬一進地就全糟蹋了。

距搬遷的時間只剩下一天了,我不得不再次與爺爺溝通。我站在帳篷外不停地呼喚他,山山水水都聽見了,就他聽不見。我沒有辦法,只好用刀子把綁死的簾子割下。爺爺坐在地上。沒看見我似的,也不答話。我仍然叫著他,靠近他,但他始終不讓我靠近。還沒等我正式發話,他站起來,拿起一根木棒讓我滾,我突然跪在他的面前。他卻不屑一顧地鉆出帳篷,到我爸媽的墳上去了。我向那里走去,他又向遠處走去。

爺爺走遠了,我索性跪在父母的新墳前:“爸、媽,請你們原諒兒子要遠離你們。爺爺不搬遷,我們都沒有辦法,這里他有很多牽掛,但你們和祖祖奶奶是他最大的不舍,如果你們愿意,就請你們幫兒子做做爺爺的工作,讓他理解我,支持我,和我們一起搬遷u巴,他不走,我也走不動呀!”祈求后,我重重地給父母磕了三個頭。

晚上,迷蒙之中,祖祖和奶奶都來到我身邊,說:“岷山,你為我們祖宗做了一件我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好事啊,我們完全支持你,我們已給你爺爺說了,讓他和你一起去南寶山,子孫日子過好了,我們在陰問也有面子?!蔽意槐犻_眼睛,祖輩已飄然升空。

我早早地來到爺爺的帳篷外,奇怪的是爺爺沒有將門簾關上。我進到篷內,他沒有訓斥、怒吼,但卻面有難色。我再次虔誠地跪在他的面前,眼巴巴地望著他自責道:

“爺爺,孫兒對不起你,但我也是為西羌寨,為我們的子子孫孫呀。你要原諒孫兒的不孝,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知道你的心思,知道你留在這里不只是因為你,你是舍不得養育了我們祖祖輩輩的山水土地,丟不下埋在這里的祖老先人,特別是地震中遇難的兒子和媳婦。但你再看看這些山水土地呀,山不像山,水沒有水,路不成路,不說別的,種幾包玉米野豬老熊就糟蹋得差不多了;栽幾個洋芋,靠人背去汶川賣,背都背駝了,日子依然是以前的樣子。你們這輩人有幾塊老臘肉就可以打發日子了,可年輕人、小孩子不行呀,他們要吃雞鴨魚,要吃漢堡包、麥當勞呀,爺爺。”

爺爺身子有些發抖,他抬起頭望天,眼淚從他的皺紋中渾濁地滴落下來,砸在我的臉上。我使勁地抓住他的手搖晃:“爺爺,你原諒孫兒吧,孫兒以后一定更加心疼你,尊重你?!甭犃诉@話,爺爺蹲下來,扶著我的肩:“起來吧,岷山。”

“你不答應我,我就一直跪在這里?!?/p>

“爺爺就把心窩子里的話說給你聽?!?/p>

“爺爺雖然是個老古董,但爺爺是懂道理的。這幾個月,我前前后后想了幾十年,爺爺啥事沒看清楚,縣上人過的日子,河壩人過的日子,我們過的日子我翻來復去的不曉得比較了好多回,好和孬你爺爺都分不清嗎?只是爺爺心里疚,眼線短,腦瓜子舊,死要面子,總以為在西羌寨丟不起這個人。你是村上的書記,書記是大家的,孫兒才是爺爺的。大家的人就要做大家的事,不然家就不成家了。這些天,我嘴上不說,心里還是透亮的。人挪活、樹挪死。以前,天災人禍把我們攆上山,現在共產黨、人民政府又在大災之后把我們接出去,天大的好事呀!”

“這次我不走,我要等你們把那邊建設好了以后再去。何況這么大個寨子,幾座大山,一下就走得連個人影都沒有了,那些祖老先人不孤獨不害怕嗎?我好好地再陪陪他們。再說吧,我還有一件十分要緊的事要做?!?/p>

我沒有問爺爺什么要緊的事,像爺爺這種老人,總會保留一些自己的隱私。

“起來吧,我的話說完了?!?/p>

我站起來,爺爺有幾分釋然的笑,滿臉的皺紋如大山的溝谷,縱橫有序又深入淺出。

爺爺把現有的老人召集到一起,神情活現地給大家安排活路,并要全村的人都按照他的安排做好配合和支持。

晚上,爺爺早早地來到了臨時廣場上,他讓五葉叔敲響羊皮鼓招呼村民。不一會兒,村民們把家里所有帶不走又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全都搬到II缶時廣場上來了。柴薪堆成了山,酒缸排成了排。

按照爺爺的分工,有的指揮堆柴,有的指揮燒水,有的指揮煮肉,有的指揮蒸飯,秩序井然又一派忙碌。

一切準備停當后,爺爺向大家打招呼,人群就集中得更緊密了。他再一次地伸展伸展他的麻布衣服,捊捊他的黑布頭帕,一本正經地說話了。

“鄉親們,明天你們就要離開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老寨子了,大家都很高興,爺爺我也高興。今晚上,我們大家最后一次團聚在老寨子里,告別我們的祖老先人,告別生我們養我們的黃土地,我們就熱熱鬧鬧地走吧,讓祖宗們曉得我們到哪里去了下面,把火點燃,把壇子啟封。”

“這把火還是由我們村上的書記岷山來點吧。”

全場轟然答應,繼而是經久不息的掌聲。

爺爺把火把舉起來,在空中揮了三下,我上前雙手接過火把,高高地舉過頭頂,上上下下地升騰幾次,給爺爺行過注目禮后,將火把伸向柴堆的火口處。風將火苗緊貼在干草上,干透的柴草頓時在嗶剝作響聲中騰起火光。人們歡呼著再次響起掌聲。

在火光的映照下,爺爺向咂酒壇走去。待大家靜下來以后,爺爺抽出咂酒桿往天上一甩,散了天神,再往地上一甩敬了白石神和地神,又往天上一甩散了家神,然后握著咂酒桿說道:

“阿爸木比塔、白石神阿巴錫拉:西羌寨明天要搬遷了,今晚我們給你們秉報,向你們通白。不是我們嫌棄神定的地方,先人們選的地方,而是可惡的地震毀了我們的房,斷了我們的路,絕了我們的水,蓋了我們的地,我們莫法在這里再生活下去了。是共產黨、人民政府給我們找了更好的地方,那里有水有路,有地有柴,是過日子的好地方,,等到南寶山建好以后,我們再回來接你們過去,我們不會不管你們,更不會不要你們,清你們保佑新寨子人好畜好樣樣好,家和寨和事事和?!闭f后又把酒桿往天上高指。

場上鴉雀無聲。似乎還有抽泣聲。

爺爺喝了一口咂酒,一抹嘴說:“好酒!”便招呼老人們按規矩依次去享用。舅爺、表爺和五葉叔等都生根似的不肯前去,讓我必須先飲。雖然我是書記,但畢竟是小輩、晚輩,自古的規矩是破不得的我站著不動,堅持規矩不動搖。

竹子站出來說:“哪里那么多規矩,規矩也是人定的。西羌寨搬遷你是頭功,你不喝哪個敢喝,大家說是不是?”

村民們吼起來說:“是!是!是!”

我便在半推半就中破了祖傳的規矩,先長輩們第一次喝了咂酒。

在場的人都飲過咂酒以后,爺爺便牽著舅爺的手,老人們便依次牽起了手跳起了鍋莊,我們都牽起了手,男人們的手在一起,女人們的手在一起。

“仁木察沙,喔呀依麻沙,啊仁木察沙呀莫啊呀喲依喲,喔亞非啦手呀亞非啦依呀察沙。”

一曲終了又是一曲,由慢到快。我從未看到爺爺這么盡興這么入情地跳過鍋莊。他在前面領舞,手和腳的配合是那么的協調生動,手高揚起時,腳也停在了空中,手劃下時,腳也劃出優美的弧線,手向下落下時,腳卻靈動地點在地上,腳尖與地面的接觸形成巧力的反彈,讓腳隨手輕巧地又旋轉著劃向空中。慢下來時,每一步都深深地踏入這片土地,快起來時,每一步都飄向座座大山。最終爺爺還是敵不過年齡的不依不饒,他看到年輕人們已經不滿足他的速度,不滿足他的節奏了,他自覺地脫離大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不停地搖頭。金友帶著我們這一幫血l生沖天的年輕人越跳越起勁,越跳越加速,一直跳到姑娘、女人們—個勁地說“來不起了,跳不動了,”才散了圈子。鍋莊圈子一散,咂酒壇的小圈子又扯圓了,人們放開了量的喝,酒司令無論男女老幼,堅持一人三盅的標準,人們擁護、執行甚至于堅決捍衛。兩輪下來,不勝酒力的人便死狗一般地癱軟在地上了,有的便哇哇地吐了起來,整個場子都飄散著酒的味道。

爺爺似乎力所不支,仰躺在地上。森森的寒氣讓息下的場子有了幾分冷落,兩只羊執著地臥在老人的身旁,嘴里咀嚼著。小伙子們又向火堆添加了干柴,火光再次升騰起來。竹子等一幫小伙子吼叫起來:“今晚哪個都不準睡,睡了明天就不準搬了,我們必須鬧個通霄,熱熱鬧鬧地離開這里?!痹捄螅亚嫉褟难鼏柍槌鰜泶底嗥饋?。

所有的人都被這凄美而嘹亮的笛聲召喚著。爺爺坐起來了,金友他們都站起來了,連兩只羊都站起來了。我們都知道他吹的是《羌魂》。這真是我們的魂呀,那么堅韌的追求,那么堅強的跋涉,任何時候,任何場境都沒有退卻沒有懼怕過。那么多次的遷徙,無論是災難所逼,還是戰爭所迫,羌笛都是召喚我們的精神使者,都是凝聚我們力量的精神勇士,都是朗照我們希望的精神陽光。聽著這世界的亙古聲音,我們的心里都燃燒起向往生活、憧憬未來的力量,我們都不約而同的把目光望向東方,一起向東方深深地躬身禮拜。禮畢,爺爺說到:

“五葉,輪到你了?!?/p>

五葉叔走上前,把羊皮鼓高高舉過頭頂,單膝著地行跪拜禮,頭低著說:“爺爺,還是你老人家來吧。這么大的場面,這么久遠的告別,你最合適。”

爺爺顯得有些局促,伸出去接鼓的手立馬又縮了回來。

“我不是給你說過嗎?這是在為難我?!?/p>

五葉叔才猝然想起什么似的“喔”了一聲,便收回羊皮鼓,神情十足地站起來,大聲招呼道:

“小伙子們,跟我來!”

二十多個羊皮鼓手便尾隨了五葉叔,邁著禹步,節奏明快地敲著羊皮鼓向祭祀塔跳去。

跳了三圈以后,三個小伙子便牽出一頭牦牛。他們用清水洗凈牛的四蹄,洗凈牛角,甚至連牛尾巴都用水洗得干干凈凈。這時,五葉叔走上前用柏枝醮上水從頭至尾地灑在牛身上為牛凈身。凈身完后,五葉叔跪在祀祈塔前,將頭磕下去,為神靈通白:

“天神木比塔,白石神阿爸錫拉,山神、水神、樹神、灶神、土地神、列神列宗,

今天我們就要離開你們了,我們在這里殺牛祭拜你們,愿你們保佑新寨子早日建成,保佑所有寨人莫病莫痛,保佑我們高高興興,風調雨順!”

話后,起身,大家圍著牦牛,敲響羊皮鼓轉三圈。

這時,牦牛已被這種場面所嚇,加之冷水的寒氣,全身打抖。五葉叔說“看啊,眾神已經笑納了獻給他們的牦牛了?!庇跁r,小伙子們將套在牛腿上的繩子使勁一收,牛便倒在地上。五葉叔念念有詞地邊說邊用刀割斷了牛的喉嚨,血流如注,場面肅然。

羊皮鼓聲又一次響了起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阿火火衣火火,扯瑪哈拉扯哈火耶,哦火哈衣,哦哈火甲薩火唉。(在神臺邊上跳舞呀,歌唱!求山神菩薩來保佑,一來風調雨順,二來五谷豐登,三來六畜興旺,四來國泰民安,五來家和萬事興,六來進出都平安,七來無災又無難喲,八來山常青水常綠,九來九九長壽喲,十來日進斗金。)

我們的魂都快被這鼓聲敲出竅了。全村人齊刷刷地跪在祭祀廣場上,在五葉叔的帶領下,重重地磕下三個頭,別離我們的祖先。

這時,天已大亮,我大聲說道:“大家抓緊時間回去收拾,力、理其它的事,十點半出發?!?/p>

不一會兒,四周都響起了不絕于耳的鞭炮聲。鞭炮的硝煙從那些新墳園老墳園處裊娜而起,在空中聚集,形成長長的煙帶,緩緩地向山頂飄動。

我和云朵、岷江、震姑也來到爸爸媽媽的墳前。兩堆黃土已披覆著零星枯草,晨風將其凄清地搖動。岷江點燃鞭炮,我和云朵跪在地上,點燃香蠟,恭敬地拜過以后插在碑前,然后,點燃紙錢,給他們通白:

“爸爸、媽媽,不孝兒子、媳婦還有你們的孫女等一會兒就要走了,你們好好地在這里安息吧,等南寶山建好以后,我們再把你們接去……”

說到這里,似乎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里,又似乎再沒有任何話可說了,一個頭磕下去就再也抬不起來了。我們都泣不成聲,震姑也驚嗚嗚地哭了起來,在她奶氣的驚嗚中,小羊也咩咩地叫著,似有幾分凄厲。

好一陣子,我們才站起來,環顧四周,所有的新墳前都有人在告慰亡靈,哭聲傳來,肝腸寸斷。我抹一把眼淚,回到廣場。縣上、鄉上的領導和電視臺的好些記者都到了,他們要完整地記錄這歷史的遷徙場面。他們都對我說,要讓鄉親們走得高興,不要掉眼淚,喜笑顏開。

我知道這是個天大的難事,但我不得不答應。我環顧廣場四周擺放的已捆綁好的東西,五花八門,不可想象。

十點半,人們準時地來到廣場。我招呼大家開會,大家圍攏過來??h領導、鄉領導幾乎都說的一口話,我知道話的善意,鄉親們心里也都明白,但就是聽不進去。他們講完,我接著說:“大家是搬遷到好地方過日子,要走得高高興興,不要哭天抹淚的,出發吧!”人們都久久地不動。五葉叔又敲響了羊皮鼓,帶頭向寨子跳去,小伙子們依次跟去,全村的人都尾隨而去,人們邊走邊哭,漸漸地,哭聲便淹沒了一切。淚眼模糊中,我又看見了我祖祖輩輩生活的美麗而雄偉的西羌寨,又看見了那些生活、勞動、歌唱的場面,我們越走越慢,腳步越來越沉重,繞寨三圈以后,我再也走不動地跪了下去,人們都紛紛地跪下,齊刷刷向寨子磕頭,嗡嗡地哭聲彌漫開去,形成遮天蔽日的層層聲幔。

“領導們,請原諒我們吧,我們實在抑制不住,這是養育過我們祖祖輩輩的土地,這里有孕育我們祖祖輩輩的親人,哪是說走就可以走的,說笑就可以笑呀!”

還是金友的一句話讓大家驚醒了過來。

“走啊,再不走,今天就又走不出去了!”

年輕人一窩蜂地背起了自己的背子,吆喝著人們。

是啊,再不走,今天就又走不出去了。我們都起身向寨子投去最后一瞥,各自背上沉重的背子。

人們牽起線一般沿著那條新踏出的小路往前行進,我最后一個背上背子,爺爺站在不遠的地方向我招手。我幾步沖過去再一次擁抱我的爺爺。他摸著我的頭:“走吧,你是書記,大家都在等你。”我淚眼婆娑地望著爺爺,十分愧疚地給他下跪。爺爺把我扶起來,憤怒地說:“男子漢,當斷則斷!’,我陡地站起,轉身就跑。

當我們下到溝底向西羌村仰望時,崖沿上站著三個人和兩只羊,像三棵古老的樹,伸向天空的樹枝被風吹著不停地擺動,我們都停下來,向其揮手,并同聲地喊:“回去吧!”

路過汶川時,好大的歡送隊伍放響了鞭炮,牛腦寨的、涼水井的、雅都的、曲谷的,他們組成了上百人的羊皮鼓隊夾道歡送。雅都和曲谷的獅子表演隊在車隊的前面轟轟烈烈地舞了起來,減速的車隊款款跟在舞獅的后面前行,客車的窗子都被打開,下面不斷地有人招呼車上的人,車上也不斷地應答著。一碗碗咂酒雙手舉過頭頂遞給了車上的人,相互叮囑著。夾道的橫幅,高舉的標語牌,大呼小叫的送行聲,讓場面充滿更多的鄉情和親愛,我們揮著手,沉浸在這種牽扯和不忍之中。

傍晚,當我們的車隊到達邛崍市時,成都市和邛崍市為我們準備了更隆重的歡迎儀式。我們的車隊被迎接的隊伍夾道歡迎,迎面的標語上寫著:邛崍汶川是一家,南寶西羌同一室,歡迎你們到家!人們揮舞著手上的鮮花、彩球,不停地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突然有的人呼起了口號:“歡迎羌族兄弟到家!”大家振臂而呼,鮮花的巷道升到空中,彩球飄向空中,組成一幅艷美的圖景。

省領導、成都市的領導、州領導、邛崍市的領導早已等在那里。他們握著我的手,不停地說歡迎你們!以后這里就是你們的家!快慰的話讓我們的心那么安適和舒怡。領導們帶著我參觀臨時的居處,這是為我們準備的過渡活動板房,一排排地向前伸長。光滑的水泥路、小超市、社區服務站、警務工作室、醫務室、幼兒園、沖水廁所,應有盡有。到得室內,家什一應俱全,除鍋灶、床桌、衣櫥、沙發以外,還有大米、面粉、臘肉,就連我們離不了的洋芋每家都準備了一麻袋。

領導們并沒給我們開會,每家都看過以后,叮囑我幾句話:“剛來可能不習慣,住一段時間就好了。給大家說,這里就是大家的家,羌漢民族是一家,有什么事盡管給市里說,市里全力以赴給予解決?!蔽也蛔〉攸c頭,嘴里依依唔唔地不知說了些什么。

我把領導們送到大門口,社區工作站的同志分別到每戶發生活補貼費和慰問金,幾乎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腳,都不敢去接。表爺說:“這昨了得啊,我們消受不起呀!”就連金友手都顫抖了,久久地推開工作人員的人,有些言不由衷地說:“這不是看不起我們嗎?我們好手好腳,咋還能要政府的補貼?!惫ぷ魅藛T再三解釋以后,他才雙手接過來,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前。

人們都睡去了,我走出板房,路燈把一切都照得透亮,桂花樹和杜鵑花散發出清新的芬芳。我站在門前,向西眺望我的西羌寨,心里難以有瞬間的平靜。爺爺呀,你以前給我講我們民族歷史上的遷徙是怎樣的一種悲傷和苦痛啊,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無依無靠,血流成河,命如草芥。家破以后不知道何處是家,何時有家;人別了以后,不知道何日相聚何處相聚。如今,我們剛告別了破家就住進了新家,這么好的家,這么溫馨的家,家里什么都有。這么溫暖的家把人的心都快化成水了。

又有人從板房里鉆出來了,是竹子。我看見他手里拿著羌笛,就咳嗽示意他不要驚擾剛入睡的人們。他背我而去,有些不情愿,又一個出現在水泥路上,手里拿著羊皮鼓,依娜也出來了,表爺、金友也出來了,有人招呼似的。突然,竹子的羌笛響了起來,他吹的是《花兒納吉》旋律婉轉清麗,音色云舒云卷,我們都以為他吹的曲子有點不對路,依娜卻有些抑制不住地唱了起來:

汶川地震,毀了我們的家園花兒納吉,

住進新房,我們的心里永遠都升起不落的太陽爾吉爾吉。

我也應合著走上前,唱道:

父老鄉親,吃水不忘挖井人喲花兒納吉,

自強不息,用實際行動感謝我們的活神仙一共產黨呀爾吉爾吉!

大家又跟著一起唱了起來。

五葉叔又敲起了羊皮鼓,我們全都跟在他的后面跳起禹步,圍著我們美麗的家園順時針三圈,反時針三圈,那么歡陜,那么鏗鏘!

接下來的十余天里,大家都衣食無憂,市里安排了十幾個年輕人去酒廠、水泥廠上班。沒多久酒廠上班的人偷酒被開除了,他們一家人到廠里去耍橫,鬧得不可開交,公安局都出面了才把事情擺平。又過了不久,小區里的清潔工不滿了,說我們一點都不講衛生,亂扔垃圾,亂倒污水,亂丟果皮,特別是那么好的廁所里解大便以后不沖水,整天臭氣熏天。事情雖小,但已經影響到與社區的關系,甚至于關系到我們的形象。

我們召開戶主大會,約法三章,只要不服社區管理,不按規矩辦事,不講衛生愛清潔者,一律驅除回西羌寨,南寶山沒有他的房和地,并讓岷江和依娜作為監督員嚴加看管。

這以后,雖有些改進,但祖輩養成的壞習慣哪是說改就能改,人們的閑言碎語雜草一般地冒了出來。對我的不滿情緒也在增加,特別是房屋的建設到現在還看不到影子,大家都十分著急。

我找到市領導,市領導說規劃建設局正在規劃和設計,我又找到規劃建設局,他們說還在編制規劃。

又過了些日了,我又去找規劃局,規劃局說再過幾天就完了。我就有些不耐煩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是不是在耍我們?我們眼睛都望穿了,你卻不當回事?!彼⒉幻盎?,好言好語的給我解釋,我的火熄滅了,后悔自己不該這么急。

過兩天,市里召開評審會,我帶著石頭、五葉叔去參加。評審會上,五葉叔說應該加一個祭祀廣場,石頭說不要用磚,還是用石頭。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就是覺得不倫不類,寨不寨,家不家的,一點自己的味道都沒有。我向市領導要求:“領導,這么大的事情,我想回去讓大家看看,共同拿拿主意。”市領導欣然同意。

現在,我已突然察覺寨子的形狀、寨子的外貌、寨子的味道的重要性了。寨子的規劃應該和我們的產業有機地結合起來。

整整一個晚上,我想啊,撓著我的頭。我把岷江和云朵叫起來,讓他們也為我把脈。我們先從整個寨子想起,認為可以把旅游作為我們的主打,然后當然是茶葉,但茶葉怎么做心里無數。盡管只想到了這些,我還是很高興。

我把戶主們全部帶到南寶山,把規劃圖擺開,給大家講解。大家看圖以后都說不像個東西,然后,我給大家講我的想法,以旅游定位,大家雖還有一些礙難,但都覺得只有這條路可以走得通。這樣我們就以旅游這個定位來討論我們寨子的規劃和設計了。

依娜說:“搞旅游,就要現代一點,不然留不住人。”

竹子說:“外土內洋,外裝可以土得掉渣,內裝就必須現代化?!?/p>

石頭說:“寨子還是要建成羌寨的樣子,不然跟周圍的小洋樓、小木屋一樣,就啥味道都沒有了?!?/p>

主基調一定,我就讓石頭帶幾個肯動腦筋的人又回到汶川、茂縣、理縣去看不同羌寨的規劃布局和設計,我讓他們主要去桃坪、黑虎、蘿卜寨考察和學習。并讓岷江、金友、桃花、臘梅認真思考一下和旅游配套的一些活路。

規劃局催問了幾次圖紙的事,我都以還在討論為由搪塞了。

石頭他們終于回來了,我們大家聚在一起研究起來。最后我讓石頭按照桃坪羌寨的樣子設計一個雛形,不斷強調以水定居的重要陛。

臘梅給我寫了一個把羌繡做成旅游產品的材料,對羌繡寄托了那么大的期望;竹子和依娜聯名給我寫了一個組建西羌魂藝術團,把羌歌羌舞都栩栩如生地描述了一翻;桃花給我說把羌餐好好的開發出來,“比如羌寨老臘肉、豆花、洋芋糍粑、鍋圈饃饃。”她說得眉飛色舞,嘖嘖生味。五葉叔說:“可以把羌人的節目都興起來,正月初五的狩獵節,五月初五的瓦爾俄足節,十月初一的轉山會,還有花兒納吉對歌節,再把羊皮鼓隊增加些人,敲得震天動地的,豈不吸引人?!彼麄兊倪@些建議,讓我一下就活靈活現地看到了南寶山一個個熱鬧的場面,希望之星剎時飛得很高。

夜已很深了,我很興奮地叫岷江喝酒。岷江取下眼鏡,很不解地看著我。

“高興了,哥倆喝杯酒吧?!?/p>

岷江把書放在桌上,對我說:“開春以后,我帶些人去峨眉茶廠學習制茶?!?/p>

我欣然舉杯,與他碰而干之。

,

十一

秋天快到了,新寨子也快建成了,我讓五葉叔準備準備短水和上梁的儀式,他卻給我提出堅決不干這事。我問他為什么,他有幾分神秘地告訴我說:“這事非得讓爺爺做不可,怕以后鎮不住。”

我說:“五葉叔,你裝啥神鬼,這奠基、安門的法事都是你做的,上梁斷水的事你為啥又不能做了呢?”

五葉叔說:“這奠基是管地下,上梁卻是管天上。爺爺法力大一些,他做會更好,我也是為全寨考慮呀。”我知道他在騙我,從來就沒有這一說。

“走時,那么隆重的活動都是你主持的?!?/p>

“那是因為爺爺的釋比印掉了沒找到?!?/p>

我這才想起爺爺說的他還有一件事,一件大事要做。

“爺爺又沒在這里,萬—他不下來呢?”

“只要釋比印找到了,他肯定會答應的?!?/p>

岷江和五葉叔真把爺爺接下來了,舅爺和三跛子都一道下來了。我們為他們的到來,為西羌寨的徹底遷徙而慶賀。

早晨,爺爺上到南寶山,山上仙氣飄渺,鳴鳥清幽,近山遠峰全都在霧嵐中若隱若現,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微微地閉上眼睛說到。

“真是好地方啊,神仙住的地方一樣。”

說后,轉過身向著西羌寨的方向拱手一揖:“都是木比塔白石神保佑的結果啊?!笨匆娢也唤獾乜此?,他便更由衷地說:“沒有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我們哪會有這么好的地方啊,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都忘不得?。 ?/p>

我帶著爺爺走進還未竣工的新村。石頭給爺爺介紹寨子的結構、形狀,讓他看了祭祀廣場。他久久地目測,“可能有西羌寨的五個大吧?!笔^說不止,他就嘖嘖地不出聲。他看到每戶人家門前和樓下的水渠,連聲說想得周到,想得遠。走出寨子,遠遠地看去,寨子依山而建,錯落有致,花樹相襯,完整地呈示出一個羊頭的逼真造型。他興奮至極,不住地贊嘆:“好啊,好啊,簡直太神了,把我們民族的崇拜都完完全全地體現了,這是我們的魂哩,魂在一切就在。”

“什么時候為寨子上梁?”

“就等你下來看日子?!?/p>

“不需要看了,這么好的地方,這么好的世道,天天都是好日子,明天就上吧!”

我們都為他這幾句話鼓起了掌。

中午時分,南寶山的云霧散盡,山嶺一派難得的清新,陽光朗照了所有的山嶺,即將落成的新寨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泥土的味道。小伙子們喊起號子將裹了紅綢的梁木拉上了寨門的柱頂。爺爺帶著猴頭帽,先用法器將法事做完,然后將蹲在梁上的紅雞公抓起來,繞梁三圈,一刀就宰去了雞頭,順手將雞公拋下。鞭炮噼里啪啦地響起來了,糖果和面饃饃從天拋灑而下,人們爭搶著從天而下的圣物,場面一片沸騰。

支部研究并征得全村人的同意,將寨名定為:東羌寨。

我們把農歷的十月初一,定為我們的開寨日,這是我們過年的日子。

時間在一天天地逼近,我和金友、桃花等一行去茶廠看了一下。茶廠建在寨子的不遠處,有些陰濕,廠房建設很規范,很大氣。峨眉茶廠和雅安茶廠給予了極大的支持,不僅派出技術員手把手教我們,還為我們捐資。秋茶剛過,已有鶴鳴雀舌和南寶羌芽、長海飄雪三個品種問世。岷江一臉的喜}}色,我問他有什么困難時,他只說:“就是還有部分村民對合作社不放心,

他們偷偷地將嫩茶賣給茶販子,我對此有些擔心?!?/p>

“把情況弄實在,開會時我們大家一起討論討論。”

“還是我先做做工作吧?!?/p>

我們來到西羌羌繡繡莊,臘梅也是喜不自勝,抱出一大堆繡品讓我選定開寨日貴賓的繡品。我選了一幅東羌寨的亂針繡向金友他們看,他們都說好我再看看,對臘梅說:“在寨子的左上方加上‘因為有你’幾個字,”大家說這個好。

我們來到西羌魂藝術團,竹子和依娜卻面有苦色。問他們節目怎么樣,竹子說因為前些日子大家都忙于建房,晚上太累難以集中,臨時抽出大家排練,不是基本功不行,就是創意不行。我沒有怪罪他們,鼓勵說:

“干脆搞幾個大節目,全村的村民都上臺,你們想想。”

五葉叔的羊皮鼓隊是最有表現力的,不僅威風,而且獨特,什么時候都可以一展風彩。他整隊在候,正欲開始,我示意不表演了。

“不擔心你們,到時候再表演,給我們一個驚喜吧!”

什么都準備停當,這請客倒成了天大的難事。我們將省領導、州領導、汶川縣領導、成都市、邛崍市的領導,鄉上的、村上的都一一排出來,長長的單子,竟達600多人。這么大的場面,這么多的領導,我們應酬得了嗎?第一次就砸了可就斷了我們的后路,特別是傷了大家的心,打擊了大家的情緒以后就更不好干了。

全村村民都信心十足,大家說這也是考驗我們究竟能不能搞旅游?于是大家獻計出策,最后成立起幾個小組,村支部的委員各負責一個,所有的姑娘由依娜負責培訓接待,還各自都做了應急預案。各組抓緊時間,利用晚上反復演練。

那天,人們全都按照分工進入自己的崗位,我和村支部一行人穿上嶄新的羌裝,外面套著有些藝術的羊皮褂子,站在寨門前恭迎領導和嘉賓。

太陽已經朗照了東羌寨,寨門被陽光鍍上了一層褶褶的光輝。城堡一般的寨子沐浴在陽光中顯得格外威武和雄壯,三根雕沖天而去,羊頭的造型使寨子有了靈性的躍動。

小車、中巴車、大客車從山腳下魚貫而上,我們都有些緊張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羌姑們捧羌紅和咂酒的手微微地抖動。我咬咬腮邦子,瞪瞪眼,示意大家不必緊張,要穩起。

領導們從中巴車里走下來。我迎上前為省領導掛上我們特別的羌紅,又雙手給他敬上咂酒。領導喝下咂酒以后,表揚道,沒想到,你們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把一個完完整整的羌寨建起來了,而且建設得這么有特色,這么有氣勢。

我陪著領導們視察了民居,他們對室內的設計和裝修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我又帶著領導去參觀了茶廠、羌繡繡莊。領導不停地搖頭:“不敢想,不敢想,我還一直為你們操心,結果你們創造了人間奇跡,為災后重建樹了典型?!蔽艺f:“領導,全靠你們的關心,阿壩州、成都市的大力支持,特別是邛崍市,我們要啥給啥,要咋個做他們就讓我們咋個做。阿壩州還在任務那么重的情況下,給我們派了近100名石匠、木匠、泥水匠。”省領導掃視一眼大家:“做得好,大家做得好,為省委爭了光,為重建添了彩?!?/p>

參觀完后,開寨儀式開始。金友主持儀式,首先讓我致辭,我上到臺上,不知說什么,寫好的稿子也不翼而飛了。我站在臺前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眼淚就下來了,但我還是站到話筒前泣不成聲地說:

“我們東羌村有今天,全靠共產黨,全靠祖國,全靠所有領導的支持關心。我們會子子孫孫記住這一切,用實際行動感恩黨、感恩祖國、感恩全國人民!”

話完,我再一次站到臺前,再一次深深地鞠下三躬。

接下來是省領導講話:“西羌村的成功搬遷又一次證明了共產黨的偉大,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祖國大家庭的溫暖。他們的實踐生動地詮釋了偉大的抗震救災精神,雄辯地印證了民族團結的堅不可摧?!?/p>

其它領導的講話我已聽不進去了,我的心又沉沉地陷入這兩年的艱苦卓絕之中。眼前的一切讓我自豪,但過去的歲月才讓我驕傲。不知不覺中,羊皮鼓的咚咚聲將我喚回,五葉叔兩百人的羊皮鼓隊在臺上跳出了威風和神氣。讓我想不到的是,爺爺也在臺上,手執法杖抖動著,法器發出嘩啷啷的絕妙之聲,那為情而驅的禹步,每一步都踏在我們的神經上。

竹子新編的羌笛曲子,已絲毫沒有了羌魂中的哀婉和泣怨,那么歡快地飛翔起來;依娜唱起了感恩的歌《多謝了》。最后,我們所有村民都上臺,齊聲唱起了《因為有你》。

你向我們走來,沒有太多表白。迎著風,冒著雨,還有滿身塵埃,目光訴說著無限忠誠和關愛,告訴我,不要放棄,人間有大愛。啊啊,因為有你,驅散陰霾,啊啊,因為有你,生命之花再度盛開!

啊啊,因為有你,生命之花再度盛開,啊啊,因為有你,讓世界充滿愛!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和我們一起唱起了這首讓我們全體流淚的歌。前排的村民將一幅長長的繡品打開,一片五彩的羊角花盛開在岷山之上,光芒四射,“因為有你”幾個大字更是燦爛奪目,褶褶閃爍。

領導們向臺上涌來,和我們站在一起,歌聲再一次雄渾地響起。

十二

我不知道震姑什么時候離我而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坐了多久。當我再次環顧南寶山時,南寶山已被霧幔裹住,什么也看不見了。東村寨還在太陽的光輝照耀之中,三座碉樓在霧中朦朦朧朧的似有似無。采茶的人從霧幔中一群群地涌流出來,背篼里、竹籃里都盛滿了那么新鮮的嫩綠,她們嘰嘰喳喳地向茶廠走去。

從寨里向外走來兩個人,看不清是誰,已到了寨門外才看清是爺爺和竹子。爺爺有些顫抖,但步履依然還穩健。

“岷山,出來已經四年了,家也安頓好了,廠也建起了,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該回去把你爸和你媽接下來了,不然,他們太孤獨了?!闭f后,他望著我等待什么。

“不回去了?”我問爺爺。

“哪個人不想過好日子呢?這陰陽同理呢!”爺爺反問我。

爺爺站在那里不肯走,不知在等我的回答還是從此真的一步都不愿挪動了。我將目光移向竹子。

竹子說:“今年的出外演出計劃都擬定了,等書記審定?!?/p>

“金友都看過了嗎?”

“村主任已看了,完全同意?!?/p>

“金友審定了,我沒意見,按他的要求辦吧。”

“只是……”

我用眼睛問竹子。

“只是,今年文化部邀請我們到法國參加藝術節,這事,他說必須你定?!?/p>

“這還需要定嗎,大好事呀,東羌寨這不就出國了嗎?”

爺爺有些詫異,不明不白地問道:“那些節目也能出國嗎?”

竹子搶言道:“爺爺,那是文化,只有民族的,才是自己的。說不定,你老人家那些絕門獨技哪天也出國了?!?/p>

幾輛自駕游的車停在我的面前,全是清一色的寶馬、奔馳車。他們下車以后便開始拍照,不停地議論著什么。接著是幾輛大巴車,車還未停穩,游客就往下跳,不住地贊嘆漂亮。

霧較先前又輕薄了些,太陽又將照臨,空氣中有股太陽的爽味。云朵和震姑從羽化似的霧中向我走來,震姑快樂地叫著祖祖。祖祖將她抱起,親吻著她的額頭。我們站在那里,一抹陽光灑向我們,把我們溫暖地再次擁抱,我們相視而笑。

廣場上有歌聲雄渾地響起,給這曼妙的仙景增添了幾許厚重的色彩。

若因波,若因波嘞卡動勒呀,麻勒日九卡動來西,若因波因波呀,若因波呀卡動勒呀?。ㄅ笥寻⒛銇碜赃h方,相會在這吉祥喜慶的日子,在這歡樂的時刻,我要為你斟滿美酒。來吧遠方的朋友,尊貴的客人,我們一起唱歌,我們一起跳舞。)

責任編校:曾曉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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